一
小曲是一條小蚯蚓，在這數九寒天的日子本該待在地下睡大覺。今天它卻不知怎麽都睡不著。
它生活在這一片已經有些時候了，雖說蚯蚓成精大家都覺得是個笑話，可這笑話如今就活生生地應驗在它身上，讓人不服都不行。
小曲在成精之前一心隻知埋頭啃泥巴，身體曲直重複往前拱，待把身邊這片地拱得泥鬆土軟了，就算大功告成。
別看這點事，可是個技術活。它需要來來回回地縱橫交錯，把好方向，保持適中的力度，把一大片地分成小片，再一片一片地來。順利的話，半天時間就能把一大片土地整得有模有樣。
這日，小曲忙活了半天，看著新整的地，它滿意地伸伸腰，決定到上麵去透透氣。
這裏是一片凍土，滿目所見一片潔白，耳中所聞也隻有風聲。小曲找了很久也沒有見到其他蚯蚓，或者蟲豸。
作為這片土地唯一的蚯蚓，小曲兢兢業業地幹著自己分內的事，想想也挺了不起的呢。
今天日頭不錯，是難得的晴天。小曲搖頭擺尾地蹦躂出來，再一扭一扭地往前去，決定去那個地方瞅瞅。那裏藏著小曲最大的寶貝。
一路上景致不錯，藍天白雲，並沒有青山綠水，隻有幾棵不知道名字的樹在寒風中搖擺，小曲看著也覺有趣。
要說小曲成精最大的好處就是耳聰目明，以前生活在土裏，兩眼一抹黑。自從啟了靈智，就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原來世上除了黑，還有其他顏色，也有有趣的東西，要是能多見識一些就好了，不過眼下，還是要趕緊去瞧瞧自己的寶貝。
趕了幾天路，終於到了地兒。那是一大片結了冰的湖，遠遠看去就像一大麵鏡子，映著太陽的光。往裏看去，卻隻見一層一層的白，看不到底。
小曲慢慢地往湖中心滑去，一路上仔細觀察著，它又有一段時間沒有來了，看著好像有些變化，但具體又說不上來。一曲一折，慢慢地，小曲滑到了湖中心，它從這裏開始往裏鑽。鑽開堅冰比鑽開凍土更難，但好在小曲如今已脫胎換骨，身體雖然細小但勝在堅韌，像根針一樣慢慢透了下去。
終於，小曲又一次見到了它心心念念的寶貝。那是一片翎羽，金黃色的，浮在冰裏，一絲一縷都看得清清楚楚。雖然隻是一片羽毛，卻碩大無比，它橫亙在整片冰上，連波動起伏都纖毫畢現，美得令人炫目。仿佛它上一刻還在九天之上，下一刻卻直直地落在這湖底深處，被瞬間冰封起來。
“多好看呀，而且是我一個人的。”於是圍著轉了個圈。小曲想起自己是偶然發現這片羽毛的。
在那之前自己剛從別的地方搬來，還是條名副其實的蚯蚓，在遇到這片羽毛之後就多了個“精”字，所以這真真是個寶貝。
小曲來回打轉，它並沒有試圖把它取出來搬回自己窩裏去，而是讓它安安靜靜地待在這裏，唯恐弄壞了它。
想它的時候，小曲就拱上十幾裏路，來看它一眼，和它說說話。但今天注定有些不一樣，一道光芒閃過，眼前的羽毛不見了。正呆愣間，突然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挺美的吧？”小曲嚇得一哆嗦，回頭一看，一個人蹲在它身邊，用指頭戳著它。
“你，你，你是誰？……你怎麽冒出來的？”小曲結結巴巴地問，簡直不敢相信一個大活人能憑空出現。
“我？我一直都在這裏呀，你不是隔三岔五就來看我嗎？”那人一笑，說道。
“你，你是……”
“我就是這根羽毛。”“你是什麽？”小曲的身體開始打結。
“這根羽毛呀。別這樣，我還以為你挺喜歡我的。”他眨眨眼，“我是看你這麽費勁時不時來看我，就出來和你見一麵。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我，你……”小曲的腦子也開始打結。
“唉，蚯蚓就是蚯蚓，這麽糾結，還是出去再說吧。”小曲隻覺身體一輕，轉眼已經到了外麵。
“啊，終於出來了！到底比在地底下凍著強。”那人說著伸了一下腰，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伸展過了，然後又蹲下身，對著小曲說，“說起來，還要謝謝你，小蚯蚓。”
“不……不用謝。”天哪，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小曲懷疑自己在做夢，羽毛變成了活人？
“你真的是羽毛嗎？”本來小曲還想說你是我的羽毛嗎，沒好意思。
“是呀，我就是這片羽毛呀。”“那你怎麽變成人了？”
“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但忘了自己為什麽會變成羽毛。”
“哦。”小曲並不如何高興，它有點接受不了它的寶貝一下子變成了大活人。
“那你為什麽要在冰裏？”
“不記得了，不過既然是你遇到了我，就是我們的緣分。”那人困惑地皺起眉，轉眼又不甚在意地笑了，可小曲看著卻覺得他有點可憐。
“這樣呀。”原來他是失憶了，小曲心想，“但是你總要有個名字吧，要不我怎麽稱呼你？”
“都不記得了，要不，你給我起個名字？”那人說道。
“我……我從來沒給人家起過名字。那，就叫小金吧，金燦燦的意思。”
“好，就叫小金。你救了我，我可以許你三個願望，什麽都可以哦。”那人笑道。
“願望？可是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小曲瞅瞅麵前的人，有點不相信。
“別這樣，羽毛可能不行，但現在這個樣子就沒問題了，我可是很厲害的！”他又眨眨眼。
小曲忙說道：“好吧，相信你。讓我想想……”“我，我想變成這世間至大之物，去遨遊一番，可以嗎？”小曲小心翼翼地說。雖然它心裏還是有些懷疑，但見對方這麽熱情，那就試一試好了。對於一隻蚯蚓而言，這也實在是它最想幹的事。
“世間至大之物……遨遊……”小金想了想，“那就變作鯤！”“鯤？那是什麽……”
話還沒說完，小曲的眼前忽然掀起滔天巨浪，它一時緩不過神來，嚇得把眼一閉。
等它再睜眼，發現眼前是一大片水，隻有水，仿佛世界就是水做的。往遠處看，天地一片混沌，水天之間沒有明顯的界線，隻是滔滔一片。
身邊忽然遊過來一條魚，一條巨大的魚，小曲雖然沒見過什麽世麵，但也知道一般的魚絕沒有這麽大。一眼望去看不到它的首尾，隻能看到水中的一大片陰影，如山的脊背露在水麵上。看上去它不像是在遊動，而像是在滑行。
忽然，大魚開口說道：“小曲，這就是鯤。”
嗯，是小金，他怎麽變成了魚？小曲剛想說話，突然發現自己吐出了一個巨大的水泡！
原來它也變成了魚！
有著如此龐大的身軀，在這茫茫大水中沉浮的，真的是它自己？蒼穹之下竟然有如此巨大的生命，與作為小蚯蚓的它豈可同日而語？
小曲高興壞了，試著劃動它那巨大的魚鰭，擺動有力的尾巴，於是那像小山似的身軀便劈波斬浪，瞬間向前。
它搖頭又擺尾，在水中翻滾，攪起陣陣白浪。身軀雖然龐大，卻靈活無比，無論上浮、下潛，都隨心所欲。水就像一隻溫柔的大手，始終托著它，無論怎樣翻騰都可以。
於是，它高興得一個擺尾高高躍起，倏然躍出水麵！
月光下，一個龐然大物從水中升起，那無比矯健的身姿舒展開來，把月亮都能遮住。然後，它又重重落下，**開巨大的水浪，轟然聲響，震**八方。
原來這就是世間至大之物，擁有無與倫比的力量，什麽都不能阻擋，可以去任何地方。在小曲還是隻蚯蚓時，這些根本無法想象。
“小金，謝謝你！”小曲由衷地說道，說完它重重地擺了下尾巴，又朝他吐出一個泡泡。
“別客氣，隻要你高興。”小金也擺擺尾。
小曲沉浸在這美好的感覺裏，它全力向前遊，水麵瞬間劃出數道長長的白線。
它不禁又噴出高高的水柱，好像唱起歌，招呼著小金。
天地無極，四海無邊，它倆就這樣遊著，盡情地躍動，前行。
海天茫茫一色，也不知遊了多久，小曲發現小金始終朝著一個方向，於是問道：“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歸墟。”
歸墟？傳說中世界的盡頭？“去那兒幹什麽？”
“去了你就知道了。”
好的，現在小曲對他佩服得很，於是緊緊地跟著，去期待更大的驚喜。
遠遠地，竟隱約傳來了聲響，那聲音似鳴似唱，似吟似誦。小曲循聲望去，極遠處竟然有一群鯤在遊動！
它們如山巒般的脊背露出水麵，遠遠望去，有如群山起伏，卻又在交錯移動。它們發出一陣陣低沉的鳴響，似在這天之盡頭呼喚同伴，又似發出對天地的讚美。
天地之間這至大至偉之物聚集在一起發出聲來，形成宏大的樂章。
小曲被眼前的一幕驚得說不出話來。這實在是難以想象的奇景。“它……它們在幹什麽？”
“它們隻是高興了。”
“噢，我也很高興。”
“那我們就一起去吧，加入它們。”“去哪兒？”
“去歸墟。”
說話間，它們融入鯤群，一起調頭往東遊去。
天漸漸亮了起來，小曲被圍繞在鯤群裏，很快便學會了它們的歌，一路吟唱著前行。
越往東，本來平靜的水麵漸漸有了波動，水都往一個方向流去，而它們順著水流的方向遊得更快了。
終於遠遠聽到了隆隆的聲音，水變得湍急起來，鯤群幾乎是一路衝向前去。
小曲裹挾在其中用力擺尾，小金的聲音響起來：“小蚯蚓，想不想飛？”
“飛？”那是種什麽樣的感覺？
小曲想起自己也曾見過飛鳥，意識到那是與自己完全不同的物種，它們似乎能輕易到達任何地方。
“我也能飛嗎？”小曲有些不敢相信，但是小金很厲害，也許他真的能讓自己飛起來。
“當然可以。等會兒我說飛的時候，你就往上躍。”小曲應了一聲好。
水流得愈發急了，鯤群似乎也越來越興奮。它們全力衝刺，排成陣勢浩**向前，浪湧如山，氣勢如雲。
它們終於抵達了目的地，前麵再也沒有接天之水，隻能聽到雷霆般的流水聲。排在最前麵的鯤發出一聲長鳴，那聲音響徹天地，然後它猛地擺尾而起，衝上雲霄！
小曲正在好奇，突然，一聲鳴叫又起，是與之前完全不同的聲音，那是一隻巨大的飛鳥發出的聲音！
剛才那隻鯤在空中翻轉巨大的身軀，扶搖直上，衝入雲端，瞬間不見。片刻後，雲中出現了一隻巨大的翅膀，隻一扇就拍散了層層雲靄，露出巨大的身軀。那是一隻黑色的巨鳥在飛翔，它伸展雙翅，遮天蔽日。
“那是鵬。”小金又說道，“是鯤的另一種形態，所以它們也叫鯤鵬。”
遠處的東邊太陽跳出了海平麵，周遭的一切逐漸清晰，小曲看到前方一隻接一隻的鯤躍上雲端化身為鵬，在空中盤旋，它們巨大的羽翼交疊，仿佛遊在空中。
小曲目瞪口呆，魚怎麽能飛了？
還沒等它細想，小金的聲音又傳來：“小蚯蚓，飛起來！”“啊！”小曲連忙扇動自己的鰭，可是似乎不管用。
身軀突然從空中墜落，原來前麵是巨大的溝壑，全部的水都往下流去，就好像此處是用什麽東西一下子砸出來的一樣，水流垂直向下，**，橫不見邊深不見底。
小曲身不由己地一路往下墜去，正不知所措時，小金的聲音又傳入耳中。
“飛起來！”
“怎麽飛？”“心裏想著飛就能飛起來！”“想著飛？”
“我要飛，我要飛！”小曲心裏想著，拚命扇動尾巴和雙鰭，扇著扇著，突然肋下似生風，有氣流托住自己，身體也越來越輕盈，它開始漸漸上升。
那巨大的身軀搖搖擺擺從水裏升起，身體伸展、變化，雙鰭變成雙翅，身軀披上羽毛。
真的飛起來了！
小曲拚命地扇動翅膀，略一低頭，茫茫大海在自己身下，歸墟之水不停奔湧，一隻接一隻的大魚變成大鳥。天地之間，太陽放出萬道光芒照耀著這一切，令人不敢置信。
小曲扇動翅膀越飛越高，飛到眾鳥之上，更看清了天地廣闊，滄海無極。它乘著雲，駕著風，自由自在，隨心所欲。
“小金，你快看呀，我飛起來啦，我真的飛起來啦！”
它忽左忽右，上下翻騰，把雲團絞得像絲絮，高興得像個頑皮的孩子。它在空中打滾，巨大的翅膀始終托著它，不管怎樣動作都不會墜落。
突然，它的身邊升騰起一隻巨鳥，它通體烏黑，體態卻與其他鳥不同。最特別的是，它的身後拖著三根長長的尾羽，其中兩根是黑色的，中間一根卻通體金黃，就跟在湖裏冰封的那根一模一樣！
“小……小金？”
那鳥聞聲轉過了頭，眸中滿是倨傲，完全不是之前見到的樣子。一瞥之後就不再理會，它突然長唳一聲，展翅而上，它的身形比其他的鵬鳥更為修長舒展，展開的羽翼也更為寬廣。當它展翼向上，那根金黃的尾羽璀璨閃耀，群鳥自然跟隨其後，王者天成。
眼看眾鳥高飛，小曲連忙扇動翅膀緊跟上去：“等等我呀，喂——”
小曲隨著群鳥掠過天際，如聚成一朵巨大的雲冉冉上升，周圍不停有鳴叫聲傳來，它們漸漸形成梯隊，如一支箭遙遙指向，太陽！
小曲終於慢慢接近了最前麵那隻鳥，看到了自己最心愛的羽毛。它從冰中活了過來，在空中肆意舒展，每縷翎毛都帶著光，漂亮得刺目。也許它原來就是這樣，長在那隻驕傲的大鳥身上，代表了某種不可逾越的美和威嚴。
小曲看著看著，有些艱難地再度開口：“小金？”
沒想到這次卻聽到了回音：“小蚯蚓，想不想到太陽上去？”
“小金！”小曲高興地回答，“你想起來了？還以為你把我忘了。”“沒有，小蚯蚓，想到太陽上去看看嗎？”還是那柔和的嗓音。“太陽，太陽上有什麽呢？為什麽你想去那兒？”“沒什麽，就是想去看看。你去不去？”
“好呀！”
“跟著我。”
鵬鳥們開始以一種獨特的韻律一起扇動翅膀，盤旋而上。漸漸地，有風從海上升起，浪也越來越大，水麵上開始形成巨大的旋渦。鵬鳥們齊聲鳴叫，越飛越快，形成颶風，那旋渦也越來越大，終於席卷著海水盤旋而出，直向天去！水借風勢，風借水力，在海天之間形成這奇景：一道旋轉的巨大水柱從海中猛然拔起，其上有無數的大鵬飛騰，它們借助這大自然的偉力，要把它們的王送上天去！
小曲緊緊跟在小金身邊，身後的颶風裹挾著它們向上飛騰，而小金還在用力地扇動翅膀，越飛越快。
它就像那支箭的箭頭，攜風帶浪，呼嘯著向紅心而去。
越來越近了，小曲已經能感覺到太陽的熾熱，感覺到它耀眼的光芒。一瞬間，它覺得很熟悉，就像小金身後的那根金色的羽毛，為什麽那根羽毛這樣吸引自己，也許就因為它閃著太陽的光。
近了，更近了，大鳥更加展開了它碩大無朋的雙翅，整個身體沐浴在太陽的光芒裏，翎羽根根透亮，光彩溢目。
在那一瞬間，小曲似乎看到它全身的羽毛都變成了金黃色，金燦燦的顏色，仿佛就是太陽本身！
“小金？”這真是小金嗎？從冰裏變出來的小金？
整個鳥群還在用力向上飛，氣流環繞著它們，小曲也跟著用力扇動翅膀。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既然這是小金的願望，那自己也要出一份力，就這樣一鼓作氣飛上天去！
我們就要成功了！小曲高興地喚著小金。
突然，小金像是被抽去了渾身力氣，雙翅來不及收攏，就失去意識一般，從高空直落下去。
“小金！”
小曲尖叫著調轉方向，扇動翅膀，想接住不斷墜落的小金。可是小金墜落的速度實在太快，小曲在後麵拚命追趕也來不及。
“小金——”它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接著一頭栽進了冰冷的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