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與君話情深

修瀾醒來之事不到半日工夫便傳遍天宮,她雖位列天神,卻因著不常出入神界,極少承人大禮,近來卻是連連接受著撲通撲通的大禮,拜得她十分不適應,每每失神反應半天後才讓他們起身。

可這偌大的天宮卻無一處是她所熟悉的,正準備挑個時日回鏡竹雪嶺,走至途中總覺得哪裏不對,仿佛少了什麽,又走了會兒,突然想來了。

她還有個不會飛的仙獸。

在仙婢口裏問來子捷雲菲殿的方位,她剛到雲菲殿外麵,突然聽到渡渡大驚失色的聲音傳來:“啊!救命啊!有妖怪!”

修瀾心想著三十六重天上怎會有妖怪放肆?懷著這個疑問提快腳步進去,卻見渡渡抱頭蹲著,而她前麵正站著一名還留著兩隻毛茸茸的耳朵在外的黃衫小妖。

小妖不是旁人,正是千裏迢迢從妖界趕來的漠沁。

漠沁一臉無辜地看著被她嚇得麵色失盡的渡渡,不知所措,轉眼看見突然出現的修瀾,喜出望外地跑過來,可考慮到這是最講究尊卑天宮禮儀的天宮,修瀾也不是無官無職的散神了,漠沁手方碰到她衣角便立刻識相地收了回去,摸了摸頭,嘿嘿一笑。

漠沁此番純粹是聽聞了那一道神旨後前來道賀的,修瀾一直待在紫晟殿,自是不知那一道神旨在六界引起的軒然大波。

神旨傳入妖界時,漠沁正為修瀾入天牢之事殫精竭慮,聽聞此道立後神旨後硬是呆了足足半日,後來聽到眾妖靈茶間飯後都在對此事爭論不休,才真的信了。

她當即便決定前來聊表心意,可在途中聽聞修瀾昏迷,所以一直拖到今日才來。

漠沁這也是頭一次上天宮,不承想天宮這般大、規矩這般多,一路磕磕碰碰又得幾位仙使指引才找到這紫晟殿正西的雲菲殿。待現下終於見到修瀾,她才發現自己連個賀禮都沒帶,隻能開口感慨一番因禍得福後,又從早生貴子祝福到兒孫滿堂,再從新婚大吉祝福到白頭偕老,繼而兩手一攤:“禮輕情意重。”

渡渡在一旁聽完之後,托著要落地的下巴,找到自己怯生生的聲音:“主子,原來你認識這隻妖怪。”

漠沁堆出一個勉強的笑臉:“本公主叫漠沁。”

修瀾卻沒有說太多話,幾人在屋裏絮絮叨叨聊了些天。基本都是漠沁喋喋不休,時而抱怨天宮規矩多,時而羨慕天宮仆從多,靈敏的鼻子將渡渡房裏珍藏的美食全搜羅出來,於是她理所當然地吃著渡渡的吃食,理所當然地躺著渡渡最愛的搖椅,理所當然地霸占著渡渡的主子,導致渡渡從頭到尾都沒什麽開口說話的機會。是以渡渡削蘋果的刀,暗暗地在桌上磨出了吱吱的聲音。

漠沁撐著下頜,突搖頭嘖嘖道:“快說說,你是怎麽辦到的?”

修瀾見她一臉高深莫測的笑意,隻覺她這一問,暗藏玄機:“什麽?”

漠沁急得拍大腿:“怎麽征服帝君的啊?”

“呸,你這說的什麽話?”渡渡終於插進話,一副義薄雲天的樣子打斷她。而正在修瀾感慨這兩百多年沒白疼渡渡時,渡渡突然改口道,“主子快說說,你是怎麽被帝君征服的?”

修瀾:“……”

確定修瀾平安無事,漠沁一路邁著豪情萬丈的步伐,手裏有模有樣地溜著兩個琉璃球,優哉樂哉地回去了。

妖界的天色越發灰暗,斛川的冥火越燒越旺,將妖、魔兩界斷成無望的岸。

屠澤見漠沁回來,立刻湊過去問道:“怎麽樣?見著了嗎?古曦帝君當真是立了那位天神為後?”

漠沁看著空****的寢殿,方舒展的眉突然陰沉了下來,淡然瞟了屠澤一眼,點了點頭,卻沒說話。

屠澤察覺她神情黯然,推了推她胳膊:“你怎麽了?”

漠沁搖了搖頭,陷入少有的沉默。

從小到大,她都是妖皇的掌中寶,哪怕無病呻吟,妖皇也會馬不停蹄地趕來關心她。不管她在外麵闖多大的禍,妖皇總能在後麵給她一一擺平。

可是最近妖皇卻再不似從前那樣對她關懷備至,她以為隻是因為漠沙族一事,妖皇過於勞累,無暇顧及她也是情有可原。畢竟這場內亂也是她任性妄為導致的,可這一次她的洞殿出了這麽大的事,妖皇時至今日也依舊不聞不問。

她望了望洞頂,一陣失落堆積鼻尖,泛了酸:“我就是覺得父皇最近的行徑很奇怪,像變了一個人。”

“可能是因為漠沙族的事分心了吧。”屠澤卻不以為意,可一提到漠沙族,就不得不聯想到妖界這場內亂,“都怪我,娶了漠沙族那母夜叉就不會有這麽多事了。”

這句話屠澤已經不知叨叨多少遍,漠沁懶得搭理他。如今漠沙族不僅有天旋鎖,且坐擁妖界半數兵力。倘若真的開戰,幻淵坤尚可一敵,倒也不足為懼,方思及此,風拂在漠沁小巧玲瓏的臉上,她忽有所疑:“漠沙族這樣猖狂,為何父皇既不舉兵平反,也不合談?父皇以前不是個置萬靈於不顧的人,他如今,縱容漠沙族興風作浪到如此地步,莫非幻淵坤……”

倘若沒有幻淵坤,漠沙族百萬妖兵加之天旋鎖,妖界皇室這一仗豈不必敗?

一絲不安掠上心頭,她看著兩個月前還與修瀾幾人其樂融融待的洞殿,轉眼就隻剩燒成殘淚的蠟炬和昨夜的殘香,隻覺陰寒備至。

“你不是剛回來,又是要去哪兒?”屠澤見漠沁慌張離開,方跟上去追問,漠沁卻一躍化為靈貓轉眼便已消失在了洞殿。

不驚動一妖一靈地潛進妖皇寢宮,這於漠沁而言輕而易舉。

妖皇寢宮的密室內有一條通往幻淵坤的密徑,這條密徑隻有她和妖皇知道。

可眼前這冗長的密徑不知何時已褪去了絢麗的光澤,變得潮濕昏暗,腐敗不堪。

她的步伐從初入這裏的小心翼翼,到此時此刻的一路狂奔,翻滾的黑暗從身後追上來,這條密徑就像沒有盡頭和光明的甬道。

幻淵坤一定出事了。

強烈的直覺驅趕她的步伐,她幾步一跌,心亂如麻,岑寂的甬道裏回**著她焦灼不安的呼吸。

“上次血梅出現在妖界本是天賜良機,豈料古曦好端端地不在神界做他的帝君,竟然親臨妖界緝拿區區逃犯!”粗獷的聲音從黑暗深處傳來,繼而鄙夷道,“他們神界是無人可用了嗎?”

漠沁一驚,起伏的胸腔驟然暫停,恰過拐角,一陣耀眼的盈盈星光霍然刺進眼裏,她頓時瞪大眼睛,仿佛哪怕那光芒將眼睛割裂都不願稍閉上。

她的麵前是呈放幻淵坤的祭台,而那上麵空無一物,術法所建的巨大溶洞中密布著的竟是齜牙咧嘴的凶獸。

那是散著光的天海凶獸!

星光迸裂開來,而在斷石上麵站著的是此刻該在神界赴宴的妖皇和池溟以及池溟的心腹粵玨。

粵玨站在池溟身後,臉色不及池溟那般難看,反而是有幾分底氣似的低著頭道:“上次在菩提疊嶂上做手腳,引開擎瑜,雖終是給神界製造了方便,不過也不算毫無收獲。”他抬眉看了看池溟的臉色,終才把目光停在凶獸身上,“我用錦囊兜將這些被血梅冰封的獸全部帶回,果然不出我所料,它們悉數活了過來。”

“這件事,你做得極好!”池溟臉色稍稍舒緩些,雖舊傷未好,滿腔陰謀詭計照樣信手拈來,“不過這麽多的獸,這一小小溶洞如何養得下?”

粵玨挑眉,陰笑的臉似乎已經猜到池溟所想:“那尊上的意思是?”

“擎瑜明知是本尊攜她入的天海,可那日在邀月頂他卻突然收手,轉而古曦就立血梅為後,想來他們跟本尊一樣,想保住這天地間最後一株血梅。可她若與古曦結合,那豈不是……”

池溟眯起眼搖頭道:“必須阻止明日的立後大典。”

正如粵玨所想,他眼底閃過一絲得意的寒光:“幾百凶獸可不是小數目,倘若將它們全部放逐人界必將大亂,天宮又豈能安生?”又思忖了一小會兒,“正好擁有修補幻淵坤魂澤的人也在人界。”

“是誰?”池溟有些訝然他的辦事速度。

粵玨不慌不忙:“凡界大胤的趙楚貞。”

這句話如滔滔洪水灌入漠沁雙耳,她驚恐萬狀,倒吸的涼氣填滿胸腔,寸步不敢動。

而他們二人定計間,身形魁梧偉岸的妖皇卻是站在一旁麵無表情,那張曾經能演繹一臉浮誇表情的麵孔,如今卻似溪水中幹裂的沙石,蒼白生硬,像魂魄離身般死沉。

幻淵坤已落池溟之手?她父皇已被幻淵坤所控?

趙楚貞……

漠沁一眨不眨的眼睛裏映著這一巨大陣法中的數百凶獸,它們在溶洞中橫衝直撞,禁錮它們的那層屏障吹彈可破,仿佛隻要稍稍裂開一個口子,便會以摧枯拉朽之勢覆滅大胤王朝。

神界這場突如其來的封後大典將仙婢仙官打了個措手不及,幾日暈頭轉向通宵達旦的準備,各種仙法咒語都使上了,甚至還請了大羅神仙熬夜趕製,眼睜睜地看著天際泛白,才算布置妥當。

清晨,陽光普照下來,萬物複蘇。

修瀾睜開眼,隻見古曦坐在床頭,劍眉入鬢俊逸出塵,抿唇一笑,仿佛花開遍野。

他道:“今日之後,你便是我的帝後了。”

她沒什麽表情,低顰淡然地回應了聲:“嗯。”

話間,齊齊兩排仙婢已捧著玉盤魚貫而入,精致奢靡的巾櫛漱盂,迤邐遍地的衣綢披紗,琳琅滿目,襯得滿室雲蒸霞蔚。

古曦看著幾日趕製下來的成果,十分滿意,複又望回修瀾,溫聲道:“想必四海八荒前來拜禮的諸神也陸續到了,待你梳妝完後,我便來接你。”話罷,又起身吩咐了仙婢一些事宜,才舉步離開。

整個天宮賓客如雲,摩肩接踵間或幾句寒暄,或談笑風生,渡渡纏在子捷身後,沾著他的光結識不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仙,忙得她不可開交,偶爾多閑扯了兩句就被子捷甩得老遠,全然忘記她主子還在寢宮被奢靡的胭脂水粉掩蓋。

修瀾隻聽見衣綢上的瓔珞相碰,珠玉相擊之聲,竟覺得有些悅耳……

兜兜轉轉,他們又繞回來了,可她真的做足準備了嗎?

曾言永世不願遇的人轉眼卻要讓月老在三生石前為他們係上姻緣結,漫漫餘生,她會與他走至哪一步?這個帝後之名她真的擔得起嗎?

在仙婢有條不紊的操持下,修瀾審視著鏡子中的自己,一襲逶迤拖地的流紫裙,外披一層薄薄的煙紗,實在不及自己那件素雅的長紗來得別致。

一切準備妥善,朝陽已淹沒半室寢殿,仙婢靜候兩旁,隻等帝君雲輦。

沒等來雲輦,卻等來了從妖界倉皇失措趕來的漠沁。

漠沁虧得上次來過,驚慌下還能順風順水直接摸到修瀾這處來,可見修瀾盛裝而立,心中一有顧慮,突然說不出話來。

修瀾見她神色異常,詢問道:“怎麽了?”

漠沁精靈般的眼碰到修瀾清澈的目光有些閃躲,素來舌燦蓮花的她難得支吾了半天,才神色惶惶地盯著修瀾的眼睛,將幻淵坤與凶獸之事與她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末了才補充道:“說是為了什麽血梅阻止你的立後大典……”

修瀾黑白分明的眸漸漸定格,幾百頭嗜血成性的凶獸,將之驅逐於人界,沒有任何術法的凡人豈不成了它們大快朵頤的吃食?如此血腥的屠殺,怎能不叫人心驚膽戰?

愣滯了半晌,修瀾聲音突然下沉:“他們現在在哪兒?”

漠沁誠實道:“還在妖界。”

還來得及,修瀾暗自慶幸,伸手幻出玉笛便迫不及待地欲隨漠沁而去,結果步子一提,雍容煩瑣的一襲衣裳丁零脆響十分笨重,又捏個咒將衣服換了回來,行動間輕鬆了許多。

仙婢看著好不容易給她穿上的衣裳被她頃刻間換在了地上,全都一頭霧水,見她要離開,這才慌了,立後大典可不能出任何差池,她們立刻放下手中的東西便“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時辰馬上……”

“你們速去通知帝君。”修瀾打斷她們,囑咐道,“此事關乎人界存亡,一刻也緩不得。”

仙婢斟酌間,再抬頭時,人已經沒影了。

整個天宮歌舞升平,拜禮的絡繹不絕,古曦坐在紫晟殿神位上受著眾靈朝拜,空寂的心在這一刻被填得滿滿當當的,而芙蕖苑,池中花已過花期,嫋嫋幾朵半開半合,萎蔫半池。

赤帝女水袖攜著怒火掃過梳妝台,各種各樣的飾品碎了滿地,臉上強撐的溫雅之色褪盡,淒聲道:“拿走,全部拿走。”

溫婉大方的帝妃突然發脾氣,仙婢戰栗危懼跪拜出去。

赤帝女看著衣架上那件天海之水做的無上戰衣已隻剩褶皺的空殼,而桌上是用天海之水為修瀾量身定做的法器,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修瀾昏迷的整整兩個月,古曦幾乎晝夜陪伴,即便因公事離開也會讓子捷留下,她一點機會都沒有。

“帝妃——”一個靈巧的仙婢急急跑進來,邊行禮邊道,“清茗方說修瀾天神突然跟妖界公主走了。”

赤帝女驀然坐起,現已日過半山,這個時辰已快到吉時,帝君的雲輦馬上就會到寢宮,修瀾怎會在這個節骨眼兒離開?

“她們做什麽去了?”赤帝女的聲音驀然緊收。

仙婢連忙稟道:“說是池溟要將數百凶獸驅逐於凡界,她們前去阻止,還要救凡界一個名叫趙楚貞的男子。”

“凡界的男子?”赤帝女森寒的眉蹙起,“帝君知道嗎?”

“已有仙婢前去通知了。”

帝君還不知道?倘若雲輦接不到人……赤帝女靈光乍現:“不管用什麽方法,立刻攔下那仙婢。”

赤帝女逼急了般的疾言厲色,仙婢不由得一抖,領命退下。

外麵絲絲竹弦入耳,赤帝女慘白的臉色霎時恢複了點顏色。

漠沁帶著修瀾再次通過那條冗長的密徑,蜿蜒曲折,異常靜謐,可是兩人到了盡頭,黑乎乎的溶洞空**一片,什麽都沒有。

“他們走了?”漠沁回頭來,臉色煞白,又怯又驚,“趙楚貞……”

修瀾還沒反應過來,漠沁已跌跌撞撞地急急往大胤王朝趕去。

而此時此刻,修瀾托仙婢傳的話已全被赤帝女截下。紫晟殿內諸神就位,外麵神霄絳闕人滿為患,個個心懷激動,遠矚著鳳鸞雲輦前往寢宮迎接古曦帝君的這位傳奇般存在的帝後蒞臨神位。

時間一點一滴從諸神交頭接耳間流失,從修瀾足下騰走的雲流失,從古曦的等待中流失……

可是大胤王朝仍舊閭閻撲地,接袂成幃繁華非常,沒有絲毫異常。

修瀾抬眼望了望四周,夏日熱辣辣的日頭照地下麵一片雲蒸霧起,入目處皆是一片安寧祥和,物盛民豐,不由得問道:“你可確定?”

“絕沒有聽錯。”漠沁惶惶不安,語氣卻是十分堅定,“我必須馬上去找趙楚貞。”

人界的王宮宏圖華構戒備森嚴,卻對修瀾和漠沁不好使,兩人捏個隱身訣就目若無人地衝進了大胤王朝小帝王的寢宮。

趙楚貞端坐在一把金燦燦的龍頭椅上,庸俗的顏色仍是遮不住他低眉看奏折時的雅人深至。

漠沁見他還好好的,情不自禁就落了兩行淚,化作靈貓撲了過去。

須知彼時修瀾與漠沁本是靠牆而站的,是以漠沁化作貓撲過去這一動作在趙楚貞眼裏,它就是活脫脫穿牆而來的,手舉了半天沒敢撫它。

修瀾汗顏,用的術法說話:“我且先回天宮,魔尊之事還得細查。”

而紫晟殿稠人廣眾,卻是淒靜一片,古曦衣冠楚楚,正襟危坐於神殿上方,精美絕倫的臉沉浸在一片琉璃色中。

他深沉的眼緊盯著空回的雲輦,漸冷的心看著一地被扔棄的華麗衣服和跪了幾排不敢開口不敢言的仙婢。

下立諸神從開始翹首以待到評頭論足,再隨著帝君黯然的臉色緘默一片,無人再敢言。

空氣隨著時間的無限延長,而無限凝重。

修瀾返至神界,可飛甍碧瓦的寢宮已是另一番光景,隻見四四方方的院以及迂回婉轉的回廊皆跪滿了仙婢,沉寂的空氣使得她免不得一怔。仙婢抬頭望見修瀾回來,釋然得淚如雨下,齊齊無聲讓道。

子捷亦在其列,手中端著從地上拾掇起來的喜袍,抬頭瞧了一眼慌忙回來的修瀾,手中木盤瞬間落地,破碎的聲音迸裂開來。

“你……沒有帶著渡渡離開?”子捷聲音縹緲。

子捷今日與一個上神寒暄幾句轉眼渡渡就不見了,正四處尋找,卻聽聞接修瀾的雲輦亦是空載而歸。他突然意識到什麽,抬頭果然見到他主上臉色劇變,兩人不約而同想到一處去了。可如今修瀾好端端地回來了,子捷似恍悟什麽,不會飛又路癡的渡渡想必是在天宮迷了路,遂一拍腦門道:“我去找渡渡。”

“古曦呢?”

“主上在裏屋。”

推開門,滿室酒香,修瀾方踏進一步,他手中的瓶隨著他冰冷的聲音狠狠砸過來:“出去!”

避得開襲來的酒瓶,卻避不開這窒息的沉默和他不可侵犯的威嚴,修瀾怔了怔,繼續提步進去。古曦並未感知身後來者是誰,想來這個時辰也隻有仙婢無疑了,便不耐煩地轉過身來預備嗬斥,卻驀地站定。

萬籟俱寂,一片雲霞中,她漸紅的長裙就像出水芙蓉般嬌豔挺立。

“修瀾……”古曦的聲音極輕。

然而這片刻間,扇麵的大門轟然關上,修瀾手腕被術法一拽,一陣濃鬱的木蘭花香撲過來,她猛地撞進古曦的懷裏,又一個輾轉,再睜眼,眼前形勢不容樂觀,此時此景,跟那戲文中描繪的別無二致。

她被古曦抵在玉柱上,上麵鐫刻的紋理硌得背脊發疼,但她掙不開,正欲抬頭瞧他的臉色,可一抬頭便被他鎖了唇,修瀾本就迷糊的腦袋頃刻就如颶風刮過般,將所有情緒吹得分崩離析……

修瀾正欲捏個訣,卻似被他察覺一樣,一個衣結解開後,他雙手直接壓上來,十指相扣,古曦整個人都貼在了她身上。

這種完全占有不容抵抗的姿勢,修瀾逃無可逃,隻能別過頭,將玲瓏的耳送入“虎”口,道:“大典還未開始……”

像觸及了古曦的痛楚,他神色一黯,用力咬住修瀾的耳畔,因怒火而燒得灼熱的氣流直接注入她的耳中:“已經結束了。”

修瀾顯然沒想到她不過離開一會兒便已錯過了大典,稍怔後,又才道:“我方才去……”

“回來就好。”古曦打斷她,“我以為你……”頓住,欲言又止的痛猛然襲上來頃刻又退下去,他的視線緊緊纏繞著她,這個他以為又徹底失去的人。

“回來就好。”古曦擁緊她,又道。

“帝君,帝妃在紫晟殿求見。”燥熱的空氣被急急進來的一個仙官打破。

古曦應了聲,眉頭微微擰起,似在思索著什麽。半晌,他突然伸手給修瀾理好衣襟,低沉的嗓音像在命令她:“跟我一起去。”

此時的紫晟殿賓客已散了一半,沒有樂鼓喧天、歌舞奏樂,一切悄然無聲,站在旁邊的幾位遠道而來的仙上垂頭歎氣,並未說話,仍在靜默以待。各界生靈本是滿懷期待地來參加中央天宮立後大典,結果連帝後的麵都沒見著,不免唏噓。

聽到仙閣上預示帝君到達的三聲鶴鳴響起,諸神立刻精神起來。

頷首朝拜的視線中踏入兩雙足,眾神視線上移是紫金發冠的帝君,而他身邊的女子身裹漸紅長紗,美目流盼鬢綰烏雲,淡雅的神澤不正是那個三千妙齡卻位列天神的神女?

修瀾踏著眾靈驚疑不定的視線徑直走向神殿上方,打量著麵前的座位,魚蟲鳥獸的暗紋,倒也莊嚴大氣得很。

她記著古曦的囑咐,學著幾分端莊大雅,慎重地坐了上去,下麵高朋滿座卻頃刻鴉雀無聲。

古曦立在一旁,修瀾瞟了瞟他,見他一臉複雜,想來這張可以當榻的座可能是兩人位的,便往旁邊挪了挪,給他騰了點位置。古曦沒有要坐的意思,修瀾便又挪了挪,順便斂好裙裾。

又過了好半晌,古曦才揉了揉額:“你坐的我的位。”不動聲色地指了指旁邊那座稍小一點兒的、稍樸素一點兒的、一看便是近來添置的新位,“那是你的。”

修瀾:“……”

整個天宮滿布綾羅綢緞,連屋前幾樹藍花楹都是披羅帶翠,對比下來,修瀾雖著裝素雅,但往那位置一坐,下方諸神已然明了,稽首拜禮。修瀾這才覺著有些受寵若驚的飄然,不由得偏頭看向古曦,而他的目光卻已落在殿下的赤帝女身上。

“何事?”古曦不怒自威的聲音響起。

赤帝女一身煙落紗站在瑪瑙嵌玉的地麵上,化得五彩紛呈的眼定定瞧著修瀾,原本斟酌半晌的話此刻一句也說不出口。

“先處理魔尊之事吧。”修瀾見赤帝女道不出個什麽緊急之事,便提醒道。

古曦自是不知她所指何意:“什麽?”

“你還不知?”修瀾見他的模樣似乎完全不知情,心徒生不安。

正說著,負責管製妖界的泊若司君突然從擁擠的眾靈中亟亟撞進來,喘著大氣稟道:“帝君,兩月前您讓我查的那幾百頭凶獸方在妖界邊境找到,入天海的粵玨已經拿下,凶獸已悉數帶回,但我們還是晚了一步,仍有部分凶獸流落人界。”

疾來的消息驟然截住諸神捕風捉影的議論,驚詫幾乎要從他們瞪大的眼目中流出來,古曦正欲開口,修瀾已覺不對,霎時拍案而起:“清茗!”

被喚作清茗的仙婢侍奉在殿下,忽聽修瀾在神殿上嗬斥她的名字,她一個心虛立刻癱跪在地:“帝後,小婢……小婢什麽都不知道,帝後饒命。”

“我尚未開口,你便怕成這樣了?”修瀾怒極的聲音響徹神殿,“為何沒將我之前離開的緣由告知帝君?”

古曦眸子裏閃過一抹異彩,隻見清茗在修瀾突然騰起的氣勢下聲音顫抖得幾近於無。

“是……”她瞟了瞟赤帝女,“是帝妃攔下我們,帝妃說……”

“妾方才本也是要說這件事。”赤帝女心中那點城府早已在見到修瀾那一刻坍塌,雖心下慌亂,卻還是靈機一動搶得先機解釋道,“今日是冊後大殿,可小綠卻為了一個人界男子丟下整個神界,委實不太光彩。妾之所以攔住仙婢,是因先前各界生靈俱在,恐仙婢口無遮攔說錯了話,讓神界……”

赤帝女頓了頓:“和帝君失了顏麵。”

古曦臉色一滯,修瀾卻是笑了:“好一個失了顏麵?這會兒你便不怕了?”心頭驀地有些不悅,她繼續道,“小綠這個名字乃四公主所取,如今我聽著,總能憶起些不太順心的東西來,三公主,你以為呢?”

極淡如水的話如冰淩一樣激得赤帝女皎白的臉青白交替,她再端不出素常的端莊大雅,跪步移向古曦:“帝君……妾是中央天宮的帝妃,自是事事要顧及神界的顏麵,今日……”

“清茗,你說。”古曦截了她的話,冷峻的臉辨不出喜怒。

清茗連頭都不敢抬,伏在地上老實交代:“正如帝妃所說。隻是除此外,帝後確然說過池溟要將數百凶獸驅逐人界之事,也曾交代過讓我們通知帝君,但……帝妃的吩咐我們也不敢不從。”

竟是如此……古曦抿唇看向修瀾,亭亭玉立兩袖清風,腰際是自己盡興之後係錯的衣結,心底忽然滋生出無盡的懊惱和悔意,良久,才沉聲道:“廉直大將負責緝拿縱容凶獸的魔尊池溟,而三公主,不分事情輕重緩急,釀成大禍,與泊若一同前往人界收複凶獸,將功折罪。”

赤帝女轟然跌坐。

神殿上方視野開闊,下麵一覽無餘,修瀾凜然看著她麵如死灰的樣子,大概很多年前自己也曾有過。

子捷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渡渡,忽見擎天柱後麵一位滿臉崇拜地朝著神殿上方揮手的藍衣團子,不正是還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的渡渡又是誰?

渡渡這是在這天宮這麽多天來第一次見到傳聞中的帝妃,曾經南方天宮蕙質蘭心仙姿佚貌的三公主,中央天宮唯一的帝妃等諸多美譽砸得渡渡頭昏眼花。

可今日終於見到本尊,想來約莫是因著自己常年跟著主子在素白的鏡竹雪嶺待得久了的緣故,隻覺她姹紫嫣紅的精致妝容,有一種讓人發膩的感覺,而且一點也不如傳聞中的善良。

她心裏感慨:果然謠言不可盡信。

似察覺子捷的目光一樣,她突然偏過頭來,水靈靈的眼睛泛著光,兩人目光相遇。子捷竟有些不知所措,眼睛剛放到別處,渡渡已興高采烈地跑過來,沾沾自喜道:“我終於知道帝君為何立我主子為後了?”

子捷瞟了瞟她,倒十分想知道她的高見,問道:“為何?”

“威武啊!”渡渡胸有成竹,“看我主子一巴掌拍得多威武,我見我旁邊的仙子連氣都沒敢喘。”

子捷黑著臉:“你覺得一個正常的男子喜歡一個女子,會是喜歡她的威武?”

呃……渡渡陷入了漫長的人生思考。

而在這漫長思考中,赤帝女已脫去雍容的華服,隨著天昊去了凡界,諸神三五結群又陸續散了些。

新婚之夜,室內燭火幽微,清月的冷暉灑滿紫晟殿,子捷與渡渡靜候在帝君寢宮外,裏屋沉默了很久才依稀傳來他們二人的對話:

“今日是我衝動了……”

“小神乏了,帝君請回。”

“修瀾……”

“小神乏了,帝君請回。”

殘缺得幾近破碎的語氣,渡渡第一次覺得原來主子的聲音可以冰冷至此,沒聽出任何端倪,見子捷似乎早已猜到般,並沒什麽表情,隻照舊飲著手裏的甘露。

渡渡突煞有介事地分析道:“這本來就是帝君的寢宮,主子這個‘請回’莫非是‘請進’?”

結果是子捷一口甘露噴了渡渡一臉。而裏屋古曦難得與渡渡理解一致,開口直接問道:“你睡裏邊還是外邊?”

終歸是做了夫妻,修瀾認命道:“我睡下邊。”

“嗯?”古曦掀被的手一頓。

修瀾指了指床沿下放著的盆栽:“我說這個。”

古曦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修瀾無所適從地咳了兩下,立刻化為原形在盆栽裏找了個縫鑽了進去。

黑夜裏,玉榻上的男子像三月的暖陽,笑起來花開遍野,而一層床紗相隔的紅梅沉浸在薄薄的月華裏,無聲靜開。

幾夜下來,古曦都以“影響不好”與修瀾同房而睡,導致修瀾睡得極其不好,偏巧在神界帝後還須得早早起來同帝君一道臨朝,是以幾次早朝,修瀾皆是渾渾噩噩地瞌過去了,全然不知那一群花白的老仙在爭執什麽。

夜闌人靜的神界,高高隆起的蒼穹被涼風吹得隻剩一片荒涼,此刻隻有校場還有夜以繼日的天將在訓練。

天昊負著手在行列間來回巡視,心裏除了揣著天海丟失的凶獸之事,還有一樁事更是叫他困惑得夜不能寐,免不得有些心不在焉,看見有一兩個渾水摸魚懈怠訓練的便直接擲箭懲戒,哪知用力過了,重傷了一位。

中箭的士兵捂著大腿號叫,一旁士兵連忙去攙扶。

每位士兵都是曾與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天昊心有歉意,卻不能過於表示,隻好借此鼓舞士氣:“一點小傷嚷什嚷?如今天下安邦,不比當年戰亂,但訓練是必不可少的,你們這些天將,如今真是越發懶散嬌貴了,還不如一位小小的仙婢,你們可知當年有位仙婢中了黑鐵腐毒……”

又是這個典故,士兵們最初聽完頗感震撼,可如今幾個千年過去了,耳根子都起硬繭了,自是再提不起興致,但見天昊神將意氣風發的模樣又是要講上一輪訓練的時間,便拿起大刀繼續操練。

天昊唾沫紛飛的嘴猝然停下。

仙婢,竹笛,突然被立為帝後的那位神女的那張熟悉桀驁的臉……

靈台天光乍現,天昊一拍腦門,終於知道了那日在斛川對修瀾的熟悉之感是從何而來,連連招來火虎影往帝君寢宮而去。

古曦處理完公事,夜已經很深了。修瀾睡得酣暢,他坐在床頭,溫柔的目光拂過她沉睡的輪廓,忽然想起胥明宮之時,她也總愛半夜幻成人形坐在床頭端詳他。第一次被他抓了現行,她目不轉睛地瞪著他解釋道:“我在分析你白日說的男女之別。”

第二次被抓到現行,她一本正經地扯謊:“我就是看你臉上有髒東西。”

第三次,她臉燒出一片紅暈,卻隻心虛地東張西望:“我沒看你,我在看天海。”

古曦回憶起來,隻覺又好氣又好笑,半晌,修瀾忽然隱隱動了一下,古曦略怔,溫聲道:“我吵醒你了?”

修瀾沒睜眼,隻眉頭猛然蹙起,伸手一把攥緊他的袖口,身體輕顫,接著冷汗涔涔,像在黑暗中被夢魘纏身時才有的一種恐懼到了極點的形容。

“修瀾。”古曦心頭一緊,試著喚醒她。

可隨著古曦磁朗的音色一聲一聲灌進修瀾半夢半醒的夢境之中,她的手也跟著拽得越來越緊。

夢境是東海礁石,一隻青鳥正用喙撓著她的手心,她癢得發笑。突然,一道彩虹橫空淩駕在東海之上,古曦踏著七彩光色款款而來。

她瞬間收起笑容,目露厲色飛上彩虹,將手中的玉笛化為利劍,青鳥企圖阻止,可她卻毫不遲疑地刺向他的心口。

他落入東海,海水淹沒他滿眶的深情。

“修瀾……”古曦溫和的聲音摻著滿滿的疼惜,在耳際響起。

修瀾這才猛然睜開眼,微微偏過頭。

夢裏那張目若星朗眉入雙鬢的顏清清楚楚地呈現在自己眼前,夢裏濤聲依舊入耳,隻一瞬,她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起身,腰間玉笛攜了七分鋒芒直穿他肩,他意料外地沒避,笛尖入骨,血順著潔白無瑕的長笛淌下來,洇開一片。

古曦目光……驚異?悲痛?憤怒?似乎都沒有,他隻深深地望著她,緩聲問道:“你就這麽恨我?”

修瀾慌了,那一刻,她的麵容寫滿了無措。

片刻後,古曦隻見門口一片裙紗遮住蜂擁進來的光線,不過一霎,門又被關上。

修瀾施法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