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應許浮生遠

早幾日,擅闖天海的神女逃之夭夭一事,在六界引起了極大的波動,有說帝君徇私枉法的,更有才華橫溢者揮起筆墨,寫了本《帝君桃花滿天飛,獨愛他人枝頭梅》的話本子,在神界廣為流傳。

現如今諸神聽聞那個神女被帝君親自前去緝拿關進了天牢,心中懸起的大石都紛紛落地,暗讚帝君果然沒有辜負“三世真元之身”的美名。

天牢的光景萬年不變,萬千黧鴉在孤峰深壑中穿刺,半明半晦的天色,分不清是黎明還是傍晚。

修瀾靜靜矗立,桌上的燈油已經燒了半壺,她明眸氤氳盯著角落的一片暗影出神,仿佛時光回溯,看見三千年前裹著襤褸羅裙的自己。

三千年前的痛,此刻紛至遝來。

她是如何任由自己淪陷在他片刻溫暖裏,又怎能說出重新開始這樣的話來的?

她笑自己愚蠢,又恨他絕情。

修瀾支起虛弱的身體,閉眸運氣,試圖強行破開他的術法,一片淡雅的光暈自裙裾鋪開,在她指尖盛開的梅花卻猝然枯萎一地。

沒用的……

但就算被術法反噬而亡,也好過死在他的罪詔下。

紫晟殿上,諸神唾沫紛飛,皆是一臉難以言喻的欣喜之態,高位上的古曦麵色淡漠,不發一言。

“帝君,小神以為,此女桀驁非我神族善類,當發配荒寂星以絕後患。”

都說神界無生崖是令眾靈聞風喪膽的地方,但荒寂星才是真正讓眾神心生怖畏的所在。

那裏方圓萬裏寸土皆焦,比煉獄恐怖百倍千倍,自古各界身帶滔天罪行的重犯皆關押在那裏,暗無天日不死不滅地活著,比死殘忍千百倍。

三千年前,他為了大局已經失去過她一次了,如今還要他重蹈覆轍?

那樣的痛,一次就夠了,可是偏偏天不如人願。諸神翹首以盼,隻等他開口發落,莊嚴的視線描摹著“天規”二字,鴻鈞老祖一道鐵令將他捆到窒息。

百般思量,進退兩難,他的腦子從來沒有這樣空白過。

擎瑜回至天海並未發現不妥,再返妖界時,蓁蓁山野隻有戰後的殘花敗柳和不計其數的斷刃。

漠沁在洞口焦慮難安,看到擎瑜回來,急忙迎了上去。

“神界的人來過了?”擎瑜搶先問道。

漠沁臉色煞白,顫著唇答道:“他們將修瀾帶走了。”

擎瑜目光驟然一緊,腦子倉皇間憶起修瀾手臂上幹涸的血梅之莖,如今或許隻有一個辦法能保全她。

“修瀾她……”漠沁緊促不安,話還沒說完,隻見擎瑜已轉身往魔界方向而去。

神界黃昏傾盡,薄薄的一層夕陽落在雲階上,兩位仙官恭順地候在殿門外通報道:“帝君,仙子渡渡求見。”

“讓她進來。”良久,低沉的嗓音才從裏麵傳來。

渡渡進去施了個周全的大禮,伏在地上懇求道:“求帝君讓小仙進天牢見一見主子。”

鉛色沉沉的天牢,黧鴉回巢,千峰無言,萬籟俱靜。

渡渡被陰森密布的天牢嚇到,膽怯地跟在古曦身後,隻見古曦肅穆久立,神情難喻,並未打算上前。她猜想應是到了,幾步跑上前去,卻在看到她主子那一刻,渾身形如塑泥,捂著嘴隻剩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砸。

修瀾的柔荑緊拽著衣襟扣在胸前,緊閉的冰眸看不出一絲顏色,可衰敗感卻無處不在。

“主子。”渡渡聲音又顫又輕,“渡渡來了。”

透心的寒冷比鏡竹雪嶺多了一分森嚴,渡渡小步靠近修瀾,握緊了她的手:“主子,渡渡來陪你了。”

修瀾卻毫無所覺。

“主子,你醒醒啊……是渡渡來了。”渡渡滿臉心疼緊張,修瀾卻連睫都不曾顫抖一下。

渡渡終於淚水決堤:“主子,你看我一眼啊。”

一聲聲灌入外麵筆直站立的古曦耳裏,已有些心慌意亂,可是回應他們的是修瀾死寂一樣的沉默。

古曦心頭一緊,察覺不對,霎時幻移而進,隻見修瀾躺在冰涼的石**,青絲遮麵掛滿眼睫,素衣紅裳垂瀉一地,像是睡著了。

仿佛胸口被狠狠猛擊,古曦目光一引,直接將外麵的仙官提至跟前,怒至極點後,聲音隻餘龍吟般的低沉:“誰讓你動的刑?”

仙官被震懾得麵目蒼白,哆嗦了半天才抖出一句結結巴巴的話:“帝君,帝君……小仙不曾用刑……”

古曦麵色鐵青,突然意識到什麽,一個印伽探進修瀾靈台,那裏麵極寒之氣震得七零八碎,他頓時坦然變色。

逆行經脈,她不要命了?

渡渡也看出了幾分意思,捂住嘴裏的聲嘶力竭,萬念俱灰地跌在一旁。

古曦扶起修瀾,沒有血液流淌的肌膚更加寒徹入骨,就連她身邊縈繞的神澤都是霜寒之氣,靈力自她掌心渡入,但她的神澤已經破損不堪,多是術法反噬留下的創傷。

“為何這麽多傷?”古曦滾燙的吐息流過涼唇。

渡渡看帝君親自為主子渡法治傷,忙不迭地交代:“主子為了修天神之位,被術法反噬很多次,所以才……”

“擎瑜不管她嗎?”古曦慍怒,幾個字從齒間擠出。

“擎瑜星君?”渡渡不明所以,回道,“我家主子又不是天海的獸,擎瑜星君為何要管我家主子?”

古曦渡靈力的手驀地一顫:“他與修瀾不是……”喉頭像是卡了根魚刺,“夫妻嗎?”

渡渡如聞天方夜譚,一頭霧水地對上古曦的灼灼雙目:“主子怎麽可能與擎瑜星君共結連理!主子不過是在帝君大婚那日才認識的他!”

頭頂如驚雷隆隆滾過,古曦徹底凝滯。

天海雲岸,她的話頃刻占據腦海。

他方才知那雙滿懷柔情的眸,那些熟悉留戀到令他心痛的小動作,是她再一次放下一切,想將自己交付於他的心意。

我們可不可以重新開始?

可他回了什麽?他說:“修瀾,別鬧了。”

“帝君?”

渡渡反應過來,古曦已抱著修瀾疾步離開。

天海星光,紫晟殿采露的仙婢在一片煙霞中翩然若舞,忽見帝君抱著一女子箭步而過,抬頭時帝君已沒了蹤影,幾位仙婢俱是懊惱,十分遺憾沒能看清帝君懷裏是哪位仙子。

回至寢宮,古曦將修瀾小心擱置**,撫平她青黛間還泛起的波瀾,輕輕將她裹進懷裏,以靈力修補她的神澤。

修瀾眉微微蹙了一下,額間滲出幾滴冷汗,身體一軟直直倒在古曦的肩上。古曦解開她身側的衣結,雪白的雙肩顯露出來,血梅之莖就像幹涸的河流遍布她周身,背脊的傷口觸目驚心,他又取了藥來,再極為細致地替她塗抹。

一切弄完,古曦適才放下華幔,看著靜躺著的修瀾,突然憶起她低顰一笑,為他掖被子的模糊畫麵,隱約能感受到了那一瞬間心裏的滿足。

他輕撫著修瀾的臉,心底五味雜陳,隻抿唇淡笑,她終於在自己伸手可觸的地方了。

正看得入神,一個仙官突然張皇失措而來:“帝君,擎瑜星君在邀月頂無端擒拿魔尊池溟,魔界四十八位長老攜十萬魔人為救魔尊將邀月頂把守得固若金湯,而擎瑜星君寸步不讓,形勢十分緊迫,請帝君前往定奪。”

古曦目色一動,原來在東海傷她的那個魔人是池溟……

可當下,絕不能因修瀾為由頭拿下池溟,他很清楚,倘若池溟供出修瀾的身份,就是將修瀾變成眾矢之的。

如今,唯有將她留在身邊才是最好的萬全之策。

陸續趕來的諸神大都是因邀月頂之事,卻見帝君寢宮外無故設了結界,諸神左右商榷無果,隻能焦頭爛額地等候。

擎瑜星君無端挑釁池溟,引得魔界震怒,已是驚世之舉,偏巧素來決絕果斷的帝君今日遲遲不露麵,諸神心中猜疑不定,摸不準這二人心中考量。

渡渡看著眾神原地躑躅,心生愧疚,轉動不停的眼睛一邊往殿裏探視,一邊小步趨近子捷,小心問道:“帝君能屈尊給我家主子療傷,我已經很感激涕零了,但因此耽誤正事,會不會不太好啊?”

子捷知他主上心中早有計較,不慌不忙地看了渡渡一眼:“你可以放心的是,整件事完全不必你來感激涕零。”

正說著,古曦終於走了出來,聒噪的氣氛霎時安靜下來,而古曦隻斂眉順目將一封剛擬好的神詔遞給子捷:“先送至擎瑜,再昭告六界。”

從人界直聳天鏡的邀月頂,在延綿的雲海上,擎瑜一襲月白窄袖裳,素來與世無爭的眼眸裏寒光凜然。

四麵懸崖峭壁,十萬魔人的陣法早已被後方包襲而來的天昊捅破一個窟窿,與他對峙的池溟在斷石看見神界援兵已到,暗道不妙,隻得翻身欲逃。

擎瑜正欲追趕,峰頂四周飄浮的雲海突然金光乍現,破雲而現的子捷幻化成人攔在擎瑜麵前,道:“擎瑜星君,魔尊自然要拿,但不是現在。”

“什麽意思?”擎瑜質問。

子捷攤手,掌心瑰麗光色轉騰,一封詔書旋即橫置於掌上:“這是帝君親擬。”

擎瑜擰眉接過,詔書上字跡遒勁有力,一氣嗬成,本該賞心悅目,可他越往下讀,心越往下沉,歸納起來,當數結尾一句最震撼人心:“……故冊封鏡竹雪嶺神女修瀾為後。”

擎瑜訝然抬眸,他似乎想到了什麽,素來似星河斑斕的目光深邃悠遠:“他與修瀾……”

“正如擎瑜星君所想。”

擎瑜僵滯,原來如此。

最先聽完神詔的諸神,心中已經是炸開了鍋,看似莊嚴的沉默下早已一片嘩然。

帝君要娶個戴罪的女天神為帝後,簡直荒唐!

渡渡如被驚雷擊中,木滯在原地,久久不得動,直到子捷從邀月頂回來,她才愣愣地問了句:“帝君是不是趁我主子昏迷對她做了什麽越禮之事?”

子捷無語,打趣她道:“……那也算負責了。”

擎瑜從邀月頂趕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見古曦。

他曾是鴻鈞老祖的座下童,與古曦也算是師承一人,隻是鴻鈞老祖嚴苛,對他倆教化的方式截然不同,兩人很少打照麵,加之擎瑜後來一直待在天海,同門間的交情著實有些淺薄。

他身上的窄袖月袍在旦暮煙霞的裙紗中別具一格,色淡如水的眉眼自帶了幾分不可說的情愫,引路仙婢不禁想到前幾日還被神界通緝的擎夫人如今成了帝君欽定的帝後,心中暗歎一番玄妙後,隻見擎瑜星君頭飾青玉發簪竟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微妙感。

古曦挺拔的背影閑坐在雅亭下溫水煮酒,外麵因那一紙天旨鬧得沸沸揚揚,他這一處倒隔絕外世喧囂。

他今日才認真端詳這個總被他師尊鴻鈞老祖掛在嘴邊的帝君,想來外頭都因他翻了天了,他倒氣定神閑得很,確如師尊他老人家說的那般穩重。

“坐。”古曦燙著酒,隨和說道。

擎瑜攏衣坐下,古曦遞過來一觚濁酒,含笑挑眉,口吻溫和:“酒不夠烈,但味道甘洌,試試。”

接過酒飲了,擎瑜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問:“修瀾便是當年師尊留給你的那株血梅?”

古曦執杯的手略略停頓,並不詫異,鴻鈞老祖既讓擎瑜守護天海,自然不會瞞他血梅之事,遂誠實道:“沒錯。”

“依著老祖定下的天規,除卻我,便隻有帝君帝後能自由出入天海,你是想以此解了她擅闖天海的罪名。”擎瑜停了停,再開口聲音多了幾分銳利,“可你立她為後,隻是因為她是血梅?”

古曦認真地搖了搖頭,目光篤定且深情:“你想用的那種法子確然也能救她,可隻有立她為後,才能在保全她的同時,將她一直留在我身邊。”

擎瑜沉默,他確實有辦法救下修瀾,但那個方法過於冒險,遲疑不決半晌,才輕歎了口氣,道:“在天海時,她便傷得極重,既然你對她有情,就好好照顧她。”

聽他語氣中全是失意惆悵,古曦問道:“你對她……”

擎瑜笑了笑:“我初見她時,正是你一統兩宮那日,她傷了赤帝女,我叫她一聲夫人,是想著你多少看在我的麵子上不與她計較。現在想來,我確實多此一舉了。”

古曦默然,若非那一聲夫人,早在天海時,他就應該下這個詔了。

“我真的以為她可以一直陪我待在天海的……”

擎瑜忽地失神說了句,古曦一頓,抬眼看他,他已轉口問道:“池溟,你打算如何?”

“他動了這個心思,自然不會輕易放棄,但緝拿他的理由不能是此次擅入天海之事。”古曦負手而立,眉宇間有著帝君獨有的威嚴與風華。

擎瑜點頭:“修瀾血梅的身份一旦公之於眾,隻會鬧得六界人心惶惶,這也是當年師尊所憂慮的……今日我回天海,發現上次被修瀾的寒冰所傷的那些凶獸消失了。倘若那些凶獸在池溟手裏,後果不堪設想。”

“這件事,我來查。”古曦沉聲道。

擎瑜獨自一人回到了天海,天海無邊無垠,凶獸的咆哮此消彼長,不絕於耳。他將菩提疊嶂重新修繕加固後再無事可做,閑下來的時光每一刻都漫長無比。

守候天海萬年之久,卻敵不過與修瀾相處短短數日的時光來得充實。

擎瑜暗自苦笑,舉目而望,隻剩白色的雲,寂寥飄浮。

一紙封後的神詔朝夕間傳遍神界,古曦回到紫晟殿時,已是夜幕四合,而修瀾仍未醒轉。

他同她平躺著,身體散發的溫暖籠罩著修瀾,仿佛當初在胥明宮時一樣,傾心相付,晝夜不離,他們之間不存在任何芥蒂。

憶起往昔,古曦隻覺又好氣又好笑,從不曾忘,北冥寒界她一副悉聽尊便時的懵懂無知,和在胥明宮她回回使壞後一臉奸計得逞的樣子。

也不曾忘,陪她習法時,她麵對無數咒語生無可戀的樣子,以及每次跌下雲端都拿他當墊背時,沒心沒肺的笑顏……

一點一滴,刻骨銘心。

古曦端詳著她平靜的臉龐,真不知道那個時候她是缺了哪根筋,竟險些將他看作師父,莫不是他對她表明得不夠明顯嗎,還是說……做得不夠徹底?

思及此,古曦眉眼微挑,忽傾身一吻,落在她霜寒的嘴角。

芙蕖苑中是一片死沉的寂靜,赤帝女失魂落魄地坐在玉榻上,麵色慘敗,半日不曾說過一句話。

狐狸從未見過赤帝女這樣黯然銷魂的模樣,心也跟著她愁雲密布的臉色而難受:“公主,您別這樣。”

赤帝女張了張口,憤然的語氣輕渺無力:“堂堂帝君立一罪神為後,偌大天宮,竟無一神敢出言相勸嗎?”

狐狸低著頭不敢迎視赤帝女逼問的眸光,顫顫巍巍地稟道:“帝君處事素來決斷,立後之事又何曾與諸神商議?如今昭告已下達六界,諸神雖心有疑慮,可事已至此,難不成請帝君收回詔令,落人笑柄?”

赤帝女枯坐,仰頭歎笑間盡是酸楚:“如今木已成舟,他是料定諸神顧及神族顏麵不會公然反對,如今無非就是一兩個神君在後麵嚼嚼舌根,成不了什麽氣候。”

“若她真成了帝後,公主當如何自處?”狐狸察覺出她語氣中充斥的不甘和無奈,免不得擔心。

她們本想將修瀾押上荒寂星,豈能料到古曦護修瀾至此,便是她赤帝女當初苦求赤帝,又用婚約和一方天宮作為要挾,才換來一個虛設般的妃位。

那時赤帝女以為終於苦盡甘來,哪怕是帝妃也是中央天宮唯一的帝妃,縱然古曦隻當她是養在宮中的一位貴客,但假以時日她定能走進他的心中。

可她沒想到,那個人又回來了,更沒想到,她滿腹籌謀卻為那個人做了嫁衣裳……

赤帝女恨得咬牙切齒:“九天娘娘那件天海之水縫製的戰袍是不是以新婚賀禮送給本宮了?”

狐狸點頭:“是的。”

“將它找出來。”

“帝妃要戰衣做什麽?”狐狸迷惑問道。

赤帝女揚起森寒細長的柳眉:“戰衣自然無用,但將那天海之水裁出來對付她卻是極好用。”

赤帝女的指尖像五把匕首一樣攥緊掌心,恨意比第一次見到修瀾腰間的竹笛,比第一次知道帝君身邊有個喚作修瀾的靈梅還要來得濃烈。

那個人明明什麽都沒有做卻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而她千般算計、步步為營,不惜在瑤台上受盡天雷的剔骨之痛,甚至忍痛舍妹,害得帝父鬱鬱而終,費盡心思才得了個帝妃的虛名。

而那個人,何德何能?

修瀾這一睡便是月餘,渡渡每回想多陪她一會兒,都被子捷叫走。子捷的理由很充分:“那是帝君的寢宮,你待裏麵不合適。”

一池白蓮開在經久不散的雲煙中,渡渡水靈靈的眼亮著光:“我要是像主子一樣昏迷在床,你會像帝君那樣晝夜陪著我嗎?”

子捷上下掃了她一眼,咳了咳:“你跟修瀾以前一樣,整天不知道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話剛落地,一陣涼風吹來,子捷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又掃了眼渡渡,她果然睜著目光如炬的大眼睛一步踏近他,恨不得馬上撲過來刨根問底。

渡渡眯了眯眼:“你以前認識我主子?”

“這個,你可以問修瀾。”子捷往後撤一步,摸了摸鼻子道。

“帝君以前認識我主子?”渡渡又貼近他一步。

子捷再往後退一步:“這個,你可以問帝君。”

渡渡將他上下打量一眼,神情有些鄙夷:“你往後退作甚?我還能吃了你?”

子捷汗顏:“這個,你可以問你自己。”

“……”

兩人嗆嘴間,已到渡渡例行探望她主子的時間。

修瀾還是靜躺在床,帝君將她照料得極好,平鋪開的衣裙連個褶皺都沒有。

渡渡執起修瀾的手,雖然帝君說過她主子很快便能醒,但每次看她主子靜靜躺在這裏還是不由得濕了眼,她緩了緩情緒,說道:“主子以前說過帝君劍指之處狼藉白骨,是個殺伐果斷極其絕情之人,你說我主子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帝君的**,會不會直接又昏了過去?”

子捷白了她一眼兒,不以為然道:“她又不是第一次……”

渡渡一愣:“什麽不是第一次……”

話尚未問完,她轉過身來,隻見古曦長身而立,墨色的長袍顯得內斂持重,令人望之儼然,渡渡呆了:“帝……帝君,回來了?”

古曦臉色沒什麽異樣,坐下沏了杯茶,問:“修瀾以前是這樣跟你說的?”

“說什麽?”渡渡裝傻。

古曦不動聲色地品茶:“殺伐果斷?極其絕情?”

渡渡幹笑,不知在帝君眼裏這兩個詞算褒義還是貶義,可想來,主子已經算是他的妻,天下的男人都不會喜歡妻子說自己極其絕情吧?遂靈機一動,道:“沒有的事,主子說的是帝君剛正不阿,鐵麵無私,且帝君與主子珠聯璧合,小仙祝你們百年……哦不,永世好合。”

一番話溜須拍馬完,隻見子捷在一旁憋著莫名的笑意搖頭,而帝君臉色,唔,寫著“極佳”二字,渡渡暗喜,道:“那小仙先告退了。”

說完便連蹦帶跳地出去了,順手將子捷也牽走了。

寢宮寂靜下來,古曦走至床邊,輕撫了修瀾的眉,心頭被什麽牽引了一下,有些黯然:“絕情?你是這樣看我的?”

翌日的陽光在珠幔上折射出一片光影,星星點點的光斑落滿修瀾裙裾,淡淡木蘭花香探過鼻息深入腦海描摹著一個模糊的影。

修瀾睜眼,美目似水,尚未沾染寒霜,隻偏頭一望,光線穿過楠木窗欞,將宮殿鍍了層光暈,紫金床架旁的落兵台上擱置著一支竹笛驀然撞進瞳孔深處。

隻此一眼,恍若隔世。

竹笛鐫刻的梅花一如初見般鮮豔欲滴,中間曲折的裂口是被反複黏合的痕跡。

是夢嗎?

修瀾施法欲取竹笛,怎料祭出的術法方碰到笛身,竹笛裂痕便再次破開,“嘭”的一聲掉落在地。

仙婢例行進來打掃,見在帝君**昏迷了整整兩個月的神女醒轉,一時驚愣後卻不知是該行上神之禮還是帝後之禮,是以幾人這一禮拜得十分參差不齊。又聽聞這位神女曾在紫岩門當眾傷過芙蕖苑的帝妃,想來是個脾氣不好的主,故此個個都有些瑟縮。

修瀾尚犯迷糊,而幾位仙婢福禮時目光落在地上的竹笛上,頓時花容失色。

這支竹笛是紫晟殿的禁忌,平常都是由帝君親自拭塵,從不經旁人之手,就連帝妃都曾因此受過責,如今被折斷在地,若是被帝君知曉怕是……

仙婢越想越惶恐,卻在此時忽見一人逆光而現,仙婢立刻惶惶不安地低下頭,嗓音已開始發顫:“帝……請帝君責罰……”

“醒了?”古曦簡單揮手示意她們退下,繼而直直繞過她們,目光落在裏頭那神誌還在雲裏霧裏的修瀾身上。

熟悉的聲音突兀響起,修瀾一顫,猛然起身,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的光景便用力往後一撤,這才發現身下是一張紫玉鑲金的床。

**輕柔的衾褥搭在她身上,床外罩數重綃紗層層疊疊。

而信步踏來的人含著久違的笑,眼角眉梢,深情備至。

古曦笑她:“都占了我床月餘了,現在才往床角縮會不會太晚了點?”

修瀾昏沉的記憶這才“轟隆”蘇醒過來。

天海……

青山葳蕤的妖界……

五千神騎……

回眸,是他清風長袖,掌落心口……新仇舊恨刹那湧來。

“別碰我。”古曦剛想伸手觸她,這三個字便重重砸在他心頭。

古曦卻繼續傾身靠近她,嘴角漾開三分春色,明媚而溫暖:“修瀾,我們從頭開始。”

修瀾驀地一怔:“從頭開始?”她心中隱隱觸動,嘴角卻笑得諷刺,“帝君是忘了自己在天海所言,還是忘了妖界之事?如今再說這話,不覺得可笑嗎?”

古曦收回僵持的手,認真凝視著她:“修瀾,你是真的不知道我為你取的名字是什麽意思,承諾你的名分是個什麽名分?”

“不想知道。”

絲毫不留餘地的回答。

古曦呼吸一窒,滿腔痛楚卻無法辯白。

“是帝後。”良久,古曦開口,“封你為後的詔書已下,這是我想給你的名分。”

“帝後?”

修瀾身形巨震,抬頭,她黑白分明的雙瞳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眸。須臾,她卻笑得極冷:“帝君此番是怕小神再落入他人之手,威脅到天海之心,動搖你帝君之位?”

他神色一點一點地暗下去:“你是……這樣以為的?”

修瀾不以為意,隻打量著地上的竹笛,哂笑道:“就像那竹笛,既然斷了,帝君強行粘了又有何用?”

古曦一滯,修瀾已欲離開。

“我立你為後,隻是因為愛你,僅此而已。”

古曦追至門外,從後麵擁住了她。這時的他再不像是睥睨眾生的帝君,更像是個深陷情中的尋常男子。他灼熱的吐息灑在她發間:“可我現在說什麽你都不會信,你隻要知道隻有在我身邊,我才能護著你。修瀾,難道你想再落入池溟之手,將天海之心拱手相送?”

“終於說出來了?”修瀾冷靜下來,似乎把所有的事情都在這一瞬想通了,“帝君明知是池溟擅入天海卻不追究其過,因為帝君知道小神的身份一旦公之於眾,天海之心將被多方覬覦。可你既不能讓小神身份敗露再落入他人之手,威脅六界安危,又不能將小神押入荒寂星,因為小神若出了事,天海之心再無人能啟……”

她推開古曦漸漸失力的雙手,牽出一個冷漠的笑:“帝君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古曦看著她臉上再沒有曾經的狡黠、靈動,更多的是桀驁和冷漠。

他知道,縱然他愛她才是他不顧一切要娶她的初心,可他們之間注定不能隻有純粹的情意。

她對他的感情,他再沒有把握了。

古曦再次開口,聲音已近懇求:“那麽你……”

修瀾冷道:“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