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談話

二.

“阮空星,”對麵的人叫她,“恭喜轉組。”

一起住了好幾年了,這還是林芝第一次跟她同一時間點起床。阮空星三下五除二疊好被子,邊往床下跳邊隨口“嗯”了一聲。

昨晚她失眠,躺在**一直想今天要怎麽應付宋知陸,搞得到現在腦子都是一片混沌。她迷迷糊糊地跑去洗漱,直到牙膏的薄荷味辣到舌頭才慢慢緩過神來,廁所外麵的女聲仍在不屈不撓的念叨。

“組織厚待你啊,單轉雙給你安排了個老將,真是啥好的都讓你先挑。不過咱倆現在好歹不在一個組了,我終於熬出頭苦盡甘來了,我……”

她聽的頭大,加快速度刷完牙衝出來,一看表才五點四十七,對麵的人開了一盞小台燈,正翹著二郎腿敷麵膜。

阮空星沒有回話的意思,隻朝那邊瞥了兩眼就徑自出了門。

林芝小她一歲,今年十六,在少年組滑單人,不過沒什麽成績,說酸話倒是第一,和隊內人緣奇差的她勉強算是和睦相處的關係,但僅限於表麵上。

倆人雖然沒撕破臉,但是林芝說話的字裏行間都透露出“阮空星和我同組所以搶了我好多資源導致我拿不到冠軍不出成績”的意思,並且發自內心十分真誠的把她當作假想敵。

她跑著步,在腦子裏又過了一遍大早晨林芝說的話,後悔沒在出門前大喊一句“您配嗎”反擊林芝。

說的就好像讓她去打比賽她就能拿金牌一樣。阮空星想著,沒過幾秒思緒又轉到了宋知陸身上。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宋知陸的確是老將,林芝說的“啥好的都讓你先挑”也不是沒有道理。少年英才宋知陸國際比賽屢戰屢敗,發揮不穩,但在國內花滑選手中,他的實力和資曆都是首屈一指的,帶她綽綽有餘。

她不高興,歸根結底是不願意轉雙人。

在她對雙人滑有限的了解和認知裏,男性是起主導地位的。

拋跳、撚轉、托舉、螺旋線……所有她能想到的雙人滑動作裏,全都是男性發力,女性被拋來拋去甩來甩去;教練最常說的也是男生力量不足、男生托舉不好、男生這樣男生那樣,反正就是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放在了男性身上。

這意味著能拿到金牌更多的是男性的功勞。

就像要買一棟價值一百萬的房子,男搭檔出了七十萬,女生隻出了三十萬,最後房子的確是歸兩個人所有,但大家心裏都清楚誰拿的錢多誰拿的錢少。隻有當她獨自一人負擔了所有的錢獨自擁有這棟房子的時候……隻有她滑單人,隻有她完全憑借自己的實力贏得金牌的時候,這才是實實在在對她個人的認可。

她隻是不願意把自己的所有榮耀都瓜分一半給另一個人,尤其是她完全相信自己的實力、完全相信自己也可以奪得金牌的時候。

想到這裏,阮空星歎了口氣。

天邊已經漸漸亮了起來,陸陸續續的有人進來跑操。按照平常的習慣,阮空星本該在練完體能後就撤退,可今天卻不知道在等什麽,愣是在操場磨磨蹭蹭不肯走。

宋知陸一直沒來。

她覺得自己應該找教練談一談。

從十一歲進入國家隊直到今天,阮空星都沒跟自己的主管教練吳敏正式談過哪怕一次心。

這個四十歲的男人深入貫徹落實了“訥言敏行”的方針,就是字麵意思,操作十級但就是什麽都說不出來,因此很多隊員受不了他,一是覺得他訓練嚴格壓力太大,二是他笨嘴拙舌並不擅長跟自己的學生談心緩解壓力。

但這樣的性子剛好和阮空星合得來。

十一歲那年她站在吳敏麵前,仰望著那張嚴肅的臉,問出“你能帶我拿金牌嗎”這句話的時候,吳敏說,能。

從那之後她就將自己完全交給了吳敏管理,沒有一句抱怨的堅持全年訓練,一絲不苟的執行了吳敏的所有命令,然後在所有的賽場上拿到金牌,成為當之無愧的天才少女。

這麽多年來,她信任吳敏,就像她信任自己的實力。

目標明確,行動有力。

按照原計劃,她會在今年正式進入成人組,在全國花樣滑冰選拔賽初次亮相,然後參加花樣滑冰大獎賽,再然後……

因此她早在幾天前就跟吳敏提出了自己的參賽申請,當時吳敏說“讓我考慮考慮”,考慮到昨天為止,她被轉了雙人滑。

阮空星並不質疑吳敏的決定,但她不想——她就是發自內心的抗拒滑雙人。

於是她敲開了吳敏辦公室的門。

她來時宋知陸也在這裏。

青年站在吳敏身後,兩個人都對著電腦保持著相同的表情:吳敏屈起右手,用手背托著下巴,眉頭緊蹙;宋知陸亦是皺著眉頭,伸出一隻手指著電腦屏幕,見她來才朝這邊瞟了一眼,冷冷淡淡的,態度和昨天沒什麽區別,看不出是消氣了還是沒有。

阮空星憋了滿肚子的話忽然卡在了嗓子眼裏。

她轉身想走,準備等吳敏和宋知陸聊完之後再過來,卻不想吳敏朝她揮了揮手,示意她也湊過去。

阮空星這才看到電腦上放的是什麽。

打開的網頁裏全都是她比賽的視頻,已經有大部分是播放過的。她不明所以,看了一眼吳敏,又看了一眼宋知陸,這才很奇怪的問了一句:“看這個幹嘛?”

吳敏不吭聲,卻是宋知陸接過了話茬,像在反擊她昨天的嘴臭。

“看你如果靠著單人滑去比賽,輸的有多慘。”

“我……”阮空星的怒氣立馬就被宋知陸點燃了,她像再嗆一句聲,可看到吳敏後,到底是覺得在這種場合和他吵起來不合適,於是收了聲。

“阮空星,”吳敏突然叫她,“迄今為止,在你的組別,你從無敗績。”

“嗯。”她應了一聲,接道:“所以不是應該讓我繼續滑單人嗎?這還不能證明我的實力嗎?”

可男人依舊眉頭緊蹙,微微低著頭,似乎在思考措辭。好半晌,吳敏才再次張了口:“可是成人組,和你想象的不一樣。”

說著,他打開了一組新的視頻。

是去年的世界花樣滑冰大獎視頻,他把時間拉到十三分二十七秒,屏幕上出現的赫然是阮空星很熟悉的米利亞。

米利亞,全名米利亞·梅德韋傑夫,俄羅斯花滑女單運動員,今年二十六歲。

因為組別的緣故,阮空星並沒有跟她同場競技過,但她對這個人記憶深刻……深刻到不僅記住了她名字叫什麽還挖明白了人家所有信息,深入到三圍體重甚至喜歡吃什麽的程度。

原因主要是她和阮空星一樣,從第一次上場比賽開始就沒有再挑過新的風格,每次出場都是踩著冰刀的芭蕾公主,今天白天鵝,明天黑天鵝,後天七彩天鵝,跳來跳去就是跳不開芭蕾舞的框框。

花滑運動員一般情況下都會接觸很多舞種並學習,但據傳聞米利亞從一開始就隻接觸了芭蕾一個舞種,從出道比賽至今,一次都沒有換過,以至於她“冰上芭蕾公主”的標簽已經貼在身上摘都摘不下來了。

同樣主攻芭蕾舞的阮空星有一年和米利亞撞了賽服,還被隊裏叫了好一段時間的“小米利亞”。

……說起來並不是什麽值得人高興的事。

眼前她比賽的視頻一幀一幀閃過,後外點冰三周跳、後外結環跳、跳接蹲轉……比賽全程動作無失誤,但沒有挑戰困難動作。

這場比賽阮空星看過,米利亞一0.1分之差戰勝了韓國選手樸美珍,在總決賽上奪得金牌,還引起了不小的爭議,因為當時的樸美珍明顯技巧方麵更加優秀,還零失誤完成了一個阿克塞爾跳。

最後經過激烈的角逐,米利亞以微小的分差勝出。

雖然阮空星也不懂為什麽。

“明白了嗎?”視頻結束,吳敏問道。

她站在原地半晌沒有吭聲。

她從學習花樣滑冰開始就是當之無愧的天才,沒進入國家隊之前是冰場裏最厲害的,進入國家隊之後又一舉戰勝無數前輩,成為了隊內最厲害的,參加比賽冠軍又拿的很順滑,導致她從來沒有認真看過自己的比賽視頻,和成人組的做對比。

好像再轉入成人組,像以前一樣,成為最厲害的,拿冠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可眼下兩個視頻放在一起以看,高低優劣一眼就能區別出來。

她,比不過玄學金牌選手米利亞,也比不過技巧型選手樸美珍——至少以她目前的實力來說,還無法戰勝他們。

這個認知讓她有一瞬間無法思考,腦子裏空****的,類似於有渾身力氣不知道往哪裏使得感覺,又茫然又無助。突如其來的落差讓人很難一時間完全消化掉。

吳敏還什麽都沒說,她就已經自己在腦海中想出了自己自信滿滿的參加成人組比賽、放出必拿金牌的狠話然後被打臉的場景了。

她聽到自己“呃”了一聲,緊接著吳敏接過了話頭。

他是真的很少說讓人寬心的話,尤其是在麵對自己的得意弟子阮空星的時候。好半晌,他才組織好語言。

“空星啊,你還年輕……”

老氣橫秋,欲言又止,詞不達意。

阮空星的魂還在飄著,直到宋知陸再次被迫幫他說話。

“你還太年輕了,參加的比賽太少,磨練不夠,經驗不足,也沒有強大的對手挫挫你,就這樣上場,輸了一場比賽事小,可帶來的傷害是巨大的。”

阮空星偏了偏腦袋,定定地看著他。

可這個一直對她態度都不怎麽樣的青年此時卻顯出了超乎尋常的認真。

她聽到他接著說了下去。

“對運動員來說,心理關是比身體關更難過的一個坎。你還沒輸過,所以當你輸了一場比賽的時候,你職業生涯的第一個難關才算是剛剛到來。爬得越高的人,一旦摔倒了,反而越難爬起來,就像……”宋知陸舉不出例子了。

他沒法自揭傷疤,去說自己在賽場上像掉進了一個黑洞似的恐慌,也沒法說自己每一次起跳都會想起上一場比賽的失誤,沒經曆過的人永遠不會懂。

他曾經也是第一名常駐選手,是所有人眼中的天才少年,可一旦有一次從天才少年的神壇上跌落下來,就再也爬不上去了。

從他第一次比賽失誤後,他就再也沒能從那個黑洞裏逃出來。

一場比賽失誤,第二場就會不可避免的再回想起這個畫麵,怕犯相同的錯誤,怕其他動作出現失誤,怕自己的分不夠高,甚至開始想如果這次再拿不到獎牌該說些什麽、該怎麽麵對教練麵對隊友。

然後在這種心態下,無法全神貫注的滑冰,又失誤,又與獎牌失之交臂,最後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壓根就失去了滑冰的能力。

沒有成績,自我懷疑,發揮失常,沒有成績,更加自我懷疑,繼續發揮失常……這是個逃不開的死循環,如果運動員熬不過這一關,無法涅槃重生,那麽他的職業生涯也就到此為止了。

可現在的阮空星還不懂這個道理。

他看著對麵一臉懵懂的少女,詞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