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問朝與暮

嘰嘰喳喳的聒噪聲灌進耳朵震得腦子嗡鳴難忍,修瀾隨手抓了一個柔軟的東西擲過去,陽光明媚的早上,她總是能喊出生無可戀的語氣:“渡渡,你安靜一會兒行不行?”

“哐當”一聲,換來的是更震耳欲聾的聲音,修瀾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餘音還在繞梁,陣陣回響,正欲起身,一雙玉手壓過來,接著是有些小題大做的關切:“躺下躺下,你這傷還沒好呢。”

修瀾四肢使不上勁,黑白分明的眸罩起一層濃霧,待看清眼前之人,才啟開縞白的唇:“擎瑜星君?”

“唔,咱倆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叫我擎瑜就好。”

擎瑜手輕輕一拂,將修瀾適才一枕頭打翻的青玉花瓷瓶複合歸位,一副慘不忍睹的模樣,搖頭道:“你起床這脾氣可得改改。”

修瀾也忍不住逸出一絲笑,打量起四周,青玉拚接的玲瓏室,暖玉生香,獨具匠心,倒是別致得很。她的視線又往半掩的門外探了探,外麵的天像一床沒有盡頭的厚重棉絮,沉沉藹藹,除此外,還有激昂的海水和偶爾一聲低沉的嘶鳴。

“這是哪兒?”身體無力,連同聲音也自帶了幾分沙啞。

擎瑜扶穩她後收回了手,輕描淡寫道:“天海。”

修瀾臉色凝了凝,擎瑜頓了頓,才耐心與她解釋:“我追池溟到東海,發現神界天將眾神突然集聚去了天海,擔心你出事,便折了回去,誰知在半路就遇上了半死不活的你。如今神界正四處找你,我尋思著不如將你帶回天海。這天海你總歸也是闖了,也不差這一次,沒人會來天海找人,你也可以安安心心養個傷。”

記憶從腦海深處一躍而出,修瀾這才憶起那短劍擲來時,古曦護在她身前的樣子,而她捏訣遁身,轉眼已在千裏之遙的雲海……

她猛然起身,卻因為起得太急,又重重跌了回去。擎瑜被她這一舉動嚇到,臉色一變,連忙攙住她,開口有些慍怒:“你要去哪兒?”

“多謝擎瑜星君救命之恩,但天海禁地,非小神所能待,就此別過。”修瀾扳開他的手,支著床起身。

“如今整個神界都在緝你歸案,你已經無路可去了。”

擎瑜看著她的樣子,憔悴倔強,讓人心生憐惜,於心不忍,於是一把將她扶回**躺好:“即便找到池溟又如何?讓他供出你的身份,引起眾靈的貪欲,從而將你自己、將天海之心推向岌岌可危的地步?抑或是會被神界處決以安六界?你真的想清楚了?”

室內驟然安靜。

擎瑜見她纖長的五指扣在心窩處,抑製著傷口的痛楚,又才道:“先將身體養好吧,這裏終歸是安全的。”

修瀾閉眼,半晌才輕點了點頭,她很清楚,她的身份是六界秘辛,今日是池溟,他日呢?自己稍有不慎,再落入他人之手對六界來說,就是一場浩劫。

擎瑜默立良久後,見她似真的冷靜下來後,才提步出去。

紫晟殿吊頂懸了一簾璀璨的花燈,將大殿豎直截成兩端,一端話少的武將權當看戲,一端話多的文臣繼續附議。

子捷站在一旁,不知他主上對諸神這些指責修瀾的誇誇其談做何感想。

幾日來,朝會商榷之事都是修瀾擅闖天海,可偏偏修瀾就像人間蒸發一樣,了無音信。就連天昊都束手無策,一道六界詔令下去至今無果,諸神隻得將滿腔維護天規的熱血用在嘴皮上了。

卻不知是哪位天神突發奇想,道興許是擎瑜星君護妻心切,將她藏在了天海。子捷尚不知紫岩門那事,隻覺這猜想實在荒誕滑稽,可他主上的眉卻是蹙得更緊了。

數日相處,修瀾發現天海的獸其實還是很溫順的,嬉戲打鬧時就跟北冥寒界的五荒獸一樣。

擎瑜抿嘴微笑,踏步前去,豢養著萬千凶獸的天海難得這樣寧靜,瞧她神澤也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便道:“紫岩門無心之言,一直覺得誤了你的名聲,我當時也是情急,想不出什麽法子來緩解局麵,你應該不會怪我吧?”

修瀾回神過來,才憶起他所說之事,有些啼笑皆非,笑道:“名聲這個東西,我素來也不太在意,你是好心相助,我又怎會怪你?”

“就知道你不會介意,不過話說回來。”擎瑜勾唇一笑,“你現在還真得陪著我守天海了,夫人。”

這一聲順嘴的夫人,讓修瀾不由得蹙眉,擎瑜聳聳肩,調侃:“喏,方才還說不在意,叫你夫人就不開心了。”

修瀾看著他:“這就好像你守護天海,供的這份神職,四海八荒誰不禮讓三分,但不知事的人就當你是馴獸的,你聽著是不是也不太舒服?”

擎瑜捂著胸口,故作痛心道:“夫人這話,太傷為夫的心了。”

他辛苦演繹了半天,卻隻見修瀾的神情就跟午時看兩隻獸在水裏打滾時一樣,一時頗感尷尬。

古曦最終還是來了天海,眼前的景象亙古不變,滄海茫茫,雲霧生煙。

白茫茫的天光浸透他沒有焦距的眼,而在他深邃的瞳中映射的卻是神界大雪紛揚那夜,也是在這個位置,他看到凶獸包圍著一川寒冰,寒冰上紅梅落成雪,她靜靜躺在上麵,命懸一線。

古曦閑踱幾步,鬼使神差地到了擎瑜青玉雕琢的玲瓏樓。

“六界五宮,九州列國全無她的蹤跡,如今唯有天海未去,加之她與擎瑜星君又是眷侶,擎瑜星君若想藏匿也是極有可能。”

紫晟殿諸神的猜測跳進腦子裏,他停下步履,冰冷的天規、諸神都永遠都不會懂得修瀾那句“我傷口疼”帶給他的錐心之痛。

手已不由自主地觸上房壁,玉的冰涼滲進骨子裏,古曦驀然停下,痛苦掙紮從來沒有停止過折磨他,倘若她真的在裏麵,他要如何呢?

要再任由諸神對她唾棄猜疑,再由森嚴的天規將她處置?

他該如何對她?

古曦低下頭,雲霧中浮浮沉沉兩三片梅花驀然闖進他的視線。

她果然在這裏!

一百年,傾心相對,晝夜相伴,到頭來,卻不能護她一個周全,這裏不受天規製約,也不再擔心魔人來傷她,確實會是她最好的歸宿。

就如擎瑜所言,一世一雙人。

失落和心痛,鋪天蓋地地襲來……

良久,一抹流紫劃過天際。雲岸另一端,擎瑜忽覺菩提疊嶂被輕輕波動,臉色頓時一變,眼底閃過一些不安:“他還是找來了。”

“他?”修瀾臉色平淡。

擎瑜頓了頓,誠實道:“古曦。”

修瀾忽地一笑,如她所料,能自由出入天海禁地的左右數來也不過神界五帝和擎瑜星君。

良久,她搖頭失笑:“他竟緊逼到如此地步。”

擎瑜看著她的樣子,心裏歎了口氣:“看來這裏也不安全了,與其等他們甕中捉鱉……”

“你說誰是鱉?”修瀾回頭睨他一眼,打斷他。

擎瑜左顧右盼,最後隻好無奈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是我這個幫凶。”

此答案甚合修瀾之意,回頭繼續凝望著天海纏綿的雲霧,就像她的心一樣,寧靜無聲而又茫茫無涯。

擎瑜抿嘴笑了笑:“這些年我也沒出去看過,正好趁著幫你四處逃命,我也去看看六界的風景好了。”

修瀾遲疑道:“那天海呢?”

“左右你才是天海的威脅吧,守著你跟守著天海是一樣的,總歸你比那些凶獸賞心悅目。”

魔界與妖界隔著燃著熊熊冥火的斛川。

斛川之上,修瀾頷首立在甲板前端,目光落在斛川盡頭絢爛繽紛的妖界。

“聽說最近妖界亂得很,最適合你這種逃犯藏身了。”擎瑜站在她身後調侃道。

修瀾轉過身,青絲長袖,像迎風的旌旗,輕輕拂在擎瑜臉上,冥火本無溫,此刻卻燒得擎瑜麵紅心跳。

修瀾並未留意到擎瑜這一小小的心潮起伏,幾步過去,找個地方坐下,說道:“聽說妖界忘憂花正逢花期,也最適合緩解你常年看凶獸的眼了。”

擎瑜瞟了瞟修瀾,突然幸災樂禍道:“你說,咱倆這叫不叫私奔啊?”

修瀾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舟掉了個頭,正遇上鉚勁追來的漠沁。

在此地遇上她,修瀾並未驚訝,反而是漠沁那艘船上鉚足了勁兒劃槳的老龜大汗淋漓,被他們這猝不及防的大擺頭嚇了一跳,愣罷,他才將槳往旁邊一丟,道:“你們可算回頭了,累死老夫了。”

修瀾和擎瑜對視一眼,俱是不解。

漠沁欣喜道:“我方才還以為認錯了,追上來一瞧,沒想到真是你!”

“好久不見。”眾人愣罷,修瀾方才含笑寒暄了一句,“聽說妖界忘憂花正是花期正盛,我來看看。”

“來妖界怎麽能不來找我呢!”漠沁一拍大腿,複又道,“不過神界出了那樣大的事,妖界如今也亂得很,你還有心思賞花,倒是閑情得很。”

擎瑜下意識瞧了瞧修瀾,卻見她臉上笑意未斂,平靜得讓人不安。

漠沁犀利的眼毫不避諱地打量著一旁麵如冠玉姿態謙和的擎瑜,再看向修瀾時眼神別有一番深意:“人界那位傻大個兒呢?你不跟他一起了?”

擎瑜挑起好看的眉也看向修瀾,修瀾汗顏一笑,適才淡然引薦:“這位是擎瑜星君。”

漠沁精靈般的瞳頓時放大。

近來霸占著眾靈茶歇時間的擎夫人的夫君擎瑜星君?

傳聞中說他夫人娉婷絕世,蹤跡難覓,在帝君婚宴上重傷德行溫淑的帝妃,此後又擅入天海,觸犯禁令,執法如山的古曦帝君在天海雲岸,還與她情意綿綿,甚至徇私枉法縱她歸去。

漠沁從旁人口裏聽來時,隻覺匪夷所思,素有曠世逸才之稱的古曦帝君在她心底的形象險些破碎一地,好在事後帝君幡然醒悟下神界詔令,六界通緝,雖然再無下文。

漠沁神色詭譎,小心看著修瀾:“那什麽……你應該不是他夫人吧?”

修瀾道:“自然不是。”

漠沁長長籲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擎瑜看著漠沁這一臉放鬆的神情,十分無辜。

舟靠岸後,漠沁熱情地將他們迎進了自己的居所。妖界不似神界那般富麗堂皇,公主住的宮殿不過是術法劈出的一方石洞,布局樸素但各種用器倒是一應俱全。

最深得修瀾心的是這兒沒有什麽侍婢,隻有個喚作赤芍的小姑娘。

赤芍很是乖巧,行禮問安後端茶遞水,又去收拾了幾廂房間出來,殷勤備至。

“妖界這一場內亂,你打算如何收場?難不成妖皇真打算將你交出去?”修瀾不由得詢問道。

“我父皇最疼我了,他才舍不得呢。”

漠沁叼了根蘆葦好不愜意,隻是一想到小舒他們的境地就不禁愁苦難當,不知在皇城外還有多少那樣因內亂而潦倒的妖靈,沉默了一會兒,她才道:“我們妖界有幻淵坤,你以為漠沙族真的敢攻進來?”

“幻淵坤?”修瀾皺了皺眉。

漠沁點了點頭:“幻淵坤是當年鴻鈞老祖安定六界時特賜我妖界皇室的法器,可頃刻間將生靈化作傀儡,運風成壁,足以罩下九州,還能使修煉之靈失去原有本性,化作人界凡人,經生老病死。”又回想了一陣,她繼續道,“不過,也就小時候父皇給我看過一次,長得不夠神武,倒像是個銅色的彝樽。”

“銅色彝樽?”修瀾頓時一驚,運風成壁?那不正是池溟在東海用來對付她的法器?

漠沁見她神色異常,笑了笑:“是啊,你是不是也覺得這麽厲害的法器怎麽會長成這般小氣的模樣,我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也跟你一樣。”

“如果沒有幻淵坤會怎樣?”

漠沁從未想過這個問題,聽修瀾這麽突兀卻又正經地一問不免震了震,才聳聳肩道:“幻淵坤好端端的,怎會沒有了?”

修瀾也不忍打碎她最後的期許,幻淵坤已毀之事漠沙族尚且不知,斷然不敢輕舉妄動,何必告訴漠沁給她徒增困擾?

“如果漠沙族真的攻進來了,就來鏡竹雪嶺找我。”

“你也住在鏡竹雪嶺,那跟那位擎夫人……”

“咚——”突然響起的聲音打斷漠沁,赤芍僵直在原地,水靈靈的果肉連著破碎瓷盤零星灑落一地。

漠沁回頭瞟了她一眼,輕聲訓了一句:“你怎麽心不在焉的?”

赤芍臉色青白交加,張口結舌:“我……我第一次見到天神,有點……緊張。”說完又連忙抱歉,拾掇一地的狼藉回去了。

“這小姑娘,越來越沒出息了。”屠澤走過來,忍不住調侃赤芍忙不迭跑開的身影。

修瀾這才認真地打量著屠澤,城垣族的長公子,妖界這場紛爭的罪魁禍首。他一身敞開鬆弛的藕色外袍,倒是個麵容幹淨的男子。

修瀾笑道:“這就是你從別人婚禮上搶回來的,挺般配的。”隨口一誇後,修瀾這才靈台一亮,問道,“那趙楚貞呢?”

漠沁臉一紅,別過頭不作聲,屠澤連忙解釋:“我與公主隻是自小在一個洞府滾大的朋友。”

“哦……青梅竹馬。”修瀾沉吟。

這句話聽著有些別扭,屠澤卻又說不上來哪裏別扭,瞅了瞅漠沁,繼續解釋:“我父王為了漠沙族與城垣族的聯誼,才定下了我與漠沙族的長公主的婚約。”

通俗話本,修瀾總結:“政治聯姻。”

“我不願,便請漠沁幫了這個忙。”

“為愛奮……”修瀾一頓,“請?”

漠沁這才無奈插口道:“別人搶婚那叫為愛奮不顧身,我這頂多叫為兄弟兩肋插刀。”

“……”

此刻的紫岩門沒有帝君大婚那日的琴音扇袖,唯有雕欄玉砌亙古不變,戟仙官和掌燈仙婢整整齊齊站了幾排,顯得它更加莊重恢宏。

赤芍被守門仙官截在外麵,焦灼不安,來回踱步,等著前去通稟仙婢帶回消息。

直到功名威震一方的天昊神將騎著火虎影豪氣凜然地走出來,一雙精銳的虎目掃過赤芍弱小的身軀:“你說你有神界詔令上所緝拿之人的消息?”

赤芍被他這一望,立刻顫顫巍巍畢恭畢敬地行禮,才答:“小妖……小妖想先問神君一個問題才能確定。”

天昊濃密的粗眉上挑:“什麽問題?”

赤芍忐忑不安,詢問道:“鏡竹雪嶺可是隻住了一位天神?”

鏡竹雪嶺地處天海以南,苦寒之地人跡罕至,他這段時日將鏡竹雪嶺守得密不透風,可除了一座空****的冰宮什麽都沒有。

“不錯。”

“那便是了”赤芍鄭重道,“她在妖界,跟漠沁公主一起。”

“可準確?”

天昊凝視著她,在他灼灼虎目下仿佛一切謊言都將無處遁形。

赤芍這下反而冷靜下來:“千真萬確。”

天昊心潮頓時一陣澎湃,這個讓他和他麾下的將士勞心勞力殫精竭慮的神女終於有了音信,他恨不得馬上去妖界將她緝拿,但想起帝君的話,隻能先平複心境回去通稟。

“不需要小妖麵見帝君嗎?”赤芍見他要走,連忙問道。

“不必。”天昊頭也沒回,複又想起什麽,吩咐一旁仙婢,“帶她去領賞。”

赤芍掩不住的失落寫滿一臉:“可我就是以為可以見到帝君才來的啊……”未說完,仙婢已經將她引到另一個方向去。

紫晟殿中,赤帝女正吩咐著仙婢將古曦寢宮的一些擺設重新做調整,連窗台上什麽時候換什麽花也一一叮囑了一遍,但是落兵台上方同那把絳紫的三尺長劍一起橫置的竹笛,卻是沒再敢動。她心底牽出一絲自嘲的苦意,好像隻有這樣她才能確定自己已經是他的帝妃了,而非是相隔了七個神殿的芙蕖苑中尊貴的賓客。

仙婢靜候一旁心生欽羨,三世真元之身、一統兩宮的帝君唯一的帝妃,這般殊榮果然也隻有三公主這樣貌美賢淑的女子擔得起。

忽聽仙婢齊齊行禮喚了聲:“帝君。”

赤帝女欣喜地抬頭,卻瞬間如坐針氈。

隻見古曦劍眉蹙起,孑然獨立間是傲視八荒的氣勢,那雙黑曜石般的瞳裏更是蘊藏著滔天的怒火。

仙婢從未見過帝君這般盛怒,突然間噤若寒蟬,赤帝女亦是惴惴不安,難道是事情敗露了?

赤帝女惴惴不安地移動著蓮步盈盈施禮:“帝君回來了?”

古曦隻是冷冷吩咐:“送三公主回去,今後無事不必過來。”

幾位仙婢麵麵相覷,有些心疼帝妃,硬著頭皮道:“可是帝妃等……”見帝君臉色十分不好,後麵的話硬是沒敢再說下去。

赤帝女方一出去,一道金色的光疾速而來,正是急急追來的鳳凰子捷,他恍若未見著帝妃一樣,一臉焦灼徑直進了屋。

接著一聲瓷杯砸地的破碎聲割破靜謐的長空,古曦低沉喝道:“把天昊給本帝叫來!”

子捷立在門口躊躇著,他知道他主上動了怒。

天昊例行公事,抄修瀾的府邸也無可厚非。隻不過做得有些過了頭,天昊將整個鏡竹雪嶺碾成了穢濁的雪泥,連同那座精美的冰宮都成了一片殘垣斷壁。

半壁雪山沾染塵泥,一方青湖混濁不清。古曦最先想到的是,她的家沒了,她該去哪兒呢?

天昊帶著修瀾的音信匆匆而來,見到正要離開的赤帝女,大大咧咧的他忙收斂衣容行禮。

赤帝女看他們今日個個臉色焦灼,行色匆忙,遂探口風道:“這麽晚了,還找帝君議事?”

麵對赤帝女天昊毫不避諱,激動萬分道:“大事!鏡竹雪嶺的那位神女終於有音信了。”

赤帝女心頭一緊:“她在哪兒?”

“妖界。”

“那還不速速將她拿下!”赤帝女音色頓時揚起。

天昊何嚐不想,卻終有所顧忌,誠實道:“帝君囑咐過,要先通稟再做定奪。”

“先通稟,再做定奪?”赤帝女重複一遍,腦中快速思索起來。

天昊見帝妃突然陷入深思,便退開向帝君寢宮走去。

赤帝女憶起天海雲岸之事,眼睛驟然一定,倘若古曦悄悄將這件事辦了,那她豈不又功虧一簣?

“等一等。”赤帝女喊住天昊。

天昊立刻回頭來:“帝妃還有何事?”

赤帝女撐著笑:“帝君已經歇下了,天昊神將還是明日一早在朝會上稟報吧。”

天昊想來最近幾日帝君臉色確實不如以往那般灑脫,或許是勞了些神,但此事又刻不容緩,難保這一晚不會發生其他的變故。

赤帝女見他猶豫不定,又道:“這樣,你先去妖界一探虛實,盯著她別讓她逃了。”

經赤帝女一提醒,天昊複才想起今天這妖靈帶來的消息,他還是先去證實一番為好,遂應道:“多謝帝妃提醒,我馬上去。”

斛川渡口。

修瀾輕奏玉笛,汩汩流出的音光飄零婉轉,柔情似水,像那人在天海雲岸傾身而來,俯首一吻,落她眉間。

低音一轉,繼而高亢,激越回響,如有破天之勢,又似他單手執劍帶她躍出天海,清涼的耳畔是他沉穩的心跳。

“修瀾,別鬧了。”他的話自心間浮起。

修瀾頓住,音,也截然而止。

她於光而立,映在擎瑜的心底仿佛生出了一片絢爛織錦。

“天籟之曲,怎麽不奏了?”

修瀾收了笛子,不語。

擎瑜總覺得修瀾藏著很多心事,隻是她不說,他也不去問,隻是偶爾會猜想一下那心事究竟是一件事,還是某個人?

有人賞花,有人看人。天昊看著他們在忘憂花中,想著花前月下這個詞,果然造得極妙。

青色的冥火偶爾騰起三尺火焰,一陣火光鋪照過來,襯得修瀾凝肌似雪,氣質天成。那一刻,天昊忽覺她十分眼熟,可不大靈光的腦子想破了天也沒想出這似曾相識之感從何而來。

天昊將幾位自己信得過的心腹留下,悄無聲息地行至遠處,招了朵雲離開。

三十六重天上,是一派浩然正氣坐落於中央天宮的紫晟殿,朝露稀薄雲煙嫋嫋,諸神按部就班地踏進了紫晟殿。

古曦深沉的目光落在諸神中空缺的神位上。

“帝君——”殿外傳來一聲呼喊。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這是天昊一貫的作風,諸神司空見慣,隻閑閑等著天昊神將十萬火急般趕來。

古曦方才有所好轉的臉色立刻陰沉起來,正欲開口質問,天昊已迫不及待地稟道:“鏡竹雪嶺那位天神找到了!”

古曦手中的茶水猛地濺出一大片水澤,沾濕了玄青的袖口。

“在哪兒找到她的?”

她明明在天海,天昊又如何能找到她?除非……

“妖界。”

天昊接著道:“擎瑜星君果然與她在一處,咱們為了找到她費盡心思,他倆倒好,花前月下,實在太不給麵子了。”

心頭像被什麽輕輕割過,古曦的臉卻沒什麽表情,他知道,有些東西,終究是避不開的。

而妖界皇城內,漠沁端了早餐進來,五顏六色色澤俱佳的滿滿幾盤鮮果被擺放在桌上,一臉不悅地嘟囔道:“赤芍一晚上不知道哪兒去了!找了半天也沒見著人。”

擎瑜挽袖斟了杯溫水遞給修瀾,修瀾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擎瑜才想起她觸水成冰之事,失聲笑了笑,收回來自己飲了,複才搖頭,笑著搭腔道:“就一個妖靈伺候你,還不許她悄悄偷個懶?”

“那倒也是。”漠沁一邊說,一邊在修瀾麵前放了一碟誘人的水果。

擎瑜隨意拿了水果,方欲開口說什麽,眉心一擰,頓時止口。

“怎麽了?”修瀾見他神色異常。

“我先回天海一趟,你等我回來。”

菩提疊嶂和他緊密相連,被人輕輕一引便能讓他察覺,而且這次的感覺比以往都更加清晰。

修瀾還沒來得及問上一兩句,擎瑜就已騰雲而去。

見擎瑜走了,漠沁如釋重負般:“他終於走了,我快憋死了。”覷了覷修瀾,嘻嘻笑道,“我有一個問題特別想問你,你跟擎瑜星君這麽熟,你認識他夫人嗎?”

修瀾怔了怔,紫岩門前他那一聲夫人喊得四海皆知,漠沁問的那位夫人難不成真是自己?修瀾歎了口氣:“在我回答這些問題前,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盡管問,定當言無不盡。”漠沁一拍胸脯,大方說道。

修瀾支著手看她:“好奇心真的會害死貓嗎?”

“……”

好奇之心未得到滿足,漠沁有些頹靡,方撥開石洞門口掛起的青葉簾子,頓時腳下像被一根鐵針牢牢定住,動彈不得。

修瀾察覺有異,緊跟出來,隻見洞簾前原本青草葳蕤的原野上數千神界精兵昂首鼎立,鋼韌的戰靴踏在妖界嬌憐的土地上,隱隱震動。

神將天昊朝高高隆起的天宇揖了揖手,中氣十足道:“本將奉帝君天旨緝拿罪神修瀾。漠沁公主,請往旁邊讓一讓,以免傷及無辜。”

漠沁震驚地看向修瀾,哭喪著臉道:“好奇心果然會害死貓。”

修瀾卻隻撫了撫玉笛,直視著凜冽的劍光。

玉笛鍍著冷月的光,寒氣逼人,修瀾回頭見漠沁還在此處,催道:“你還是快走吧,待會兒打起來我可顧不上你。”

漠沁見她毫無所懼,便也挺直腰板十分義氣道:“我就這麽走了,也太忘恩負義了,別忘了,貓有九條命的。”

修瀾忍不住笑了,看著她明亮的黃衫覺得這姑娘真是可愛極了。

笑罷,修瀾隨手捏了個伽印,轉眼化作術牆將漠沁護佑其中,待漠沁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已經和外頭的劍拔弩張成了兩個世界。

修瀾嗓音清麗,仿佛自語:“我已經欠下了很多債,不能再欠你的了。”

漠沁焦急萬分,緊貼著堅不可摧的術牆,看著修瀾的唇一翕一合,卻聽不見她說的什麽。

天昊號令如山,寸步不讓,一副誓要拿下修瀾的架勢。修瀾的眼散著鋒利的光,掃視著密布如雲的神將,仿佛下一刻就是一場酣戰。

紫晟殿上,諸神拜退,三五成群漸行漸遠,風掃過珠箔銀屏,全是一片空**寂寥。

子捷掂量了許久,才問道:“主上真的以為如今修瀾會乖乖跟著天昊回來?”

簡單一語,卻霍然戳破古曦心中建起的所有期望。

他隻記得三千年前的坤陽神殿上,她認錯承擔罪責的乖巧模樣,可如今,她的單純執著化成桀驁的刀,靈動活潑隻剩霜白的寒。

她還會聽從於神界,信任於他嗎?

子捷見古曦麵色亦有些不定,又問:“主上就沒有想過修瀾會拚死一戰,與天昊兩敗俱傷……”

話尚未說完,古曦已經遠去了。

悠揚的笛音劃破妖界靜謐的天,婉轉音韻轉眼就是奪命的利刃,五千神兵將八個方位一鎖,轉袖揮戟間平地卷起颶風。

頃刻間,風起雲湧,山呼林嘯,這一方平地猶如一鍋滾燙的水,沸騰著。

漠沁被護在術牆之中,隻見空中將士陣形來回變動,挽弓運術行如影,疾如光,有的重傷跌落,有的法器脫手。修瀾孤身一人,翩然轉袖乘風欲飛,肩上劃開幾道口子,但不見一絲血澤帶出,可漠沁無計可施,亦如那日幽州城一般模樣,一籌莫展。

可這是神界的天將,此番又有哪個敢來助你?

漠沁很是焦灼,正思及此,隻見一挺拔的身影直往修瀾而去。

那人玄青長袍的袖口鑲繡著流紫花紋的緄邊,束發的紫金冠嵌著白玉襯托出他周身不凡的氣澤風華。

霎時,漠沁屏住呼吸,激動難以言表。

這人不是上回那個傻大個兒還能是誰?

英雄救美這個戲法倒回回叫他趕上了,漠沁臉色紓解,驀地,又一片煞白,但見那人運風為掌,他竟是要……

漠沁滿目驚恐:“修瀾,小心!”

歇斯底裏的聲音在術牆內陣陣回**,然而隻能灌進了她自己的耳裏。

修瀾眼風捕捉到漠沁的異常,險避一劍,旋步轉身,回首,但見一束絳紫的光芒影射而來,那人淩空一掌,直直奔她而去。

眾將士見帝君突然蒞臨皆愣了愣,才立刻舉戟趁機朝修瀾刺過去。

修瀾驟然失力,直接跌下去,追擊來的將士像座銀山迎麵坍塌下來,勢要入骨的利刃卻又在空中齊齊停下。

眾將士麵麵相覷,不敢再往前,誰敢上前動帝君懷裏抱著的女子?

古曦抱住毫無反擊之力的修瀾,她冰寒入骨的雙目狠狠看著他,像是柄帶著倒鉤的戟,在他身上留下無數個窟窿。

“帶回天牢。”古曦沉聲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