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花落芳菲盡

天海星輝灑滿神界紫晟殿的每一處角落。

古曦莫名的心神不寧,連提筆的手都幾近顫抖,幾杯涼茶入腹,仍舊無法平息滿腔的煩躁。

子捷看他反常的舉動,生怕他又突然病情發作,待在一旁十分緊張。

“《血梅之源》還是沒有消息?”古曦突然開口,聲音有些焦灼。

《血梅之源》是被鴻鈞老祖封印在太虛之境的一本古籍,子捷直至今日都無法忘記他主上去太虛之境取這本書負的那一身傷,隻是那本古籍在三千年前的胥明宮就被人盜取,至今了無音信。

子捷頭一低,回道:“沒有。”

天海泛著粼粼波光,它像隻猛獸,俯瞰著五宮六界,逼視著芸芸生靈。

古曦望著它,竟覺得它仿佛要垂瀉而來,他冷然吩咐道:“繼續查。”

“是。”子捷低聲應道。

“帝君,怎麽了?”赤帝女輕輕跨過門檻,見到滿地狼藉的書紙,不免愣了愣。

子捷見他主上神情陰沉,便代其答道:“隻是一些枯燥的書籍。”瞧了瞧赤帝女抱著刻著梨花紋的檀木古琴,“三公主這是?”

赤帝女溫婉一笑,將琴擱在案桌上:“大婚賀禮太多,最近才清點出來,倒覺得這把古桐琴很是新奇,竟是龍筋做的弦,妾來請帝君試試音。”

近來赤帝女來他寢宮越發勤,古曦不由得揉了揉眉,抬眸間全是疲倦,他執起一旁公文,道:“琴是好琴,你若喜歡拿去即是。”

赤帝女欣喜地應下,小聲問道:“妾給帝君彈一曲可好?”

“不必了。”古曦拒絕得幹脆利落。

赤帝女以為他即便不願聽,至少會像之前一樣說得委婉些。

可能是她已經習慣了他的以禮相待,如是想著,赤帝女便沒有太多的失落之感,仍將儀容端得無可挑剔:“那待帝君想聽的時候,妾再為帝君彈奏。”

古曦點了點頭,沒再接話。

赤帝女看出他的敷衍,這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冷漠,她頗為不適應,隻好將琴從他案桌上抱起,側身時,突然撞見落兵台上絳紫色的劍柄上方擱置的竹笛。

笛尾朱砂渲染的梅花色澤如初見時那樣絢麗,對小綠最恨一刻,應該是桑華宮見到她腰間別著這支笛子時吧。

約莫千年前,赤帝女跟著她帝父進了回古曦的寢宮,那時她看到這支竹笛頓時心生憤意,可她哪裏知道這竹笛斷過一次,力道使得大了些,便又折斷了,惹古曦動了回怒,她才知道那個人還在他的心裏。

但那個人已經死了,又有何懼?

卻沒想到如今竹笛一塵不染精致如初,而它的主人也完好無損地回來了,怎能不叫她心生害怕,心生痛恨?

方踏進芙蕖苑的宮門,一位仙婢匆匆奔來跪在她麵前,赤帝女心煩意亂,抬手就是一個巴掌落下去,嗬斥道:“什麽事不能慢慢說,驚慌什麽!”

仙婢被一巴掌扇了個清醒,怯怯稟道:“是狐姐姐有事……”

與此同時,天昊亦是火急火燎趕至古曦書房,帶翻一路香幾花瓶,惹得古曦不得不抬頭皺眉瞅他:“你這狂歌鏜不廝殺疆場,改拆房子了?”

天昊回頭打量了自己這一屋的傑作,憨憨一笑,抱歉道:“失手失手……”

“罷了,”古曦並不在意,轉身回到座上,“你上回這般形容是東陵族之事,這回是為什麽事?”

天昊連忙道:“東海天色驟變,若我沒有猜錯,應是幻淵坤。”

“幻淵坤怎會出現在東海?”

天昊一直留意妖界的局勢變動,妖界這場內亂越演越烈一發不可收拾,遲遲未戰全倚仗妖界皇族的幻淵坤。幻淵坤若在此時有所異動,牽連的必將是整個妖界,可妖界的聖物怎會出現在東海?

天昊百思不得其解,請命道:“我現在就去東海徹查此事。”

古曦看著天昊風風火火地轉個身又帶倒兩個坐墩,扶了扶額:“算了,讓子捷跟你一塊兒去。”

子捷嫌棄地瞥了瞥天昊,不情不願地接下命令。

芙蕖苑滿池的蓮花萎靡不振,半開半枯,狐狸倚在玉欄上,遍體鱗傷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緊扣著欄杆的手一根一根鬆開,滑落在地。

“狐姐姐!”是一起侍奉公主的仙婢在哭,“帝妃馬上就回來,你堅持一下。”

狐狸傷得毫無感知的身體被她們七手八腳扶起,傷口觸到柔軟的床席,周身每一處地方都劇烈作痛,真想就這樣睡下去。

“帝妃。”一陣行禮問安的稀碎聲漸漸入耳。

公主,是公主回來了!

狐狸半睜半閉的眼裏一片模糊,隱隱約約能看到赤帝女鮮麗的衣裳形成巨大的濃影。

“誰傷的?”

是公主緊張的聲音,可她看不清公主的臉,那張不再爛漫的臉在為她皺眉嗎?

這不重要,她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訴公主,可是一張口,都是幹在喉結的瘀血,發不出聲。

狐狸輕輕地伸手握住一片衣綢,讓赤帝女俯身傾聽。

濃影籠下來,是公主身上獨有的胭脂香,狐狸開口,氣若遊絲:“她……魔尊,去了天海。”

“什麽!”赤帝女頓時僵住,她怎會不知魔尊與修瀾同去天海的利害,若是天海之心被動,那將是誰也承受不起的浩劫。

狐狸又何嚐不知,拖著半條命回來,便是為了告知此事,勸言道:“帝妃……攔住魔尊,小綠已重傷昏迷,是……魔尊要動……天海之心。”

“重傷昏迷?”赤帝女眼中閃過一絲亮光。

狐狸點頭,幅度太小,不易察覺:“是,公主,告訴帝君,現在來得及……”

可這片刻,赤帝女腦子裏已醞釀起一出大戲,波濤洶湧頃刻平息,她柔柔笑道:“不,讓他們去。”

“公主……”狐狸費解。

赤帝女撫了撫她胸口,貼在她耳邊:“他既是威望素諸的帝君,三千年前舍她一次,今日亦會如此。”

看著赤帝女泰然鎮定的樣子,狐狸突然猜到什麽,如今的她褪盡韶年的爛漫,已能未雨綢繆深思熟慮,卻沒想到將人心計算到如此地步。

怎樣避開值守的天將通往天海,如何破除擎瑜的菩提疊嶂,這些對於早有預謀的池溟來說不過小菜一碟,不過兩個時辰,他就到了天海之鏡的雲岸上。

天海以下是繽紛繁雜的五宮六界,天海以上是虛無縹緲的原始混沌。

而麵前,極目遠眺盡是滿滿當當的利角獠牙密布整個天海的凶獸。

夜越來越沉,猙獰的獸散發著六界最璀璨的光,這無垠的星海裏養育著的是能顛倒乾坤征服五宮六界的天海之心。

天海之水裏藏著萬千凶獸,猙獰之貌千奇百怪,或通體赤紅的蛇身虎,或滿身荊棘的巨猿獸,見到雲岸上的生人,一呼百應,雲集過來,露出饑腸轆轆的嘴臉。

池溟直接用術法將昏迷的修瀾移至水麵,凶獸見狀,隻當投的食,爭先恐後地朝著那憐弱的纖弱身軀撲過去。

頃刻,一片寒冰鋪開,張牙舞爪的獸連同百尺內的水都變成了一座座嶙峋怪狀的冰雕。

所有嘶吼咆哮不複存在,無人敢涉足的天海之水成為可踏腳而行的茫茫冰原。

即便早知會如此,親眼所見,池溟仍不由得驚歎,笑意更是猖狂。

池溟縱身一躍,長長的披風落在寒冰之上,修瀾隨著他術法引動,身下的冰開始往天海更深處蔓延……

灼目的星光割過修瀾緊閉的瞳,修瀾睜眼,強光奔湧進去,下意識地又閉上。

眼前是星光爛漫,耳邊是凶獸嘶鳴,身下有水的觸感卻轉眼成了堅冰,她知道,這是天海,曾一度以為風景最美的天海……

修瀾四肢被束,她試圖掙脫,可池溟用的不是個簡單的術法,任她使盡渾身解數卻是徒勞。

可是眼下,天海之心絕不能落入池溟的手。

池溟見她有醒轉的趨勢,正欲再加一層術法禁錮她,卻忽見一個血色的梅花印伽自她白皙的額間顯現出來。池溟一驚,可已入天海,五宮六界觸手可得,此刻的他絕無可能放棄。

池溟借一冰淩攜周身靈力欲封修瀾命門,然冰淩未靠近修瀾,一道花障劈過來,滿目梅花如場血雨,疾如旋刀,直直將池溟逼回雲岸。

法術反噬,修瀾所承受的又是致命一創。

池溟支撐起來,枉他一代魔尊竟在此女身上連栽三回,看著她奄奄一息再度昏迷,冷冷一笑:“自討苦吃!現下,你還能有什麽法子?”

是啊,還有什麽法子?她實在沒有力氣去與池溟鬥法。

目光所及,全是她足下的冰,修瀾一雙眼睛光彩不再,卻仍在打量周遭環境,忽然靈機一動,輕輕笑道:“池溟,你又算錯了一步。”

話一落地,池溟方觸及冰麵,三尺寒冰猝然瓦裂,湧進的天海之水浸濕披風衣角,池溟暗叫不好,錯愣之間,隻能狼狽退回雲岸。

斷裂的寒冰霎時就被凶狠殘暴的獸填滿,形如巨河,將修瀾與池溟隔成兩岸。

雲岸下方的凶獸朝著池溟張著血盆大口在海水裏翻湧撲騰,齜牙咧嘴濺起漫天水花。

天海之水能淨化一切術法,饒是池溟靈力再高終是派不上任何用場,甚至稍有不慎就淪為這群可憎的獸的吃食,原本信心倍增,轉眼卻一籌莫展。

而那柔弱的、薄如白紙的人躺在孤立的冰川上涼薄一笑。

莫大諷刺!

池溟方額青筋暴跳,怒極反笑:“你又能堅持多久?何苦白白枉送性命?”

修瀾靜靜感受著靈力從指尖流失,輕聲開口:“我死了又何妨呢?你總歸得不到天海之心。”

池溟臉色灰白,這句話著著實實將他驚醒個徹底,見她麵色安定,深知此女劍走偏鋒,像是真的一心求死。

天海的獸精神抖擻,掀起一陣陣低沉嚎鳴,若繼續這樣拖下去,莫說擎瑜,怕是整個神界的靈都會聞聲而來。

此番失策,全然沒料到區區一神女竟能將幻淵坤毀了,池溟隻能先逃離再說。

池溟方走,擎瑜便趕至雲岸,見到冰川上的修瀾,頓時木滯。

天海的星河裏浮著寒冰,擎瑜眯了眯眼,他早聽鴻鈞老祖說過血梅之事,可他沒想到,竟是修瀾。

擎瑜素來陽光的臉起了一層陰霾,修瀾幾乎用盡最後的力氣跟他說話:“擎瑜星君,攔住池溟,快去……”

眼前激烈打鬥的痕跡一目了然,前因後果擎瑜也猜到了七八分,他有些擔憂:“你的傷……”

“我不打緊。”修瀾的聲音毫不拖泥帶水,盡管她已經身受重傷。

從雲岸到百丈之遙的寒川,莫說使不出術法,饒是身手極好也不可能從這千萬頭前赴後繼的凶獸中活著過去。

修瀾若不從冰川過來,誰也別想靠近她半步。

擎瑜隻能狠一狠心,追池溟而去。

見擎瑜追上去,修瀾才放心下來,喉嚨似被什麽堵住,她側身一嘔,沒有血,滴在光可鑒人的寒冰上隻有氣息凝成的霜。

霜冰上,聚結著冰雕裏的獸發出的熒熒星光,可是壘砌的冰捕捉到的卻是它們最殘暴的一刻,赤紅的眼、尖利的牙呈放在眼前,即便隔著寒冰依舊令人生怖。

原來天海竟是這般模樣,誠如古曦所言,毫無美感。

古曦……

要得到天海之心如此簡單,可那一百年裏,他若是真的想要這天海之心,完全能誘她毫無防備地將天海之心雙手捧上。

天牢裏赤帝女的話一字一句地在腦中回放,明明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的東西,他何必那般大費周章、精心策劃?

突然覺得情這種東西真如一層薄冰,易凝易碎。

凝時,不知情從何起,卻刻骨銘心;碎時,別人三言兩語,深信不疑。

若他從頭到尾要的都不是天海之心,那她恨他什麽?恨他不信她?可是她又何曾信過他?

當時傷情傷得很了,連質問都沒來得及,清修了三千年,卻在這最後一刻才醒悟過來。

可是終歸是太晚了。

修瀾躺著,看著指尖的神澤絲絲逃逸,祭出的梅花零零散散飄落身上,她看著自己的樣子,真是糟糕透了。

“修瀾!”

修瀾心頭一緊,這個聲音她一向覺得低沉,現如此連名帶姓嗬斥一聲竟覺親切無比。

抬眸望去,他還是風流蘊藉,還是她喜歡的眉目、喜歡的身姿,他敏捷的身手從萬千的凶獸間踏險而來。

溫暖的手,溫暖的懷,熟悉的木蘭香……

修瀾貼在他胸膛,微弱的幾縷氣息刮得幹涸的細嗓發癢:“為何要來?堂堂帝君要是失足成了凶獸的吃食,一世英名怕全成了笑話。”

“別說話,我給你渡靈力。”

淡淡的一句話,足以讓修瀾怔住,眼裏是幾世也道不盡的酸楚。

積蓄了三千年的愛與恨,就於這一瞬,桀驁不馴化作溫柔繾綣。

“古曦……”

已經多久沒這樣認認真真地喚過他的名字了,久得她都忘了,修瀾忽地釋然一笑:“你是掐著時辰來的嗎?”

“不,我來晚了。”

炙熱的吐息暈進發鬢,修瀾閉目,一股渾厚的靈力自天靈蓋湧進,四肢百骸都是他靈力裏摻和的溫暖。

修瀾借著他渡來的靈力自行調養,呼吸漸漸勻稱,周身神澤也得了些好轉,但傷還是很重。

在無生崖的颶風裏毫無波動的她此刻輕輕一軟,就又倒進了他堅實的懷中。

修瀾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衣襟上的木蘭花,今日看上去,竟覺得它開得很圓滿。

“古曦,我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什麽事?”溫和的聲音。

誠然心動這種東西是不需要醞釀的。

修瀾再往上攀一點,很輕鬆地就死死地抵住了他的下頜,長長的睫刷過他的喉結,搖了搖頭,轉而道:“我傷口疼。”

淘氣的小動作,著實令人懷念,古曦俯首,輕輕吻在她額間。

她身上肉骨分明的傷口就像潔白無瑕的玉器裂痕,沒有黏稠的血液,卻更加觸目驚心。

這種傷一次又一次落在他懷裏這弱不禁風的身體上,一次一次叫他牽腸掛肚,她到底懂不懂得愛惜自己!懂不懂讓他省心,讓那個人省心……

那個人……

像火星濺在傷口上,古曦徹底清醒。

蠕蠕而動的獸一雙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掠過,他驀然頓住,唇下一片冰涼,分不清是她冰肌玉膚,還是天海的風像染了層雪。

她是別人的妻,而他在對她做什麽!

修瀾明眸氤氳,柔軟的視線像絲綢般在古曦心頭纏繞,明明極力壓製卻還是難以招架,明明不能,卻還是舍不得放開。

他扶她起來,目光放遠,與遙不可及的雲岸間全是蠢蠢欲動的獸。

“看來還得我帶你出去。”修瀾難得溫柔的語氣裏帶了些調笑的意味。

她的傷並未好全,但腳下的水和凶狠的獸,全部凝成堅冰,弱不勝衣的背影投在古曦子夜般的瞳裏,正是瑤台前她失望透頂轉身而去的樣子。

怎能再由她纖纖玉足支撐遍體傷痕?

修瀾見他未跟上來,回頭望去:“不走?”

話剛落地,她隻覺身子一輕,眼前光景一個旋轉,已被他橫空抱起。

“洪荒凶獸而已,倒也不足為懼。”

修瀾會心一笑,攬著他的脖子,有所期待道:“唔……既然帝君執意秀技,那小神也不好再攔著,帝君請便。”

古曦低聲一笑:“抓緊了。”

修瀾老實地縮在他懷裏,他一手攬住她,一手化出把絳紫的長劍,步履穩健,在一張張窮凶極惡的臉龐利齒間穿針走線,劍光一帶,是血肉吱吱分離的聲音。

而他衣不沾血發不亂,將她護如至寶。

轉眼,雲岸已到足下。

她的手卻還環著古曦的脖子遲遲不放,巧笑倩兮,宛如聳立雲霄的雪山突然融化成暖春裏的涓涓細流。算無遺策的古曦帝君沒想到也會陷入這般進退兩難的境地,她一顰一笑就叫他局促不安,甚至想丟盔棄甲,這般秋水明眸,實在撩人心懷,他再不開口提醒她真怕自己控製不住再做出什麽越禮之事。

“到了……”低沉的、刻意拖長的尾音。

但懷裏的人顯然沒能善解人意地察覺到他言語中的別有的深意,雙手一鎖,反而貼得更加明目張膽了。

她什麽時候這樣黏他了?

“修瀾……”他的語氣中是無奈、心痛和不舍,“你這樣……不合禮法。”

“這句話你以前說過了。”修瀾的青絲從古曦胸膛垂瀉下來,閃爍的星光穿透進去,浮在光線中的是她眼角化不開的甜蜜。

陰錯陽差也好,陰謀詭計也罷,都已經不再重要。

“古曦,我們重新開始吧。”

一束淒烈的火猛然撞進古曦眼中,幾輪明明滅滅,忽然,熄了。

如果他能在她遇到擎瑜之前找到她,可惜……

他涼薄的唇是填不滿的悲傷,淡淡道:“修瀾,別鬧了。”

修瀾掌心的溫暖像潮水般霍然退去。

別鬧了,很溫柔的話,卻是她心中拔不出的刺。

修瀾僵硬的手從他脖子上挪下來,一寸寸拉開的距離就像鞘裏一寸寸拔出的刀,割痛著彼此,也斬斷著情絲,翩翩衣角,全是戰後的襤褸狀,卻再也沒有了之前的半分柔弱。

“為何……”

不知該說什麽,她才發現,原來欲言又止,這樣痛心。

轉身踏出半步,雲靴踏破絲薄的疊嶂,形成一個巨大的白色漩渦,傷口猛地絞痛,修瀾往前一個趔趄,直直栽倒……

可他們卻不知道,菩提疊嶂外已雲集駐守天海的神兵,壓陣的是神界德高望重的天神,而引領這一切的正是那位知書達理的天宮帝妃。

靜謐的夜裏四四方方的雲軍大陣裏隻有胸腔裏發出的急促吐息聲。

“誰那麽大的膽子敢擅闖天海……”姍姍來遲的廉直大將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原本也是南方天宮的武將,看到帝妃,立刻噤聲收起一身的不正經恭恭敬敬在雲階下行禮。

赤帝女輕聲道:“廉直大將來了,本宮也安心些。”

廉直大將應是,問道:“不知是誰擅闖天海?”

右立的一位老仙代述:“說是鏡竹雪嶺的天神,小老兒這把歲數也沒聽過鏡竹雪嶺這個名號,倒也不知是個什麽來路。”又瞅了瞅帝妃座下一襲輕煙羅的女子,“擅入天海竟能不被察覺,若非帝妃的靈寵撞見,估計我們這些人一覺睡到天亮還渾然不知,怕是來頭不小。”

神威大將瞠目,胸圍擴大一整圈:“竟有這般本事!那還等在這兒作甚,還不進去將他拿下!”

小老兒搖了搖頭,歎道:“天海豈是我等能進的,除非擎瑜星君將菩提疊嶂收了,我們才可攻上去,我們這心裏也是焦急難耐!”

廉直大將也瞅了瞅赤帝女身旁的女子,狐生來嫵媚,受傷疼痛的樣子在他一雙怒視沙場的眼裏竟顯得十分嬌憐,問道:“帝妃的靈寵也是他傷的?”

老仙頓了頓,不確定道:“這個……帝妃倒沒明說,想來,無疑了。”

初夏的天吹著嚴冬的風,又陰又寒,將二人的對話灌進狐狸尖利的耳朵。

還在芙蕖苑時,狐狸便問了赤帝女:“如果池溟未能脫身,那修瀾豈不是無罪?”

赤帝女閑閑撫琴,字字篤定:“鴻鈞老祖下過一道死令,但凡擅入天海者,不論緣由,一律問罪。”

狐狸更加不明所以,蒙蒙道:“那我們將她與魔尊全部拿下不就好了,為何故意縱容池溟逃走?”

“總歸有所不同,她若是被迫去的天海,無非再扔一次無生崖。她既然能活著回來一次,難保不會再有第二次。”赤帝女悠然一笑,眼底全是勝券在握的光芒,“這一次,我要將她逼上荒寂星,就算不死,也別想好好活著。”

立時,赤帝女指尖弦音一起,狐狸身上的毛發瞬間豎起,那是她第一次在她尊敬的公主身上聞到讓她害怕的氣息。

天海外把控得密不透風,所有目光殊途同歸,精準地捕捉著固若金湯的菩提疊嶂的每一毫厘的波動。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失,直到上方盈盈波動的菩提疊嶂突然迸裂一道口子,關不住的星光跟著奔流出來,在強烈的光下顯現出一個人又像是兩個人的影,所有人屏氣凝神,拔張弩弓……

卻見來人竟是袍裾迎風招搖的帝君和一位娉婷嫋娜的神女。

眾目睽睽,諸神噤聲。

赤帝女見修瀾醒轉,生怕她開口說出池溟之事,自己策劃的計謀也就敗露無遺,立刻示意,廉直大將心領神會,喝令道:“擅入天海!還不將她拿下!”

下立天將立刻擐甲操戈,肅殺氣盛。

修瀾偏頭,隻見滿天光矢、鐺鉤槊戟欲穿心而來,電光石火間,一片玄青袖袍籠罩在前,鋼橫槊戟頓時化成粉末。

赤帝女麵容失色,跌坐下去,被仙婢穩穩扶住。

明晃晃的銀白鎧甲在下空赫赫而立,見帝君動怒,眾神不敢再妄動,四四方方的軍陣霎時陷入詭譎的僵局。

一個凡界收妖道士飛升的上仙突然衝修瀾喝道:“呔!想逃?窗都沒有!”

古曦意識到什麽,猛然回頭,哪還有修瀾半個影子。

東海之濱,風勝薄刃,彌天大雪紛紛揚揚,卻撲滅不了海水的怒濤。

天昊將狂歌鏜往肩上一放,眸光似捕捉到什麽,翻身騎上火虎影,在夜空劃出一道弧線落在抵達夜裏更顯漆黑的礁石上。

子捷沒跟上去,隻抬頭望了望沉霧氤氳的天,瞧不出顏色,也看不見星子,跟海水一樣洶湧的黑,像在謀劃著什麽,想起他主上今日的反常心裏的憂慮頓時聚成了一塊大石。

“鳳凰,過來!有隻活的!”天昊突然喊道。

“又不是讓你來抓海燕。”子捷搖了搖頭,還是飛身過去,剛落在礁石上就頓時愣住。

確然是隻活的,一隻活的落湯渡渡鳥。

渡渡仍在昏迷中,零星的記憶留在黃昏。她記得她主子霧綃輕裾自空中掠下,臉上鍍著一抹絕美的夕陽,她看到彌天的大雪,可是海水卻還是溫涼……

哪裏來的雪?那分明是主子靈力所化,主子說那術法傷身,她從不使用的,怎麽可以……

渡渡猛然起來,鈷藍的雙袖一撲,甩了子捷一臉的……子捷登時臉黑如墨。

渡渡眼睛被海水灌得迷離,眨了幾下才看清眼前這個清新俊逸的男子正是自己心之所愛。睜眼竟然就能見到他,渡渡十分歡喜,直直撲了上去。

子捷沉口氣,方捏了個咒將水烘了去,就眼睜睜渡渡帶著滿身海水二話不說直接撲上來,蹭他一身海水不說,末了還哭天搶地地一把鼻涕一把淚是個什麽情況?

渡渡泣不成聲:“主……子……”

天昊立在一旁目瞪口呆,經過前兩次,子捷已經很淡定了,雙手一攤:“看清楚,我是誰?”

渡渡毫不客氣地扯過他的袖子揩了揩眼淚,抽噎道:“主子!快救救我主子。”

“你主子是誰?”

“修瀾怎麽了?”

兩人同時開口,然前者天昊操著的是審問的口吻,後者子捷卻是突然緊張的語氣。

渡渡水汪汪的大眼睛無辜地望了望天昊,再望了望子捷,話不著邊地道:“你跟我主子很熟嗎?”

天昊心中也有這麽一問。

子捷懶得解釋,追問:“修瀾怎麽了?”

渡渡回神過來,這才急道:“主子被一魔人重傷,攜往天海去了。”

“什麽?”子捷臉色頓時青白,帝君這三千年來最擔憂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我需立刻回天宮。”子捷旋即轉身,施法的手卻突然被拽住。

“我要跟你一起去。”渡渡抓著他的胳膊道,“我不會飛,你帶我一起去。”

身為鳥族不會飛這樣大的恥辱,她竟說得如此自然?子捷難以置信地瞪了她半天,渡渡被他瞪得從含情脈脈,到最後隻有委屈巴巴,正欲泄氣地一根一根地鬆開手指時,子捷兩眼一閉,罷了……

化出一身金羽的鳳凰嫌棄地將渡渡拎到背上,途中還順帶將她一身水甩了幹淨。是以渡渡摔進那軟綿綿的背羽上時,還未來得及好好擁抱它就已頭昏眼花,隻聽身後那名魁梧的神將在喊:“帝君的坐騎你也敢……”

紫晟殿上,諸神趁著他們帝君揉額之際你推我讓,扭扭捏捏紛紛不敢上前進言。畢竟今日那位神女是如何遁身逃走的,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若說帝君不是有心袒護、故意縱容,誰信?

遂諸神斂氣收聲注視著古曦的一喜一怒一舉動一投足,生怕錯漏了任何一抹異色。

赤帝女率先開口,聲音不輕不重,還帶著假意的關懷:“想來小綠應是去尋擎瑜星君的,可這回她也太任性了,擅自進入天海可不是鬧著玩的。”

古曦雙眸微滯,諸神卻是驚疑不定,轟然乍開:“原來鏡竹雪嶺的天神便是擎瑜星君的夫人?難怪會入天海……”

“那又如何?”一聽是她,水君立刻憶起上回紫岩門之事,憤憤不平道,“上次帝君大婚之日,她行為乖張,幸而帝妃心慈,不與之計較,今日再犯天規,斷然是輕饒不得了。”

諸神附議,古曦的目光穿梭在雲下橫平豎直的眾神間。

“待天昊回來,此事便由天昊去辦。”過了半晌,古曦才吩咐下來。

赤帝女在帷帳中挑著漂亮的指甲,不動聲色地笑。

還不知情的天昊已到紫岩門,窮工極麗的翹角飛簷方入眼,他便從火虎影身上下來,兀自嘀咕:“這天宮怎安靜得這樣反常啊?”抬頭,鳳凰那廝已沒了蹤影。

渡渡揪著鳳凰項下的金羽暈頭轉向,隻覺肚子裏今早灌進的冰泥在排山倒海,難受道:“原來我不隻是暈馬車,我還暈你啊。”

語畢,不省人事。

子捷回頭瞧了她一眼,真是比以前的修瀾還沒出息。果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子捷心底嘲笑一番,卻還是不經意地放慢了速度。

子捷落地,對著他挺拔毓立的身段,掌燈的仙婢不由得露出癡迷狀望了望,卻見他雙手一伸接住了一昏迷的藍衣女子,頓時眉來眼去頗為好奇。

子捷從她們曖昧的眼神中察覺不妥,施法將渡渡送至仙婢麵前,如處理廢棄的公文一樣的口吻:“交給你們了。”便提步進了書房,等候古曦。

子捷也似察覺了神界的異常,命仙婢奉來溫水隨意問了句。隻見仙婢麵露嬌羞,小心翼翼地敘述完鏡竹雪嶺有位神女擅入天海之事,複又補了句:“聽說帝君與鏡竹雪嶺的那位神女……”遲疑一下,接道,“有私情。”

子捷滿口茶水噴了一地,傻眼了半晌。

鏡竹雪嶺的神女,除卻修瀾又是哪個?

“東海情況如何?”正巧古曦回來,見子捷臉色怪異,坐定後,才開口詢問。

仙婢不由得生出種嚼帝君舌根的恐懼感,顫顫行禮退下。

子捷見他主上臉色沉著鎮定,道:“去晚了,倒是帶回來一人。”

“什麽人?”

“修瀾的仙獸,渡渡。”

古曦入鬢的雙眉微揚,子捷解釋道:“有人在東海重傷修瀾,攜她去了天海,我心下著急,趕回來,卻還是晚了。主上現在如何處置修瀾?”

“處置?”渡渡僵立在門口,不見之前半分病態與迷糊。

後麵匆匆追來的仙婢預備將渡渡拉下去,渡渡拚力一掙已“撲通”一聲跪下:“不是主子去的天海,跟主子無關,主子是……是……被人重傷,主子真的沒有要去天海,主子為了救我才……請帝君放我主子一次。”

腦子裏一幕一幕閃現的記憶將那些難過的情緒擴大成了絕望,渡渡捂著臉,指縫溢出大片大片的水澤:“主子明明可以躲過的,是我突然浮出東海水麵,主子怕因她觸水成冰將我傷了,才甘願承下那魔人追來的一擊。是我的錯,主子曾因觸水成冰傷過人的性命,而我明知主子一直抵抗甚至害怕她自己觸水成冰這個事,我就不該讓她去東海,不然,也不會……”

透骨酸心的話悄無聲息地倒灌腦海,讓古曦心如刀絞。

三千年前他太過謹慎,如果早跟修瀾言明一切,她也不至於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失手害死女娃。

古曦合目,痛定沉思,才吩咐道:“先扶她下去。”

白衣仙婢前來扶渡渡,渡渡見帝君雙足堅立,寸步未挪,以為他不信,她隻好冷汗涔涔地緊拽著群裾,沙啞著嗓音開口:“帝君,求你放過我主子吧。主子以前受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撿了半條命回來,才在鏡竹雪嶺清修了三千年修來這天神之位,求帝君看在我家主子從未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這一次能不能放過她?”

這一次,能不能放過她?

聲聲懇求,如撕開道道傷口,古曦不語,唯額上青筋暴露傷痛。

渡渡又撲到子捷麵前:“你幫幫我,你帶我來天宮找主子的,你幫幫我……”

子捷不忍看她,別過頭,深吸了口氣,道:“凡踏入天海者,無論緣由,一律定罪,這是老祖定下的規矩,你求誰也沒有用。”

渡渡猶如被雷擊,猝然退後一步,形如塑泥,整個身體轟然倒下。

子捷忙去攙扶,她卻毫無感知一樣,任由身體癱在地上,捂著嘴嗚咽,最後任由仙婢扶了下去。

古曦修竹般的手倚著檀木做的椅沉默良久,才緩緩坐下,問道:“天昊沒回來?”

子捷素來疏朗的眉泛了層漣漪,他已經猜到他主上為何要找天昊了:“應該快了。”

“帝君!”疾步生風趕來的天昊話未落音,人先著地,一聲巨響震得窗柩都抖了幾抖,他抬起頭衝屋中滿臉寫著慘不忍睹的二人咧嘴一樂後,才利索地起身拍了拍並不存在的塵灰,“雪地太滑,委實太滑……”

古曦扶了扶額,將早擬好的軍令交由他。

天昊斂容雙手接下,對待軍事他卻是毫不馬虎,展開一一閱過,生怕遺漏一字,文書很短,他愣是目不窺園地看了一刻鍾,到最後才驚魂未定道:“竟敢擅闖天海,還敢畏罪潛逃!此女簡直橫行無忌,罪大惡極,無法無天,帝君放心,我一定不負眾望,將她緝拿歸案,絕不手軟。”

子捷站在一旁端著一副自求多福的臉色低聲咳了咳。

天昊這才發現這番慷慨證詞後,帝君臉色不太好看,暗自深思嘀咕:“我方才又用錯詞了?不能啊……”可轉念一想,帝君素來不苟言笑,隻是用錯詞也不至於惹他動一動眉吧。

正揣摩著,隻見一身玄青衣色的帝君立起刀削斧砍的凜凜身軀,言簡意賅道:“先找到她的下落,其餘的,容後再說。”

“是。”天昊接了令,風風火火地走了。

子捷雖早有所料,卻還是不由得問道:“以天昊的能力,很快就能找到修瀾,屆時修瀾勢必難逃天規處置,主上真的要這樣做?”

古曦子夜般的黑眸藏著一陣絞痛,鴻鈞老祖的諄諄教誨金規鐵律無一刻不在啃食著他心頭悄悄生長出的妄念,可八荒六合是他掌中端平的水,天地之間,怎許他動絲毫惻隱之心?

良久,古曦才道:“難道由她歸去,再落魔人之手?”

隔著一台書案,子捷能清楚地感受到他主上說這句話時的掙紮和隱忍,可是無可奈何,隻願修瀾能像這三千年一樣,誰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