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灞柳風雪

翌日。

今年冬雪之大,傾瀉之久,以致日暮也生陣陣寒意,秦無衣站在灞橋上,拉了拉衣領,生怕倒灌進來的寒風凍著了綠豆。

好在數場雪畢,天氣乍晴,彤雲初歇,秦無衣依橋南眺,盡收眼底是終南山的曠遠孤寒。

秦無衣將目光收回,望向河堤邊,灞河附近多柳樹,每年三月柳絮漫空飛揚,煙霧蒙蒙美不勝收,因此有灞柳風雪的美稱。

秦無衣伸出手,落入掌心的白絮片刻間又被寒風卷走,嚴冬剛至,花木凋零,可柳林卻鬱鬱蒼蒼,嫩綠的柳枝在雪風中輕舞,林間的野花更是姹紫嫣紅,觸目所及竟是春意盎然的景象。

昨夜聶牧謠提及城內異樣,明明是嚴冬臘月,可長安城竟然滿城春色、花香繚人。

起初秦無衣還當是聶牧謠誇誇其談,今日從流杯樓到灞橋,沿路所見讓秦無衣心中暗暗稱奇,城裏百花爭豔,落英繽紛灑落全城,再看這灞柳風雪,一時間讓秦無衣錯愕不已,分不清當下時節到底是嚴冬還是陽春三月。

低頭就瞧見橋心護欄上幹涸的斑斑血漬,濺落的到處都是,秦無衣環視一周,眉宇微皺,這抹暗紅落在他眼裏,就和雪地中姹紫嫣紅盛開的野花一樣刺眼。

秦無衣對著冰冷的雙手哈了口氣:“宋開祺就是死在這裏的?”

聶牧謠一身雪狐皮襖,手撐鵑紅油傘,矗立在柳絮漫天飄舞的灞橋上,更加平添幾分陰柔之美:“一月前的十二月初八,時逢臘八節,多有百姓來灞橋供奉臘八粥,逐疫迎春,敬神祭祖以求來年風調雨順,當天的亥時三刻,宋開祺在這裏遇襲,當場斃命。”

秦無衣逐一查看四處濺落的血跡,轉身看向顧洛雪:“案子交由大理寺查辦,可有什麽線索?”

顧洛雪一襲紅錦捕衣在雪風中獵獵作響,雖不及旁側聶牧謠的媚態萬千,卻多了幾許浩然英姿。

“宋侍郎有皇命在身,所以案件事關重大,責令大理寺全力追查,仵作驗屍後認定是在橋上被分屍。”

秦無衣:“什麽皇命?”

“城外河道多年疏於清理,淤積塞堵,以至汛期多有洪患危急京城,宋侍郎掌天下川瀆、堰決河渠,陛下下旨讓宋侍郎親自勘查京城河道。”顧洛雪抬手指向灞河,歎息一聲道,“誰料工期剛過半就遭此不幸。”

聶牧謠依橋而立,側臉笑言道:“京城是從東西兩麵引水進城,龍首北源又將河流與都城遠遠隔開,汛期曆來都有,可幾時聽聞過京城有洪澇之患。”

秦無衣聽出聶牧謠言外之意:“莫非宋開祺奉命勘查河道還有其他原因?”

“宋開祺的確有皇命在身,隻不過他領的是一道秘旨,可長安城裏哪兒有瞞得了我的事,工部尚書在我那兒,三杯酒下肚就全都說出來。”

“秘旨?!”顧洛雪大吃一驚,大理寺在調查宋開祺死因時,根本沒有獲悉什麽所謂的秘旨,即便是有,這道旨意也應該隻有宋開祺知道才對,可聶牧謠卻像是了如指掌,“聶姐姐,到底是什麽秘旨?”

“當今陛下讓宋開祺勘查“龍眼”所在的位置。”聶牧謠脫口而出。

秦無衣頓生好奇:“何謂龍眼?”

“京城四周有八條水脈,自古有八水繞長安之說,所謂龍眼,就是這八條水脈交匯之地。”聶牧謠瞟向湍急的河麵說,“可城下水網縱橫,想要找出龍眼絕非易事,所以宋開祺才日以繼夜親自探尋。”

顧洛雪一臉不解:“為什麽一定要找到龍眼所在?”

聶牧謠輕言道:“新帝登基以後,這長安城就沒太平過,新帝崇信神罰之說,坊間一直流傳,太宗是九天應元雷生普化天尊,率雷部二十四天君下凡,有神尊鎮守庇佑,世間妖邪鬼魅不敢造次,這才有了現在的大唐盛世。

可自從淩煙閣被雷擊焚於大火,天尊飛升歸位,妖孽又開始蠢蠢欲動,妖邪鬼魅乃陰物,由盤遊九地,統攝萬靈的玄武所統,想要鎮壓住妖孽,就得在龍眼布陣施法,祭拜玄武大帝。”

顧洛雪百思不得其解:“敬天法祖乃君王之責,祭祀山川神靈以求國泰民安,本是遵循周禮禮法的國之重典,陛下為什麽不公告天下,反而要秘旨授命?”

“玄武是太陰化生的北方神,北方色黑,五行主水,因此水通幽冥,龍眼乃妖邪鬼魅出入之地。”聶牧謠張望四周,壓低聲音說道,“新帝繼位,就逢災禍不斷,陛下擔心威望有損,因此極力想要平息妖禍,但怪力亂神又非王道,陛下怕此事傳揚出去,會落人口實,所以才秘而不宣,讓宋開祺經辦。”

秦無衣若有所思,目光又專注到地麵四濺的血跡,從血跡分布來看,宋開祺是在橋心遇襲,並且在瞬間被分屍,越是靠近橋邊血跡越少,這說明宋開祺當時是正麵朝向灞河,而襲擊他的人,所在的位置應該在河中。

“宋開祺在臘八節亥時三刻遇害,當時橋上有很多來祭祀的百姓,他被殺的過程一定會被人看見。”秦無衣轉頭看向顧洛雪,“凶徒有幾人?是乘舟至此突襲,還是凶徒早藏於橋下,待宋開祺上橋之後,伺機而動伏擊?”

顧洛雪一時語塞,遲疑良久才答道:“凶徒不是人!”

秦無衣一怔:“是什麽?”

橋間有嘈雜之聲傳來,一行人敲鑼打鼓向橋心走來,最前麵是幾個精壯男子舞著一條紙紮的龍,首尾相距約莫有十數來丈長,鑼鼓聲中,栩栩如生的龍蜿蜒遊走。

龍首時而低潛,隱身藏形,時而昂首擺尾,神形畢露,龍身甩動中發出的啪啪響聲,與舞龍人腰間的鈴聲交織混合,引來橋上眾人回目觀望。

冬舞黑龍是祈雨的風俗,但這行人舞動的卻是一條白龍,而且身後跟隨的人全都埋頭低吟,挎著籃子裏全是各種各樣的祭品,像是在進行某種聲勢浩大的祭祀。

秦無衣多看了幾眼,那白龍張牙舞爪,模樣猙獰,全無祥和之態,橋上的人越聚越多,祭祀人的舉動讓秦無衣驚詫不已,從籃中取出雞鴨,當眾割喉後澆淋在紙龍上,那些祭品徒勞的掙紮,抽搐著身體直至從斷喉中流淌出最後一滴血。

片刻間,那條白龍渾身上下沾滿血汙。

等到眾人將紙龍放入灞河,聶牧謠才低聲沉吟:“是龍王,殺宋開祺的是龍王!”

秦無衣赫然一驚:“龍王?”

“此案聽起來的確匪夷所思,但我看過大理寺調查的卷宗,宋侍郎的確是被龍王所殺。”顧洛雪愁眉不展,“卷宗記載,宋侍郎在灞橋勘查河道時,天現異象,黑雲遮天蔽日,灞河河水翻滾,激起驚濤駭浪,一條巨龍破水而出,當眾將其撕咬成碎片,最後潛入河水銷聲斂跡,整個過程被百餘人親眼目睹。”

“宋開祺為找龍眼,派出多人在各個河道下潛探查,此舉驚擾河神,宋開祺褻瀆神靈,所以才招致天譴。”聶牧謠持傘靜立在橋邊說道,“起初我也不信,但從各個渠道獲悉的消息都如出一轍,那日從水中顯身的龍王有所不同,渾身慘白,身無血肉,龍身由許多屍骨組成,殘暴狂戾絕非神物,坊間傳聞是專門吞食溺水者亡魂的屍骨龍王,為妖邪之物。”

秦無衣再看了一眼河中緩緩下沉的白龍,這才恍然大悟:“這些人在祭祀屍骨龍王。”

“還有一件事。”聶牧謠指著秦無衣身後的橋欄,“宋開祺遇害那晚,在兩岸祭祀先亡的百姓看到,宋開祺衝著一隻黑貓自言自語,像是受到驚嚇,奪路而逃時妖龍破水而出。”

“黑貓?”秦無衣眉頭緊皺,想起淩煙閣出事那晚,同樣也有一隻黑貓出現過。

顧洛雪在一旁說:“大理寺追查一月有餘,證據確鑿,排除人為行凶的可能,加之那百餘名目擊者的證詞,最終認定是妖邪作祟,可元凶既然是屍骨龍王,總不能派人下河尋凶,將其緝拿歸案,雖然大理寺人才濟濟,可誰也沒有斬妖除魔的能耐,所以宋侍郎的命案一直懸而未決。”

秦無衣聽後一言不發,抬頭眺望漸漸沒入河中的白龍,沉默良久,對顧洛雪說道:“你回趟大理寺,複查五年前的上元節發生的命案共有幾起,是何人主審,又是如何判決。”

“複查五年前的命案?”顧洛雪麵泛難色,“秦大哥,我隻是人微言輕的掌獄捕快,哪兒有資格複查舊案。”

秦無衣從懷中拿出紫金魚符遞給顧洛雪。

“魚符上有鳳紋,大理寺卿越南天見到此符定知輕重,你持符傳令,越南天絕不敢怠慢,查得結果之後,去宋家與我匯合。”

“是。”顧洛雪接過魚符,還是一臉茫然,“秦大哥,為什麽要讓我複查五年前的命案,難不成和宋侍郎的死有關?”

“此案非同尋常,不宜張揚,你辦完事於亥時前往宋家,你持有魚符,即便是宵禁之後也能在各坊暢通無阻。”秦無衣答非所問,神情冷峻說道,“我身份暫時不便公開,你先行調走巡街的金吾衛。”

顧洛雪點頭轉身而去。

聶牧謠在傘下望著漸行漸遠,身影消失在灞柳風雪中的顧洛雪,嘴角邊泛起一絲狡黠的笑意。

“什麽時候一副菩薩心腸。”聶牧謠笑靨輕點胭脂麵,“難不成在死牢吃了五年齋飯,還真當自己是菩薩了。”

秦無衣拂去衣袖上的飛絮,笑而不語。

“你讓她亥時去宋家,還調走巡街的金吾衛,坊街上鬼影都沒有,月黑風高殺人夜,你煞費苦心,就是為了讓她仇家有動手的機會。”

秦無衣緩緩向橋下走去,邊走邊將質庫發生的事告訴聶牧謠。

“她涉世未深,不知世道險惡,那幫黑衣人並非尋常賊匪,是久經沙場的邊軍,而且訓練有素,令行禁止,邊軍慣用陌刀,所以習慣雙手持刀,招數也與尋常刀法不同。”

聶牧謠不以為然:“興許是受不了邊陲勞苦的逃兵。”

秦無衣搖頭:“若是逃兵還不足為懼,但被顧洛雪殺的那人,我查驗過屍體,從身上傷痕看,此人應當身經百戰的武將,被顧洛雪挑落麵罩的是頭目,能對邊軍武將發號施令,想必官階不低。”

“武將?!”聶牧謠減緩腳步,聲音略微驚訝,“除非是奉詔,邊軍武將不能擅自返京,否則將以謀反罪論處,再說,質庫裏多是典當的雜物,並無多少值錢物件,邊軍武將俸祿頗豐,不至於淪落到打家劫舍。”

秦無衣:“冒死返京,絕對不會隻是為了洗劫質庫錢財,我見那群人舉動,像是在尋找某件東西。”

“什麽東西能值得這群人連命都不要?”

“他們想找什麽,我一點興趣都沒有,隻不過這群刀口舔血的亡命徒,在顧洛雪麵前露了相,又豈會留她活口,平白無故承了她的救命之恩,我總不能一走了之,不幫她了結這幫人,我就得一直帶著她。”秦無衣苦笑一聲,“這隻兔子雖說純真無畏,可留在身邊終究是件麻煩事。”

半晌未聞聶牧謠言語,秦無衣回頭才見她停在柳樹下溫婉無聲,縱然垂柳有千種風姿,萬般風情,也不及聶牧謠臉上那抹哀怨惆悵:“我也是你的麻煩之一吧。”

秦無衣上前不語,折下一片柳葉放在她掌心。

聶牧謠隨手將柳葉撕碎,揚在秦無衣眼前:“古人折柳送別,你此舉是想勸我離開長安?”

秦無衣神情凝重:“如今是多事之秋,你留在長安城怕是難獨善其身,早日離開方位上策。”

“太後嚴旨,百官不得妖言惑眾,危言聳聽,違者斬立決,可新皇剛登基就暗地裏委派宋開祺勘查龍眼,做法鎮妖,這二人既為母子,又是君臣,卻貌合神離,背道而馳,你何等聰慧之人,就看不出其中利害關係?”聶牧謠輕拉秦無衣衣袖,聲音柔和了許多,“不如你我就此啟程,遠離這是非之地。”

“我和她有三月之期的約定,你知道我守諾,查明妖案之前,我不能離開。”秦無衣淺笑。

“妖案?”聶牧謠拂袖而怒,“別說死了一個工部侍郎,就是這長安城千妖齊聚,萬戶滅絕,屍橫遍野,你會在意絲毫?你雖然答應幫她,但你想查的根本不是妖案!”

秦無衣埋頭不語。

“五年前你來流杯樓與我辭行,我知你此去將無歸期,我未挽留半句,可知為何?”聶牧謠再無嫵媚之態,向前半步咄咄逼人,“你每次夜宿流杯樓,都是枕刀而眠,唯獨那晚你帶來一壇酒,我陪你對飲至天明,你笑言,待過了上元節,便將麟嘉刀贈予我,我便知你將遠行,我雖不舍,但與其見你終日枕戈待旦,我寧願你了無牽掛終老山林。

可這五年你卻在大理寺的死牢,你我認識多年,我不知道你的身份,甚至不知道你名字真假,你不說我便不問,我怕自己開了口,會毀掉你我之間這份默契,也怕你就此消失不見。

但今日就當是我求你,一次,就一次!

你能不能告訴我五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你要讓顧洛雪複查五年前上元節發生的命案?”

秦無衣歎息一聲:“欠債。”

聶牧謠擲地有聲:“欠錢還是欠命?欠錢我幫你收,欠命我幫你討!”

“是我欠了別人,欠了很多,很多……”秦無衣沉吟,“我不能走,因為我有債要還。”

“我陪你還。”

“不需要!”秦無衣聲音決絕,“你今日就啟程,走的越遠越好,別告訴我要去的地方,若是讓我明日還在長安城看見你……”

“怎樣?”聶牧謠性烈,毫無懼色打斷秦無衣,再逼前半步,“我這條命是你救的,你若想取拿去便是,你讓我走,我能去哪兒?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當年你救我,醒來後我記不到所有事,是你把我帶回長安留在流杯樓,除了告訴我自己叫聶牧謠,其他的事一概不提,我不問,是知道你不想說,現在看起來,我和顧洛雪一樣,對於你來說,隻不過是一個極力想擺脫的麻煩。”

秦無衣一時語塞,麵泛愧色聲音也低緩了許多:“你不是麻煩,無衣孑然一身,能交心的朋友寥寥可數,你是其中之一,是我不想還賬的賬簿上會有你的名字,至於你的過去……有時候遺忘或許並非一件壞事。”

“我不在乎,也不想知道過去的林林總總,我很喜歡當流杯樓的花魁,因為這樣我就能幫你打探到各路人馬的消息。”聶牧謠轉怒為喜,在秦無衣麵前攤開手,“我知你重諾守信,既然這一次是回來還債,怎麽就忘了欠我那份,你的賬簿上早就該有我的名字,想讓我走可以,先把欠我的錢還上。”

“我……”

“沒錢免談,什麽時候把賬還清了,我什麽時候走。”

秦無衣長歎一聲:“妖案波譎雲詭,我未必有把握全身而退,你留下,怕是會被牽連其中難以脫身。”

“牧謠何時怕過牽連,能承你口中朋友二字,牧謠於願足矣,你便是渡黃泉,闖幽冥,牧謠也誓死相隨。”

秦無衣一怔,拂去聶牧謠發髻上的飛絮,苦笑一聲:“難怪我的朋友會這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