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

廣州之設市舶司管理海商,始於開元初年。市舶使多由宦官擔任。雖然是宦官,但也娶妻,有些甚至還是三妻六妾。

市舶使李勉的大舅子成自虛,在市舶司衙門對麵開了個金山客棧。雖然客棧的飯菜差強人意,客房亦隻能算是馬馬虎虎,但那些大胡子海商卻都一上岸便往這裏鑽,個中緣由,自然不須多說了。

據說成自虛未發跡時,原叫成福,是揚州城裏出了名的潑皮,不單會打架,更有一身好水性,能在海裏呆上一日一夜不浮頭。但也隻是據說而已,誰也沒見過他打架,至於遊水,倒是有,但也不見得如何神奇。他性喜食膾,尤其喜食剛從海裏捕獲的金槍魚,他有好幾把專門用來做膾的刀,鋒利無比,皆是從波斯商人手裏重價購來,他將金槍魚去皮剔骨,隻取魚胸腹處一塊肉,切成紙一般的薄片,然後將兩個金橙搗碎作為膾齏,便呼朋引伴,大快朵頤。往日裏和他一起食膾的,有三個人,兩個是胡商,一個叫馬哥裏比,另一個叫薩達,還有一個是多年不第的窮酸秀才,姓盧,叫盧仝。

貞元七年九月的一天,成自虛先已在外喝了酒,回來時正好碰到魚老大黃金水,送給他兩條活蹦亂跳的金槍魚,每條皆有四、五十斤重。他回到客棧,便命小二去將馬哥裏比、薩達和盧仝請來,四人圍坐,食膾,飲酒,閑聊。

喝到半醉時,盧仝搖頭晃腦地道:“喝悶酒沒有意思,且讓我說一個中國古時的故事,讓大家聽聽。”

馬哥裏比道:“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薩達道:“說吧說吧,隻是不能‘之乎者也’。”

盧仝“吱”地喝了一杯酒下去,便道:“屈原有詩曰:‘東流不溢,孰知其故?’問的是那江河之水,每日不停地向東流,流到那大海裏去,卻不知為何大海竟沒有滿而溢出的時候?又有一本書叫《列子》的,說在那極東之處,有一無底深穀,名為‘歸墟’,不單是江河湖海中的水,竟連那天上的銀河之水,也是灌到這歸墟裏去的,但歸墟卻不因水多而溢,亦不因水少而枯。書中又說,在歸墟上浮著五座神山,依次為岱輿、員嶠、方壺、瀛洲和蓬萊。每座山皆高三萬裏,方三萬裏,山上有仙人鼓翼而飛,又有黃金白玉建造之仙宮,更有能讓人長生不死之仙藥。後來始皇派徐福出海去尋仙山,徐福卻一去不回,有人說他死了,也有人說他已找到了仙山,吃了仙藥,長生不死,成為仙人了”。

薩達道:“盧兄說的,奇是奇了,不過奇得太難讓人相信。”

馬哥裏比亦搖頭道:“不信不信。”

成自虛卻道:“若是二十年前,這些鬼話我也不信。但我二十五歲那年,遇上了一件奇事,便與這歸墟有關,卻令我不敢說不信了。”

三人便道:“快說快說!”

成自虛夾了一片魚肉放進嘴裏,細細咀嚼,吞下肚去,方才說道:“諸位可曾聽說過這樣一種武功,練這種武功的人,每日都要吸食生血,……”

他停下了,目光中隱現驚懼,半晌,他搖搖頭,深深吸了口氣,接著道:“那時我還年輕,行事莽撞,殺了一個極有勢力的大人物,被仇家追趕,走投無路,躲藏在一艘大海船的底艙裏。那海船也不知裝運的是何貨物,隻見艙內堆得滿滿的,隻留下幾條小路,以做取貨之用。我在艙內躲了一個晚上,估摸仇家已走了,便偷偷爬到甲板上,想溜下船去。沒想到上去一看,隻見四周大海茫茫,原來那艘海船竟已在夜間開航,如今早已不知駛到哪裏去了。”

“我想勢已至此,隻有去見船主,求他放下一艘小舢板,送我回去。那船主並不像是常常出海的樣子,船老大我見得多了,大多非常的粗豪,但這船主卻是雍容華貴,不怒自威,倒有點像是大官兒。”

“隻見那船主箕踞於上,旁邊幾個妖嬈女子給他扇風捶腿。我做了個揖道:‘小的不慎上了官人的航船,煩請官人放隻舢板,送小的回岸上。’那船主乜斜著眼睛,道:‘看你長得還頗精壯,不知有什麽本事沒有?’我道:‘小的從小在海裏呆慣了,倒識得一點水性。’那船主微微一笑,道:‘我這艘船上也有個水性好的水手,你若是能在水中把他殺了,我便留下你一道出海。’他說這句話時輕描淡寫,竟仿佛說的是殺一隻雞一樣。”

那水手的水性也頗不賴,我和他在海裏鬥了有一個時辰的法,才覷著個破綻,把他殺了。

“我上了船,心裏頗為自得。沒想到那船主旁邊的一個女子卻道:‘老爺,這人的水性頗為精熟,奴家竟有些技癢。’那船主哈哈大笑,一揚手,把一個白玉杯子扔到海裏,道:‘誰先尋著這個杯子,便算誰贏。’那女子嘻嘻一笑,進去換了一身鯊魚皮的水靠,對我做了個福,便‘噗’地跳到海裏去了。”

“我也跟著跳下去,隻見下麵一條黑色的人影,正如箭一般直往下潛去。我本就存了讓她贏的心思,便隻緊跟在她的後麵,看她如何找那白玉杯子。卻見她竟仿佛與那杯子心有靈犀一般,毫不猶豫地就潛到了那杯子旁邊,伸手一撈,就把杯子抓在了手中。”

“後來我才知道,她本是扶桑島上的采珠女,自己給自己取了個中國名字,叫羅素素。而那船主,卻是一位江湖中大大有名的豪傑,名叫李炎,此番出航,乃是去尋找傳說中的歸墟。”

“這李炎卻有個怪癖,每日皆需吸食生血。船工們每日張網捕魚,他吸了魚血之後,便到船頭去,麵對東方,盤腿而坐,不久有白氣從他頭上升起,他這樣坐了約有一個時辰,再起身時,精神大振。”

“船上有二十名船工,底艙內的東西,全都是食物和淡水。”

“船行甚速,幾個月之後,已過了琉球、扶桑、爪哇諸島,雖然也曾碰到幾次風暴,但都是有驚無險。……”

漸行漸東,海水由碧藍而墨綠而黝黑,無風,無浪,亦無雨,天和海靜靜的,逼得人要瘋掉。

月明星稀之夜,羅素素換上她故鄉的衣服,盤著一個高高的發髻,臉塗得雪白,手中拿著一把折扇,在甲板上邊舞邊唱。

唱的什麽,誰也不懂。她的舞蹈簡單至極,曲調亦簡單至極。

她的歌聲薄如蟬翼,細如遊絲,仿佛一碰就會碎,就會斷。

但聽著看著,鼻子就發酸,忍不住要落淚。

原先,海水總是形成不同的洋流,向各個方向流動,但漸漸地,這些洋流都不見了,所有的海水都像是被什麽東西牽扯著一般,向正東方流去。

雖然極為緩慢,但卻是歸墟存在的鐵證。

船工們常常網到極大的魚,有時竟要把倒鉤裝進魚肚子裏,十個人同時絞動雲車,才能把魚從海裏吊上來,有一天,船工們網到一條大魚,費了好大勁,才拉出半邊魚背,那雲車卻已不堪重負,“吱吱”作響,在一邊指揮的老船工龍叔喊著:“斷開!斷開!”原來那纜繩每十丈留有一個接環,遇險時可以很方便地掐斷。纜繩一斷,那大魚重又沉入水中,在船邊帶起一陣陣的漩渦,而回彈的纜繩竟將船舷上遮浪的披板劈去了一塊,木屑飛得到處都是。

也有網不到魚的時候,那時就隻能靠成福下海去捉。李炎給他一把青銅匕首,又教他一招擊刺術,雖然隻有一招,但用來捉魚,卻極有效。起初,成福隻能捉一些較小的魚,慢慢地,他的匕首用得愈來愈順手,也能捉一些較大的魚了,到了後來,他竟捉起了鯊魚:他坐在小舢板上,遠遠地劃出去,扔一片魚肉在水中,不一會兒,總會有鯊魚遊過來,成福待它近前,躍入水中,盡力一刺,手中匕首已狠狠地刺入鯊魚的心髒中,他並不拔出匕首,而是將鯊魚拖到舢板上,劃回大船,船工把鯊魚吊上去。李炎早已在甲板上等著了,他急切地俯下,嘴對著鯊魚胸口處,拔出匕首,血噴湧而出,李炎奮力一吸,竟是一滴也不浪費。

一條鯊魚的血,隻夠李炎一天所需。

後來,船工們也不再張網捕魚了,隻任憑成福下海去捉。但成福也並非每天皆能捉到魚。李炎隻需一天無血吸食,臉色便蒼白如紙,到第二天,竟變作了青綠色,眼珠赤紅,第三天,他的雙手開始發顫,行止坐臥,焦燥不安。

每當這時,羅素素便也與成福一起,下海捉魚。她潛得極深,她說,在極深的海底,有許多奇形怪狀的魚。成福驚訝於她竟能潛得如此之深,常常,一直到看不見絲毫的光,四周已是漆黑如鐵,海水更是冷得像冰,可她仍是在拚命地往下潛,像一尾想遊入地獄之中的魚。成福不敢再隨著她往下潛,隻好獨自浮到海麵。好久之後,她會浮上來,有時捉到了魚,他們便回大船上去,但更多的時候,她隻是浮上來換口氣,她的嘴唇因為憋氣而變得烏紫,臉色卻是青白,眼珠被水壓得向外凸起,她一個翻身,再次潛入水中,常常,她要換上四五口氣,才能捉到一條魚。

那些魚都沒有眼睛,身子扁平,長得陰沉。

有時會潛了一天也捉不到一條魚,或者捉到了,卻太小,不足李炎所需。羅素素會一直不斷地潛下去,即使天黑了,她仍然會借著月光向下潛,她已筋疲力竭,因為沒有足夠的力氣潛到海底,她會抱著鐵錨,和鐵錨一起下潛,她在腰上係一根長繩,當她想升上來,便搖動長繩,讓船上的人把她拉起。

李炎冷冷地站在船舷邊,等著羅素素捉魚上來,當他吸夠了血,他會點點頭,然後走到船頭去盤腿而坐。而羅素素已站都站不穩了,她坐在甲板上,裹著毯子,蜷成一團,一點一點地,喝著船工遞給她的烈酒取暖。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麽會如此拚命,很明顯的,她與別的幾個女人不同,但李炎對她也並無特殊的優待。當李炎和別的女人在一起的時候,她會獨自待在一間小小的船艙裏,透過舷窗,看著茫無涯際的、正在向東滾滾奔流的大海。

有一天,當羅素素躲在船艙裏看海的時候,發現海天相接之處浮著一點隱約的綠色,她跑上甲板,船工們也已發現了那個小島,他們欣喜若狂,恨不得立時跳入海中,向小島遊去。

小島四周的海水清可見底,船浮在上麵,便如浮在虛空中一般。海底鋪著細沙,生長著色彩斑斕的珊瑚,無數魚兒穿梭其間。到了夜裏,月亮升起,在銀色的月光中,許多珠蚌從海沙中探出,張開蚌殼,向海麵升去。蚌殼內閃著灼灼的光華,那是珍珠的光芒,珠蚌升到海麵後,並不停止,而是帶著如銀的水帶向天上飄去,無數的珠蚌浮起在月光中,向上升,向上升,仿佛它們要飛到月亮上去。

從遙遠的海麵上,傳來鮫人的歌聲,絲絲縷縷,若有若無,如泣如訴。

那一夜,所有的人都沒有睡,便是李炎,也似乎被眼前的奇景所震撼。而羅素素獨自坐在船頭,不時抓住從她身邊飄過的珠蚌。珠蚌一被羅素素抓住,立時便閉攏了。羅素素從腰上摘下一把奇巧的小刀,輕輕將珠蚌撬開,撕下裏麵的蚌肉,丟入嘴中咀嚼,而蚌內的珍珠,她則隨意地丟在甲板上,不久之後,甲板上便滾動著許多美麗的珍珠,小的隻如米粒,大的竟如鴿卵。

次日,當船工們從島上尋找淡水回來時,他們看到羅素素**著身軀,隻在腰間掛著一個小竹籃,披散著如雲的長發,從船頭躍下。她健美的身軀在海天之間劃出一道柔美的弧,當她沒入水中,所有人都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她從水底采來一顆拳頭般大的夜明珠,放在李炎華美的艙室裏,所有的珍寶都在這顆夜明珠麵前黯然失色。一條白色的蛟龍在小島四周徘徊不去,發出悠長而哀怨的龍吟,直到李炎把那顆夜明珠投入水中,蛟龍才沉入海底,不再出現。

或許惟一能夠與那顆夜明珠相媲美的珍寶,便是那透明的海水了,它如一塊巨大的淡藍翡翠,中間鑲嵌著綠玉似的小島,但它卻無法如夜明珠那樣,被人握在手中,帶在身邊。當海船離開小島,船工們的心中都有些不舍。前麵依舊是茫茫大海,誰也不知道還要航行多久,才能找到歸墟,或許他們要一直這樣航行下去,直到他們老去,並最終葬身於大海之中。

海水重又變得碧藍,變得墨綠,變得黝黑。日複一日,他們被海水推扯著,向東航行。有時他們也會遇到極大的風暴,海水立起數十丈高,他們在波峰浪穀間顛簸,似乎隨時都會傾覆,有時他們又會被卷入巨大的漩渦,似乎已經要被海水撕扯得粉碎,但老船工龍叔卻總能帶著他們脫離險境。

在平靜的夜裏,龍叔會說一些海外的逸聞奇談。

他說海上有一種跳蛙,它們在海麵上跳啊跳的,把它們遇到的一切都吃掉,如果它們隻是幾百隻聚在一起,還沒什麽,可有時候,它們會千百萬隻聚在一起,向著一個方向,跳啊跳,那時候,便是海裏最大的巨鯨,也會在一瞬間被他們吃掉;他還說,有些海麵生長著葡萄,看起來和陸地上的沒什麽兩樣,但是要比陸地上的高大得多,人們都說那是神仙種的葡萄,船隻一旦駛入葡萄架下,船上的一切木器都會發芽,生根,長出葉和花,結出果來;他還說,有一處海麵,那裏的海水比石頭還硬,比冰還光滑,又有著五彩的顏色,誰得到那裏的一塊水,都是得到了無價之寶,但是,魚兒們並不會覺得那裏的水比石頭還硬,它們還是在那堅硬的水裏遊來遊去,誰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後來,他還說到歸墟,他說歸墟上原本有五座神山,就是岱輿、員嶠、方壺、瀛洲和蓬萊,這五座神山,每座之間相隔七萬裏,神仙們在海潮上來去,從這一座神山到那一座神山,需一天的時間。最早的時候,神山是在海上漂來漂去的,神仙們擔心神山會漂走,就上奏天帝,請他想個辦法。天帝便派了十五隻神鼇下來,分作三隊,每隊五隻,輪番用頭去撐住神山,不讓它們漂走。可是,那時有一個龍伯之國,那裏的人都很大,他們幾步就走到了神山的地方,用一根釣杆,一下就釣走了六隻神鼇,於是,岱輿和員嶠便隨著海潮漂走了,為此而搬家的神仙,以億萬計,到如今,歸墟裏其實隻餘三座神山,那便是方壺、瀛洲和蓬萊。

“可也並非隻有神山上的神仙,才能在海潮上飛。”那一天晚上,龍叔靠著船舷坐著,用一隻魚骨製成的煙鬥,吸著曬幹的海草,神秘地說,“在極東之處的天上,有一個雷國,那裏的人,都生著雙翼,鳥首人身。他們不僅能飛,還能喚來雷電。”便是此時,一根巨大的鳥羽從天上飄了下來,落在甲板上,一個船工把它拾起,這是一根黑色的鳥羽,似鷹的翅翎,但又比鷹的翅翎要大得多。“給我!”龍叔急切地說,“這便是雷民的羽毛啊!”他將那根羽毛收入懷中,敲了敲熄滅的煙鬥,回船艙去了。

愈往東去,這樣的羽毛便愈多,有時一天能落下十幾根,大多落到了海裏,偶爾也有落到船上的,龍叔總是把這些羽毛收起,有時,如果羽毛落得離船不太遠,他還會放下小舢板,劃過去把羽毛撈起晾幹。有人問他,收藏這些羽毛做何用?他隻是笑笑,說不過是自己的嗜好罷了,談不上有什麽用。

終於有一天,船上的人親眼見到了雷民。那是在一個黑沉沉的夜晚,他們先是看到在東南方向的海麵上,亮起一道道的電光。這並不像是一場雷雨,因為無論多大的雷雨,閃電都隻能是一道接著一道,而此時的閃電,卻是聚於一處,並且是數道甚至數十道同時亮起。因為隔得太遠,他們還隻能看到電光,而無法聽到雷聲。那電光或淡藍,或淡紫,或帶著血色,或嫩黃如初春的柳枝,當它們同時亮起,便如在暗夜裏綻放開一朵絢爛奪目的牡丹。

航行了一夜之後,那些閃電已移到了正東方。天色微明時,他們聽到了雷聲,開始似乎隻是蚊蚋在“嗡嗡”作響,但不久之後,便可以確定那是雷聲了,像一個小石球,在琉璃的海麵上滾動,遠遠地來去,仿佛在找著什麽,接著,石球變大了,也變多了,雷聲呼嘯而來,海麵被推起一道道的巨浪,在巨浪的後麵,一條巨大的魚浮著,黑黑地聳立,比山還高。

龍叔高喊道:“那是巨鯨!”他的眼睛因為興奮和驚懼而變得血紅,老皺的臉奇怪地扭在了一起,胡子也翹了起來。“看哪!”他喊道,“他們在獵捕這頭巨鯨!”所有人,包括船頭樓上的李炎,都順著龍叔的手指,向巨鯨的背上看去,在那裏,幾百個背上生著雙翼的雷民,在一上一下地飛翔,他們的手中不知拿著什麽武器,輕輕一敲,便有耀眼的、如蟒蛇一般的電光咬在巨鯨的身上,巨鯨在痛苦地顫抖,顯然,它在遭受一夜這樣的電擊之後,就要支撐不住了。

“放下鐵錨!”龍叔喊著。但李炎命令海船繼續向巨鯨航行,直到他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攀附在巨鯨身上的貝殼,看到雷民們因為屠戮而變得血紅的翅膀,他才令大船停下。

終於,雷聲和閃電都停止了,方圓百裏的海域都被巨鯨的鮮血染紅。更多的雷民從雲層上飛下,手中都拿著一捆捆粗大的繩索,他們紮入水中,又從巨鯨的另一邊飛出,把繩索繞在巨鯨身上。這樣的雷民大約有數千之多。先一步把繩索繞好的雷民在天空輕拍著雙翼,等候後麵來的同伴把繩索繞好。一些幼小的雷民在巨鯨的身上戲耍打鬧,對他們而言這或許是一個節日。

雷民們把陽光都遮住了,大船的上空一片陰暗。不時有羽毛飄落在甲板上,龍叔忙著將它們拾起。突然,尖唳聲此起彼伏,幼小的雷民從巨鯨身上飛了起來,帶著短促的、快樂的鳴叫,然後,那繞過巨鯨的數千根繩索被慢慢地扯直了,旁邊有幾十個雷民,一起發出短促而有力的尖唳,繩索猛地崩緊,巨鯨在水中晃了晃,又往下沉去,但雷民再一次同時振動羽翼,巨鯨又晃了晃,慢慢離開了水麵,先是它的巨大的、跟身體似乎有些不成比例的頭顱,然後是它的背,但雷民們似乎不堪重負了,巨鯨的平尾始終無法從水裏出來,反倒又慢慢向下沉去,這時從天上飛下了一群有著一雙銀色羽翼的雷民,他們迅速地把繩索繞在巨鯨身上,和別的雷民一起振翅向天上飛去,於是有節奏的、高亢的尖唳又再響起,巨鯨終於完全離開了水麵,帶著濃重的血腥和焦臭,它離開了它從未離開過的大海,搖搖晃晃地,向天空升去。

雷民們鼓翼時激起的巨浪把大船帶得左右搖晃,在巨鯨離開海麵時,水流瀑布一樣從它的身上落下,海麵上濺起了大朵的浪花;漸漸地水流變細了,也變少了,巨鯨的腥臭和雷民鼓翼時激起的風都變得微弱,天空中的巨鯨似乎並不大,仿佛不過是一條尋常的石斑魚,不久,連石斑魚也不是了,它變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黑色圓點,如果不仔細搜尋,一定無法從無垠的天空中找到它。

一片羽毛飄啊飄的,落在了剛才巨鯨曾經飄浮過的海麵上,現在那裏什麽也沒有了,黑色的海水打著微小的旋,向東流去,仿佛什麽也不曾發生過。

但是那一夜,雄渾而悲壯的鯨歌,一直沒有止歇。或許那頭巨鯨是它們的王,而它們正在為它的死而悲傷。

再往東去,天氣漸漸變得寒冷。龍叔說,那是因為他們離月亮愈來愈近的緣故。月亮是冰做的,但在上麵卻生長著綠的樹,雪白的鹿在草原上遷移,它們的角是透明的,寒玉虎——它們披著藍白相間的皮毛——躲在樹叢中,而月之熊,這高大而凶猛的動物,有時會從月亮上下來,在結冰的大海上遊**,捕食能在冰裏遊動的何羅魚。

為了繞過冰冷的月亮,他們不得不改變航向,轉向東南方航行。

因為寒冷,下海捕魚就變成一件極其可怕的事。成福向龍叔打聽,能不能捕捉那能在冰裏遊動的何羅魚?龍叔看著無邊的雪原,道:“何羅魚隻有一個頭,卻有十個身體,它在冰裏遊動,疾速如飛,本是很難捕捉得到的,但據我所知,它們一旦遊入水中,就會變得異常笨拙。月之熊便是利用了何羅魚的這一弱點,捕食何羅魚的,它們跑到冰川的最薄處,挖出洞孔來,在那邊坐等不小心遊入海水內的何羅魚,然後趁著它們動彈不得的時候,把它們擊殺。”

成福與羅素素商量之後,便停船於冰川旁。這裏本就是冰川的邊緣,冰並不厚,更有許多的浮冰,到處飄**。成福與羅素素帶著十個船工,到冰川上去,挖出一條三尺多寬,幾十丈長的溝渠,然後每數丈派一個船工看守,坐等何羅魚來。

果然,不久之後,便有一條何羅魚落入了陷井。它在冰冷的海水裏艱難地搖著尾,卻無法移動半分,雖然冰就在它前後不到半尺處,它卻怎麽也無法再遊到冰裏去了。成福用一個大桶把何羅魚撈起,它果然隻有一個頭,卻有著十個身子,它在桶裏拍著它的十條尾巴,終於它的一條尾巴碰到了桶壁,它一借力,便從桶裏鑽了出來,掉在冰上,撲了一下,已消失在冰裏了。而那個木桶卻仍完好無缺,冰麵也仍是一片光滑,並無缺損。

捕到第二條何羅魚時,成福便換了一個更大的桶。他命兩個船工立即把桶抬回船上,以免夜長夢多,再出差錯,又讓何羅魚跑了。船上早已備下了一個大水池,船工們把何羅魚和水一起倒入池中,看到那條魚浮於水上,便似被水粘住了一般。

那一日他們捕到了五條何羅魚,每條皆有十幾斤重。但出乎意料的是,李炎在吸這些何羅魚的血時,卻碰到了麻煩。原來他像往常一般,舉手去抓何羅魚時,手竟穿過了何羅魚的身軀,什麽也抓不到,他索性把頭探入水下,張嘴便咬,卻依舊咬了個空,李炎大笑道:“有趣!有趣!”又道:“我就不信我拿你這怪魚無法!”他尋思了一會,探手入水,再出來時,手中竟已多了一把透明的水劍,他用水劍輕輕把何羅魚撥得肚子朝上,跟著一刺,何羅魚的血便噴了出來,李炎張嘴一吸,把那些血全都吸入了嘴中,他接著刺何羅魚的第二、第三條身子,果然也都有血噴出來,不一會兒,李炎已吸完了一條何羅魚的血,仍不盡興,又吸了另一條何羅魚的血,方才走到船頭,盤腿而坐。

而那兩條何羅魚,已被吸得身子幹枯,它們慢慢沉入水中,與尋常的魚,沒什麽兩樣了。

後來成福親眼看到了月之熊殺死何羅魚的方法,與李炎的方法,竟有異曲同工之妙。它們把嘴伸入水中,喝飽了,然後將水從口中噴出,射在何羅魚的頭上,輕易地,便把何羅魚的頭砸爛了。

月亮就在他們前麵不遠處,一個巨大的冰球,幾乎占去了半邊夜空。

每個月的月底,草原遮住了整個月亮,使它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冰球,而是一個草球,而其亮度,自然也大大地降低了。月之熊對保持月亮表麵的冰原狀態有著一種奇妙的嗜好,它們把散於各處的、雙角透明的白鹿趕到一處。當這些鹿散於各處時,它們吃草的速度遠遠趕不上草生長的速度,但它們聚於一處後,草生長的速度就無法與它們吃草的速度相比了,於是草原開始退縮,冰原露了出來,鹿在月之熊的驅趕下,不斷地向草原進攻,同時它們的種群也在成倍地擴張,終於在每個月的月中,月亮上的草被鹿吃光了,冰原完整地顯露出來,隻有一些零星的樹木立在這壯美的冰原之上。月之熊們趁著月亮從海上升起的時候,從月亮上下來,在結了冰的海麵上慶祝它們的偉大的勝利。然而,月亮上的白鹿卻因為沒有草吃而成群地死去,而草也從鹿群最初開始吃草的地方長了出來,它們漸漸地擴張自己的地盤,終於在月末的時候,再一次把冰原完全地吞沒了。於是,月之熊們,再一次把散於各處的白鹿驅趕到一處……

當被草原覆蓋的月亮從海裏升起,借著燦爛的星光,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草是長得如此之高,以至於它們竟能高過那些鹿,而當鹿聚在一起吃草時,它們發出的“喳喳”的聲響,船工們在睡夢中,都能聽到。

而月亮每次的升起,都讓船工們異常驚懼。它先是在大海之下滾動,激起滔天的巨浪,然後,它猛地撐破冰川,探出頭來,在它撐破冰川的那一瞬間,“喀喇喇”的尖嘯聲傳向四麵八方,冰川破裂,又長又大的裂縫在冰川上蔓延,海水從裂縫之下噴湧而出,足有十幾丈高,那些因為不慎而沒有避開裂縫的月之熊,被噴射出來的水柱高高地推到了天上,又隨著水柱落下,無聲無息地,就被淹沒於大海之中。但裂縫還在不斷地向更遠的地方延伸,月亮慢慢地從海裏爬了出來,直到它爬出了一半,裂縫的延伸才停止,而後裂縫中的海水又開始迅速地結冰,把裂縫填補起來,當月亮完全懸在冰麵上時,裂縫也消失了,冰川上仍然是一望無際的雪白。可那是怎樣的奇景啊!巨大的冰球,懸在所有人的頭上,慢慢地向天空升去。惟有在此時此地,月光才真正地像銀子一樣閃亮,而按龍叔的說法,世上的銀子其實都是月光所化,不過月光化成白銀所需要的時間,實在太過漫長,不是尋常人所能想象。

惟一讓船工們不解的是,當月亮在海水之下滾動時,那些鹿、寒玉虎還有月之熊為什麽沒有被淹死?即便是龍叔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船朝著東南方向航行了兩個月,才繞過了那片月亮凍結的海麵,繼續向正東方駛去,而在不遠的地方,太陽正等著他們的到來。

天氣越來越熱,海裏充塞著各種各樣古怪的魚,有時船會被水草纏住,他們不得不躍入水中,用刀一點一點地把水草砍去,才能繼續前行,但行不多遠,水草又再一次纏住了他們……成福也不需下海捕魚了,因為可以很輕易地用網捕到大量的魚,有時甚至有魚兒自己跳上船來。天上飛著成群的海鳥,它們環繞海船飛著,根本就不怕人,有時還落在甲板上,爭奪船工們網到的魚。每天夜裏都會下一場暴雨,稍稍舒緩一下那難耐的燠熱。

太陽已經變得非常大了,每當它從海裏升起,整個東方的天空都變得赤紅。龍叔令船改向東北方航行,這樣一來能搶到從東麵吹來的愈來愈強勁的海風,二來也可以避開太陽的酷熱。他們想繞過這一片海域,就像他們繞過那片被月亮凍結的海域一樣。

有時,太陽升起後不久,會有一種巨大的紅蝴蝶掠過天空,落在海上,變成熊熊烈火,把海水燒得通紅。龍叔說,這是炎陽火蝶,它們把卵產在太陽上,當太陽升起時,這些卵都孵化了,那些豔紅的幼蟲是如此之多,以至於太陽都變成了豔紅色。幼蟲迅速地長大成炎陽火蝶,炎陽火蝶產下新的卵後,從太陽上飛起,它們或者落到海裏,或者撞入雲中,大海和雲都被它們燒得通紅;離太陽較近的雲彩,因為有太多的炎陽火蝶撞入而被燒成紫色,而離太陽太遠的雲彩,則因為撞在上麵的炎陽火蝶太少,隻是顯出淡淡的粉色。太陽因為炎陽火蝶的離開而變得耀眼,到正午的時候,所有的炎陽火蝶都飛走了,這也是太陽最亮最熱的時候,而後,卵又開始孵化出來,太陽慢慢地變紅,到黃昏時,新的幼蟲全都孵化出來了,再一次把太陽遮住,於是太陽又變得通紅,炎陽火蝶隨著太陽的沉落而成群地飛離,太陽四周的雲彩和大海,因它們的燃燒而再一次變得或紅或紫,直到太陽完全地沉入海中。

偶爾的,在夜幕降臨之後,仍有一兩隻炎陽火蝶在大海之上飛舞,它們壯美的雙翼在暗夜裏緩緩舞動,帶起一陣陣炎熱的風,那翅膀上閃耀的火光,令月亮都變得黯淡了。也有極小的炎陽火蝶,成群地在船桅上飛過,凡是被它們碰到的地方,立時就被燒成焦炭,幸好這樣的炎陽火蝶並不多,更多的炎陽火蝶隻是緩緩掠過海船的上空,遠遠地落在海麵上,海船對於它們,便如蚊蠅一樣的渺小。但龍叔仍然極度小心,每天黃昏,他都親自掌舵,又令一個目力好的船工到桅梢上去,遠遠看見炎陽火蝶飛來了,便大聲提醒。有一天,一隻炎陽火蝶落在了距他們非常近的地方,所有人都嚇得跑到甲板上,以為海船已經被炎陽火蝶撞到了,船上燃起了大火,但海船實際上隻是被炎陽火蝶火紅的雙翅映得通紅罷了。那隻炎陽火蝶龐大無比的頭顱就在距左舷不到二十裏的地方,它的長長的觸角伸了過來,仿佛就在船頭,他們看到它的卷曲的嘴,還有它的眼睛,裏麵排列著一個一個的小眼,——說它小,也不過是相對而言罷了,如果真的挖出來,或許也有一隻大象那麽大吧!李炎背著手站在船頭,羅素素和成福站在他的身後,李炎喟然歎道:“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卻隻有半天的生命!”羅素素和成福都不知道該如何應答才對。這時火已經燃起來了,先從炎陽火蝶的翅尖,然後慢慢地蔓延到它的腹部、胸部和頭部,它的長足痛苦地撲打著海水,卷曲的長嘴也不斷地伸縮著,“它原來也是知道痛苦的啊!”李炎說罷,便轉身走入船艙中,似乎不忍心看炎陽火蝶自焚而死的慘況。火繼續燃燒,一直到月亮升起,才完全地熄滅。

每天清晨,海水的流速都會顯著地加快,那是因為太陽從海底向海麵升起時,蒸發了大量的海水的緣故。巨大的氣泡從海底冒出來,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將海裏的魚和在海麵上飛行的水鳥炸為齏粉,那些水泡之大超出了人們的想象,即便是最大的炎陽火蝶,也無法將它填滿,一直到太陽升起在海麵上,仍然有氣泡不斷地從海底冒出來,陽光照在氣泡的表麵,閃爍出絢爛的色彩,便是最美的彩虹,也無法與之相比。龍叔總是十分小心地不讓海流把船隻卷進去,因為,雖然有著從東方吹過來的海風,也無法抵抗這強勁的海流,一旦被卷進去,就隻能無可奈何的向太陽的方向駛去,直到被燒成灰燼。

雖然如此,有一天晚上,他們還是被卷入了那強勁的海流之中。是被一條他們網到的大魚拖進去的,船工們拚命地絞動雲車,試圖把網收上來,但船仍然被那網中的魚拖得飛速地向東方滑去,龍叔大叫道:“要被拖進去啦!砍斷網索!”但船工們猶豫著,龍叔急了起來,又叫道:“你們想被燒成灰麽?快砍!”就在船工們俯身去尋找斧頭的時候,李炎躍了過來,運掌如刀,“哧哧”兩聲,把網索砍斷了。船猛地一輕,慢了下來,船上的人都是一個趔趄。魚網像石頭一樣沉入了水中,不久之後,在數裏之外,一條大魚從海裏躍了出來,炫耀似的在月光下展現它的光滑優美的身軀,和仍然纏繞在它身上的魚網。

龍叔已令船工們拿起船槳,拚命地向西劃去,但海流實在太強勁了,船掙紮了一下,仍是向東漂去了。李炎把一個船工趕開,自己拿起船槳劃起來,船似乎停了一下,然後漸漸地向偏西的方向行去,但也隻支撐了數裏,雖然李炎仍有餘力,船工們卻已筋疲力竭,船抖了兩抖,終於再一次改變了航向,而且這一次因為沒有船工們劃槳,比前一次漂得更為疾速。李炎大喝一聲,掙破了衣衫,露出滿身肌肉,拚盡全力劃去,可是以一己之力,又怎能與大海相抗,船在海麵上轉了兩圈,仍然向東漂去了,而且愈漂就愈快。

船工們大汗淋漓,看著東方的天空慢慢露出魚肚白來,都沉默無語。誰都知道這樣漂下去將正好衝入即將升起的太陽之中,李炎的幾個侍妾想到死期將至,竟不由自主地啜泣起來。

李炎站在船頭樓上,突然“哈哈”大笑,道:“能死在太陽中,也不枉了,你們又哭什麽!”他又指著東方道:“看看此時的美景,天下之人,有誰似我等這般幸運!”太陽已浮起了一小塊在海麵上,水泡從海底升起,又接連不斷的炸開,發出雷一樣的轟響,船上的人,除了李炎之外,都捂住了耳朵。炎陽火蝶從太陽上飛了起來,或是向天上飛去,或是遠遠地落在了他們後麵的海上。太陽出來得愈來愈多,看得出是一個龐大無比的熾熱火球,上麵伏著無數的炎陽火蝶,一層一層地堆積起來,竟不知有幾億萬隻。

而從東麵吹過來的風也愈來愈熱,忽然“砰”的一聲,船帆竟燃了起來,跟著是眾人身上的衣衫,有幾個船工已要躍入海中,他們寧願淹死,也不願被燒死,這時,有人指著天上喊道:“看哪!雷民!”真的,從被炎陽火蝶燃得赤紅的雲彩後麵,有無數的雷民在飛下來,他們的羽毛被太陽映得通紅,似乎也很快就要燃起來了。

“他們要幹什麽呢?”就在眾人尚在疑惑的時候,雷民已開始紮入水中,把繩索繞過海船,就像他們以前把繩索繞過巨鯨一樣。很快,海船就被雷民的繩索一根根地繞過去,到最後,竟如同有兩道繩的牆豎在船的兩側。尖唳聲響了起來,船慢慢地從海裏升起。

船緩緩地向天上升去,雷民們撲打翅膀的聲響,聽起來便如海潮一般,一陣又一陣地翻湧過來,“呼啦啦……呼啦啦……”,激**著船上眾人的耳鼓。太陽就在前麵,以極慢的速度翻滾著,仿佛是極近了,近到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去,但就在船上的人都以為自己會衝入太陽裏的時候,船卻忽然從兩塊巨大的火燒雲的狹縫間穿了過去,蔚藍色的天空瞬間展現在他們的頭頂上,寧靜而美麗。在東南方約數十裏遠處,一座壯美的島嶼,浮在空中。所有的人都在這奇妙的景象麵前窒息了,那個島嶼慢慢地旋轉著,墨綠的森林覆蓋了它的大部分,隻有零星的幾幢石頭搭建的房子散布其中。當這島嶼飄浮在火燒雲之上時,它的底部被映得通紅,而當它飄浮到沒有雲的地方時,陽光直接照射上來,便會在島的四周形成一個宏偉的光幕,像是一個圓形的、向著天空流瀉的瀑布。

“這就是雷國麽?”龍叔用顫抖的聲音道,似乎不相信自己竟真地能看到如此的奇景。

雷民們帶著船向東飛去,半個時辰之後,島愈來愈近了,原來森林裏的樹上還搭建了許多鳥巢一樣的房子,這大約便是雷民們居住的地方罷,而那幾幢石頭房子,則應該是他們議事之處。

陸續地有許多雷民從島上飛上來,在船的四周盤旋,似乎對他們極度地好奇,但又因為害怕,而不敢真的到船上來。它們一直伴著海船,直到它從島的上空掠過,火燒雲再一次在船底出現,它們才飛回島上。這時,一個年輕的雷民,仍不願離去,他嚐試著在桅杆上降落,使勁地向後扇著雙翅,終於用腳抓住了一根帆桁,但也隻停留了片刻,這似乎已滿足了他的好奇心,他猛地振翼飛向空中,在那些正在搬運海船的雷民之下一個漂亮的回旋,已遠遠地飛到船後麵去了。

此時,太陽也已從海麵完全升起,如今它是在船的後麵,也在浮島的後麵了,這輪紅日看上去是如此的巨大,浮島與它比起來,隻不過像是一粒粟米,而海船,就是一顆微塵了。

雷民們尖唳著,似乎在和船上的人打招呼,他們把繩索收起,卷成一團纏在腰間,回身向浮島的方向飛去。沒有人能夠解釋他們為什麽要救這條船,即便是龍叔,也隻能苦笑著望著已經變成一個小黑點的浮島,沉默不語。

再向東去,就仿佛是在向著永恒的黑夜行駛了。太陽雖然依舊每天在西方升起,但卻是向著更西的西方去的,於是他們愈往東去,白晝就愈短,航行一個月之後,白晝已縮短為隻有一個時辰了,惟有清晨太陽升起在海麵上時,天才有一些蒙蒙亮,而後,黑夜就迅速地降臨了。而這黑夜也與他們慣常所見到的黑夜頗為不同,因為月亮隻在西天運行,而星星卻變得異常的繁密,而且每顆星星都比他們以前見到的更大、更璀璨。

氣溫也愈來愈低,幸好大海也一直沒有結冰,大約是因為流速過快的緣故吧!海中已經很少有魚了,雖然在靠近太陽時,船上積蓄了大量醃製的魚幹,足夠全船人再吃上半年,但誰也不知道還要航行多久,所以吃的時候也小心起來,而淡水的問題更嚴重一些,船上同樣積蓄了大量的淡水,但是大約是因為遠離了太陽的緣故,連雨雪都少了,照此情形,愈往東去,雨雪就會愈少,淡水的飲用原本就已是極為小心,現在就更為嚴厲了。

但這一切與李炎所碰到的困難相比起來,就無關緊要了。成福已經很難捕到足夠的魚給李炎,隻能靠羅素素不斷地潛到深海去捕捉,——或許是因為地熱的緣故,深海中的魚類並不見減少,反而似乎增多了。海水非常的冷,又沒有絲毫光線,在其中捕魚原本是非常危險的事,但羅素素卻樂此不疲,有時她甚至興致勃勃地給成福講述起深海的美景來,而她所說的一切就更不可思議了。

她曾經說到深海中有一種巨大的魚類,它們的尾巴長在海底,因此它們不能移動,它們的鱗片和身體是相離的,中間有極細的細絲相連,它們張大嘴巴在海裏搖擺著,等著別的魚兒自己送上門去被它們吃掉。“這怎麽可能呢?”羅素素說到這裏,興奮起來,用力地揮著雙手,小舢板在海上顛簸,“可就是有這樣的魚啊!有一種美麗的魚,它們的身上有五種顏色,看起來就好像是它們身上長著彩虹,它們就很喜歡被那種大魚吃掉,它們成群結對地遊到大魚的嘴巴裏去,如果不被吃掉,它們似乎還不高興呢!”成福根本就不相信她說的話,因為他自己也潛海,知道海中是一絲的光也沒有的,那麽所謂“身上有五種顏色的魚”,就隻能是羅素素自己編造出來的了,但他並不想揭穿,因為羅素素說的時候,是那麽的高興。

但漸漸地,羅素素似乎連這樣的怪魚也捉不到了,李炎常常在瘋狂的邊緣徘徊,羅素素一次又一次地潛入海中,而她捉上來的魚卻愈來愈醜陋,“與陸上的生物相比,大約便類似於蜥蜴、蚯蚓、蝸牛之類吧!”成福常常不由自主地這樣想。而李炎也照吸不誤,或許便是真的拿了一隻蜥蜴給他,此時的他也會照樣的吮吸吧!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不久之後竟連這樣醜陋的魚也沒有了。那是一次尋常的潛海,之前並無特殊之處,但羅素素下潛之後,卻很久沒有上來,成福有些心慌了,他也跟著躍入水中,但他所看到的隻是一片漆黑,簡直不能想象羅素素在這樣的漆黑裏是如何能捉到魚的,成福隻好浮上來,但又不能不再一次潛下去尋找,在這樣無濟於事地潛了幾次之後,他聽見小舢板上有人在叫自己:“喂,我在這裏呢!”成福驚喜地看見羅素素已經在小舢板上了,但很快他就不再驚喜了,因為羅素素人雖然還活著,但兩條腿卻已經被不知什麽魚生生咬斷。

羅素素沒有死,李炎點了她腿上的穴道,血很快就止住了。但她不能再捕魚了,在餘下的時間裏,她一直獨自呆在那個小船艙裏,看著黑沉沉的大海,直到李炎來吸她的血。

在此之前,李炎已經吸完了他的侍妾和船工們的血,不過並不是所有的船工,因為有兩個船工是跳入了海中,他們寧願葬身魚腹,也不願被李炎吸血而死,還有一個船工,則是奇跡般地逃脫了,這個船工便是龍叔。

龍叔是飛走的,這似乎不可思議,但他真的是飛走的。他站在船頭,肩上插著兩個巨大的翅膀,他的手就套在翅膀下麵,他用力地扇動雙翅,竟真的飛了起來,雖然看上去有些笨拙可笑,但畢竟是真的飛起來了。後來成福回憶起來,他以前不斷地收集雷民的翅翎,大約是早已料到有這麽一天吧!在燦爛的星光下,龍叔搖搖晃晃地飛去,他仍是向東方飛的,這是惟一有可能活下去的方向,西方是茫無涯際的、黑沉沉的大海,南方和北方更不可預知,而東方——說不定,歸墟就在星星的後麵。

龍叔飛走之後,李炎便來吸羅素素的血了,因為除了成福和李炎之外,船上已再無別人,而李炎大約還希望成福能替他捉到魚吧!

成福膽戰心驚地在旁邊看著,當李炎離開時,他甚至還朝著成福笑了一下。成福扶起羅素素的時候,她還沒有死,她用眼睛示意成福去看她的右手,在那裏,一隻幹枯的小魚,靜靜地躺著,讓成福驚訝的是,那隻小魚,身上真的有五種顏色。

然後,船上就隻有成福和李炎兩個人了。成福一直守在羅素素的屍體旁,他似乎不想采取任何的行動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隻是想像羅素素那樣,靜靜地等著李炎來吸自己的血。

從船艙中看出去,星星竟燦爛得有些刺目了,一顆顆星星緊密地排列著,看上去不像是星星,竟像是一朵朵的花。成福想起龍叔曾經說過的,他說星星並不是星星,而是花,是一種名叫龍骨星蘭的花,它們生長在銀河裏,一億年一開花,一億年一結果,在花叢之間,生活著一種壽命漫長的人類,他們騎著巨鯨在銀河裏遊弋,一億年對他們而言,隻是像春天或秋天這樣的一個季節罷了,他們種植和收獲龍骨星蘭,並用龍骨星蘭製出各種奇妙的物品,有酒,有香料,有鏡子,也有劍……

“銀河不是從北向南流的嗎?為什麽在極東的地方能碰到銀河呢?”有一個船工不解地問。龍叔搖搖頭,道:“我也不清楚,難道,極東之處,便是極南之處,也是極北之處、極西之處?那這個世界究竟是甚麽模樣呢?”“嘿嘿嘿……”眾人都笑起來,沒有人能夠想象出這樣一個神奇的世界。

而如今,龍骨星蘭真的就在不遠處了,羅素素死了三天以後,成福已經能夠清楚地看到,那些星星真的都是美麗的花了,有的在盛放著,有的卻是含苞待吐,還有的,卻隻是花蕾,它們的色彩亦是各不相同,有銀白,有橙紅,有柳黃,有天青,有淡金……銀河的水像薄霧一樣的流淌著,茂密的龍骨星蘭隨著水流輕輕地搖擺,它們的葉片長長的,細細的,就像是人間的荇草。

就在成福為龍骨星蘭而癡迷的時候,李炎來了。他似乎已經鎮定下來了,“能在這樣的美景裏死去,夫複何求!”

成福仿佛突然從夢中醒過來,他害怕得渾身顫栗。李炎猛地撲過來,把他壓在身下,張嘴咬住了他的喉嚨,隨後便發出了滿足的呻吟。但這呻吟聲突然中斷了,成福使勁地推開李炎,一隻手捂住喉嚨處的傷口,不讓血再流出來。李炎已經死了,他仰麵躺在地上,小腹處插著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正是李炎給成福捉魚用的那把青銅匕首。

就在成福與李炎生死相搏的時候,一朵龍骨星蘭凋謝了,它飄落下來,夢一樣地燃燒,拖曳著長長的光痕,在海麵上無聲無息地消失。後來的時間,成福著迷於看龍骨星蘭的凋謝,無論是一朵、兩朵、三朵……還是千百朵龍骨星蘭同時的凋謝,都讓他像喝醉了酒一樣的興奮。當然,千百朵龍骨星蘭同時凋謝是極少的事,但當它發生的時候,世間還有什麽美景能和它相比呢?連荒涼的大海也被它們臨死前的光芒鋪染得絢麗無比了,那雨一樣落下的龍骨星蘭啊!而在此時,在這些龍骨星蘭凋謝的同時,在遙遠的人間,又有多少人,匆匆地許下了他們的願望!

偶爾的,成福能夠看到那騎著巨鯨在龍骨星蘭之間遊弋的壽命漫長的星農,成福拚命地揮舞著雙手,想引起他們的注意,但對他們而言,這艘船一定是太小了,更不用說在船上無可奈何地揮手的成福了,他們繼續用長長的鐮刀收割成熟的龍骨星蘭,並把它們紮成一束束的,就像人間的農夫收割稻穀一樣,他們也把那一束束的龍骨星蘭堆在巨鯨的背上,然後,駕馭著巨鯨向銀河的深處遊去。

他們總是孤獨地來去,成福從來就沒有見到有兩個星農同時出現在銀河上,有時成福能夠聽到他們唱歌,那總是在他們收獲完龍骨星蘭向銀河的深處遊去的時候,青銅一樣的歌聲在海天之間回響,節奏緩慢到了極至,以至於在成福聽來,他們實際上是一直在唱著同一個音,根本就沒有變化,但這或許是因為他們的生命太過漫長的緣故吧!或許他們的一首歌尚為唱完,人間便已是幾度的滄海桑田了!

與星農最近的一次接觸,是在成福進入銀河之後。海船在龍骨星蘭巨大的球莖之間穿行,那些球莖上盤繞著許多巨龍的屍骸,大約星農們是用這些巨龍來做龍骨星蘭的肥料吧!而這或許便是龍骨星蘭之被稱為龍骨星蘭的原因。銀河的水十分的稀薄,在成福看來,甚至都不能稱為水,而隻能稱為霧,真想不通那些巨鯨是如何在這樣稀薄的水裏遊動的。正是在這樣稀薄的水裏,成福遇上了一個星農,這也是他見到的最後一個星農,他正騎在馱著高高的龍骨星蘭的巨鯨的背上,往銀河的深處遊去,他似乎看到了海船,於是伸出他的手掌,想把海船撈在手中,但對成福和他的船而言,星農的動作實在太慢了,而激起的水流又把成福更快地向銀河的深處推去,成福看到星農看著自己空空的手掌,眼中滿是迷惑。

因為沒有日夜之分,成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用了多長的時間,才穿過銀河。在銀河的另一頭,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到的不再是永恒的黑夜,而是無邊無際的微光。船航行得愈來愈快,不久之後,簡直是在呼嘯著向前飛馳了,成福緊緊地抓住船舷,生怕自己會飛出去,突然,他覺得自己真的飛出去了,他驚叫起來,卻發現自己其實還在船上,而這艘船,正在這無邊的微光中飛行著。

成福有些遲鈍了,他想世間怎會有如此巨大的瀑布,難道它真的是立在南北兩極之間?不過它必定是有頂的吧!因為自己正是從它的最高處落下來的,那麽說,自己也不是在飛了,而是在下落!可它究竟有沒有底呢?如果有底,那麽這樣多的水落在上麵,必定要發出轟響才對,可自己卻是什麽也聽不到,如果它沒有底……可是,又怎會有一個瀑布,是沒有底的呢?

他反複地思考著這個問題,有時,他的心思也會飄逸出去,想到羅素素,想到月之熊、何羅魚、炎陽火蝶、巨鯨……那些似乎都是非常遙遠的事了。突然有一刻,他明白過來,這不正是歸墟嗎?原來自己真到找到了歸墟!他興奮地大叫,在船頭和船尾之間奔跑,期待著那些能在海潮上飛行的仙人們來迎接自己,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船還是在下落、下落……瀑布還是沒有聲響,四周還是無邊的微光。漸漸地,他絕望了,隻是每天坐在船頭,肚子餓了,就去啃幾塊魚幹,對一切都不再關心。

船落下去,落下去……

不知多久之後,成福重又看到了茫無涯際的大海,蔚藍,寧靜。船落在海麵上,砸出一個深深的坑,但這個坑很快又被填平了,像什麽也不曾發生一般。船碎裂了,沉入海中,成福抱著一塊船板,在海麵上漂浮了兩天,才被人發現,將繩索綁在他腰間,吊上了一艘大船。

令成福驚訝的是,船上的人都沒有翅膀,而且,似乎也不會飛翔。……

酒席上是怪異的沉默。

薩達牽了牽嘴角,哈哈笑道:“成兄,你當真以為我們應該會飛嗎?”

成自虛笑了笑,不置可否。

馬哥裏比道:“成兄真會編故事,我記得我們拉你上來的時候,你說你碰到了海盜;後來,你又對我們說其實你自己就是海盜,是因為分贓不均被拋入海中的;後來,你又說,你是因為觸怒了某個大幫派,所以被拋入海中;還有,還有,我記得你前兩年還說你是自己跳入海中的,是因為你被愛人拋棄,想尋死;這一次,你又說你是去尋找歸墟,不過,我看這故事中卻有個破綻,那李炎武功如此高強,豈能那麽容易便被你殺死……”

這時,盧仝插了一句進來:“成兄,那個龍叔……不知是否也回到了人間?”成自虛道:“這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前幾年,我曾聽說,在膠東一帶,有人看見過一個會飛的老頭。”盧仝又指著桌上的一把匕首,問道:“這把匕首,以前似乎沒有見過。”成自虛道:“這便是李炎給我的那把匕首,我今日偶然想起,便用它來做膾,沒想到竟異常的鋒利。”

四人直喝到三更時才散去。成自虛送他們出了大門,回到屋中,忽覺得小腹處的傷疤麻癢難當。他暗暗地想:今日來得卻有些早。他強忍著走入內院,推開一扇暗門,密室內燃著一支細細的蠟燭,空****的,隻安放著一個魚池,池中,黃金水送給他的另一條金槍魚,正緩緩遊動。

成自虛把手伸入水中,拇指和食指插入魚腮,把魚從水中撈出。

碩大的魚尾在空氣中“啪啪”地甩著。

成自虛緩緩低下頭,一口咬在了魚腮處,用力地吮吸著,血從他的嘴角滲了出來,滴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