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共老水雲間

赤帝女弱不勝衣地跪在祭台之上,麵色失盡,困住她的天旋鎖像在汲取她的靈魂,噬心蛀骨的痛遍布周身。

她知道,到了如今,已經什麽都瞞不過古曦了。

那個法器,是用天海之水為修瀾量身定做,古曦見到,不僅今日之事她難逃其責,就連三千年前的事也會被連根拔起。

赤帝女突然憶起許多事,想來,實在造化弄人。

不記得是多少個年頭前,那時的赤帝女也跟其他小女孩一樣,天真爛漫,憧憬著美好而又炙熱的愛情,送來拜帖的不計其數,可四海八荒又有誰能入得了南方天宮三公主的眼。

也是那個時候,赤帝女雖待在閨閣中,卻常常聽人提起一個人——中央天宮的儲君,古曦。

他們說這位儲君履險如夷能征慣戰,說他懷瑾握瑜明德唯馨,可她隻是淡雅一笑,道:“他呀,聽帝父說我們還曾被指腹為婚,怎奈母妃同時生了我與妹妹兩人,正好,這般荒唐的婚姻本公主可不喜歡,不如讓妹妹嫁吧。”

鴻鈞老祖的生辰上,她終於看到了傳說般的古曦,他與鴻鈞老祖並肩同行,生來就有睥睨萬靈的英姿,淡定自若地接受著諸神的朝拜。

“小小少年正如昆山片玉。”她曾這樣讚歎過。

也是那一刻,她驕傲的眼裏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柔情。

年少的她心高氣傲,倘若早些時候見到他,又怎會拒絕那紙上古婚契,讓帝父將四妹許給他?若非鴻鈞老祖壽誕上的驚鴻一瞥,她怎會對他深情不悔,如此機關算盡。

可她不甘,不甘從三千年前,她知道胥明宮裏帝君有個晝夜相伴的修瀾開始。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修瀾,真是個好名字。

後來,一步錯,步步錯,從她開口要除去女娃的那一刻,她便注定走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不歸路了。

洞殿和談後,漠沙族族長將赤帝女身上的天旋鎖撤了下去,古曦拿著銅色彝樽,走至她的麵前,審視著她這張溫婉賢淑的臉。

那夜修瀾的三個問題無一刻不在他腦子裏盤桓,讓他揣測不定,寢食難安。所有想不通的事,終於明了。

古曦化開一道屏障,隔絕外界,他看著她,沉聲問道:“三千年前,胥明宮裏的《血梅之源》上卷是你盜走的?”

赤帝女的呼吸輕且短促,聲音顫抖著:“帝君,我……”

“東海之時,你的傷早好了,是你掀起的巨浪,利用修瀾害死女娃?”古曦繼續質問。

“帝君……”赤帝女惶惶不安,聲音小得幾不可聞。

“如此說來,當年狐狸也是受你指使故縱異魔重傷修瀾?”

赤帝女抖著手拽了他袍裾一角,嘴張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血梅之源》上卷現在在哪兒?”古曦睨她一眼。

赤帝女慘白著一張臉,聲如蚊蚋:“我不知道……”

她確實不知道,當時她生怕被古曦發現,遂並未將書帶回桑華宮,而是隨便找了個地方銷贓,卻發現那竹簡水火不侵,百折不斷,慌亂之下便將其拋至雲霄,再無蹤影。

古曦冷漠地牽了牽嘴角:“在池溟手上。”

話罷,他一袖甩開她,默立良久,終才冷聲命令道:“押入天牢,不入審,不判刑,永世囚禁。”

赤帝女滾珠似的落淚,心如刀絞,淒聲道:“帝君為何要如此處決我?是害怕三清殿入審,我會將她的身份說出去?你,就這麽護她嗎?”

“護她血梅的身份是我作為帝君的責任,至於護她這個人……”古曦回頭,目光越過術法,外麵四方昂首肅穆的大軍前已經沒有了修瀾的影子,他眉目一落,道,“是我作為她夫君的責任。”

赤帝女麵如死灰,卻掛起了一抹詭異的笑容,護她嗎?嗬。

一場戰事被古曦帝君兵不血刃地解決了,漠沙族繳械投降,可妖族漠沁公主為救趙楚貞修為散盡,下落不明。神界諸神合議後,另封了新的妖皇,由二十四位長老輔佐治理妖界。

待趙楚貞醒來時,他已經回到了皇宮。龍榻下跪了幾排文公大臣,一見王上醒來,激動得老淚縱橫,可趙楚貞忘了很多事,隻記得一件事:“孤的那隻貓呢?”

洪公公連忙應道:“王上前些日子昏睡著,老奴便將王上的愛寵留在後院命專人看守,王上可要命人將它送來?”

趙楚貞點了點頭,宮女行動也是極快,轉眼就將通體曜黑的一隻貓抱了過來,那貓一見趙楚貞,四肢一蹬便鑽進了他懷裏。趙楚貞極愛惜地撫了撫它的額,依然想不起任何事。

漠沁將內丹精元補給他的同時,將他腦海裏的一些記憶也一並奪去,她很清楚,有的事記得不過徒添苦惱,不如讓他忘了好。

而昔日天宮裏門庭若市的芙蕖苑,如今已是無人問津的冷殿,帝妃赤帝女因勾結亂黨蓄意傷害帝後而被押入天牢,芙蕖苑一幹上下雖然沒被發落,但失去了主子,處境便艱難許多。

狐狸一人待在幽冷的空殿,多日寒風掃過,將神殿掃得一片空**寂寥,了無生機。

她抱著赤帝女的琴,落淚擊弦,聲聲淒迷。主子被囚禁,任何人不得見,而狐狸作為滿手沾滿罪孽的靈寵,隻能終日惶惶不安,猜測著什麽時候會有什麽處罰等待著她。

越這樣想著,她心中越是瑟瑟,回頭看見九天娘娘的那件戰袍還剩著一些天海之水,憶起那日赤帝女前往妖界說過的話。

她說:“天宮是我的嫁妝,古曦是我的夫君,我若得不到,便將一切都毀盡。”

無邊的黑暗中隻有冥火散著幽幽的光,池溟失去心腹之後,奪取天海之心的謀劃,便艱難許多。幻淵坤雖已修補好,但如何再拿一次修瀾,成了他多日來思不得法的心事。

正愁苦著,他突然聽說有一神界來的仙獸能助他完成大業,便忙不迭地將神獸叫到了大殿之中。

凹陷的褐瞳審視著有些眼熟的女子,池溟在心中掂量著,突然靈光一現,不是上次東海被他重傷的狐狸又是哪個?

也就是說……池溟連忙將滿殿魔衛魔女遣退下去,眯著深壑般的眼:“你來找我,所為何事?”

狐狸謹小慎微,對上次他出手傷她一事還心有餘悸,怯道:“小狐能助魔尊得到天海之心。”

池溟正愁計無所出,一聽她這話,立刻站起。狐狸見他如此過激反應,想必對她所言很感興趣,便也有了幾分底氣:“但尊上完成大業後,可允小仙兩件事?”

她未開口,池溟就猜到幾分:“第一件是救赤帝女?第二件呢?”

“帝君薄情,誤我主子終身,現竟將她關押天牢,可憐我主子自小錦衣玉食,何曾受過這種苦?”狐狸心底戚戚然,頓了頓,又道,“他二人,不能留。”

對於赤帝女入獄一事,諸神猜測不定,每日朝堂皆是一片爭執,有說為顧忌神族顏麵,不宜大肆傳揚的,也有說赤帝女素來溫婉,此次不明不白入獄必有冤情的。

但古曦對此卻不置一詞,仿佛此事在他心中已有定案,沒有寰轉的餘地。

回至寢宮,銀絲緄邊的長靴在門檻處頓停,與她日夜相處的短短數月時光在他這漫長的一生裏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可是那短短數月在他心中,早已勝過千年萬年。

習慣了聽她一曲長笛,奏盡繁華,看她亭亭站立,風迎於袖。

習慣了低頭索求一吻,擁她入懷,看她明眸氤氳,不勝嬌羞。

須臾,古曦才推開門,殿中燈火如晝,卻無人為他等候。

她會在哪兒?

心頭一動,他轉身急急離了天宮。

蔚藍的東海無邊無垠,而修瀾躺在一隅寒川之上,看著每日的晨曦割破天際,看著每日的海水湮滅落陽,她已不知在這裏待了多少時日了。

“以後再不會讓你一個人了。”

他的每一句話她都記得這樣深刻,可是他現在又在哪裏呢?

“重新開始?談何容易。”修瀾望著啾啾鳴啼的青鳥輕聲喃語,“我是不是很沒用?”

當然沒有答案的。

如果女娃還能應她的話,女娃一定會說“曦哥哥是三姐的,對曦哥哥動歪心思的,一人一碗七月蘭”的吧?

“嗬……你一定會這樣答,對不對?可是他們卻又是如何待你的?你最敬愛的甚至到死都在維護她聲譽的那人可曾來探過你一次?”風穿裳,人斷腸,修瀾揪著胸前的衣襟兀自低語。

“修瀾……”

修瀾睜開眼,清澈的天海輕柔地流淌,碧空如洗,青絲裙紗在寒冰上鋪開。她微微偏過頭,隻見突然出現的古曦眼睫裏蘊含了幾分暗澤,他情意綿綿道:“我找了你很久,我早該想到這兒的。”

修瀾站起身來冷冷地看著他,片刻後,轉身便欲走,他卻突然抓住她,聲音輕輕顫抖:“你還會回來嗎?”

修瀾仰頭用力地吸了一口鹹鹹的海風,壓下了心底隱隱的掙紮。掙開了他的手,修瀾淡然道:“立後大典因小神缺席半日帝君便一人辦了,今次回去,廢後事宜也勞帝君自己操持,從此,你我各不相欠。”

“修瀾……”

“別再來打擾我。”

寒徹入骨的聲音像是利刃斬斷了最後的溫情,他知道,她經得起千轉百回,卻容不得一點質疑,是他沒有信她。

兜兜轉轉,又隻剩自己一人了,修瀾想,或許該重新覓個誰也找不到的好地方。

往後沒有了帝後的身份,再入天海就難了,修瀾略略思忖,還是決定去與擎瑜作個別。

菩提疊嶂比以往要結實得多,修瀾方踏進去,早有所察覺的擎瑜已等在她麵前。

擎瑜眼底似有波光流轉,他衝修瀾明媚一笑,道:“初識你還無官無職,現如今已是帝後,這可謂平步青雲啊,還以為你在高位待得如癡如醉,早早忘了我這故交好友。”

修瀾勉強攢出一個笑容,將兩壺濁酒往他麵前一提,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確實是窮途末路了,才想起你這酒肉朋友。”

擎瑜立刻提起幸災樂禍的興致追問道:“窮途末路?什麽意思?”

修瀾莞爾一笑,到了昔日那間青玉雕琢的玲瓏居室,找了個位置坐下,擎瑜幻出酒杯來,將酒汩汩倒入杯中。

“我要走了。”悠悠**漾在杯中的酒,倒映著修瀾平靜無波的臉色。

擎瑜蹙蹙眉,瞟了瞟修瀾,一臉不悅道:“酒都沒開始喝,你就要走了?說是來看我,一點誠意都沒有,實在令人寒心啊!”

修瀾沉默了一會兒,才徐徐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從今以後,我不再是帝後了,自然不能再來天海找你喝酒,今日這遭,算是與你道別。”

一席話,不需推敲而出,讓擎瑜驀地震住:“古曦他棄了你?”

修瀾一碗酒下肚,沒回答。

“他雖心裏沒你,終歸一直護著你,其實他身為帝君,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經算是……”擎瑜看她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小心問道,“那你心裏可有他?”

見修瀾還是埋頭飲酒,擎瑜頓時想給自己一鞭子,問什麽不好,偏偏問這個!他立刻轉移話題道:“不就是傷個情嘛,沒必要搞得這麽傷春悲秋的……”

“我也時時問自己,我心裏可有他……”

擎瑜正覺氣氛怪異時,修瀾卻忽然牽出一個惆悵的笑,開口道:“不,是我何時心裏開始有他的,那時候,我究竟是把他當作我的依賴,還是把喜歡他當成了一種習慣,我也不清楚。後來,我才明白,哪怕我恨他入骨,決意執劍殺他,我都願陪他共赴黃泉,同他待在一處。我想,這大概就是我的心意了吧。”

擎瑜怔了怔,定睛瞧了她半晌,卻無言語。

日頭過半,上好的瓊釀修瀾默默暢飲,擎瑜靜靜陪她,但擎瑜極少飲酒,不過半壺,便已臉泛紅潮。

修瀾踏著輕柔無比的雲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天海之境。

從來到這世間的孑然一身,到三千年後的一無所有……修瀾失笑,她這一生真是失敗得徹底,可她告訴自己,古往今來,從沒有哪個生靈用三千年就能榮升天神的。

這是代價。

暗暗想得出神,修瀾下定決心,正欲捏訣離開,一個彝樽突然風馳雲卷直麵襲來,她一驚,旋身險險避開,彝樽刺溜一聲劃出一陣疾風躥到修瀾上方。

修瀾的弱處是水,但見那彝樽微微一傾溢出水幔,她立刻將長劍化回玉笛,盛光一綻直擊樽腳,四周濃霧翻滾,風鳴如雷。

卻在玉笛觸碰水幔的那一刻,雷霆之勢頃刻熄滅,玉笛掉落修瀾手中,彝樽泄水成瀑,瀑分流成籠,罩住修瀾。

池溟見修瀾已被困住,這才不慌不忙地從迷障中緩緩飄了出來,眼中蓄起精銳而勝利的光澤。

修瀾半分術法也使不出,誠然這個彝樽是普通的彝樽,可這水卻是天海之水,修瀾無法捏訣遁身,又不能似常人那般穿水而過,因為一旦她觸及水簾,流水便立刻凝成堅冰,如同作繭自縛。

如此精密之作,就像為她量身定做。

狐狸跟在池溟後麵,一臉輕蔑地看著修瀾:“當年瑤台你大難不死,無生崖竟也僥幸活了下來,今日,且看你如何應對?”

水牢裏,修瀾束手無策,而此時此刻,神誌迷糊的擎瑜察覺菩提疊嶂的異動,捏了個訣,竟是醉醺醺地出現在池溟麵前,幾個回合便被池溟祭出的幻淵坤捆住。

因為修瀾,前赴後繼的天海凶獸全部凍成冰雕,方一躍入天海,池溟便將連著雲岸的三尺寒冰斷開,他看著漸遠的雲岸和無限向天海之心蔓延的寒冰,笑得躊躇滿誌。

擎瑜用神力化開酒勁兒,待清醒了,卻始終破不開這被魂澤加固的幻淵坤,而眼前寒冰被斷,誰能阻止池溟?

三十六重天離天海很近,從無風霜雨雪。隻是今夜,老有極寒的風陣陣刮過。

常常約出來賞夜散心的幾位神君都打道回府,將門窗關了嚴實,在屋中閑聊敘話。外麵突然傳來小仙官們的驚呼聲,幾人心下好奇,紛紛聞聲出去察看。

殿門打開,忽地一股寒風襲來,一個寒戰後,幾位資曆高深的老神都不由得被眼前景象震住。

紫晟殿的仙官仙婢自是比其他地方的端重些,生怕驚動帝君,壓在喉嚨裏的驚呼聲鬧出的動靜不大,卻還是驚動了裏屋一直坐立難安的古曦。

寒風連同那些不知是因何緣故發出的詫異聲從窗牖湧進來,吹得案桌下的書紙嘩嘩作響。

這風中似有冷梅淡淡的香。夜幕微微泛藍,仙婢的手伸進外麵的夜色中,有冰涼的東西如羽毛般覆在手背,仙婢定睛一看,當場怔住。

“怎麽了?”古曦見她神色異常。

仙婢將手從夜色中收回來,攤開,驚詫道:“雪?神界……下雪了?”

筆尖下的墨大顆滴落,煩躁了一晚的心突然沉寂下來,古曦一個幻術移至門外,漫天的大雪撲麵而至。

大片的雪花從無邊無際的夜色中降臨,下得淩亂張狂,一層複一層,落滿古曦的肩。

古曦舉目,大雪紛飛,天海的星再不是有條不紊地遊走,而是成了一片靜止的星河。

猛然意識到什麽,可待他和諸神趕至天海雲岸,眼前豢養著萬千凶獸的天海已成了一片無望的冰原。

天海之心,不知所終。

古曦子夜的黑瞳裏那一川冰湖仿佛要融化成水,從木滯生硬的眼眶中溢出來,解除幻淵坤後,他便一手抵住擎瑜的衣襟,顫著低沉的音:“修瀾呢?”

大雪吸納著萬物的聲音,擎瑜垂目:“被池溟帶走了。”

天海之心被奪,六界人心惶惶,魑魅魍魎群起附庸池溟,神界大雪不止,不過數日,五宮連成一片雪域,神宮結界的銀河皆被霜雪凍結,無法締結跨界之雷,天地秩序淪為廢紙,五宮生靈混亂一片,趁亂暴起的勢力各種殺掠搶奪。

神界議會,尚未有一個定論,神界信使已經一個個兵荒馬亂般接踵而來:

“池溟一夜間**平北海和九幽冥界。”

“冥界惡靈全部追隨池溟。”

“池溟自詡尊帝,說是明日便要攻上神界,重建天地秩序。”

“什麽?”西方白帝瞠目結舌,猝然站起,又霍然跌坐下去。

翌日,大軍陣前的池溟,無懼地掃視著前麵的天將,以及天將身後那些不自量力的生靈,便是曾在洪荒凶獸中摸爬滾打長大的渡渡見了這場麵也不由得往子捷身後一縮再縮,而池溟精銳的目光最終停在與他對峙的古曦身上。

古曦從未懼過什麽,可是這一刻,他心慌到了極點:“修瀾呢?”

池溟無所謂地笑了笑:“天海之心本尊已經得到,還留著她做什麽?”

神界的大雪依舊瘋狂地吞噬著每一片瓦,每一寸雲,而萬物卻是歸棲般的沉靜,仿佛驚濤駭浪前的風平浪靜。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渡渡,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撲過去,一副欲與池溟決一死戰的樣子。子捷還來不及攔下她,隻見池溟披風輕揚,排出一陣強大的氣澤直直將渡渡劈退數尺,連同她身後若幹仙使紛紛震開。然而那氣澤未散,聚攏又是一擊,子捷見狀,雙翅一展,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已受重傷的渡渡。

渡渡雙目血紅,那一霎,聽得一聲錚錚有力的鳳凰鳴叫後,天地間便再也沒有了其他的聲音。

子捷斷翼,宛如箭矢一樣,直墜雲端,渡渡遁入雲海,瘋了似的追了下去。

那一場戰局,史神司君在名冊上率先畫去的便是子捷和渡渡的名字。而神界戰後退守兩宮,大創,堪堪打平。

可是這一切,修瀾都不得而知,她被困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裏,已經數不清過了多少日子。

其間狐狸來見過她一次,修瀾問狐狸:“池溟如若成為尊帝,你又能得到什麽?”

狐狸似覺得她這個問題問得好笑,嗤道:“自然是讓公主重獲自由。”

“然後呢?”

屆時天地亂了秩序,池溟也斷不會放過神界的任何生靈……狐狸愣了愣,遲疑了一下,方才道:“不助他,我與公主再無重逢之日;助他,或許什麽都得不到,但是你們卻失去了一切。”

修瀾心頭有些震怒,冷笑道:“你從來都是對他人唯命是從,依附他人而活,卻從不知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麽,何其可悲。”

“你如此這般境遇,還與我說理,若非神界尚未攻下,魔尊留你些許用處,我早早便取了你的性命。”

狐狸話罷,憤然離去。

修瀾略略舒了口氣,她被關押在此,外麵情況不得而知,池溟得到天海之心理應將她除之,可他沒有殺她。修瀾想來天海之心固然厲害,興許池溟未能全然參透天海之心的焚天神力,如今他攻不下神界,自己就是他鉗製古曦的籌碼。

隻要池溟留她一日,就說明神界尚在,他也無虞……

如是想著,她多被困一天,外麵的世界也就安然一天。

這算不算與天地共存亡?修瀾失笑,心底卻是空落不已,看著石岩罅隙處透進來的光束,不知是外麵出太陽了,還是石壁後燃起的燭火,隻覺那光束裏跳動著白色的塵埃,就像她的心一樣,飄浮不定,惶惶不安。

忽然有一片軟煙羅的衣角遮住那角落裏唯一的光,修瀾抬目,隻見狐狸眼睛流光溢彩,輕蔑地看著她,嘴角還有未盡的笑意。

自從上次狐狸憤然離去,就很少再來了。

狐狸問:“三千年的事,公主在天牢給過你一個說辭,如今我想再與你說一個,你聽不聽?”

修瀾目光幽冷,默不作聲。

狐狸卻是興致極好,玩著胸前的發,悠然道:“當年瑤台之案,若非古曦帝君拿出了裂天兕親自為公主養傷,赤帝怎可能消氣,饒你一命?不過公主也算別有收獲,裂天兕的角骨若無能與之抗衡的靈力助其服用便會被反噬化為灰燼,且七七四十九日不可斷飲,如此公主竟陰錯陽差換來了與帝君單獨共處的兩個月時間。大鬧瓊華宮是公主命我做的,那些傳言也是公主放出去的,目的就是逼你去桑華宮,你果然來得很快……”

這些修瀾早已猜到七八分,再聽她說一遍也無所動容,而狐狸卻清了清嗓子,柔荑拂上喉結,發出一個低沉的男音,修瀾這才回頭詫異地看向她,這個像極了古曦的聲音正是當初在桑華宮聽過的。

“還記得你聽到這個聲音落荒而逃的情形嗎?”狐狸笑出了聲,半晌,又才繼續問道,“你可知魔界聖女,甄爍?”

狐狸說的這樁事已過去整整九千年,那時六界混亂,戰火不休,一些古書籍上著墨最多的就是神魔一戰。

當時甄爍乃魔界戰神,在戰場上對古曦帝君一見鍾情,那一戰魔界自是敗了。戰停後,甄爍幾番**心聲而不得帝君回應。

古曦虛歲不足三百便登帝位,而那時的甄爍脫下戰袍穿起綾羅綢緞的花間裙也是六界數一數二的美人。

可這戰場上下來的美人也是不拘小節的烈女子,當即站上神魔之井逼古曦做出選擇,要麽娶了她,要麽她殉身神井,讓人界與神界永遠不能相通。

可是那一天,古曦並沒有出現,甄爍不堪受辱跳下去後讓池溟救了。池溟用血肉之軀為她煉藥,四肢俱廢,可惜再好的藥救不活一顆一心求死的心。

池溟沒辦法,隻能放下魔尊的身段去求見古曦,而古曦卻去了北冥寒界,回來遍體傷痕,像縷遊魂飄落在紫晟殿,昏迷了九十多天,待他醒來時,甄爍已死。

“公主容不下你,池溟焉能容得下古曦?”狐狸又輕聲道,“前幾日神界一場大戰,子捷斷翼與渡渡不知所終,而這還隻是個開始。”

狐狸話畢,修瀾的臉色已震至煞白一片,身體僵如塑泥,被風一吹,便能轟然坍塌一地般。

她看著狐狸越發得意的臉色,最恨的不過是她們為了自己的私欲輕而易舉地毀掉別人的一切。

一股氣流直衝天靈蓋,修瀾慣性祭出腰間玉笛,可玉笛方到指尖,卻無法引動靈力,適才憶起自己被困的無可奈何。

狐狸尚未來得及嘲笑她不自量力的行為,便被突如其來的神力直直擊退,一足方墊著石子站穩,接著一道異光從她體膚下迸裂開來,她很清楚,那是內丹精元破碎的樣子。

她抬頭,對塵世最後一瞬的記憶是一輪孤月的光華。

可這裏是九層地牢,何處來的月華?哦,原來是擎瑜星君的衣袍……

四麵光色依稀,擎瑜端立在一石崖上,目光透著驚喜之色,朝懸空而困於水牢之中的修瀾移了幾步,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修瀾看見他眼中有一抹水光閃過,他忽地笑道:“那鼠妖,誠不欺我。”

池溟招兵買馬,首當其衝的必然是妖界,小舒等妖自然而然歸順了池溟。小舒雖不是個深明大義的妖,卻也不是恩將仇報之徒,幽州城一事,是修瀾的寬恕才讓他們能重返妖界,漠沙族一事也是修瀾調兵平息妖界內亂,這些恩情他一直記在心上,從不曾忘。

知道修瀾被困於此,想來便是報答的時候,可是神界亂成一鍋粥,別無他法的他想起了天海的擎瑜星君。

神界大雪,是血梅再世的征兆,加之池溟之言,外界尚未被修瀾乃是血梅一事所憾,中央天宮帝後的死訊就已傳遍五宮六界。

那時候,擎瑜對此也深以為然,直到小舒冒死找上天海……

“方才……狐狸所言,可是真的?”修瀾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

擎瑜正施法為她解開彝樽的手一頓,他自然知道她問的什麽,可眼睛卻不敢看她,點了點頭:“子捷為了救渡渡,沒能承下池溟的那一掌。”

“古曦呢?”

“他當時被池溟絆住了,所以也沒能……”

修瀾合目,隻覺心髒被人狠狠地揪成一團,她打斷他道:“我是問……”

“隻是輕傷。”擎瑜這才將目光放在她身上,沉靜地答道。

困著修瀾的牢籠連加數層封印,一時半會兒根本解不開。在外麵放風的小舒等得有些焦急,從石壁外探進半個頭,說話時嘴邊兩撇青髯飛速扭動,小聲催促道:“二位天神,還請抓緊時間,我底下的小妖們已經將逃生的路子鑿好,解開牢籠後可以避開外麵把守的重兵直接出去。”

方說及此,隻聽外麵冗長的石道中傳來一陣兵荒馬亂般的聲音,術法的震動聲、生靈的求救聲,還有幼鼠吱吱吱的聲音瞬間灌滿了這寂靜的溶洞。

三人頓時驚住,小舒暗叫不好,轉身回看,卻不過這一錯愣間,一道罡勁的力迎麵撲過來,同小舒一起被砸在地麵上的還有外麵那些放風的小妖靈。

適才還生龍活虎的妖靈們不過彈指間便橫七豎八地躺了滿滿一地,而其中大多數與修瀾不過是在幽州城有過一麵之緣而已。

乍開的氣流就像滾燙的潮水鋪開,就連懸空的修瀾也倏然被震開,仿佛身後有一個巨大的鉤子將她用力扯去,不過一個天旋地轉,修瀾便很輕巧地衝破了禁錮她的牢籠。

她穿水而過,周身淋漓。

可她什麽也沒想,擎瑜重傷倒在一片旖旎的色彩中,那色彩似燒出的岩漿還有白霧氤氳,修瀾疾步跌過去,裙紗上的水澤濺了擎瑜一身。

擎瑜臉色痛苦,不過一瞬,又恢複如初,他壓製著傷口的劇痛道:“早知你……”

他突然猛咳了幾聲,修瀾慌了,正欲為他疏通經絡,卻被擎瑜一個揮袖推開。

修瀾讓開的位置,全是擎瑜大口大口吐出的血。

“今日八荒魔人聚集神界,擎瑜星君卻不在神界與那群冥頑不靈的神並肩作戰,來我這閻羅殿作甚?”

池溟未帶左右侍從,冷冽的目光審視著眼前的情景,蓄起深不可測的幽光,道:“血梅竟不懼水了?”池溟狂笑,“幸好上蒼眷我,先一步得到了天海之心。”

修瀾未理他,擎瑜似乎咳不動了,他若無其事地擦了擦嘴角的血,看著修瀾竟牽出一個笑來,道:“修瀾,恭喜,你有孕了。”

毫無征兆的四個字猶如晴天霹靂,炸響在修瀾耳邊,接著是整個世界的寂靜蜂擁襲來。

她有孕了?

薄薄的一層水澤在體膚上流淌,原來水是這種感覺,輕柔透涼,很是舒服。修瀾低頭,看著與往常並無不同的小腹,可那裏麵已經不知何時住了一個隔絕著外界的混亂,躲在裏麵悄悄成長的小生命。

可是她卻不知道這個小生命來得是巧還是不巧?

“如今隻有一個辦法了。”

擎瑜的聲音很小,聽得出來他周天已亂,氣息不穩,可他眸中卻突然亮起了點點星火,他說:“我去封他命門,你趁機移花接木奪取天海之心。”

修瀾怔住,卻還不等她道出“不行”時,擎瑜似已知她心中所想,又苦笑道:“修瀾,你不是一個小氣的女子。”

這句話像風一樣刮過修瀾的耳朵,待她反應過來時,擎瑜已如光矢般飛身而去。

封命門,那是以靈祭靈,同玉石俱焚無甚區別。

不!

不能……

可是又能怎樣?

她既不能在一旁無動於衷讓擎瑜枉送性命,又無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擎瑜根本沒有給她選擇的機會。

別無選擇,修瀾指尖玉笛一引,溶洞平地起風。

池溟錯愣間,隻見眼前紅梅白雪交替而現,命門已被擎瑜所封,電光石火間修瀾如疾影劃過眼前,在他靈力最為薄弱之時,趁機奪取了命門間蘊藏的焚天之力,他就如泄氣的皮球一樣轟然倒地。

修瀾卻隻聽得轟然一聲,擎瑜與池溟撞擊的術法在這昏暗的世界燒成一團火,那刺眼的光將擎瑜身上的月華之色一點點地吞沒幹淨……

修瀾撲過去,什麽也沒有抓到,隻看見池溟一雙黝黑的瞳不敢置信地盯著被神光護體的她,說了句:“這不可能。”隨後便同擎瑜的神體一道隨風盡散。

白光乍開,那光滅了,世界也跟著暗了,那人那笑都不見了……修瀾心底像卡了根刺,吞不下吐不出……

擎瑜死了。

修瀾看著經脈中肉眼可見的靈力,她才知擎瑜的用心良苦。

其實他早知移花接木可以與天海之心合為一體,但是他卻不知這靈力過於雄厚,這樣毀天滅地的靈力突然灌進修瀾體內,就會像一泓混濁的水在她身體內四處逃竄,撞得修瀾頭疼欲裂,周天全亂……

而此刻的天鏡,數不盡的惡靈如約破雲而來,等著擁有天海之心的人帶領他們開創新紀元。

兩軍對峙,黑白鮮明。

眾魔人捋臂張拳蠢蠢欲動,但是發起這場戰局的池溟卻遲遲未現身,對麵是神界之人,沒有池溟下令他們尚不敢輕舉妄動。

神殿之中急性子的青帝負著手來回踱步,焦頭爛額:“這群小嘍囉聚多年怨氣而生,殺氣騰騰,已是難以招架,若那池溟來了,天海之心的焚天之力又有誰能與之抗衡?”

北方天宮已失守的玄帝顓頊幽幽長歎:“無人能戰,這一仗神界必敗。”

“那血梅一物我也還是在一些古籍中見過,以為是書寫者道聽途說隨手寫的,豈料卻是真的存在。”

“這個血梅老朽倒是略知一二。”一個見多了世麵的老者頗為沉得住氣,不似諸神那樣急不可耐,反而不緩不急地娓娓道來,“說是當年鴻鈞老祖為了六界安危用幻淵坤將天地間所有的血梅化作人族。從此生老病死再無血梅特性,至於帝後……”說到這兒,老者抬眸看了看古曦,掩了掩嘴沒再說下去。

諸神心底都明亮,隻那心直口快的廉直大將不懂察言觀色,憤然接話道:“帝後身為血梅,我們卻渾然不知,如今帝後殉身了,天海之心也沒了,一切都毀了吧。”

青帝的小妹樓蘭公主拽著裙裾瞅了瞅古曦也跟著說著酸話:“當初帝後進入天海必是蓄意為之,後不知古曦帝君怎麽想的,非得立她為後。早知如此,倒不如當初將她押上那荒寂星,一了百了,哪有這許多事。”

“不得無禮。”青帝怒斥了一聲。

“我說得又不是不對!”樓蘭公主不依不饒,“依著星君所言,那血梅本就是危害世間之物,連鴻鈞老祖這般仁慈之人都要對其趕盡殺絕……”

“啪——”

神殿上方傳來茶具碎地的聲音,可古曦神情清淡,就像他刻意打翻的茶杯一樣無波無瀾,輕聲命令:“重斟。”

一旁仙婢應聲照做,但滿殿卻再無人敢言。

又是良久,外麵的躁動已經傳進了神殿,古曦又問道:“局可布好了?”

天昊出列一五一十地稟道:“西南角,北兵部皆是炙火所煉玄箭;混沌鍾、盤古幡、九黎壺和玲瓏塔由其主坐定四方,七萬甲士攻前,諸神為後,各路散神相輔之,上下天界由天機鏡罩住。如此一來,那些邪祟之物膽敢踏進結界一步,便會在頃刻間化作齏粉,隻是……”

“池溟?”

古曦挑了挑眉,道:“池溟尚未與天海之心合為一體,神界姑且能與之一戰。”

“是。”

諸神見古曦已完全做好準備,臉上全然沒有那日聽聞帝後殞身、見子捷斷翼時的痛色,反而鎮靜自若,也都紛紛不由得放心些。

可他們卻不知道,古曦沉靜的臉色下,是背水一戰的決心。

勝了,他會尋遍八荒六合,找到讓修瀾重生的方法。若找不到,就如這仗敗了般,神體羽化,從此神界與他何幹?九幽冥界、黃泉路上形形色色的靈魂何其多,他總是能找到她的。

“外麵怎麽突然安靜了?”一神君忽然問道。

諸神方警惕起來,一仙官急急進來,大難當前,但五帝之前卻還是不敢失了禮數,正行禮跪拜,青帝已急不可耐地大步跨到他跟前:“池溟來了?”

小仙官卻連連搖頭:“不是,是帝後。”

“哪個帝後?”殿中諸神往上一望,隻見三方帝後或麵容典雅,或惴惴不安皆端坐在神位的珠簾後。

話戛然而止,後知後覺的青帝這才將目光同諸神一道投向了古曦。

而此刻外麵,黑壓壓的魔人乍開一條道來,修瀾一步一步往前走,她周身神澤強大到讓人無法靠近。

眾靈一頭霧水,卻也知道,縈繞在修瀾身上的是天海之心的力量,就連古曦出來見到修瀾那一刻,也不由得木滯了片刻。

修瀾一點都沒變,一頭青絲垂下,一襲流袖綢紗,遠山黛眉間,皆是桀驁之色。古曦見她提步正要越過結界,他心口一緊,突然叱吒道:“站住!”

修瀾果然停下,蹙眉看著他。古曦知道那是詢問的意思,但他來不及解釋,因他知道,她一旦踏破那層結界勢必觸動事先備好的神器。豈料這時,雲間一雙鈷藍的羽翅破雲而現,被稱為鳥族恥辱的渡渡終於在這一天光宗耀祖了一回,不僅在失蹤的這幾日在絕境中展開了雙翅,且還將鳥族最驕傲的鳳凰駝在了背上,雙雙回歸神界。

渡渡見到修瀾喜極而泣,一聲“主子”喚得驚天動地,而修瀾也忘形地往前準備接住朝她風風火火奔來的渡渡,可是她萬萬沒想到,又有一個彝樽朝她直直飛來,漫開的水牢迫使修瀾停下了腳步,更萬萬想不到,祭出彝樽的是古曦。

渡渡也被他用術法攔住,怎麽都掙脫不開。

可修瀾不同,修瀾再不懼水了,這水牢於她而言自是再無作用,可她卻還是邁不開腳步,似被莫名的東西緊緊纏繞,捆得她渾身都疼了起來,從不曾這樣疼過,比方才在九層地牢獨自承受焚天之力的反噬之痛還要重千百倍。可她隻靜靜看著他,從口中吐出的還是三千年前在瑤台之時問出的那兩個字:“為何?”

樓蘭公主搶話嘀咕道:“我就說吧,什麽池溟尚未與天海之心合二為一,這天海之心分明是叫她奪了,也不知她用的什麽手段一邊坐上了帝後之位,另一邊又與擎瑜星君牽扯不清,怕是早就蓄謀已久。”

這話說得不輕不重,卻像這漫天的大雪一樣輕輕地覆蓋著大軍,又輕輕地落進每一個人的耳朵。

修瀾似覺得好笑:“你莫不是信她所言?”

古曦注意著她足間與結界的方寸之距,正準備說什麽,修瀾已冷冷地笑出了聲,截住他的話頭:“我與四公主不過主仆之誼,可她既用了我就從不曾疑過我;我與一群小妖不過結一麵善緣,他們卻因點滴之恩以性命救我;我與擎瑜星君不過萍水相逢,他卻為我一次次伸以援手直至魂飛魄散。唯有你,天上地下我最信的便是你,可唯有你,從不曾信過我。”

諸神的注意力皆放在了“擎瑜星君魂飛魄散”這一消息上,宛如平地驚雷讓眾靈怔住,而修瀾卻隻是仰頭,一滴淚慢慢滑過眼角,落在地上時凝成了寒冰。

修瀾話罷,轉身而去。古曦神情難喻,看著她遠離那一道結界,卻又一步輕巧地踏過了水簾,他眉頭猛然蹙起,心裏仿佛有一點火星如逢春風般猛地燃燒起來。

眾魔人見修瀾背離神界,心中甚是得意,想來正如那樓蘭公主所言了,現如今神界已經退守兩宮,如此不堪一擊,此時不攻,便再無翻身之日。

穿水而過的窒息感再一次加深了修瀾傷口的疼痛,她再也沒有回頭,隻是餘光中,如山如海的魔人運風成術,不過須臾間,天地失色,神界七萬甲士與魑魅魍魎宛如勢不可當的洪流衝擊,生死一瞬,眨眼便是湮滅。

修瀾想恍若未見,可她還是在刀光劍影中很輕易地捕捉到古曦身輕如燕的身影,除此外,她還聽到渡渡啞著聲音一遍一遍地喊她……

修瀾終於停下,依舊不曾回頭,隻是轉動指尖,漫天鵝毛大雪轉眼就是奪命的利刃,身後嗜血成性的魔人魂飛者、魄散者不計其數……

待這一切平息,世界隻剩漫天大雪依舊。

反上神界的妖邪被一一處置了,天海逐漸融化,神界大雪停了,可這一場冰封,五宮界線的銀河再無跨界之雷,神界五宮得以合為一體,古曦幾乎是眾望所歸,成為第一任天帝。

可他守住了六界卻沒有守住修瀾。

如今修瀾血梅的身份已經是世人皆知之事,他又重新翻了當年四公主女娃的案子。

坤陽神殿下,赤帝女終於萬念俱灰,接受著諸神各種驚詫鄙夷的眼神,其所問所答與那日在妖界無甚區別。三清殿一筆定案,她被人押上圮絕六界的荒寂星之時,又忽地冷冷笑了兩聲,問道:“事已至此,我隻有一個問題想問帝君。”

她抬目看著古曦:“她分明從無生崖跳了下去,為何會活著回來?”

古曦濃眉輕輕一擰,卻沒再答她。

而她似是已經猜到什麽,還能為何?總歸是古曦想了法子,保著她罷了。

這一刻,赤帝女發現,她後悔了。現下她竟是如此地想念著一個人,那個人眼裏總是流光溢彩,聲音清脆如鈴,那個人總是傻乎乎地將自己最好的都給她,不管得到了什麽稀世珍寶都樂顛顛地往桑華宮跑,可是她卻舍棄了那個人,毫不猶豫地殺了那個人。

“四妹……”赤帝女喃喃喚了聲,三千年未曾喚過這兩個字,竟覺有些生疏了。

神界早朝,人界又已入了夜。

八街九陌的大胤都城在夜裏,街道十裏紅裝,軟紅香土,迎來一年一度的花燈節。

重新修葺過的城池煥然一新,修瀾看著河裏浮浮沉沉的花燈,又看著水鏡裏麵的自己,仿若做了一場夢。

她將手放進湖中,碧波**漾,夜裏涼涼的水在指尖下比渡渡的絨毛還讓人舒服。

想來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修瀾又點了一盤西域的葡萄幹做好洗耳恭聽的準備。

豈料,老人所言卻是天海凶獸誤闖凡界一事:“……就在世人束手無策之時,八月的天突然下起了鵝毛大雪,身縛長紗的女子自天而來,轉袖翩飛間,凶獸頃刻便被風雪凝結,卻在眾人低頭參拜的瞬間,神女與凶獸消失得杳無蹤跡……”

修瀾覺得他講得好生無趣,便半路跑了場,臨走前還回頭看了看那盤還沒吃完的葡萄幹深表惋惜。

茶肆旁邊便是怡春院,所謂怡春園,無非是商賈官家交易、文人們聽曲吟詩、浪子們尋歡作樂之地……總而言之,是個趣味橫生的地方。

隻是裏麵聲樂嘔啞啁哳實在難聽,修瀾一時技癢,很輕鬆地就找老鴇借來了個席位,笛音響起,叫人如癡如醉,流連忘返。

這一天老鴇得了不少收益,於是在她的苦苦哀求下,修瀾答應做這兒的笛手。修瀾覺得這裏有吃的有喝的還有很多有趣的人,倒是樁劃算的買賣,可她心裏清楚,隻是因為她無所事事,百無聊賴罷了。

幾日下來,老鴇待她極好,好到無微不至,一見到她就跟見到白花花的銀票似的眉開眼笑。修瀾看著她,真覺得有時候能在這長臉上長著一顆黑痣、塗著紅唇諂媚至極的女人身上,找到渡渡的影子。

不知道渡渡知道後會不會不開心?

子捷曾承諾過渡渡,待她會飛翔時便會娶她為妻,想來子捷應該不會是像他主子那樣食言的人吧。這個傻姑娘啊,真是不叫人省心……修瀾奏著平調的曲子,想起了很多曾經隻有自己和渡渡兩人時的趣事,不由得曲調也歡快了些。

修瀾一曲作罷,窄袖藍袍的玉麵書生已在帷幔外微微失禮,頷首而立:“姑娘笛音傳遍大胤,小生慕名而來,略識音律,可否向姑娘請教一二?”

如此熟悉的談吐舉止,修瀾不用撥開帷帳也知曉是趙楚貞,可是他似乎已經不再記得修瀾,不過他懷裏的貓記得。

隻聽趙楚貞方說完,那靈貓已從他懷裏“噗”的一聲躥進來爬到修瀾的身上。

“終於你還是做了他的寵物。”修瀾摸著它耳邊的絨毛,若有所思地頓了頓,“人和妖從來不得善緣,你們這樣,也好。”

靈貓也似乎很可人,舔了舔爪子,又蹭了蹭修瀾的衣襟。

趙楚貞在外麵笑了笑:“小生這貓素來脾氣怪,連小生貼身的丫鬟都不讓碰,與姑娘卻是親近得緊,倒是奇了。”

趙楚貞微微一笑點頭應是,又因求音而來,修瀾便又隨便給他點撥了一些皮毛,據說臨走時他給了老鴇不少錢。於是老鴇為了掙錢,由此生出一個主意,別家姑娘拋繡球覓郎君,老鴇另辟新徑,折騰出一條清新脫俗的掙錢法子:拋繡球求天籟之音。

老鴇也是行動力驚人,前腳將話一放出去,後腳就著人搭台子,不過三天就安排利落下來了。

日頭有點大,修瀾坐在涼棚之中看著下麵蜂擁的人頂著熱辣辣的日頭等她拋手中的繡球,修瀾又開始覺得無趣,看了看下麵竟也有個溜到凡界來吃花酒的小神君。修瀾便衝他笑了笑算是打個招呼,怎料小神君一看到閣樓上的修瀾,手上的酒抖了半天,送到嘴邊時就剩墊底的一小口了。

修瀾覺得有趣,瞧著他那張細皮嫩肉的臉盯了半晌,怎麽看都是她不曾打過照麵的。修瀾正想用術法問個一二,豈料那小神君最後一口酒也抖得灑到了地上,擱下空杯便撒丫子跑了。

她有這樣可怕嗎?修瀾心中揣摩,不知不覺日頭擺正晴空中央,下麵等候的男子越來越多,個個臉露喜色,爭先恐後地湧來。

修瀾突然有些反感,卻在一旁老鴇和姑娘的催促下,她背對著身子兩眼一閉,隨便扔了。

可是沒有誰得到繡球的歡呼聲,亦沒有爭搶時的打鬥聲,修瀾猜想這些人該不會對她的繡球避之不及,讓老鴇在市場上精挑細選的繡球落在地上吧?聯想到方才見到她便落荒而逃的小神君,她覺得這太有可能了,不過如此一來她倒也鬆了口氣,不過怡春院怕是要丟麵子了。

修瀾一邊自個兒胡亂揣測,一邊轉過身……

風和日麗,淡淡的微風卷著漫山遍野的花香徐徐吹來,當空烈日投映著萬物的影子,古曦的臉色也沉浸在那樣濃黑的陰影裏,逆著光的輪廓被耀眼的日光雕琢得更加俊美。

他拿著繡球懸空而立,身量頎長自帶風華,下麵仰望他的人個個目若呆雞,無人喧嘩。

“你……”修瀾還未說完,古曦已壓迫過來,他行動極快,力道極大,將修瀾手腕一帶轉眼便回到了紫晟殿。

雕梁畫棟的紫晟殿紋絲未變,修瀾自行坐下,輕聲慢道:“帝君在人界這般招搖,也不怕影響人間秩序,落人口實?”

古曦似乎在壓抑著胸腔裏的盛怒:“帝後都去人界煙花之地拋頭露麵了,我還懼什麽名聲?”

“原來是這事。”修瀾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我早說過廢後事宜……”

“你身體裏的焚天之力呢?”古曦極少會如此生硬地打斷她的話。

修瀾也微微愣了愣,誠實道:“如今的天海之心養著擎瑜星君的神體,我將全部的焚天之力用來聚攏他的靈澤,在他醒來之前,我會替他守護天海。”

修瀾沉默了一會兒,而這短暫的沉默裏,古曦仿佛等了一個世紀,卻隻等來她風輕雲淡的一句:“若孩子生下來跟我一樣的命運,我寧願他從不曾來過這個世間。”

天海的風,不溫不涼,打在體膚上,說不出的舒適。修瀾來到擎瑜那間青玉房,又將剛從神界過來時采的花插在花瓶裏,陽光從鏤空的縫隙透進來,暖玉生香。

這幾日折騰得有些累,想睡會兒,可一閉上眼,腦子裏全是適才在紫晟殿時古曦的臉色,修瀾一直覺得是自己看錯了,他可以是震驚、憤怒、痛恨或者不在意也好,可他偏偏是滿臉的追悔莫及,那樣的神情實在讓她難以捉摸。

而另一邊,從子捷口裏得知了修瀾與古曦一切前因後果的渡渡經過整整九日的苦思冥想後,終於在今日這個豔陽高照的四月天以蓬頭垢麵的形象出現在了子捷麵前。

渡渡眼睛一眨不眨,問道:“你想看見你家主上夜夜以酒消愁嗎?”

子捷覺得她莫名其妙,可看她一本正經,便老實巴交地搖頭。

渡渡又問:“你想看見你家主上一生形單影隻嗎?”

子捷又搖了搖頭。

“那你想看見你家主上愛而不得嗎?”

子捷繼續搖了搖頭。

渡渡滿意地點了點頭,鄭重其事地拍了拍子捷的肩,道:“那你就立刻、馬上娶我吧。”

話頭如此一個峰回路轉,子捷有些措手不及,咽了咽口水,汗顏道:“這兩者有何關係嗎?”

渡渡神情鬱鬱:“主子現在誰也不見,可若是你我大婚,主子是一定會來的。”

子捷和渡渡的大婚辦得很急,舉行當日,這對新人的儀式卻是一拖再拖,可是一整天過去,演奏聲樂歌舞的都換好幾撥了,修瀾也始終沒有出現。直到夜裏渡渡等得傷心失落就要哭出聲來時,一直默默關注著整場婚宴的修瀾這才現身出來,用玉笛敲了敲她的頭,調侃道:“新婚之夜哭花了臉,等會兒子捷掀開蓋頭還以為自己娶了個小花貓。”

渡渡聽到修瀾的聲音,卻也不管什麽禮節,自己便掀了蓋頭猛地抱住了修瀾,委屈巴巴道:“主子,我還以為你連我也不要了。”

“傻丫頭,你以後是有夫君的人了,老跟著我也是不行的。”修瀾將她牽到床邊坐下。

兩人絮絮叨叨說了些體恤話,以前修瀾不是這樣婆婆媽媽的人,但渡渡出嫁就跟她嫁女兒一樣,忍不住又多囑咐了幾句,便已到夜深。眼瞅著這個點子捷也該回新房了,修瀾正欲走,子捷便被一堆人圍著推了進來,門又立刻鎖上了。

他二人洞房花燭,如今修瀾覺得自己站在這裏十分不合適,但是反觀新人,他們二位淡然得多。

子捷道:“你雖未帶賀禮來,我卻要回你一個禮。”

“我什麽都不缺……”修瀾擺手。

子捷搖頭:“這個禮,你隻要準備耳朵就行了。”

子捷說的這件禮,是些修瀾從不知道的過去。

子捷為修瀾斟了一杯酒,緩緩說來:“天地混沌之初,鴻鈞老祖借助血梅的力量得到天海之心,平定六界。從此世態開明,直至上古末世老祖臨近應劫之期,他恐六界為爭奪天海之心再次陷入混沌,便將天海設下神障,讓座下童子擎瑜永護天海,並用自己的畢生神力造出神器幻淵坤,將世間的血梅化成人族,《血梅之源》也封印在太虛之境。可鴻鈞老祖唯獨留了一株贈予帝君。

“帝君十來歲時,南方天宮的帝後臨盆,得來兩個女兒,因當年指腹為婚之事讓兩方頗有為難,最後隻問帝君更喜歡哪個妹妹。帝君端詳一番,最終將目光留在手裏那株翠綠的幼苗上,說的是‘都不及師尊送我的這個小家夥討喜’。

“後來伏羲大帝退位,帝君少年之時便繼中央帝君之位,開鑿神魔之井,手頭事務煩瑣,又懼血梅一事敗露,便降伏了南方天宮鏡下北冥寒界的九頭五荒神獸,將血梅種植在北冥寒界。可待帝君處理完天宮之事時已是數千年過去,等他再去北冥寒界取回血梅時,血梅已經曆萬年光景修得人形,因其無法承受跨界之雷,帝君便留在南方天宮的胥明宮助她,也就是你修行。

“裂天兕本是帝君取來助你的,可無奈之下給了赤帝女,後又為了給你尋增靈之法,帝君在太虛之境取回《血梅之源》,回來時遍體鱗傷,甚至還祭出了自己的一魂一魄。後來發生了那樣多的事,帝君時時懊悔,自責沒有早些告訴你真相。”

子捷從懷裏拿出一本泛著銀光的書遞給修瀾,說:“這是《血梅之源》下卷,上卷前些日子也在魔界找到了,現在在主上房中,這本你先看看。”

修瀾接過,上麵一行字刺痛了眼:創世之神造神木血梅,與天海相生相克。血梅者,盡其血,猶可存,萬千戾氣不傷;若腹有孩,凝形三月,可解觸水成冰之效。

盡其血,猶可存,萬千戾氣不傷……

她從不曾問他一句,無生崖吞噬萬靈,為何唯她能完好無損地活下來?

她從不曾問他一句北冥寒界初見時,五荒獸為何不傷他分毫?

原來他一直在默默護她周全,可他為何什麽都不說,任由她如此誤會他、錯恨他?

朗月罄然於空,夜色寒涼如水。

修瀾沉浸在這樣的月色中,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最終還是不知不覺摸索到了紫晟殿。

對這裏一切都很熟悉的她輕車熟路地摸到了古曦的寢宮,今日子捷大婚,古曦喝了點酒,睡得比往常沉一些。

原來從來都沒有什麽奇跡、巧合、上蒼垂憐……從始至終,是他竭盡全力地,在護她周全。

這個人啊,她以為他從未愛過自己,卻不想其實是自己一直負了他的深情。

修瀾正看得出神,古曦卻已經醒了,他勾了勾嘴角,低沉著嗓音問道:“看夠了嗎?”

修瀾搖頭道:“沒有。”

古曦沒想到她居然沒有躲開,支起身子來,認真凝視著她:“怎麽了?”

“來借本書。”

“嗯?”古曦被她弄得有些糊塗。

修瀾抿了抿唇,方道:“《血梅之源》上卷。”

古曦一怔,突然笑了,伸手化出一把折扇,學著登徒子的模樣挑起她的下巴,勸哄道:“親一下就給你看。”

修瀾猶豫片刻就撐著床沿快速地在他下頜吧唧親了口,可親完後修瀾才發現古曦看她的那模樣分明是看扶不上牆的爛泥時的樣子。

果然不等修瀾開口,古曦已悠悠道:“怎麽教你這麽多遍還是不會?”說罷便將修瀾一把撈過去禁錮在懷裏,唇齒相覆繼而輾轉廝磨,末了還得意地揚了揚嘴角:“這才叫親。”

饒是體內沒有血液了,不然修瀾一張臉估計紅得沒地方擱了,而古曦溫熱的吐息還撓得她耳畔發癢,修瀾不由得反握緊他的手,十指相扣。這一小小的回應,古曦的星星之火立刻就勢如燎原,得寸又進尺絲毫不留餘地,正準備攻略城池,修瀾立刻清醒過來,推了推他:“差點忘了,這兒還有個小儲君。””

古曦濃眉微蹙,既驚訝又驚喜:“孩子不是……”

“騙你的。”

“修瀾……”

“嗯?”

古曦將呼吸埋進她的頸窩,沉默很久,才道:“往後萬年,你再也不可丟下我一個人。”

修瀾淡淡笑開,盈著兩袖花香緊擁住古曦,在她溫熱的吐息飄至耳畔時,古曦聽得她輕且堅定地應了聲:“好。”

《血梅之源》上卷記載:血梅,六界至寒之物,可幻化人形,可觸水成冰。與天海之心相生,又與天海之水相克,移花接木可得焚天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