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亮輔良弼

裴炎感覺自己真的老了,從丹鳳門到含元殿這條青石路他走了大半輩子,第一次感到這條路竟如此漫長,這已是裴炎第四次停下來喘息,劇烈的咳嗽讓他背弓的像一隻蝦,前麵掌燈的宦官看在眼裏都不忍催促。

宦官奉旨傳召,見到裴炎時,他還拖著病軀伏案疾書,大唐位極人臣的宰相瘦的隻剩下一張皮,幾案上是早已冰冷的粥食,一旁的奏疏上筆墨未幹,上麵是準備陳奏的賑災事宜明細。

懸於中堂上的是先帝禦筆親賜的匾額。

亮輔良弼。

縱觀滿朝文武,能擔得起這四個字恐怕唯有裴炎。

裴炎拂去肩上飛雪,抬頭看見城牆上衛戍的兵甲比平日多了一倍,來回巡守的武侯遍布大明宮各個角落,隱約能瞧見麟德殿方向有火光,但門禁卻被重兵把守,再加之深夜被急召入宮,裴炎心裏也猜到多半是宮中出了大事。

宦官將裴炎引至含元殿就退下,連通稟的人都沒有,迎上來的是上官婉兒,上來就滿臉愧意賠罪:“裴相重病在身,本不該驚擾,但有國家大事刻不容緩,太後難以定奪想與裴相商議。”

裴相一邊整理衣冠一邊惴惴不安問:“今晚宮中出了什麽事?”

上官婉兒:“裴相見到太後便知。”

裴相見上官婉兒神情凝重,心裏更加沒底,先帝駕崩後太後臨朝稱製,一直乾綱獨斷,裴炎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軍國大事連太後都難以定奪。

進了含元殿,裴炎見殿中隻有武則天和李顯,剛要下跪參拜就被武則天免禮,還讓上官婉兒為裴炎賜座,武則天親自將暖爐送到裴炎手中,裴炎誠惶誠恐想起身謝恩,被武則天輕輕按回到椅子上。

“本後第一次見裴相還是永徽六年,裴相參加科舉,以明經及第,被先帝欽點為司倉參軍,裴相可還記得,封官的詔書是何人所寫?”武則天和顏悅色問道。

裴炎神色謙恭:“微臣豈敢有忘,先帝頭疾,太後代為起詔。”

“裴相還記得。”武則天麵泛愉色,感慨萬千說道,“那時本後還在和蕭淑妃爭奪後位,裴相後來與眾位臣子上疏,懇求先帝廢王立武,這才有了本後如今地位,裴相於本後有恩。”

裴炎往日與武則天商議都是軍國之事,沒想到武則天秉燭夜談,追憶過往時光,也倍感感慨親切,不由眼眶一熱:“太後折煞老臣了,太後英才遠略,眾望所歸,理應貴為一國之後,老臣隻是上順天命,下陳民願,說到恩,那也是先帝與太後對老臣的提攜賞識之恩。”

“這些天本後回想往事都曆曆在目,就好像發生在昨日,裴相從參軍變成顧命大臣,本後也從皇後成為了太後,白駒過隙,一晃都三十年,先帝已駕鶴極樂,好多臣子也歸黃土,就連當年意氣風發的裴相也老了。”武則天說的動情,湊到裴炎耳邊笑言,“本後也老了,不瞞裴相,前幾日婉兒為本後梳頭,都有白發了。”

裴炎見武則天對自己推心置腹,不由心中一暖:“太後芳華絕代,在老臣看來,太後還是當年的昭儀模樣。”

武則天聽的歡喜:“你也不怕這話要傳到言官耳裏,說你裴相是表裏不一的讒臣,毀了你一生清譽就不值當了。”

“老臣不怕,老臣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早就聽說裴相因賑災一事操勞成疾,本想讓婉兒替本後去看望,不過婉兒走不開。”武則天坐到裴炎對麵,沉默了少許,開誠布公,“因為本後也病了,而且病的不輕,本後想著萬一就這麽去了也好,正好能追隨先帝……”

裴炎麵露悲色,也不顧君臣之禮,出聲打斷武則天,“太後萬福金安,當與春秋同歲。”

“本後老了但還不糊塗,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哪有什麽壽與天齊,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百年之後就下葬乾陵常伴先帝左右,倒是你……”武則天輕拍裴炎手背,“這些日子,本後一直在想,你廢寢忘食輔佐朝政為百官表率,本後該如何嘉許,想來想去也沒想到合適的。”

“老臣深受先帝與太後重恩,當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都是老臣分內之事,豈敢居功受賞。”

“乾陵風水有龍盤鳳鳴一說,是萬年壽地,西南山尾有一塊下吉之地,本後賜予你作為福地,待你百年之後陪葬乾陵,先帝與本後身邊也有個伴。”

裴炎一怔,顫巍巍起身,臣子能陪葬皇陵是至高無上的榮耀,撲通一聲跪在武則天麵前,老淚縱橫,一時間都忘了該說什麽。

“起來,起來,本後身邊認識的老人不多了,或許是這場病的緣故,突然變的有些念舊,這麽晚召你入宮,就是想拉著你聊聊家常。”武則天攙扶起裴炎,和風細雨說道,“你可別埋怨本後任性,不知體恤你有病在身。”

“能垂聆太後鳳言,老臣求之不得,隻是老臣殘軀不足掛齒,倒是雪夜清寒,老臣擔心恐會傷了鳳體。”

“無礙。”武則天擺擺手,停頓了片刻後漫不經心問,“本後聽聞,裴相與上將軍李群雖是同殿為臣,但私下你二人互不相容,勢不兩立,而且數次在朝外還惡語相向,此事滿朝文武人盡皆知,本後好奇,到底什麽原因會讓裴相與李將軍交惡?”

臨來時,裴炎一路都在揣度進宮麵聖的原因,想過很多種可能,原本以為是重要的軍國急事,卻沒想到,武則天會閑聊到朝堂之外的私事。

“此事說來話長,都是些陳年舊事,還得從裴李兩家上輩說起。”

武則天饒有興致:“願聞其詳。”

裴炎畢恭畢敬娓娓道來,隋末天下大亂,群雄紛起,強者著跨州連郡,弱者宰割縣邑,相互間征伐攻討,高祖李淵自太原起兵,攻取長安開創帝業。

不過唐初時根基並不穩固,和高祖一同起兵的還有薛舉,在占據金城後自立為西秦霸王,並開倉散糧以賑濟貧乏,以此深得民心,薛舉隨即向外擴張,短短時間內便占據隴右全境,擁兵十三萬人,勢力極為強盛。

在高祖稱帝後的第二個月,薛舉傾盡國中全部精銳東侵,目標直指長安,高祖不敢怠慢,命當時還是秦王的太宗統兵迎戰,太宗權衡利弊,認為敵眾我寡應避其鋒芒,尋得合適時機方可出戰。

可當時為太宗出謀劃策的李承載建議,太宗可派精銳突襲薛舉大軍的東北、西南兩翼,迫使薛舉主力大軍回撤,太宗聽從李承載諫言,分兵兩路出擊,戰事起初唐軍大勝,兩路兵馬便乘勝追擊,想一舉擊潰薛舉兩翼殘部。

豈料這正中了薛舉的調虎離山之計,薛舉不惜以兩翼兵馬為誘餌,引誘太宗分兵,導致中軍兵力薄弱,薛舉再率主力大軍強攻太宗所在的中軍大營,此役唐軍打敗,死傷過半,中軍大營也被薛舉團團圍困,眼看太宗危在旦夕,負責攻擊薛舉東北殘部的將軍審時度勢,不惜違抗軍令回師馳援,硬是在薛舉的包圍圈撕開一道口中,這才讓太宗安然無恙撤回長安。

為防止薛舉追擊,將軍領兵與薛舉血站於淺水原,戰至一兵一卒也不曾後退寸土,整個淺水原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將軍與眾誌成城的兵將雖大挫薛舉銳氣,但最終還是因寡不敵眾而全軍覆沒。

“薛舉大勝,為炫耀武功,收集唐軍戰死將士的屍骨,堆積成牆,以封土築成高塚……”裴炎說到此處黯然傷神。

武則天若有所思點頭:“裴相所說是淺水原之戰,太宗一生征戰無數,皆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唯獨敗在淺水原,可此戰與裴相又有什麽關係?”

“此役戰敗後,李承載上疏太宗,指摘唐軍之敗全然敗於那名違抗軍令的將軍,以至於事先製定好的攻伐計劃功虧一簣,太宗采納李承載所言,罷免戰死將軍官職,而這位將軍正是家父裴一同。”裴炎重重長歎一聲,“可憐家父一心忠君護國,血灑疆場,與戰死將士屍骨被薛舉築成京觀,最後還落下千古罪名。”

武則天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這麽說起來,你與李將軍還是世仇深恨,難怪你二人會形同水火。”

裴炎神色哀傷:“老臣隻是想給家父討個說法,但李將軍堅信家父違抗軍令在先當該受罰,老臣曾多次與其為此事發生爭執。”

武則天緩緩直起身,忽然說道:“本後為你鏟除李群如何?”

“啊?!”裴炎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太,太後說什麽?”

“陛下剛寫了一道旨意,裴相文采斐然又是輔政大臣,看看這道聖旨可有需潤色修辭的地方。”

武則天看了李顯一眼,惴惴不安的李顯連忙將寫好的聖旨遞到裴炎麵前,裴炎疑惑不解,起身雙手恭接聖旨,滿臉疑惑讀閱上麵內容。

先帝歸天,國喪哀哀,新君初立,承孝治邦,建陵以慰先君,浩恩以繼宗廟,詣命築造,固家穩國,然有左右衛上將軍李群結黨懈職,屍位素餐,以權謀私,斥逐異己,與子李蔚包藏禍心,欲謀逆弑君,其行人神所疾,異代同憤,處滿門梟首棄市,以儆效尤,欽旨。

裴炎霍然抬頭,瞪大眼睛看向武則天,嘴角蠕動半天才說出話:“太,太後要處斬李家滿門?!”

武則天默不作聲,又看了李顯一眼。

李顯怯生生答道:“是朕要誅殺逆臣李群滿門。”

裴炎眼睛瞪的更大,良久才回過神,直挺挺跪在李顯麵前:“陛下此舉萬萬不可,李氏滿門忠烈,定是有奸臣誣陷李將軍,若陛下枉殺忠良,與商紂殺比幹又有何異,此舉隻會讓百官寒心,萬民憤恨,老臣懇求陛下收回成命。”

李顯不知所措,李家一門早已死在麟德殿,不明白武則天為何還要自己寫這道聖旨,更不明白武則天為何非聽取裴炎的意見。

武則天緩緩靠在椅背:“方才聽裴相所言,你與李家有深仇大恨,李氏被滅門,裴相應當高興才對,為何反要替李群求情?”

“淺水原之戰,老臣事後多次推演,若家父當時不回軍馳援,而是按照原先計劃,先擊潰薛舉兩翼殘部和另一路唐軍會師,然後再從後方攻擊薛舉主力,便能和太宗中軍前後夾擊,此舉雖兵行險著但確有一舉擊潰薛舉的可能,李承載以中軍牽製薛舉主力,各個擊破的方針沒有錯,家父心係太宗安危也沒有錯,但一個是軍令,一個是君臣之情,孰是孰非現在已難分辨,老臣之所以和李將軍交惡,全然是為父盡孝,說到底也是我裴炎的家事。

但李群兩朝為臣竭誠奉國,能備九德,兼資百行,其人有鬆柏之心,冰霜之氣,先帝曾稱讚其勁直之風,古今罕比,膝下獨子李蔚遙守邊陲,忠貞之操,終始不渝,李家父子皆為忠良之臣,是為國之棟梁,陛下得良臣能鼎定千秋功業,若陛下將其誅殺,就是自斷肱骨,動搖社稷的國事,若老臣因為一己私怨而黨同伐異,怎對得起先帝輔佐重托。”

“好,好,好!”武則天連說三聲好,不由滿臉敬意,“裴相披肝瀝血,犯顏直諫,碧血丹心可昭日月,不愧是不二之臣,本後豈能不知李氏一門的忠烈,隻是迫不得已,裴相保不了李群,本後亦保不了。”

裴炎抬起頭,疑惑不解:“為何?”

武則天歎息一聲,對上官婉兒微微點頭,上官婉兒這才將今晚麟德殿發生的一切告之裴炎。

裴炎聽完臉色大變,先前的驚愕慢慢在臉色凝固成無奈,能成為位極人臣的宰相,裴炎當然清楚這其中的利弊輕重,更明白武則天出此下策全然是為杜絕妖禍動搖民心。

“朝中百官的嘴,本後今晚已堵上,相信朝堂之上無人敢提及此事,但李氏滿門死於皇宮之中,必須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以防有好事之徒以訛傳訛,讓陛下落下一個殘害忠良的罵名。”武則天直視裴炎,意味深長問道,“裴相好好看看這道聖旨,可有需要改動之處?”

裴炎突感手中聖旨由重千鈞,也終於猜到武則天為何會急召自己入宮,到現在裴炎才真正意識到眼前這位太後的過人之處,被世人譽為精通文史的武則天又怎會不知淺水原之戰的始末,運籌帷幄的太後又怎會不知裴李兩家的恩怨。

裴炎將聖旨雙手遞還給李顯:“這道聖旨陛下不必昭告天下,誅殺李氏一族的事也不勞陛下費心,老臣願為陛下代勞,老臣立即出宮親自帶兵清剿李家殘餘,世人皆知老臣與李家交惡,誣陷忠良的汙名就讓老臣來擔,隻要能保陛下君威無損,老臣背上千古罵名又有何妨。”

武則天輕拍他肩膀,長歎一聲:“委屈你了。”

李顯這才明白,武則天召裴炎入宮是為了保全自己帝王名聲,借裴炎與李群私怨,讓裴炎主動背負誅殺忠義之士的罵名,李顯不由看了武則天一眼,自小隻以為太後嚴厲,不曾想太後心思竟如此縝密。

為保李唐江山永固,武則天不惜在一夜之間犧牲兩名肱骨良臣,就單憑這份遠見和雷霆手段,李顯捫心自問與武則天相比,自己的確自愧不如。

武則天讓裴炎起身,請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神色躊躇不寧:“本後還有一事需裴相諫言。”

裴炎神態恭敬:“請太後示下。”

“李群擔任左右衛上將軍一職已久,在南衙十二衛和北衙禁軍之中威信甚高,南北衙的將領中多有李群親手提拔的親信,李群雖未結黨營私,但被定罪謀逆,這些將領難免會心有所想,擔心會因此事受到牽連,萬一軍心生變後果堪虞。”

“太後所慮不無道理,南北衙所係乃天下兵馬,一旦有變恐危及社稷,不妨讓老臣索性將此事辦幹淨,老臣立即讓兵部將李群提拔的將領名冊匯總出來,事不宜遲也不用等到明早,現在動手將一幹人等以李群謀逆同黨之罪悉數擒獲。”

“將領名冊在裴相入宮之前,本後已讓婉兒甄選出來。”武則天讓上官婉兒將名冊交予裴炎,深思熟慮說道,“名冊上三百餘人,本後一一審閱過,都是強將良才,權衡再三決定懷柔施恩,將這些將領調任並加以重賞,一來能安撫軍心,二來不傷社稷筋骨,名冊後麵有本後擬定的接任人選,裴相對當朝吏史了如指掌,看看這些人可能堪當重任?”

裴炎連忙展開名冊,逐一仔細核查,看著名冊上將領名單,心中暗暗對武則天的明察善斷所折服,竟能在這麽短時間內挑選出候補人選,可見武則天對朝局的把控麵麵俱到。

“太後慧眼識人,所選接任將領皆是無可挑剔的不二人選,隻是……”裴炎合上名冊埋首問道,“為何名冊上左右衛上將軍一職空懸?”

“左右衛負責皇宮門禁和安防,職責重大需再三斟酌,出任此職者不但要忠心耿耿而且還要有處變不驚,臨事不亂,擅於統兵的帥才。”武則天看向裴炎,輕聲垂詢,“裴相可有合適的人選推薦?”

“人選……”裴炎偏頭看了一眼李顯,一臉正色答道,“先前陛下向老臣也提及過更換上將軍一事,陛下好像已有聖決。”

“哦。”武則天轉頭也看向李顯,“陛下想推薦的是誰?”

李顯原先想更換左右衛上將軍,完全是聽從韋皇後的建議,想在宮裏培養自己羽翼,可如今鬧出這麽大的事,再聯想到被亂箭射殺的李蔚,生怕自己說錯話又惹怒武則天。

“兒,兒臣心裏沒,沒有合適人選,一,一切聽太後定奪。”

武則天沉默片刻:“本後心裏倒是草定了一人,想聽聽裴相的意見。”

“太後既然已有人選,定是萬裏挑一的良才,老臣淺薄愚鈍又豈敢妄議。”

“振威校尉,武正初。”武則天脫口而出,然後目不轉睛看著裴炎,“不知裴相認為此人如何?”

裴炎突然咳嗽,而且一聲比一聲劇烈,臉都被憋紅,看上去好像很難受,武則天也不催促,一邊讓上官婉兒為裴炎撫背,一邊坐在一旁靜等,可裴炎的咳嗽像是停不下來,嘴裏含糊不清剛說想開口又繼續咳。

武則天讓上官婉兒端來茶水,對站在一旁李顯說道:“時候不早了,陛下明日還要早朝,先行回宮歇息吧。”

李顯本來就如坐針氈,聽見讓自己回宮頓時如釋重負,向武則天行禮後頭也不回離開含元殿。

等關上殿門,武則天這才瞟了裴炎一眼:“裴相有話但說無妨。”

裴炎收起手中錦帕,咳嗽也隨即停止,從椅子上一樁跪在武則天麵前:“老臣鬥膽直諫,武正初萬萬不可擔任左右衛上將軍一職。”

“為何?”武則天愀然不悅。

“武正初官居五品,還是武職散官,雖說此人有勇有謀,但終究是太後的外戚子侄,單憑這一點就不能出任上將軍。”

“裴相的意思是說本後任人唯親?”

“若在以往,即便太後執意要任人唯親又有何妨,老臣不敢多言,文武百官更不敢妄議,但如今此舉萬萬不可。”裴炎跪地俯首朗聲道,“老臣接下來所說會觸怒太後,還請太後先免老臣死罪。”

武則天蹙眉不解:“裴相有話不妨直言,本後赦你無罪。”

“李群一族與皇室李氏頗有淵源,可謂是同氣連枝,現在李氏滿門被誅,群臣與百姓定會私議,太後在這個時候將外戚子侄任命為皇宮禁軍統領,無疑會給別有用心之人落下口實,坊間盛傳六梵天主將降世在太後身上,暗指太後有謀朝篡位,覬覦九五之尊的意圖……”

“大膽!”武則天怒不可歇。

裴炎嚇的渾身抖顫:“老臣罪該萬死。”

武則天長袖一揮,極力平複自己心裏怒氣,冷冷道:“說下去。”

“老臣當然知道太後為李唐社稷殫精竭慮,隻是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如若有人牽強附會,將太後更換將領與李群之死聯係起來,會傳太後處心積慮,步步為營,為占皇權不惜混淆視聽,先殘害忠良再安插外戚,掌京畿守衛大權在手,先殺李群,然後再殺……”裴炎說到這裏已不敢再說下去。

武則天氣的雙手攥拳:“說,接著往下說,本後既然在裴相口中如此不堪,也不怕再多殺一個,還有誰,本後還想殺誰?”

裴炎深吸一口氣:“殺陛下以奪帝位。”

“裴炎!”武則天忍無可忍,指著裴炎怒斥,“你好大的膽子,就憑剛才這番話,本後誅你九族都不為過!”

“太後願意聽,老臣要說,不願意聽,老臣也要說,現在隻是老臣一人對太後掏心挖肺,等天下人都這樣說的時候,太後便是眾矢之的,待那時天下萬民會千夫所指,李唐宗室也會與太後反目成仇,太後真想成為孤家寡人,坊間流傳赤月現,山河悲鳴,烽火四起,難道太後真要應了這句不祥之兆?”

武則天指著裴炎的手指抖的厲害,但慢慢靜止下來,手低垂下去,眼中的殺意也漸漸消散,圍這裴炎走了一圈,抬頭看見上官婉兒也是一臉焦愁。

“忠言逆耳,忠言逆耳……”武則天彎下腰攙扶起裴炎:“裴相說的對,是本後沒權衡清楚其中利弊,若不是裴相逆鱗直諫,本後差點就一意孤行,升任武正初的確欠妥,但本後也隻是想挑選一位信得過的臣子擔任如此要職,隻是操之過急險些誤了江山社稷,此事到此為止,本後不會再啟用外戚,可國不可一日無君,這皇城禁軍也不可無將啊。”

裴炎:“老臣目光短淺不及太後高瞻遠矚,不過老臣心中倒是也有一名人選。”

“裴相快說。”

“靈州錄事參軍,季元宏。”裴炎畢恭畢敬答道,“此人總章三年武舉及第,拜在老臣門下,算是老臣的門生,老臣見其是塊璞玉,若加以雕琢日後必成大器,因此將其調派到靈州,季元宏任錄事參軍已有十年之久,軍績卓越早該提升,但老臣一直壓著他,到現在他還隻是八品武將,目的就是為了多磨礪他幾年。”

武則天在殿中來回踱步:“本後倒是也聽過此人,先帝在位時,兵部曆年的嘉許名冊中都有他,聽聞此人熟讀兵法,驍勇善戰,兵部尚書還曾上過一道奏疏,與多位臣子聯名保薦季元宏出任北庭都護府副將,奏疏還是本後代先帝批複,本後著吏部與兵部審核,後來就再沒見到有奏疏呈上,想來是裴相授意對此人暫不啟用。”

“玉不琢不成器,當年季元宏年少得誌,若委以重任難免會年少輕狂,老臣這十年來一直都在磨他銳器,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現在的季元宏老成持重,能堪大任。”裴炎跟在武則天身後繼續說道,“老臣舉薦此人有兩個原因,一來,季元宏遠離京城,自然也遠離權力中心,加之他官職低階,無人與他結朋納黨,太後不必擔心他與朝中各派係有瓜葛,二來,此人在靈州懷才不遇,如今得太後賞識,勢必對太後披肝瀝膽,忠心不二。”

“裴相言之有理,明日本後就讓陛下傳旨,召季元宏回京接任左右衛上將軍一職。”武則天麵露悅色,忽然轉身與裴炎對視,“季元宏是裴相的門生故吏,裴相一番苦心栽培,如今被本後所用,裴相就不怕季元宏懷恨在心?”

“老臣身為顧命大臣,不求名留青史,但求上不愧先帝囑托,下不負陛下與太後提攜,至於個人得失,老臣就顧不了那麽多了。”

武則天感慨不已,一時間也不知該對裴炎再說什麽,親自將他送到殿外:“夜雪寒涼,裴相就坐本後的鳳輦回去。”

“太後……”

“裴相不必多言,裴相乃大賢大德之臣,本後理應禮賢下士。”武則天淡淡一笑,“回去好好調理身子,這大唐江山還得仰仗裴相輔佐。”

武則天一直目送裴炎單薄瘦小的身軀消失在深宮的風雪中才緩緩轉身,閉目長歎一聲,總算是暫時解決了燃眉之急,倦態的臉上盡是病容的憔悴,一旁的上官婉兒看的心痛。

“時候不早了,奴婢也送太後回宮歇息吧。”

“你先行退下,本後想靜靜。”

上官婉兒還想勸說,見武則天麵色陰鬱不敢再多言,轉身離開了含元殿,武則天見上官婉兒出了宮門,獨自一人來到偏殿,殿中站滿羽林衛精銳,都是武則天的心腹侍衛,偏殿中間還站著十來名黑衣人,見到武則天齊齊下跪參拜。

武則天居高臨下俯視眾人,冷聲問:“交托你們的事情可有進展?”

“回稟太後,京城內大小質庫過千所,卑職奉太後秘旨盡心盡責逐一盤查已過百所,至今暫時還未有收獲。”

武則天厲聲道:“一件東西你們找了一月有餘,還敢說盡心盡責?”

“太後息怒。”答話的黑衣人戰戰兢兢說道,“因太後嚴命我等不得泄露身份,以至追查一事進展緩慢,加之官府有所提防,對各個質庫都派兵把守,已有多人死於武侯圍剿,卑,卑職也在一名大理寺捕快麵前露了相,為防止暴露身份,這段時日我等不敢貿然行事,求太後多寬限幾日。”

武則天眉頭一皺:“你在大理寺捕快麵前露了相?”

“太後無須擔心,那名捕快以為我等隻是打家劫舍的賊寇,並不知曉我等身份。”

武則天冷笑一聲,轉身再不去看跪地的那些人,好像在她眼裏,這些人已經不存在了,等到武則天長袖揮下,兩邊羽林衛抽刀便斬,還沒等那些黑衣人反應過來,已悉數被亂刀斬殺。

“現在本後就不擔心了。”武則天緩緩走出偏殿,對跟在身後的將領沉聲道,“再從邊軍中挑選精明強幹的兵將入京,不惜一切也要從質庫中把東西找出來,《山河社稷圖》本後勢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