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一九九五年的四月,我翹課去了一趟敦煌。

四月的敦煌依然寒冷,早晚仍要穿著厚重的羽絨衣。待得塞外黃沙吹進城的時候,便鋪天蓋地地遮住了太陽。整個天空都是黃悶悶的,當時年輕,再惡劣的環境也不能阻了我的遊興。在敦煌市內住了一晚以後,便坐了小巴,朝著莫高窟奔了過去。

莫高是每年隻有十幾個洞窟對外開放的,其他洞穴均掩藏在深深的黑暗之中。導遊小姐人人腰間掛著一串鑰匙,神情倨傲,給我們一人發了一個手電筒以後,便領著我們走了進去。那手電筒充電明顯不足,看什麽都看不清楚,想要在洞裏多呆一會,導遊小姐的喝叱隨之而來,倒是學了一口純正的普通話。我苦笑了一下,將目光投向售票處,那裏正站著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百無聊賴地晃動著身體,看著我們這些來自全國各地的遊客。

過不了多久,我便和男孩混熟了。他名叫欒牢牢[1],是當地人,也像那些導遊一樣,等到年歲大了,便來莫高找一份工作。我聽了他的名字,忍不住一樂,道:“你這名字還真奇怪!欒姓本來就少見,還姥姥呢!不如叫欒爺爺更方便,哈哈!”

那男孩憨憨一笑,道:“當年我媽生我,費了許多勁,怎麽都生不下來。別人說我長得太牢了,後來我好不容易出生了,我爹就說不如叫牢牢吧,長得牢牢的,疾病都帶不走。”

我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嘖嘖說道:“你爹還挺有文化啊!”

男孩就問我:“你叫什麽名字?”

“王海蓮。”

男孩便又笑開了:“海裏哪有蓮花,你爹還真沒文化啊,哈哈哈!”

我白了男孩一眼,奈何這個名字果然俗氣,怨不得別人拿它取笑,也就聰明地閉上了嘴。隨後我告訴男孩想多轉轉,他便抓起兩個手電筒,很痛快地對我說道:“走,我再領你去看看!”一時讓我大樂起來。

這一次,除了剛才已看過的洞窟以外,男孩還帶著我進了許多要額外收費的洞穴,隻看得我心醉神迷。待到興盡而返,天色已近黃昏。男孩送我出來,似有不舍之意,我卻將目光投向了莫高北麵,那裏一長溜簡陋的洞窟,隻用鐵柵欄與南邊分開,也沒有門沒有窗,風化得甚是厲害,於是便好奇地問他:“那是什麽地方?能去看看麽?”

男孩隨口答道:“那是北窟,還沒對外開放的。”

年輕人自然以不遵守任何秩序規條為樂事,我於是便使出了女孩的法寶——撒嬌,對男生說:“喂,怎麽樣,咱們翻鐵柵欄過去看看吧?拜托啦!”那個啦字拖得甚是悠長,果然男孩就裂開嘴笑了。

“有什麽好看的?不過是以前畫匠與僧人住的地方,又沒有壁畫,無聊得很!”

“可是我想看看嘛!說不定我們能撿到一些骨頭,發現什麽新東西,那多好玩哪!”

“哈哈,”男孩一樂“撿骨頭?那裏早就被研究所的人翻遍啦!還能輪到你!”

“不管不管,要不,等到晚上大家都走了,我們一起去探險,怎麽樣?”

男孩與我年紀差不多,自然很容易被我鼓動起來。想了想,便答了一個好,又說:“翻牆那是不必了,我和我三舅說說,讓他把鑰匙借給我用一下吧。”

我忍不住歡呼了起來:“!你好厲害啊!我就知道你有辦法!”這麽“”一聲,男孩笑得更是連嘴角都看不見了。

那一夜天河寧靜,月朗長空,我倆一人一個手電筒,我包裏還揣了幾瓶黃河果啤,就溜進了北窟。與南窟比起來,北窟自然是荒涼得很。男孩隨手指給我千多年前畫師與僧人住過的地方,那些洞窟低矮深邃,裏麵鑿出一個個窄小的平台,是他們睡覺的床鋪,旁邊還有生火做飯的灶穴。看了幾個洞以後,我們便選了一個洞口稍大的暗室,坐在佛龕裏,一人一瓶酒,喝了起來。月光雖然明朗,卻難透入室內。在那昏暗的室穴裏,我們說話的聲音也嗡嗡的,似帶著無數回聲朝我們反射過來。這黑暗帶著重量壓在我們身上,讓人情不自禁地聯想到千百年前的古人。人生如白駒過隙,石土卻能永恒。這麽一想,就覺得老大沒意思起來。兩人都沉默了,隻一口一口地灌著啤酒。我的手在平台上亂劃,忽然摸到數道刻紋,細細摸去,卻是幾個字,這個發現不禁讓我激動起來,看看牢牢,已經坐在另一個佛龕裏打起了瞌睡,我連忙叫醒他,道:“喂,小子,莫戀無明睡!快來看看我發現了什麽!”

兩人的手電筒湊在一起,一打光,依稀辨認得出三個繁體字:“吉留馨”,字體深深嵌在平台之上,想是當年刻字之人甚為用力,千百年的風沙都不曾將它磨掉。我們兩個小孩子互相看看,明知這幾個字多半早已被人發現,心中卻仍激動不已。男孩沉聲說道:“咱們再找找,看還能發現什麽!”

兩人便撅起屁股在幽黑的洞窟裏找了起來。可是轉了半天,除了收獲到滿頭的灰塵以外,什麽都沒找到。我率先泄了氣,一屁股坐在地上,故作成熟地歎道:“哎呀,年紀大了,我是不行了,喂,姥姥同學,你還年輕,你接著找啊!”

那男孩又在洞中轉了數圈,也懶得再看,過來坐到了我身邊,不服道:“嘁!你多大啊!我看你比我小才是。”

我伸出手擰住他的腦袋,怪叫道:“什麽什麽,我沒讓你叫我姐姐就算好的了,你還敢問我年齡?你不知道女孩子的年齡是個秘密嗎?”

男孩被我強行扭過了頭,忍不住哎喲喲叫了起來,邊叫邊笑,忽然問我:“你說,要是別人聽到這裏鬼哭狼嚎,會不會以為鬧鬼了?哈哈!”

我也笑起來,道:“這才好玩呐!”說著也不管別人是否聽見,便在洞裏作獅子吼,男孩不甘示弱,也跟著我一起狂聲亂叫,一時引得遠處一片犬吠之聲,倒像在呼應我們一般。

直玩到累了,我們才住了口,盤腿坐在洞口,繼續喝起啤酒來。我想起剛才的發現,便用手肘碰了碰男孩,問道:“喂,你說這吉留馨是什麽人?名字還真是怪!”

男孩便道:“我哪知道啊,多半是以前的畫匠僧人之類。我三舅跟我說,以前這裏還找到過唐朝人的骨頭,他們用的顏料,甚至鍋碗瓢盆都有呢。”

我心中一想到千二百年前一個叫吉留馨的男人曾與我們共處一室,便覺奇妙無比,思緒也遠遠飛了回去,半天才幽幽說道:“也不知這吉留馨到底是誰?是個和尚呢,還是個畫師是個窮人呢,還是個貴族;他有沒有妻子兒女,他死的時候,又是誰給他送的葬;他生在什麽年代,有什麽樣的際遇;又或者他是個士兵,戰城南,死郭北……這些都像謎一樣留在名字裏,讓人猜不透,真是急死我了!”

男孩轉頭看了看我,忽然說:“我可沒你那麽多幻想。我家世代就在敦煌。聽我爸爸媽媽說,以前這裏可不是這樣。”說著就伸手指了指外麵那條早已幹枯的河流,繼續說道:“你看,這個叫宕泉,以前這可是一條大河,長滿了蘆葦,還有許多漂亮的野花。當時在敦煌的工匠,都要先挖了這河裏的泥巴出來,抹平洞窟的牆壁,才能畫畫呢。”

我順著他的手指望著眼前空空的河床,說道:“宕泉……這名字可真好聽。那吉留馨,恐怕是整天守著這片蘆葦,還有你說的野花,其實這樣的日子也蠻逍遙的!”

男孩轉頭看了看我,笑而不語,卻伸出手來拍拍我頭上的灰塵。我沒留神他做出這樣的舉動,心中不禁尷尬,想要躲開,卻發現他的眼睛忽然直直地盯住我身後,嘴巴張得像要掉下來似的,神情古怪之極。我心中有些害怕,卻還是忍不住轉過了頭。原來太陽快要升起來了,此時微光射進洞口,牆壁上赫然顯現出一幅龐大無比的白色壁畫。

壁畫的底部跪著幾個低眉順眼的男子,雙手合十作祈求狀,滿臉的懺悔之情。頂部繪作無數輕盈的飛天,他們的中間,卻不是佛像,而是一朵巨大的牡丹。那牡丹風姿頗為靈動,隨著光線的變化,仿佛要搖擺起來一般。我與牢牢皆被這壁畫駭住了,兩人傻呆呆地看著,半天都不敢移動。

到底還是牢牢率先反應了過來,他扯了我一把,兩人一起站起了身,手拉著手,便邁步走近壁畫看起來。那花兒也不知是什麽顏料繪就的,在微光中閃現出一片柔輝之色,清瑩得仿佛透明一般。牢牢將臉湊了過去,好奇道:“這種顏色真是怪得很……我知道有的畫師來不及等河泥陰幹便在上麵作畫,河泥裏含了水分,與顏料漸漸混在一起,色彩就會發生變化,可是你看這個顏色,倒像是塗了磷粉之類的東西哩……奇怪奇怪!不可能是外星人吧”……

我忍不住伸出了手,摸了一把牆壁,便感覺沾上了一顆顆細小的微粒。牢牢伸過頭來想與我一同研究,洞內昏暗,看不清楚,他便拉住我,將我帶到洞外。正在此時,一輪紅日突然躍出遠遠的山巒,光芒萬丈,我們這才看清那竟是滿手的白砂,如人的骨粒一般,晶瑩剔透。

此刻空氣清寒冷冽,莫高窟外隱約飄著最後一絲未散的白霧,我抬頭朝遠方望去,卻見一片礫岩,重重疊疊,無窮無盡,像沙漏一般計算著永恒的時間。回想洞中一夜,隻覺恍然若夢,心底那個名字便湧上舌尖。“吉留馨……”我失聲叫道,卻見一陣清風忽然吹過我的身體,帶著我手中的細砂,遠遠的飄散開去。

[1]試試看念“好頭腦鸞(欒)老(牢),鸞老好頭腦”,能念出來麽?嗬嗬,這是唐代的一個繞口令兼酒令。語出《玄怪錄·劉諷》,牛僧孺(779-847)作。昔年賀若弼戲弄長孫鸞侍郎,以其年老口吃,又無頭發,故造此令。莫高北窟至今未對外開放,我也沒去過北窟。翻牆入洞,狂喊亂叫雲雲,純屬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