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曲終人散聚

適才踉蹌一步踏出紫晟殿,修瀾便迎麵遇見不久前才在妖界交過手的天昊神將,修瀾想來真是時局多變,之前還兵刃相見的兩人,轉眼便是君臣大禮相接。

修瀾神情慌張地承了他的禮,而天昊炯炯有神的雙眼卻是毫不避諱地審視著修瀾,方還循規蹈矩的他,一激動起來就立刻原形畢露,一口咬定道:“果然是你!你當年穿的是綠色衣裳,我說怎麽這麽眼熟。”

洪亮的聲音突兀響起,修瀾尚未來得及反應,他又繼續道:“那一次你被觀星池的異魔所傷,中了黑鐵腐毒還禦雲萬裏抵達紫晟殿,實屬不易。我在校場時還常以此為例,訓誡那些嬌生慣養的男兒,定然不會記錯。”

修瀾聽到自己幹巴巴的聲音道:“大概是有這麽一樁事。”

天昊見她承認,更加激動,細說道:“三千年前帝君平定仙、冥兩界之戰,向玉帝要了支亙古玄竹,帝君在屋裏細細雕琢了整整十日,我當時以為他在造何神器,卻是一支笛子,甚感詫異,不想在瑤台之時竟見那笛子係在你腰上,便曉得你與帝君關係絕非尋常。”

天昊未留意到修瀾漸僵的神色,隻滔滔不絕地繼續補充:“那次觀星池之事帝君命我徹查,確然是空間出現罅隙,且是一隻靈狐所為。我素來以為能讓帝君動怒的,必是什麽天地浩劫,是以帝君那一次發怒讓我有些莫名。若非當時帝妃心存善念,拖著遍身雷傷給那靈狐求情,怕是天下的狐狸都被宰得幹淨。

“再後來我收服滄夷八州回來後去南方天宮打探你的消息,卻聽說你犯了大過被葬無生崖。從無生崖跳下去的沒見過活著回來的,但奇跡這種東西沒想到還真叫你撞上了,我說帝君怎會突然立後,沒想到,居然是你。”

遊星切割著天海,冰冷的光籠罩著一座座迤邐的貝闕珠宮,修瀾幻移加疾步,她在原路返回。

室內燈火依舊,古曦長身玉立,靜矗窗前,幽紫色的夜光從窗牖投進來,他的俊頤收斂了些凜冽,投下長長一道落寞而沉重的影。

兩人目光相撞,古曦這才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而修瀾的目光卻開始四處巡邏,突然她雙眸一亮,徑直繞過一修竹屏風,在木架上取來了一瓶藥過去,伸手預備剝開他的衣襟,清冷的聲音不痛不癢:“玉笛是廣寒宮的玉樹所造,算是件厲害的法器,你這傷配上極好的丹藥估計也須得養上十來天才能徹底痊……”

“為何還要回來?”古曦打斷她。

屋裏隻有燭火偶爾燒得劈啪作響,少頃,修瀾突然抬起眸子凝望著他,方道:“因為你答應了我,要重新開始。”

古曦臉色驀然一凝,看著修瀾,她秋水般的眸子是那樣的寧靜無畏。

“什麽?”

“上次在天海為何推開我?”修瀾聲音略帶了幾分俏皮責問他。

古曦怔了怔,才反應過來,她這次是真的回來了,帶著那顆險些被她弄丟的真心回來了。

“那時我以為你是……”古曦稍頓片刻,方才低聲道,“我以為你是擎瑜的妻。”

修瀾愣了愣,才著急解釋:“我與擎瑜星君隻是……”

“我知道了。”古曦傾身下去,封鎖她的唇,溫柔轉輾間她亦跟從前般呆滯,抵在他衣襟的手不知是想推開還是抓得更緊。

他在她臉頰上停了停,又忽然道:“對不起。”

對不起……

外麵雲卷雲舒,門前花開花落,窗牖俞尺的月光靜靜流淌一地,修瀾聽見心跳如鼓聲般,卻再沒有打擾他一啄一飲的索求。

是以第二天上不了早朝成了必然的結果。

晨光依稀,惠風和暢,修瀾坐在紫晟殿上昏昏欲睡,好在上方神座離諸神較遠,光色又十分迷離,下立諸神隻見帝後在上麵搖頭晃腦,似在苦思冥想,又憶起那日她一怒震懾滿殿的威風,幾乎無神懷疑她在睡覺。隻是散朝後,素來都是帝君先行離開,今次帝君非要目送諸神全部離開,不免覺得新奇,諸神也倍感受寵若驚,挺直著背離開了紫晟殿。

見諸神走了,古曦這才施法輕手輕腳地將修瀾抱回了**休息,一路上全然未顧及仙婢仙官曖昧的眼神。

近來天宮瑣事繁多,白日裏古曦基本都有政務忙著,修瀾也不好打擾他,自己在一旁玩著,偶爾翻翻書籍,還是跟當初胥明宮一樣,全是清一色的公文,乏味得很,這才發現白日裏不睡覺真是百無聊賴,實在不知以前都是怎麽過來的。且近來竟多日不曾見過渡渡與子捷二人,時時去問,仙婢隻說二人出去了。直到某日見著渡渡乘在九頭鳳凰上在雲際間翱翔時,她瞬間明了,激動地跑回去跟古曦說了這個事,然而古曦就十分淡定,低頭拂了拂杯中漫出的水霧,慢慢道:“本帝一手**大的坐騎就這麽被你仙獸拐走了,你怎麽賠償本帝?”

修瀾愣了愣,適才一本正經地跟他算著:“別人都是姑娘家收聘禮,這份補償該是我找你……”

話未說完,古曦已一把將她禁錮在懷,手臂擦過杯壁,茶水凝成寒冰,古曦溫聲道:“那就給你補償一個孩子吧。”

修瀾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個賬是不是哪裏算錯了?

古曦輕勾嘴角:“怎麽?”

修瀾眼珠轉了轉:“那什麽……天還沒黑。”

方說完四麵窗牖夜幕突然攏起,隻有房中裝飾的一些珠寶還亮著微光。

再醒來時,不知是晚上還是術法造就的黑夜,屋裏燈火燭影,九重綃紗華幔外,古曦玄青長袍緊貼著俊朗的身姿,支額垂目,已在尺牘間勞神。

修瀾瞟了瞟公文:“魔界之事?”

“嗯。”古曦點頭,將她拉到懷裏坐下。

“說起魔界,我有件事要與你說。”

古曦放下公文:“什麽事?”

修瀾自行在他懷裏找了個好姿勢枕著,慢慢道:“幻淵坤,被我失手毀了。”

古曦一怔,憶起什麽:“那日東海之時?”

修瀾摳著他衣襟的木蘭花紋理,點了點頭。

“修瀾。”

“嗯?”她仰起頭,雙眸如秋水。

古曦心頭一動,軟玉在懷,豈能不暢飲?

纏綿後,古曦摻滿疼惜的聲音從頭頂傳下來:“我以後再不會讓你一個人了。”

牽動心裏莫名的酸楚,修瀾道:“那批閱完陪我去看凡界的星河。”

古曦剛想答應,便聽有人叩門,修瀾一瞧時辰,歎氣道:“看來是小九兒來了。”

說著施法整理好衣衫,三聲敲門一響完,子捷便推門而入了。

修瀾看著他手中又呈來的公文,倍感惆悵,鬱悶道:“小九兒!你真的是……”

未說完,子捷臉色已經劇沉,瞪了她一眼轉身欲去,手方搭在門上,修瀾便在後麵喊道:“你再敢摔一下門試試?”

子捷頭也不回,痛心疾首地摔門而去。

修瀾搖頭:“嘖嘖,還是這麽傲嬌,看來我得跟渡渡談談了。”

見古曦正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遂虛心求教地問道:“當初你是怎麽馴服他的?我讓渡渡學學?”

古曦不動聲色道:“鬥法。”

修瀾汗顏,掂量掂量渡渡那廂連飛都還不會的靈力,妥協道:“算了,還是讓渡渡自行琢磨吧。”

近來連飛都不會的渡渡也在為此努力,常常夜深人靜了還在紫岩門習法。渡渡懸著一顆心趴在雲頭上瞪著眼往下瞅,但雲飄得太高,覷著眼看一眼就心驚膽戰。而子捷則悠閑地路過,遠瞻著天海千變萬化的星河圖,歎了口氣,才慢慢道:“連這個都怕,你這一輩子都別想飛。”

渡渡心裏打著小算盤似的,攢出一個不懷好意的微笑來,信口開河道:“不就是飛嘛,給我一個動力,換我帶你翱翔四野。”

“動力?”子捷不禁失笑,“難不成你飛還要助力?況且那也不叫飛了,那叫滑翔。”

渡渡頓時有些難以為繼,勉強笑了笑,耐心解釋道:“我指的是精神動力,比如……”

“比如什麽?”子捷揚眉。

渡渡隨口道:“比如,我會飛了,你就娶我。”

子捷驀地怔住,卻突然想起他主上和修瀾以前的事。那一百年,子捷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修瀾是如何一步一步心念如灰的,他主上又是如何迫不得已的,一樁樁,一件件,沒有一樣是可以平淡無奇地提及的。可他看著渡渡,突然發現同他們比起來,自己可以有這麽簡單的喜怒哀樂,而不似他主上當年那般言不由衷,一言一行都要顧全大局。

好半晌,子捷才事不關己似的回道:“反正你也學不會,答應你又何妨?”

渡渡沒想到他就這麽隨口答應了,四肢一蹬,突然欣喜地尖叫起來,正欲縱身一跳,忽見雲霧下的紫岩門上有一雙倩影走過。

“主子?”渡渡撐著額。

子捷瞅了瞅:“此時人界也是三更的天了,他們去人界作甚?”

渡渡白了他一眼:“幽會這種事兒當然要去人界啊!”

子捷:“……”

修瀾和古曦越過天鏡,淺灰色的人界像一幅潑墨畫,朗月罄然於空,俯瞰下去,人界星星點點的燈火亦是一條靜止的星河。

修瀾感慨,三千年來一直不覺得美麗的東西,在這一刻,才感覺到它寧靜的美意。

景未變,人未變,隻是看景人的心變了。

離那片蒼老繁榮的大地越來越近,光景便看得越來越清晰,直到大胤都城滔天的火光呈現於眼前,二人才猝然停下。

“天海凶獸?”修瀾蹙眉。

凶獸麒麟身,猛虎頭,身形龐大,修瀾想來今日這星河是看不成了,看向古曦,卻發現古曦已經不在原處。

修瀾抬目四顧,隻見凶獸的尾狠力掃過半座城池,一片星光破碎中,古曦流星趕月的身影穿梭在彌漫的硝煙之中,單手接住一個被凶獸震開的女子。

那女子緊羅玉衣,華裾隨風,光芒照射拂過,她滿臉塵埃亦遮不住那胭脂濃抹的妝容,不正是赤帝女又是誰?

古曦將她接回雲端,雲下撲來的是地動山搖的磅礴氣流,大胤都城逃竄的人流堵滿大街小巷,古曦臉色霎時冷冽起來:“泊若呢?”

修瀾立在一旁,餘光中赤帝女緊攥著古曦衣襟處的木蘭花,含淚回道:“泊若神將在淮山北岸的茂林中收複凶獸,隨妾而來的這些天將皆被凶獸所傷……”

昌榮的大胤已不複往昔安寧,凶獸闖進欣榮的都市,橦樓坍塌雷電齊鳴,它們身上的五彩鱗光成了這昏暗世界的另一個太陽,修瀾將目光鎖死在凶獸那雙赤紅的眼上,袖子一揚便朝凶獸飛去。

古曦見狀,正欲起身,卻見赤帝女吐出一口血來,氣息微弱幾近於無,隻得先渡她靈力,暫緩她的傷勢,而目光卻始終留意著修瀾身輕如燕的影。

而大胤朝堂之上混亂一片,趙楚貞坐在王位之上麵色焦慮,靈貓藏在龍椅之下寸步不離。

前來複命的將士怯生生道:“東城已毀,不足一個時辰凶獸便能抵達皇宮,請王上撤退。”

眾人凜然,一片寂靜之後是一片相爭勸言的喧嘩,白發蒼蒼的丞相進言道:“王上,此乃妖物,非我等人力所能製伏,還請王上即可下令,即刻移駕。”

“移駕?”趙楚貞苦笑道,“移至何處?不顧都城,舍棄百姓,大劫之後,再心安理得地坐上王座,失去民心,又如何再做大胤的王?”

外麵狂風大作,忽遠忽近的嘶吼拍打著紙窗,群臣皆跪,滿殿淒烈一聲:“王上,請王上移駕。”

趙楚貞心意已決,反是平靜下來,慢慢道:“凶獸再龐大終歸也是血肉之軀,舉全城兵力猛攻,總還是有一線希望。倘若我們都城的禁衛軍都臨陣脫逃,如何護佑百姓。”

“可是那獸殘暴成性,平常刀劍根本入不得它的身……”

“轟!”

殿門被撞開,外麵的雪白之色晃入眼裏,隻一瞬,殿門又關上了,將士連同外麵的寒風暴雪一同撲進來,滿目驚喜激動:“王上,大捷!”

高溫未散的夏夜,將士身上沾的雪花一進屋便融化成滴滴晶瑩的水珠掛滿他甲胄,喜不自勝:“王上,神佑我大胤!”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隻見趙楚貞龍椅下的靈貓已猛地躥了出去,撞開緊閉的殿門,赤紅的火光摻著寒冬才有的白雪撲滿大殿。眾人瞠目結舌,紛紛擠出門外,隻見遠處身裹漸紅紗綢的女子乘雲而來,指尖波動,身邊朵朵梅花縈繞,遙望間已聽不見獸的嘶鳴,和足下大地的震動。

洪公公立在一旁瞠目結舌:“這不是那位……”

“備馬!”趙楚貞忽然高聲命令道。

雪飛揚,馬奔馳,陣陣馬蹄催促著趙楚貞,從大胤皇宮如一支箭矢一樣衝向東城。

漠沁趁機藏在他袖袍之中,裏麵漆黑一片,她抱著爪子來回翻滾,隻覺腦子裏一鍋糨糊,正欲發嘔之際,趙楚貞突然停了下來,她便順勢一頭栽了出去,四仰八叉地伏在地上感受著天昏地暗。

“國公大人有事?”趙楚貞平素溫和的聲音帶了幾分嚴肅。

漠沁搖了搖腦袋爬起來,隻見趙楚貞騎坐在高大的駿馬上俯視著突然攔在馬前的宋梓霖。宋梓霖雙目空洞,麵無表情,正如她父皇一般模樣,漠沁一驚,倘若他也已成幻淵坤下的傀儡,那麽眼下趙楚貞……

趙楚貞未覺異樣,抬頭望了望東城的方向。雪下得越來越小,已不見修瀾的影,宋梓霖遲遲不答複,他有些不耐煩地低眸看宋梓霖,卻隻這刹那間,宋梓霖五指成爪運風成術,一道掌風直麵劈過來。趙楚貞呼吸猝停,慣性偏頭一躲,靈貓卻已猛地撲上去,宋梓霖的掌風切過趙楚貞左肩拉下一道長長的傷口,跌下馬來。

宋梓霖沒有任何思維,全然不顧死咬著他的靈貓一步一步逼向趙楚貞。趙楚貞這才察覺宋梓霖的異常,隻能急忙翻身重上馬,可手方觸上韁繩,矯健的馬如泄氣的球一樣猝然倒地,而宋梓霖已如幻影般直逼過來。

漠沁見情形不妙已顧不得身份,幻出人形來,一道長綾纏住宋梓霖正欲襲入趙楚貞天靈蓋的手臂,用力一帶將宋梓霖的攻勢轉向自己。

趙楚貞已是麵色失盡,顫著唇道:“漠……漠姑娘……”

漠沁用綾緞鉗製住宋梓霖,但宋梓霖是無懼死亡的傀儡,不過片時那束縛他的綾緞便被撕裂成布片隨風揚在盛夏的雪中,漠沁抬頭間,宋梓霖已直鎖命脖而來。

趙楚貞驚魂未定,而漠沁與宋梓霖鬥法也已漸處下風……

修瀾收複了凶獸未等古曦直接回了神界,惶惶地搖著步子,腦海裏全是收複凶獸之後,對麵高聳的樓簷,蒼白的月光打下來,他將赤帝女護著的畫麵。

“主子。”

渡渡突然闖進她的視線,她愣了愣,適才牽出一個雲淡風輕的笑來,將腰間係的法器遞於渡渡:“喏,給你抓的螢火蟲。”

渡渡好奇接過去,打開蓋子眯著眼往裏瞧了瞧,果然見到一發著光的小不點在裏麵亂撞,驚歎道:“真漂亮。”說著便一邊端詳著它,一邊自頭上取下一支發簪伸進去逗趣。

子捷見修瀾臉色不太對,便搶過去瞅了一眼,臉色頓時一斂:“天海凶獸?”

渡渡如聞驚雷,又搶了回去:“天海凶獸怎麽這麽小……”

而兩人爭搶間修瀾已經背身離去,淺紅的紗裙成了這無邊無際的夜色中唯一靚麗的顏色。

一抹沉重而憂鬱的顏色。

然二人默立不過半刻鍾,隻見英姿勃勃的帝君破雲而來,倜儻投足間卻是滿臉愁雲密布,而他身後跟著素來儀容得體,此番卻衣衫破舊的赤帝女。

古曦交代了一下芙蕖苑中的掌燈仙婢後,便匆匆地往寢宮而去。

回至久違的芙蕖苑中,赤帝女赤身入浴,吸收著月華穿透雲海時最幹淨的靈氣。

仙婢踏過柔軟的雲氈在梳妝鏡前拿過藥膏給赤帝女上藥。

看著赤帝女身上除了今日添的新傷,還有這幾日隨著天昊神將四野逮捕凶獸留下的舊傷,仙婢心疼道:“帝妃受苦了。”

赤帝女臉色沒什麽變化,隻轉而問道:“帝君可有給她另辟新府?”

她?仙婢愣了愣,想來應是帝後無疑,遂誠實道:“沒有。”

見赤帝女臉色微變,自以為看出了什麽,歡喜道:“看來帝君還是極重愛公主的,一入中央天宮便給公主建立了芙蕖苑。”

赤帝女臉色卻急劇下沉:“果然!”從齒間咬出的兩個字。

在人界追捕凶獸時,沿途時常有一兩句小妖小仙的閑言碎語落入耳中,全是些帝君如何如何寵溺新立帝後的言談。

他們說:“新立帝後未新建寢宮,與帝君兩人共居一殿,晝夜相伴,恩寵備至。”

赤帝女看著這奢華程度絲毫不亞於紫晟殿的芙蕖苑,當初以為是無上的榮耀,如今想來這與帝君寢宮隔了足足七個院的宮殿竟是孤獨至此。

而此刻帝君那處寢宮中檀香嫋嫋,修瀾浸在雲被裏的一隅黑暗中,心裏的愁緒交織成了網,她努力掙脫,卻隻是將網扯得更糟。

莫名的情緒,混淆著失落與悲傷在窒息的胸腔中熬出襲鼻的酸意。

良久,古曦的聲音響起:“修瀾,你其實也不是氣我救她,對不對?”

修瀾又往裏麵縮了點,冷道:“救不救她是帝君的事,哪裏輪得到小神來氣?”

古曦磁朗的聲音忽然溢出幾絲笑意,一把將縮坐一團的修瀾撈進懷裏,難得清澈的瞳凝視著她倔強的眼,揚了揚嘴角:“修瀾,承認吧,你吃醋了。”

“我……”剩下的話再次被他強行吞下,修瀾隻覺自己分明是在氣頭上,卻在他這一吻下來,有種撥開雲霧見天明的錯覺,心裏那點小情緒便也一掃而空,想來,約莫自己當真在跟赤帝女吃醋?

修瀾遲疑了一下,適才道:“當年你一直瞞著我觸水成冰之事,應知我是全然不知失手誤傷了四公主的性命,但若非赤帝女從中作梗,四公主好端端的又怎會跌入東海……”

“赤帝女?”古曦淡淡道,“這中間可是有什麽誤會?”

“誤會?”沉澱了三千年的悲傷與悲痛鋪天蓋地地襲來,修瀾推開他,坐起身子來,目光急轉清寒,“我愛你是真,失手殺害四公主也是真,世人道我因妒為之,我認了即是。可事到如今,你為何還是不肯信我?”

古曦正欲開口說什麽,她又繼續道:“你可知風平浪靜的東海,因何故掀起巨浪?你可知當時隨同而去的仙婢仙官靈力皆失,為何獨我一人運術自如?你又可知我在仙牢受盡酷刑,又是如何得知自己是血梅之事?”

逼問的口氣不摻一絲情感,修瀾話罷單手祭出一個遁身的術法,腳下朵朵梅花盛開,一流光纏上指尖,卻在將離未離之際,那雙溫暖的手已像冰冷的鐵鏈一樣將她鎖死,古曦的聲音低沉得厲害:“這麽晚了,你去哪兒?”

修瀾的眸靜如止水:“等你心裏有了答案再來找我。”

“我不許!”

“你攔不住我。”

印伽在修瀾足邊繼續生成,漸紅的裙紗下一片亮光爆開,屋中燭影闌珊眨眼盡散。

頃刻間,隻剩月下的陰影填滿古曦空**的懷。

已經數月不曾回過鏡竹雪嶺,修瀾站在結界外舉步不前,這個她待了整整三千年的地方,竟忽覺陌生。

方提步欲進,黯然的視線裏出現一個人。

修瀾無波無瀾的臉攢出一個極淡的笑容,輕喚她的名姓:“漠沁?”

漠沁一身耀眼的黃衫在這炫白的鏡竹雪嶺越發像個小太陽,然今次卻更像是倒映在秋水裏的殘陽,再不似以往那般明媚。

“修瀾,我終於找到你了……”漠沁鎮定的臉色下盡藏悲慟,連臉上的線條都因她的壓製而發顫,“你之前說過,若漠沙族攻進我妖界皇城,你必助我,如今……如今我……”

修瀾見她急得有些口齒不清,慢慢道:“我們先進去,你慢慢跟我說。”

“不。”漠沁拉住修瀾,她已走投無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修瀾,我沒能護住趙楚貞,叫那傀儡宋梓霖取了他魂澤,父皇也成了池溟的傀儡。漠沙族日益猖獗,這場內亂總歸是因我而起,所以……我想……我想讓你助我平定妖界內亂。”

早知會有如此一役,修瀾曾將此告知過古曦,為此神界也有所準備,因而並無太多驚訝,隻是她還未來得及開口回答漠沁,漠沁已急急執了她的手:“漠沙族百萬妖靈加之天旋鎖,妖界皇室與之相比不堪一擊。”

她迫切道:“這不僅是妖界的內亂,還牽連著凡界大胤王朝。胤都城一場滅頂之災,趙楚貞身為大胤的王,如今卻因失了魂澤長眠不醒,他若再不醒來,整個大胤或許會分崩離析。”

修瀾輕輕眯了眼,問道:“為何不直接上奏神界?”

漠沁搖了搖頭,悵然道:“於神界而言,他們隻需要扶持一個妖皇即可,弄丟幻淵坤,本就是我妖界皇室之過,貿然上奏神界,屆時他們出兵,是助我妖界皇室,還是扶持漠沙族,誰知道呢?”

漠沁頓了頓,又道:“我必須要用最快的速度將妖界的事處理妥善,再將自己的內丹精元渡給趙楚貞,續他性命,回到大胤。”

修瀾這才震驚地看向她:“失去內丹精元,那你豈不是……”

“即便不能修成人形,我也可以在凡界陪他一世。”漠沁接過她的話頭,目光灼灼。

鏡竹雪嶺的翠竹岸上,古曦挺拔而立,青竹鋒利的葉在風中胡亂穿刺。

地麵上覆蓋的雪已不及以往來得厚,新落下的薄薄的一層遮蓋著天將踐踏過的痕跡,而那寧靜的湖中依然是一片殘垣斷壁。

他唯一能做的隻是將破損的冰宮夷為平地後再重新修葺。

他本打算在建成那天告訴她。

但顯然,上蒼沒能給他這個機會。

日月星辰在眼前交替,不知多少天了,修瀾再沒有出現。

她不是鬧鬧脾氣,這一次她是真的生氣了。

思索間,古曦已踏入那冰柱橫七豎八狼藉一地的冰宮之中,依然沒有修瀾半個影子,回頭望去,整片鏡竹雪嶺安靜得沒有一丁點響聲,一路走來也隻有他這幾日來留下的深淺腳印。

紫晟殿上,依舊雕欄玉砌珠光流燦,依舊隻有帝君一人臨朝。

文曰星君出列請奏:“帝君,妖界內亂越發不可收拾,漠沙族無退兵之意,妖皇也一直沒有迎戰平反的趨勢,仍由他們再鬧下去,妖界邊境的妖靈難免趁亂混入人界,神界可要出兵?”

漠沙族是妖界古老的大族,實力渾厚,鴻鈞老祖賜妖界幻淵坤就是為了壓製漠沙族。漠沙族一直隱而不發,積蓄力量,如今漠沁與屠澤任性鬧的這一出戲,令漠沙族長公主淪為笑話,漠沙族以此興事,也算出師有名。

古曦沉思了一會兒,下立諸神已開始七嘴八舌地爭論。

“妖皇有幻淵坤,憑他一把天旋鎖能掀起多大的風浪?”

“妖皇不出兵,是因有恃無恐,神界貿然插手他們內政,他們還不一定領情。”

眾說紛紜間,一位從妖界回來的小仙使徐徐進殿,拜施一禮後道:“帝君,妖界皇族近來整兵欲出。”

古曦眉頭不動聲色地合上奏折,沒有幻淵坤,沒有妖皇,妖界皇室怎敢率先起兵,他揚了揚眉,問道:“誰率的兵?”

下立小仙使有條不紊地回稟道:“是帝後和漠沁公主。”

古曦麵露三分震驚,而朝堂已是轟然乍開,月餘不曾臨朝的帝後竟在妖界率兵平反,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文曰星君再次出列道:“既然帝後已經涉足,神界是否要出兵增援?”

古曦沉默了,幻淵坤已被修瀾所毀之事還尚未公之於眾,若是神界出兵,這件事定然瞞不過,屆時三清殿順藤摸瓜往上查,難免不會因幻淵坤的丟失而查出修瀾是血梅之事……

“神界可出兵?”得知妖界情況,赤帝女抓著方從紫晟殿打探消息回來的仙婢急急詢問。

仙婢不曾見過赤帝女這般急,遂音量也不自覺揚了幾度,道:“不出!”

兩個字,足以讓赤帝女欣喜若狂,她終於等來了機會。

屏退左右後,赤帝女讓狐狸將一銅色的彝樽拿了過來,她審視著它,外麵絲絲竹弦入耳,赤帝女的臉色終於重拾了昔日的光芒,道:“我要去趟妖界。”

赤帝女說得極其風輕雲淡,狐狸圓溜的雙眼卻驟然瞪大,一個哆嗦撲在地上:“公主,您這是拿自己的性命做賭注,過於冒險,小狐不許您這樣做。”

赤帝女恍惚的眼底閃過一絲堅定:“這數月,本宮已經受夠了,若本宮非要賭這一次呢?”

“公主……”

“若敗露了,就找池溟。”她釉色的唇緊繃,“天宮是我的嫁妝,古曦是我的夫君,我若得不到,便將一切都毀盡。”

狐狸愁眉鎖眼,身體伏得更低,貼著白玉地板的胸前一片冰涼,而上方赤帝女掃視來的目光更是寒心透骨。

此刻,妖界皇城已是流雲飛卷,煞氣沉沉,暗集的妖兵正向漠沙族徐徐趨近。

滔滔冥火仿佛在逐漸升溫膨脹,吞噬著妖界多姿多彩的大地。

修瀾雙瞳剪水,低頭看著這月餘來精挑細選的妖靈,他們肅整的方陣舉戟一震,仿佛能踏破雲霄。

兵,已經集結,如今妖界皇城已是壁壘森嚴。

眾將士多年不曾征戰,這場戰亂妖皇遲遲不表態,他們早已按捺不住,此番天神蒞臨,突然集結兵力,他們頓時信心倍增,熱血沸騰,全部整裝待發,隻等這位天神一聲令下,他們將如洪水一樣奔湧戰場。

漠沁頷首立在一旁,掃視著下方身強力壯的妖兵和奇門遁甲,不由得擔憂道:“他們若是知道父皇身死,幻淵坤已毀,怕是……”

“那就別告訴他們。”修瀾道,“既然這一戰避無可避,與其告訴他們徒增煩惱,倒不如讓他們信心滿滿地上戰場。”

漠沁點頭,這一戰,避無可避。

斛川冥火將妖界的天燒成青色,準備迎戰的漠沙族早已整裝待發,他們的族長一襲灰白的衣衫緊盯著霧蒙的遠方,等著妖皇那支不自量力的軍奔湧而來。

“報——”小妖童馬不停蹄地跑上樓台,跪下通稟道,“中央天宮的帝妃說有要事找族長商議。”

族長鬆弛的臉皮擰起,半信半疑:“天宮的帝妃?”

小妖童點頭:“是。”

赤帝女候在下麵簡陋的石殿之中,眉貼蓮紋花鈿,飾紫玉瓔珞,臉綻芙蓉,一派閨閣大雅之美,這種隻能在謠傳中瞻仰的風姿,令一旁侍奉的小妖都忍不住多瞅她兩眼。

不一會兒,族長裹著一襲灰白的大袍來了,小妖們立刻斂容,端正姿態,而族長還在門口便開始捧著笑意,拱著手謙虛地走過來:“帝妃,有失遠迎,正是臨戰之時,不知帝妃所為何事?”

“自是來助族長一臂之力。”赤帝女盈盈笑道,“想必族長也知道妖界皇室請了位天神,本宮這兒有件法器,可借族長一使。”

“法器?”族長頓時大驚,神界善用法器,若得帝妃相助,他自是不勝欣喜,但他與帝妃素無交情,不免心生疑慮,“可帝妃為何要助我?”

赤帝女手間幻化出那件銅色的彝樽,打量著這件為修瀾量身定做的法器,道:“本宮自是有意提拔你們漠沙族,以後還要多多關照;其次嘛,這位天神行為不甚檢點,本宮也想讓她吃點教訓。”

族長頭發已半白,混跡世間這麽久,對這些事見怪不怪,立刻明白了赤帝女的意思,想來無非是借刀殺人,而他們也是各取所需罷了。

族長正欲接下,一個小妖惶恐的嗓音摔進殿中:“族長,神界出兵了。”

“什麽?”族長和赤帝女幾乎同時開口。

赤帝女的臉色頃刻嚇得煞白,神界兵臨城下,漠沙族如何能敵?莫說她的行跡會敗露,眼下難保族長不會為了自保,挾持自己與神界談條件,方想到此處,族長果然一聲令下:“用天旋鎖將她捆在祭台之上,我看神界哪支軍敢攻上來!”

族長全然未料到此時神界居然會毫無緣由地幹預妖界內亂,若神界出兵,有意偏袒妖界皇室,哪還有半成勝算,又問:“神界多少兵馬?”

小妖道:“隻一人。”

“一人?”族長隻覺被嗆得吐血,一人何足為懼?正想收回命令將赤帝女放下來,小妖又才迫不及待地道出重點:“但那人,是神界古曦帝君。”

滿川冥火將妖界的天燒成青色,雲層翻動,蕭風陣陣,色彩形態各異的妖軍大陣列隊前行,宛如一瓶打翻的顏料流進冥火,洇染半川。

漠沁看著茫茫的大軍,目光卻有些閃爍不定,即便有修瀾助陣,可沒有幻淵坤和父皇,她心裏總是沒底,張望間,隻見穿著一身光芒可鑒人的甲胄的男子乘雲而來,白衣出塵與妖界濃豔的顏色形成鮮明對比。

漠沁還在細究他的容貌沒出聲,待他更近時,才震住。

但見那人神澤渾厚望之儼然,正是在人界遇見的那位腦子不太好使的天神,也是在妖界如光矢般越過五千神騎欲直取修瀾性命的男子。

“是他……”漠沁突然有些擔心修瀾,卻見那男子已向修瀾走過來。漠沁拉了拉修瀾的衣袖,企圖讓她回頭看一看,可是修瀾卻隻望著漠沙族漸顯的輪廓暗暗出神。

漠沁隻好硬起頭皮拿出幾分底氣準備攔下那名男子,卻聽修瀾頭也不回地開口道:“帝君來,可是有答案了?”

漠沁猛然一顫,義薄雲天的她這才震驚地往後趔趄幾步:“帝……帝君……”

謠傳中的帝君?漠沁怎樣都無法將他與之前在人界撞見的那傻大個兒聯想到一塊兒去。

古曦同修瀾一起站在大軍前,衣袂飄飄,似要乘風而去。

“三千年前的事,我會給你一個交代,但……”

他沒再說下去,當年在胥明宮,古曦為了掩住她血梅的身份,連水都是禁忌,莫說赤帝女那時因服用裂天兕而法力盡失,她甚至連修瀾觸水成冰都不知曉,又怎會利用修瀾凍結東海戕害女娃?

思索間,已過城關,而漠沙族的領域安靜得詭異,不似迎戰的氣場,反像是被棄的空城。城堡上旌旗獵獵,空無一人,直到鉛色的祭台上用天旋鎖捆住的一女子撞入視線,浩浩****的大軍才停下來。

赤帝女一身華服被撕得稀碎,方才在掙脫間因天旋鎖留下的遍身傷痕也晾在風沙中侵蝕,唯有頭上的玉蓮簪好端端地插在發髻裏。

修瀾扭頭看了看古曦,而他的目光卻始終留在赤帝女身上。

修瀾突然清冷一笑,帝妃為質,攻城人是帝君與帝後,傳揚出去,委實可笑。見他二人遙遠而漫長的對視像十月的秋風,淒涼而不露痕跡,修瀾幻出冰雪弓箭,身裹漸紅長裙拉弓開弩柔美而英氣。

十月的風刮過漠沙族的邊境,漫天飛沙打在明晃晃的鎧甲上吱吱作響,像是戰爭一觸即發的訊號。

箭在弦上。

修瀾幽幽道:“本想讓她光明正大地給四公主一個交代,眼下看來是沒有這個機會了。”

硝煙墨染的天空下亮著一排排刺眼的劍戟,所有妖兵蓄勢待發,隻等銀箭射出,便一鼓作氣剿滅漠沙族。修瀾蓄好力,意在放箭時,卻被一旁的古曦斬斷了弦絲。

早知他會如此,修瀾笑了笑:“那麽帝君打算如何?今日我們可沒有請神界支援,若要因她而讓我們退兵,告訴你,想都別想,大胤王朝等著他們的王上,妖界也渴望安定,月餘的準備若因此而功虧一簣,小神並不覺得她擔得起這麽大的責。”

古曦不動聲色地歎道:“你已是中央天宮的帝後,是我的妻,你為妖界平反,怎可能不驚動神界?”

他的妻……

別樣的滋味繞上心頭,而古曦深沉的眸子卻落在漠沙族祭台上用天旋鎖吊起的赤帝女身上。

修瀾再次幻化出一把晶瑩剔透的長弓,這一次,她卻將弓箭遞給了古曦:“你不是說要給我一個交代?”

古曦沉默良久,終才動了動唇齒,吐息沉穩,道:“我以為,你一直在生氣。”頓了頓,“你變了。”

三千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等她終於熬過這三千年,他卻道:你變了。

她扯扯嘴角,帶著滿腔的酸澀,淺淺一笑:“蒼天垂憐,讓我從無生崖撿了一條命回來,自然不能似從前那般懵懂無知,任人欺淩。”

這句話像是觸碰到了古曦心底的柔弦,良久,才開口:“我以為你隻想要個答案,但你要的還有她的命……”

修瀾失笑:“帝君莫不是以為是小神故意安排的?”

她扯扯嘴角,帶著滿腔的酸澀,歎笑道:“當初你說立我為後,是因愛我,可你從不曾信我,又談什麽愛我?”

語畢,一支布滿寒氣的冰箭蓄力而出,直直飛向被天旋鎖吊起的赤帝女……

空氣中不知是誰倒吸了口涼氣,隻見前麵白影一掠,箭已被古曦徒手截下,他的瞳孔深處分明有一股子怒火,卻什麽也沒有說。

而修瀾神色淡淡,再無拉長弓的舉動。

大軍原地駐守,古曦隻身去了漠沙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