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璋之任京兆尹,是從鹹通六年開始的。此人算是世家子弟,七代以上的爺爺,乃是溫大雅。然而他做到高官,倒也不全是靠著世蔭。溫璋為人幹練,手腕強硬,性格褊直,嫉惡如仇。當年在武寧做節度使的時候,當地的銀刀軍最是驕橫不過,溫璋一到,便殺了五百人,一時百姓拍手稱快。做了京兆尹還不到一年,就把個****的女道士魚玄機殺了[1],接著便開始整治豪強中的不法之徒。隻是那豪強貴族關係盤根錯節,又豈是一時之間能理清的?溫璋雖是誌向遠大,恨不能將京畿地區整理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卻奈何總被縛手縛腳,因此便整日沉著一張黑臉,心情鬱悶以極。

卻說鹹通八年一日深秋,溫璋辦完了公事才回到家中,隻感覺身心俱疲,兩個侍妾戰戰兢兢地走上前來,為他挽袖洗臉,正在此時,忽聽得跟了溫璋多年的老仆溫大忠在門外輕輕喚道:“老爺……老爺,安邑坊張頻張相公有事求見,老爺,您看您是……”

那溫璋正憋了一肚子火沒處發,聽得此言不禁高聲訓斥起來:“溫大忠,我看你的年紀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你不知道我的規矩麽?要找我,去公堂便可,卻來家裏牽牽扯扯作甚麽!何況我和這種滿身銅臭氣的人有什麽好談的?還不給我擋了去!”

那溫大忠在門口低聲答了一句是,卻不離開,隔了半晌才又低聲勸道:“老爺,那張頻雖說是個商人,可是和內廷關係密切著呐!我看您回京以來,得罪了不少人……素日裏老爺和張頻沒有來往,他這次求見,想必有什麽事要請您幫忙。若能借著此次機會和他搞好關係,將來在內廷,或可……”說到這裏,聲音已是細不可聞。

溫璋仔細想想,確是這個道理有心不見,心中卻覺得此人說不定真有用處真的要見呢,又實在厭煩想了半天,終是按捺下脾氣,沒好氣地說道:“如此你就把他引進來罷。”說著往椅子上一靠,也不言語,竟是自顧自地看起書來了。

那張頻被老仆逶迤引入客廳,奉上一杯清茶,便坐等了溫璋足足一個時辰。他看上去老了許多,鬢發都半白了,臉上滿是皺紋,眼睛下麵腫著兩個眼泡,顯得甚為憔悴。其實,距上次金城坊那個誌得意滿的中年人,才不過短短四年而已。

等溫璋擺足了架子,慢悠悠地踱到客廳的時候,那張頻已等得焦躁之極,見溫璋進來,連忙迎上去,滿臉堆笑地作揖道:“溫大人!溫大人!可算是等到您啦!”

那溫璋便從鼻子裏哼出了一聲,勉強拱手回了禮,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此人清高,自覺與這個商賈無半句閑言好講,便直接問道:“找我有什麽事?”

那張頻顯是與高官貴族打慣了交道的,對這等怠慢毫不在意,他揮了揮手,便有身邊的仆從捧過來一個檀香匣子。打開一看,裏麵卻躺著王羲之的一紙平安帖[2]。溫璋酷愛書法,平日裏也收藏了不少珍品,隻是王羲之的書法自南朝以來多收藏宮內,流落在外麵的極少。他不禁被勾起了興致,探過頭來仔細看著,張頻好像知道他的想法似的,輕聲道:“此乃真跡。前兩日郭淑妃求我辦事,這是她送來的謝禮。我想我一個商人懂得甚麽?溫大人才是雅人,這帖子若是溫大人收藏了,才不算辱沒了啊!”

“哦?”溫璋一聽,便有些興奮起來。他忍不住取出信箋,仔細端詳,卻見那字跡果然遒美健秀,確是真跡無疑。溫璋玩味再三,才將平安帖放回匣子內,目中尤是戀戀不舍。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張頻這番馬屁拍得確實深合他的心意。那溫璋雖然還端著架子,口氣卻緩了下來。他微微一笑,將那檀香盒子推還給張頻,道:“張相公,溫璋今日有緣能看看這平安帖真跡,也就滿足了。我從不受禮,你拿回去。有什麽事,你說,能辦的,我就給你辦了罷。”

那張頻也知溫璋對自己的清譽極為看重。送禮他多半是不會收的,隻是自己除了稀世寶貝之外,尚與內廷有無數關係,這恐怕才是真正能打動溫璋的地方。因此他聽得溫璋拒絕,也不甚在意,隻將滿麵的諂媚轉成一個苦笑,嚅再三,方才長歎道:“溫大人,按理這事實在不該麻煩您,何況是家醜,說出來倒叫溫大人笑話……隻是去年溫大人斬魚玄機,我便看出了大人一身正氣。今日我……我家出了件差不多的事情,我是考慮再三,顧不得了,想向溫大人討個主意呢。”

於是張頻便將前因後果一一道來,說的正是吉留馨與阿宜的私情。這兩人自以為無人察覺,其實他們的眉來眼去早已落在有心人眼裏,隻是抓不住把柄罷了。那日阿宜對吉留馨作了手勢,早有人告訴了張頻,張頻開始還不相信,想著阿宜最是冷漠不過,對自己都不假辭色,何況他人?奈何當日這二人果然被他按在了被窩裏,隻把張頻氣了個七竅生煙。現在二人均被關了起來,那吉留馨是賣了身的奴才,倒也好辦,隻是那女子阿宜卻有些麻煩。

溫璋聽到這裏,忍不住滿臉不可置信的神色,心想這老頭子莫非腦袋氣出了毛病,連這樣的事情也要來找京兆尹辦。心中是啼笑皆非,想著此人與郭淑妃關係不淺,郭淑妃的女兒又是今上最寵愛的同昌公主,少不得按捺下性子,哂道:“張老,這也值得你上門來求我?男的女的打死就完了!”

那張頻便歎道:“大人啊大人,若是這般簡單,我又何必來打擾大人您?男的打死是沒問題,隻那小**婦卻有些古怪。鹹通四年,京城出了個會從手心裏種黑牡丹的聾道士,佛骨進京的時候,那聾道士當街被人燒死了,死後身邊卻突然多了一個黑衣女子,便是……便是我收的這個婦人。我當日見她美豔之態,忍不住迷了心竅,便把她抬了回來。現在想來,覺得此女甚是奇怪,也不知是人是妖。我若殺她,又怕……又怕這是個妖精,那……”

溫璋心中有些明白過來,便截住了他的話頭,道:“如此你要怎樣?”

那張頻左右看看,方才壓低聲音道:“我想著大人去年殺了魚玄機,心中著實仰慕大人的錚錚鐵骨。我有心要殺這小婦人,又擔心鎮不住,想請大人撥冗一往賤宅,借大人一身正氣,除了這對狗男女,不知大人可能抽出空來?大人若能幫我這個忙,我張頻……不說別的,隻平日裏那幫橫行霸道的小毛孩——雖說大人不懼他們——可他們蒼蠅一樣,圍著今上,趕都趕不走。大人做事處處掣肘,難保不是他們在背後告黑狀。溫大人,你若此次幫我,我保證皇上那兒再也聽不進關於你的讒言,你看如何?”

溫璋的心中此刻便如沸水一般翻騰了開來。他是個清官,但卻並不代表他不懂得人至察則無徒的道理。且他為人方正,最痛恨的便是男女苟且之事,再加上他得知自己竟有不怕妖魔鬼怪的名聲在外,心中不免得意。權衡再三,便有了主意,當下他便站起身,拱拱手道:“張老,舉手之勞,值得這樣感激?我明日下朝以後,便往貴宅去一趟好了。隻是我去了,還是要審審二人的,若是讓我知道了什麽冤屈,別怪我不給你留情麵!”

聽得此言,張頻苦笑道:“勞動大人了!如此我便掃席以待……大人盡管審,我心中也是盼望著那小娼婦沒給我戴綠帽子,隻是親眼所見之事……唉,大人,不說也罷,我隻明天在家等你就是了!”

一走出溫璋的府門,張頻臉上謙卑的笑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陰沉著臉在府門前想了半晌,這才緩步走向自己的轎子。一路上思前想後,一時念著阿宜平日的風姿,便恨不得立時回到家中,將她摟在懷裏狠狠揉搓一時想到自己這綠帽子也不知戴了多久,又恨不得用鞭子將那玲瓏的身子抽個稀爛一念至此,忍不住在轎子裏狠狠跺了跺腳。那外頭跟著的門人以為家主要什麽,趕忙舉手示意轎夫停住轎子,半晌卻聽張頻在轎子裏怒喝:“都死了麽?怎麽不走了?”那門人嚇得吐了吐舌頭,幾個轎夫一溜小跑地將轎子抬回了家中。

等張頻走出轎子,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已是一片平靜。回到內院,待寬了外出的衣袍以後,他便斜倚在春凳上閉目養起神來,雖是麵無表情,看著像睡著了一般,那眼珠子卻不停地顫動著。

卻說第二日,張頻等了溫璋一整天,那溫大人卻是端足了架子,直到華燈初上之時才上門,張頻自然免不了一頓宴席招待酒足飯飽之後,溫璋又興致勃勃地看了張頻收藏的古董字畫,那張頻不敢催促,隻得耐性陪著。直到戌末,溫璋才放下手中一張褚遂良,笑睨著張頻道:“張老,咱們這便開始罷!”

那張頻等的就是這一句,當下便騰地站起身,啞著嗓子喚道:“張文張武呢!”外麵便有人答應兩聲,卻是兩個精壯漢子“你們隨我和溫大人來!”他不欲聲張,領著溫璋朝關押阿宜的柴房走去。

一路死寂無聲,隻有森冷的殘月將樓閣的影子拉得如怪獸一般,那張文張武手裏提著的兩盞燈籠,正好比怪獸青白的眼珠子。張頻一路走,一路覺得滿心的鬱結之氣要將自己溺死一般,等到了關著阿宜的柴房,恨得一腳就把門踹了開來。那烏衣女子聞聲抬頭,見是張頻,蓮瓣一樣的小臉卻無一絲驚慌她越鎮靜,張頻就越恨,踏步上前抽了阿宜兩個耳光。血涔涔地從女子的嘴角流了下來,那女子也不喊叫,隻盯著張頻看了一會,忽然微微一笑,竟是轉開了臉,望向別處,神情譏誚已極。

溫璋此刻走了上來,拍拍張頻的肩膀,說道:“張老,且莫急,待我先問問看。”說著便轉身問那女子道:“你可是阿宜,張頻張相公的侍妾?你夫如今告你私通,可有此事?”

那女子卻仍是將臉對著窗戶,一聲也不出。

溫璋便放緩語氣,溫言說道:“我姓溫名璋,乃是今上任命的京兆尹,專管京畿之地大小事體。你若有什麽冤屈,大可告訴我,我定不會偏倚一方。”

阿宜眼望窗外,沉默半晌,才緩緩說道:“溫大人,我與吉留馨認識數載,情投意合,那日我們……我們確實做下那樣的事情,可是那又怎樣?我不服,不服!”說著語轉激越,她回過頭來,恨恨地指著張頻說道:“你當日見我孤苦無依,花言巧語將我騙了進來,做了你的侍妾,可你早已不能人事,閨房之間,叫我做出種種醜態,折磨於我,我恨死了你!我本來以為這輩子就這麽過了,可是佛祖叫我重新遇見了吉郎,我雖情不自禁,與他做下那事,可是一點也不後悔。張頻,張頻,你如今也知道了什麽是恨罷!哈哈哈!”她慘然狂笑,忽然笑聲一收,森然道:“溫大人,他當日欺我不通世事,強占了我,你能管不能管?這張頻暗中為人之殘暴,你能管不能管?我與吉郎生死契闊,你又能不能成全?我知道這世上任何律法都管不了,我也不存什麽指望。張頻啊張頻,今日你要殺要剮,我都認了,隻不要再讓我見你這張老臉便罷!”

張頻此時已氣得手足冰冷,指著她,一疊聲地喊道:“還……還不給我拖出去!拖出去!”

那張文張武便慌忙走上前來,抓住阿宜,奈何家主沒有吩咐拖到哪裏,張文躊躇了一會兒,到底硬著頭皮上來問道:“老爺,這個……拖到哪兒?”

張頻陰森森地笑道:“阿宜啊阿宜,你平日最要潔淨的一個人,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當年我若不發善心抬你進門,你到哪兒去擺你這副臭架子?平康裏[3]倒是好,隻怕你還伺候不來呢!小娼婦,給臉不要臉,今日我便打發你上路,你到那**幹淨的地方好好享受去吧。”說著便吩咐道:“扔到溷廁裏去,淹死她。”張文張武不敢耽擱,答應一聲,拖了阿宜就往外走。此時張頻與溫璋對望數眼,前者是滿心的憤恨,後者卻覺驚心動魄,有心出言阻止,又覺與禮與法,張頻都落得幹淨,想要排講紅拂女與楊素之事,那張頻虎狼一般的人,又怎麽聽得進去?一時之間隻聽得腳步聲越來越遠,一步步卻好像踏在自己心間一般,越來越重,忽然那女子一聲聲歌喉傳了過來:“西江水竭南山碎,憶你終日心無退。當日隻合同攜……”[4]唱到一半,便聽到一聲響,再沒了聲息。

北風漸漸起了,帶來了厚厚的青雲,月亮隱入層雲之中,天地間一片冷寂,隻有寒鴉偶爾咕呱兩聲。那張頻送走了溫璋,心中一片殺氣難捺,卻也隻好耐性等著到了第二日天亮,便喚了一家老小來到院中,又將吉留馨綁了,推到眾人麵前。眾人心中隱約明白發生了什麽,此時一見吉留馨,有那平日看不慣他得意的,便在心中暗自稱快起來。

見一家媵婢仆役都到了,張頻便黑著臉說道:“我素日吃齋念佛,連螞蟻都不忍心傷害,對你們也是仁慈得很。長安城裏提到我張頻,誰不知道我是善心人?隻是我看你們舒服久了,竟忘了自己是什麽身份,越發輕狂起來。今日我若不給你們一點教訓,明日你們就敢蹬鼻子上臉,以為自己才是這宅子的主人了罷!”他一字一句地從牙縫裏磨出這些話,那一家兩百多口奴仆見主人發難,都嚇得跪在地上,一聲不敢出,一時之間,隻聽得滿院的狂風之聲。忽然,那吉留馨開口說道:“老爺,我們……”

話音未落,那張頻猛地欺身上前。他心中顯然已經恨極,此刻更不容吉留馨說出什麽。隻見他從懷裏掏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托住吉留馨的下巴,隻一揮,便割下了他的舌頭。那鮮紅的舌頭在地上跳了幾下,蹦到了跪在最前麵的一個婢女身邊。那女子何嚐見過這種架勢,嚇得哎喲一聲,竟是暈了過去。

張頻冷笑道:“今天我便要行行家法,給你們長長記性,好叫你們知道,誰是主誰是奴”說著便轉身吩咐站在吉留馨身旁的大漢:“給我打,不打死不算完。”又對眾人說道:“都抬起眼睛好好看著,有誰敢轉開頭去,一並打死”

滿院的北風聲中,隻見那吉留馨襟前灑滿鮮血,先還是站著,第一棍卻被打碎了臏骨,跪倒在地,接著便聽到棍子敲在肉體上的沉悶之音。那吉留馨隻覺得從未經曆過的疼痛,血便一口一口地嘔了出來。漸漸,他被打得神誌模糊,渾身上下卻像麻木了一般,竟變得暖洋洋起來。恍惚之中,他仿佛回到了那個最銷魂的夜晚,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梳著阿宜又黑又長的頭發,阿宜轉頭,對他懶懶一笑,他便永遠記住了那玲瓏的側臉與嬌豔的紅唇。

吉留馨最後的一個記憶,是感到有什麽東西撲到他的身上。他模糊地喊了一句:“阿宜……”最後一記棍子便敲上了他的頭蓋骨。

此刻,那年的第一場白雪,終於隨著北風緩緩地飄了下來。

[1]魚玄機:應是鹹通九年被溫璋判殺的,而非鹹通七年。

[2]王羲之《平安帖》:文為“此粗平安修載來十餘口口人近集存想明日歸複悉口口由同增慨”。缺四字。

[3]平康裏:唐朝妓女聚集地。

[4]“西江水竭南山碎”一句:見《敦煌曲子詞》,詞牌為《山花子》,全詞為:去年春日長相對,今年春日千山外。落花流水東西路,難期會。西江水竭南山碎,憶你終日心無退。當日隻合同攜手,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