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屍骨龍王

樂陽聽聞全無懼怕之色,驚喜交加,淚如泉湧,不顧一切衝出書齋,聶牧謠和顧洛雪兩人麵麵相覷,也跟了出去想一看究竟。

亡者回魂一說在民間由來已久,七七祭日內,亡人未了斷凡塵牽掛,逝者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所以回魂返家和六親眷屬一一告別。

但回魂都是在頭七,從未聽過尾七回魂的。

秦無衣本來就不信鬼神,可從死牢出來短短幾日,所見所聞匪夷所思,若真有亡人回魂,那有妖邪作祟就不足為奇。

走出書齋,屋外夜風驟起,院中碧桃樹上道符嘩嘩作響,那聲音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是幽冥深處冤魂的哀嚎。

刺骨的雪風卷起枝頭積雪和飄落的花瓣,圍繞著招魂幡上白白的幡布旋轉飄**,整座庭院充斥著詭異的陰森。

少頃。

一陣鈴聲從院外傳來,開始還是零星幾聲,漸漸越來越密集,是從捆綁在公雞腳裸的鈴鐺發出,這是做七習俗,以此來賄賂雞腳神,亡者回魂時,雞腳神便會在門口提醒。

之前圍坐在樹下的方士,戰戰兢兢縮成一團,想來,是群濫竽充數之輩,平日就靠裝神弄鬼來騙喪家財物,見到這等陣仗,全都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鈴聲和庭院中的陰風突然驟停,在空中旋轉的花瓣紛紛落下,猶如揚散的紙錢,紛紛揚揚在青石板上鋪成一條慘白色路,在燈火盡滅的院中格外醒目。

一縷煙塵就是在這時從朱門飄進來,凝聚成霜,鋪天蓋地向四周蔓延,所過之處白霜漫地,院中花草瞬間枯敗。

據說白霜是陰煞之氣,亡魂怨念越重,陰氣也就越濃,在陽世便聚集成霜。

煙塵在草木灰鋪就而成的路上匯集不散,在眾人瞠目結舌的目光中幻化成一名披頭散發的老者,麵泛青色,雙目無光,一身破爛白衣,上麵全是斑斑血跡,神情茫然的四處張望,好像眼前一切似曾相識。

老者緩緩上前,看不見他邁步,整個人像是懸地而浮,卻能依稀聽見草木會上沙沙的腳步聲,就如同是踩在泥濘的水坑裏,在草木灰上留下的腳印滲出四溢的水漬,好像老者剛從水裏爬出來。

一輪殘月當空,月光在蕭殺的冬夜分外清冷,照射在庭院裏,秦無衣看不到老者的影子。

秦無衣不由自主舔舐嘴唇,竟然真有鬼魂,而且就在自己眼前,他看見了已經亡故一月之久的宋開祺。

宋開祺似乎遺忘了生前很多事,步履闌珊向書齋走來,直到看見樂陽,眼中才有了神色,傳聞逝者離開陽世,隻會記得一些刻骨銘心的事或人,宋開祺嘴角蠕動,大放悲聲:“公主!”

樂陽也認出宋開祺,兩人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後來又被太宗賜婚,夫妻二人相濡以沫,情比金堅,在長安城被傳為佳話,不曾想再見宋開祺已經天人陌路,樂陽涕淚交零:“宋郎!”

宋開祺快步迎了上去,剛走出半步,就聽見哐當一聲,身子被重重拉了回去,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上。

樂陽不顧一切衝到宋開祺身邊,伸手想要去攙扶,指尖穿透他身體,猶如煙雲飄忽不定,無法觸碰,這才想起宋開祺已是亡魂,夫妻二人陰陽相隔,殊途同歸。

秦無衣尋著剛才響聲,看見宋開祺腳裸上竟然被鎖著一條粗大的鐵鏈,另一端沒入身後四處彌漫的白霧中,宋開祺身不由己像是被誰牽扯。

樂陽見宋開祺傷痕累累,心如刀絞,癱坐在地,淚如雨下:“你我夫妻盟誓白頭偕老,為何宋郎如此狠心,留下我一人獨活。”

“公主切莫動情傷身,都是為夫的錯,這些天我被困於灞河,見橋上行人不絕,可任憑我如何喚喊,卻無人應答,好像沒有人能看見我,今夜返家見堂前靈位,這才方知自己已亡故多日。”宋開祺顫顫巍巍站起身,眼中滿是眷戀,伸手想拂去樂陽淚痕,剛一觸碰便煙塵四散,宋開祺長悲一聲,“人鬼殊途,為夫怕是不能再與公主攜手紅塵,還望公主自行珍重,了卻為夫俗世牽絆。”

樂陽字字含淚:“你我二人有山盟海誓,此生至死不渝,我又怎能忍心見你一人孤行,宋郎稍等,待我料理後事,便隨你共赴黃泉,樂陽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宋開祺情深似海說道:“公主萬萬不可,愚夫才薄智淺,幸得公主垂青此生足矣,今夜一別,你我夫妻情緣已盡,今生不能再常伴公主左右,公主恩情,開祺來世結草銜環相報。”

“你我盟誓情定三生,如今宋郎西歸,留我青燈枯坐,樂陽原想常伴三寶為你祈福誦經。”樂陽打量宋開祺,心如刀絞說道,“我請過高僧神人超度,好送你早登西天極樂,可宋郎為何如此慘落,叫樂陽怎能放心讓你獨去。”

兩人情真意切,句句肺腑,一旁的顧洛雪聞之動容,偷偷側臉揉眵抹淚。

“愚夫這次回來,除了再見公主一麵,還有一事相求。”宋開祺神色惶恐說道,“我搗毀龍塚,觸怒龍妖被困於河底受罰,龍妖憤恨難平,日夜用鐵鏈鞭笞,愚夫殘軀終日皮開肉綻,懇求公主燒一座紙紮的宮殿為愚夫贖罪,否則龍妖必將我打至魂飛魄散,再無機會入六道輪回超生。”

樂陽聽到宋開祺死後還受盡如此磨難,心如刀割,一邊悲淒大哭一邊點頭答應。

秦無衣聽不進這些兒女情長,生離死別對於他來說,早已習以為常,聽到宋開祺所求之事,心裏暗暗一驚,竟然真是妖龍作祟,即便宋開祺死後也不放過。

既然殺宋開祺命案的罪魁禍首是妖龍,秦無衣現在隻想知道其他真相。

秦無衣沉聲問:“你死前曾寫過一封密奏,上麵內容是什麽?這份密奏現在在什麽地方?”

宋開祺循聲望來,表情遲疑:“密奏……我寫過密奏?我,我不記得了。”

亡魂之會記住生前最牽掛的人或事,看來宋開祺已將凡塵俗世忘的一幹二淨,唯獨讓他牽腸掛肚的隻要麵前樂陽公主。

秦無衣還不死心:“你遇害當天,為什麽偷偷前去西市?”

“西市?我,我去過西市嗎?”宋開祺神情呆滯反問。

聶牧謠追問:“宋侍郎是在灞橋遇害,不知大人可否還記得,為什麽要去灞橋?”

“灞橋?”宋開祺目光遲鈍,想了良久,俗世記憶在他腦海中已經越來越模糊,“是啊,我為什麽要去灞橋?”

秦無衣還想細問,突然一聲陰啞沉渾之音成霜霧中傳來:“時辰已到,隨我速速歸去!”

宋開祺麵露懼色,卻因為對樂陽不舍,久久不願離去,隻見他腳下鐵鏈一震,發出振聾發聵的撞擊聲,宋開祺身不由己,被猛然一下拉倒在地,像牲口一般在地上拖行。

宋開祺稍有掙紮,一條鐵鏈從青冥霜氣裏破空而出,重重劈打在他身上,瞬間一道清晰可見的血印,骨頭碎裂的聲音伴隨宋開祺的哀嚎響徹庭院。

鞭撻之力石破天驚,震開聚而不散的霜霧,秦無衣這才看見,一名白須老者,粗大的鐵鏈在他手中舉重若輕,老者相貌威嚴卻麵露凶相,手中鐵鏈相宋開祺打的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眾人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秦無衣仔細查看,老者頭戴通天冠,身著明黃袞龍袍,腰間還係碧玉帶,竟然是一副帝王裝束,隻是黃袍上血跡斑斑,最讓秦無衣詫異的是,老者頭和頸脖之間有一道明顯的血痕,像是被誰砍去過頭顱。

再看老者的身下,和宋開祺一樣沒有影子。

樂陽那裏見的宋開祺受這般折磨,衝上去擋在前麵以身相護,此舉非但未讓黃袍老者心生憐憫,反而更加狂怒,舉起鐵鏈欲要連同樂陽一起鞭打。

顧洛雪一驚,宋開祺是亡魂,都無法經受這鐵鏈鞭撻之苦,樂陽公主凡人之軀,遭受鐵鏈擊打,怕是瞬間隻剩一灘肉泥。

顧洛雪救人心切,也不顧老者是何人,動若脫兔閃身而出,在老者鐵鏈落下之際,將樂陽一掌推開,鐵鏈重重擊落在空地上,青石板頃刻間四分五裂,黃袍老者估計都沒料到,這裏有人膽敢對自己出手,稍有遲疑,顧洛雪身形不停,順勢反手就是一劍向老者撩去。

劍招勢道雄渾,如風之迅,老者躲閃不及,被顧洛雪劍鋒削去半張臉。

顧洛雪見一擊得手信心大增,再接一招力劈華山,劍勢剛柔相濟綿綿不絕,看她劍招便知出自名師之手,招招精妙縹緲出塵。

一劍落下竟然將鎖縛宋開祺的鐵鏈從中斬斷。

顧洛雪天性純良,她不忍看見樂陽命喪當場,也不願看見宋開祺受這般折磨,全然不顧老者是誰,但憑心中善念出手相救。

樂陽對顧洛雪仗義援手心懷感激,但宋開祺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更加驚恐,被斬斷的鐵鏈和宋開祺一樣是煙塵所化,斷裂處化出縷縷青煙,頃刻間又重新鏈接在一起,而剛才被削去臉頰的老者也在煙霧中複原。

隻是老者比剛才更加憤恨,無名孽火油然而生,怒發衝冠雙腳踏地,轟然一聲中,青石板上碎陷,赫然出現兩個四爪足印,身形漸漸脹大,五官也隨之扭曲,腰間碧玉戴斷成兩截,身上袞龍袍四分五裂,從破碎的黃袍中透出一根根枯骨骨架。

四周白霧圍繞老者匯聚成直衝天宇的擎天柱,夜空中突然風雷叱吒,經久不絕,庭院裏也隨之狂風大作,顧洛雪伸手遮擋在眼前,從指縫裏依稀看見白霧中似乎有東西在遊動,漸漸嘴驚愕的張開,等到她噤若寒蟬的放下手。

一條額頭凸起,頭生雙角,腹生四肢,每肢張開四爪,身軀由無數屍骨組成的巨大妖龍,正獰髯張目注視著自己。

秦無衣也赫然一驚,仰頭看著露出原形的妖物,這才想起剛才樂陽提到魏征斬龍的事,眼前這隻妖龍想必就是昔年被魏征所殺的金角老龍,龍頭上還有被斬時留下的刀印,黃袍上的血跡想必就是那時所染。

看來樂陽所言非虛,金角龍王因為怨氣太重,入魔成妖變成屍骨龍王,而平息妖龍怨氣的龍塚被毀,妖龍遷怒於宋開祺,才將其泄憤所殺。

屍骨龍王一聲龍吟,響徹天地,俯身衝下與顧洛雪近在咫尺。

顧洛雪想起父親自小教導她的兩句話。

勇者無畏,仁者無敵。

顧洛雪就是憑這兩句話闖**長安,一心想要建功立業,但現在她有些慌亂,她忘了問父親,如果遇到的是龍,而且還是一條戾氣狂暴的妖龍時,如何才能做到無畏。

顧洛雪持劍的手抖動厲害,她承認自己很害怕,但卻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不能退,即便粉身碎骨也不能退,因為自己退逃就沒有人來保護身後手無寸鐵的樂陽公主。

顧洛雪單薄的身體在巨大的妖龍麵前顯得格外渺小,她卻極力讓自己看上去沒那麽害怕,她勢單力薄的執著換來屍骨龍王的暴怒,沒想到區區凡人竟敢如此藐視自己。

顧洛雪已經忘記該用什麽劍招,在屍骨龍王麵前即便拚盡全力也是徒勞,但顧洛雪還是用抖動的雙手舉起劍,咬著牙閉上眼睛,用一種決絕的姿態誓死不退。

那聲歎息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隨後一隻寬厚的手握住了她。

顧洛雪睜開眼看見了秦無衣,同時也看見了他眼中的抱怨,像是在埋怨她的多管閑事,也像是在嘲諷她的自不量力。

可即便如此,也掩飾不住秦無衣眼神中的那份堅毅,讓顧洛雪有一種莫名的踏實。

秦無衣不在乎宋開祺是不是會魂飛魄散,更不在乎樂陽會不會被妖龍碎屍萬段,別人的生死,秦無衣從來都不會在意。

隻不過他在心裏承諾過保顧洛雪周全,惡人賊子也好,神魔鬼怪也罷,隻要自己還有一口氣,就絕不會讓顧洛雪有半點損傷。

秦無衣接過顧洛雪手中長劍,站到她身前,舉起的劍穩如磐石,聲音與這冬夜一樣冰冷:“我還沒殺過龍。”

身旁顧洛雪為之一怔,秦無衣話語軒昂,目射寒星,棱角分明的側臉透著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霸氣,在屍骨龍王麵前猶如一尊不動明王,大有睥睨天下之威。

屍骨龍王吹須突眼,不知是被秦無衣氣勢所迫還是有所顧忌,竟無剛才暴戾,龍身在白霧中盤旋,若隱若現,像是準備伺機而動。

突然,一聲雞鳴從庭院外傳來。

屍骨龍王一驚,看向已經泛白的天際,妖龍為陰怨之氣所生,被陽光灼傷會神形俱滅,不敢再停留戀戰,抓起鐵鏈,連同宋開祺的魂魄一並拖入井中遁逃。

隨著晨曦灑落在院中,四處蔓延的白霜也隨之消退,破碎的青石板路,凋零的花草,熄滅的燈燭還有院中枯萎的碧桃樹紛紛恢複原樣。

若不是還聽見樂陽伏地不起悲天徹地的痛哭聲,還有剛才濺落在臉上冰冷的井水,剛才匪夷所思的一切好像從未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