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當日張頻殺了二人,正是應了那句話“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饒是他一世強幹,此刻對著許多事,也漸覺力不從心起來。去到外間,買賣之事讓他焦頭爛額回到內院,對著一屋子的鶯鶯燕燕,更覺煩躁不安。如此過了好些功夫,忽有一日他對著銅鏡打量自己,才發現鏡中的那人已是滿頭白發,一付慈祥長者模樣。到得此時,張頻心中才豁然開朗,暗忖道:“不服老不行啊!”一念至此,也就不再牽掛家中之事,隻將生意托付給兒女管家,自己不是出去呼朋會友,便是在家侍弄花朵,竟是做起了悠閑富家翁。一來二去,他對養花著了迷,家中弄來許多奇花異草,那金菊寒梅丁香白茶自不必提,單是牡丹,便有許多名品,姚黃魏紫醉妃紅軟條黃一品朱衣嬌容三變倒是將他的宅子弄得花團錦簇。張頻見自己蒔花有成,心中不免得意,覺得自己無論做什麽,總是一個拔尖,因此逢人就吹噓起來。他結交的那些貴人富豪,隻要花開時節,都被他邀到家裏來賞過花。那些花兒倒也給他爭臉,無不開得燦爛奪目,一來二去,他養花的名聲便傳了出去。

到了鹹通九年的四月十五,張頻見家中牡丹盛開,便廣撒惜花帖,請了一眾朋友來家中看花。那些閑人們哪有不湊趣的,便騎了馬,坐了轎,三三兩兩上了門。隻見花園之中,軟風之下,牡丹開得花海一般,有依著玉欄的,有臨著春水的,有迎空怒放的,有含羞帶苞的,紅白濃淡,爭奇鬥豔,更有一株牡丹樹,上綴萬朵千窠,隨風款款,引得無數黃白蛺蝶飛於花間。縱然張頻的朋友見過許多世麵,此時也忍不住大聲喝彩起來。有人便借著樂聲,唱起了舒元輿的《牡丹賦》,曰“向者如迎,背者如訣。忻者如語,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悅。裹者如舞,側者如跌……”更有那好文的士人作好了詩,讚道:“一種芳菲出後庭,卻輸桃李得佳名。誰能為向夫人說?從此移近太清。”[1]詩做得好不好且不說,隻這馬屁拍得巧妙,張頻忍不住撚著胡須,嗬嗬地笑了起來。

一片樂音歌賦之中,忽然聽到一人冷冷哼了一聲。那聲音哼得甚大,好不粗魯,倒叫一大半客人聽見了。張頻聽得此聲,不禁眉頭一皺,抬眼望去,卻見一個和尚站在一朵半開的深紫色牡丹之前,神情甚是不屑。張頻自從吉留馨一事以後,對和尚頗為忌憚,此刻見客人中居然有一個僧人,心中極是不快,想這僧人多半是自己的哪個朋友帶來的,又不好得罪,少不得臉上堆了笑,上前問道:“大師,今日客人甚多,也不知大師駕臨,慚愧慚愧,敢問您尊姓高名?”

此刻旁邊卻有個麵目輕浮的年輕人走了上來,他一邊搖著扇子一邊笑道:“嗬嗬,張老,這位大師是我帶來的,卻忘了給主人介紹,恕罪恕罪!其實他這一年在長安城大名鼎鼎,我說出來,大家多半都知道——那喚作淮南的便是了。淮南師父菩薩心腸,專收那買不起棺材的窮人屍體,還給他們頗做了幾場法事,超度他們。他收骨之時,見有窮人將死未死的,倒肯伸出手來救一救。你別說,大師醫術高明,有那死了一小半的,或者死了一大半的,哪怕死了九分九的,嘿,還都給他救活了!現在長安闔城提起淮南大師,誰不豎起大拇指,誇他活死人之妙呢!”

大家聽到這裏,都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心中均想:原來這就是那個收骨治病的和尚,待會少不得要和他親近親近。那張頻雖不喜和尚,卻像老狐狸一般,一點心思也不肯流露出來,仍是笑容滿麵地拱手說道:“久仰久仰!我見大師風采不俗,早就暗自猜想大師來曆,您今日光臨鄙宅,真是蓬蓽生輝啊!蓬蓽生輝!不過……我聽大師剛才似有不滿?可是嫌招待不周麽?您說出來,看是哪個賤婢得罪了您,我與您罰她!”

那淮南師父卻微微一笑,搖搖頭道:“非也非也!張老殷勤得很,我又豈是那不知好歹之徒?隻是我見張老園中株株牡丹皆是名品,唯有這一枝……”說著便指了指身畔那朵深紫色牡丹,歎道:“此花卻甚是低賤,我心中奇怪,便忍不住叫了出來。張老,得罪莫怪!”

張頻順著他的手指一看,臉上的肌肉忍不住**起來,似乎想要發作又不好動怒,半晌才強笑道:“大師,您可認得真了?……這牡丹名喚墨撒銀,乃是今春我花了幾萬錢買來的,算是天下第一等名品了,您卻說此花低賤,我……我實在是……”

那和尚聽得此言,又是搖了搖頭,解釋道:“張老,你怕是受了騙了!墨撒銀確是天下名品無疑,隻是你這花卻非墨撒銀。我曾在永嘉鄉間見過一朵墨撒銀,那是真正的黑色,濃得如烏鴉翅膀一般。你這花不過顏色幾近墨黑而已,且你看花緣,那銀邊殘缺不全,顏色不均,那花匠怕是將煙籠紫和白玉互相傳粉,培出了這花,想著天下之人多半沒見過墨撒銀,便將此花拿來哄騙於你。張老,墨撒銀仙品一般,又豈是幾萬錢能買到的?”

此言一出,張頻的臉皮便漲成了紫色,待要不認,眼前卻浮現出花匠那奸猾的嘴臉想要謝他指點,麵子上又頗覺過不去。一眾賓客到了此時也愣住了,氣氛頓時變得尷尬起來。過了一會兒,隻見張頻跺腳恨恨道:“哎呀,小老兒卻是上了那個賊花匠的當!”說著便衝了過來,想要將那花連根拔起,卻被和尚慌忙攔住,哈哈一笑道:“張老,不必如此。依我看,這花再賤也是一條命,你看她開得自由自在,雖是雜種,倒有一番風姿,不如咱們也做個惜花人,隨她去吧!”

那張頻卻仍是要上前毀花,口中說道:“不行!不行!我張頻一輩子,要什麽都是最好的,這樣的賤種怎配生在我的花園中!”說著雙手便搭上了這假墨撒銀。

和尚此刻伸出一隻手,牢牢擒住張頻的雙臂,繼續勸道:“張老息怒!和尚雖駑鈍,倒也通些種花之道,其實我有法子將此花變成墨撒銀,隻是怕說出來,大家說我輕狂。張老若不嫌,和尚便為你試試看,如何?”

大家聽了這話,都忍不住睜大了眼睛,有人便開口說道:“淮南師父,我卻不知你還會種花!”另一人接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此花若假,又如何變成真的?大師莫非有法術不成?”眾人圍住了淮南,七嘴八舌,都想看看他到底怎麽將這深紫牡丹變成墨撒銀。

那和尚卻是微微一笑,指了指天空,說道:“諸位,要和尚變出墨撒銀來倒不難,隻是時辰未到。不如再等等,到了晚上,我保證還你們一朵墨撒銀,如何?”說著轉身又對著張頻作了一個揖:“隻是要勞張老陪我們一整天了,不知張老……”

那張頻口稱“求之不得”,心中卻是驚疑不定。他自從經過阿宜之事以後,對法術頗為忌諱。當日他見到這墨撒銀,隻覺似曾相識,也不知怎麽就糊裏糊塗地買下來了,等回到家中才然大悟。想到阿宜那女子,他心中恨極,卻不知為什麽,對這朵花卻照料得格外精心起來。

當晚天空明淨,星河燦爛,一輪碩大的明月倒映在張頻花園那些沿洄的小溪水裏,如同一顆顆瑩白的珠子一般,隨著水聲,叮叮咚咚地碰撞。花園裏擺上了團桌,一眾客人有的吃酒,有的賞月,有的吟詩,有的作畫,更有那喝醉的文人,單手擎著白燭,走進牡丹花海之中,細細賞起花來,此時月華流瀉,點滴灑落在諸花花瓣上,更增媚態清姿。

到得月交中天,眾人酒也吃飽了,花也賞夠了,笑語聲便漸漸低了下來。大家都拿眼睛盯著淮南,要看他怎生行事。淮南卻施施然坐著,直等吊足了眾人的胃口,才含笑起身,走到那一朵牡丹麵前。隻見他雙手在空中一抓,張頻便見他左手之間閃現出一團流螢般的月華,右手卻托著一片虛空,他隻拿那左右手在花中一抹,晦暗之中,張頻倒不知道那紫色是否變成了黑色,卻見花緣一道晶瑩的銀邊,灼灼閃耀起來。

眾人探頭看了半晌,也不知和尚在耍什麽古怪,正待出口相問,和尚卻回過頭來,對著張頻笑語:“張老,你來看看,這可是墨撒銀不是?”

此時張頻回想數年前的往事,臉色變得極是難看。有心不去,奈何眾人極力攛掇,也隻得起身,他勉強走到花旁,隨眼一瞧便想回身,口中稱道:“沒錯!沒錯!大師真是高明!”

便有那好事之徒立時喊了起來:“張老!你就那麽一瞄,能看清楚麽?我怎麽看著那花兒還是紫色呢?”此言一出,大家均心有同感,忍不住一起喊了起來:“是啊!那花本來一點變化也沒有麽!”有人更是走了上去,圍著花兒左右觀察,並拉住張頻的衣袖,要他低頭瞧個仔細。

那張頻情勢之下,一時難以走開,抬起頭來,卻正好瞥見和尚冷冷瞪著自己,隻聽那和尚緩緩說道:“張相公,還是瞧個仔細為好!別人不認得,你見多識廣,如何會不認得?這不是那墨撒銀,又是什麽?”

張頻隻好又低下了身子,湊在花前作勢瞧著。正在此時,隻聽和尚一聲清嘯,便有陣怪風猛地撲了上來,那花兒隨風搖擺,一下一下地打著張頻的臉。張頻耳中聽得分明,卻從花蕊之間傳出了尖利的歌聲:“西江水竭南山碎,憶你終日心無退……”正是阿宜死的時候,喊出的那首《天仙子》。

張頻忍不住“啊”狂叫起來。他直起身子,瘋了一般環顧四周,又連連叫喊:“不是我……不是我……當日那溫璋……那溫……你去找他,你去找他……”此時變故徒生,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整張臉上布滿驚駭欲絕的神色,五官扭曲,顯得猙獰無比,接著就如鬼魂纏身一般,沿著花園小道,狂奔起來,邊跑邊喊著:“莫要纏我!莫要纏我!”眾人此刻才曉得哎呀一聲,便有幾個強壯仆役上前,拉住了張頻。大家原還覺得花好月圓,此刻被那冷風一侵,寒月一照,再看那花海,便顯出無限詭異之色,耳中張頻的尖叫一聲聲割過來,讓人心中無端滾過一個寒戰,有那膽小的,撒腿就往外跑,轉眼之前,一眾客人已走得幹幹淨淨,隻有張頻還倒在兩個大漢的懷裏,一聲一聲地尖叫著,無休無止。

[1]“一種芳菲出後庭”詩:見《雲溪友議·郭仆奇》,範攄(晚唐,生卒年月不詳,約公元八七七年前後在世)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