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大爸爸的禮物

“一個月前,當我得知自己獲得了今年的理查德費曼獎時,沒能像當年他知道自己得到諾貝爾物理學獎一樣,對報喜人說:‘你不能等到天亮了再告訴我嗎?’而是興奮得一晚上沒睡著。”

他注視著台下發出笑聲的人群,頒獎典禮開始很久了,母親身邊的座位還是空的。

現在不過是上午九點半,艾貝感到後背已經被太陽曬得火辣辣的。總是七月,還有八月,九月,十月初收工回家。“大爸爸的出勤日”。他抬頭活動活動酸痛的頸部肌肉,遠處的景物:碎岩灘,灰撲撲的沙地灌木和臨時房,都在烈日下扭曲起來,像透過一杯沸水看到的。

當地人說,北卡羅來納山區盛夏時分在戶外隻有兩種生物出沒:四腳交替站立的蜥蜴和古生物學家。確實如此。戴維弓著腰往岩層上打界樁,瘦小的身影在熱浪中晃動,腰間繞的大卷細繩使他看上去像個陀螺。畫網格圖屬於冗長膩味卻又不得不有人去做的差事,從博物館招募來的誌願者們往往避之不及……可戴維是個例外,幾周來為挖掘現場打的網格一絲不苟,工作時臉上的神氣顯示出某種專心致誌的愉快。就像托尼小時候。

跪得太久了,艾貝好容易伸直腰站起來。汗水濕乎乎地粘了一脖子。他摘下草帽扇風,眯起眼睛環顧四周。七八個研究生蹲在探方裏用刷子和鏟刀清理岩層,因為都穿著黃褐色的野外服,也分不清誰是誰。應該給戴維一個探方。

揚靠著一部看上去像割草機的東西站在工地西北角抽煙。頭頂上是懸崖。艾貝提醒過他好幾次要小心落石,可今天他的安全帽還是扣在地下。天實在是太熱了,這些偶爾到野外工作的工程師寧願冒砸破腦袋的風險也不想捂上一頭臭汗。

“喂,昨天的掃描圖出來了嗎?” 艾貝扯著嗓子衝他喊道。

“就在打印機裏。”揚扔掉煙頭,俯身注視“割草機”上的屏幕。那其實是便攜式地下探測雷達,如今在考古、地質勘探中少不了它們的影子。

挖掘進度有些慢了。艾貝搖著頭朝活動房走去。他想起威斯康星大學教中生代脊椎動物解剖學的老教授Farmer,有次把一個相當漂亮的嘴口龍化石頭骨帶到課堂上。“你們有多少人經常坐西城區的地鐵?”下麵稀稀拉拉地笑了。

“37年,那時我還騎自行車上班。拜斯德街一帶正翻開路麵修地鐵。我們隻能沿著路兩邊的人行道走。建築工挖出來的土方堆在路邊,我想搞城市曆史的肯定有興趣,裏麵簡直什麽希奇古怪的東西都有。”

“一天早上,我看見了這個。”他伸手撫摩化石頭骨,手掌斜著虛砍了一下,“當時那塊砂岩的斷裂麵正好顯出這個剖麵,我把它搬上自行車後架,帶回了辦公室。”

“你,說說它屬於什麽種類?”

“ 嘴口龍。翼手龍的一種。” 艾貝回答。

“相當好。現在世界上唯一的一個嘴口龍頭骨化石——”他有意頓了頓,“的複製品,”學生們又笑開了。“就在你們麵前。想看原物可以去阿肯色博物館。好,還是你,為什麽我要給你們講這個故事?”

“科學發現……有時候要有……偶然因素。” 艾貝找到了對“憑運氣”的替代說法,鬆了口氣。

“非也。”Farmer露出老年人獨有的笑容:“你們當中有些人將來會成為我的同行。請記住這一點:動作要快。沒有人會耐心地給你足夠的時間去挖骨頭,學院,經費,市政工程。找到嘴口龍後我曾經提出申請要求地鐵路段延期,以便把剩下的化石清理出來,但是——”他聳聳肩,“好,下課。”

Farmer說得對,時間永遠是不夠的。最早被發現的化石是在河穀西南角,5月初接到報告,光將表麵岩層用推土機和炸藥移走就用了一個半月。根據近幾天漸漸顯露出來的恐龍化石骨架,艾貝推斷這片地區埋藏的化石量遠遠超過了出發時的估計。這意味著挖掘計劃必須延長。對已經被推後數月的水壩工程可不是個好消息。

艾貝推開活動房的紙板門,名義上是他的房間,實際等同於會議室和工具間。隊裏大部分電子儀器也放在這裏。昨天的雷達反射圖果然卡在打印機送紙架上,剛從機器裏出來,還熱乎乎的。艾貝動手將它們按編號一張張釘在牆上,拚成一張大圖。

“教授?”

艾貝回頭一看,是戴維。他揚著手裏的記錄板,“表格用完了。需要再打印一些——這是地下的照片?”

“是啊。”

戴維湊過來,熱切地望向牆麵。隨即局促地笑了笑:“我看不懂。”

他長得很瘦小,一頭毛茸茸的紅發,窄窄的麵孔上布滿雀斑,眼睛大而坦率。艾貝隻知道他從北卡羅來納自然博物館的夏季培訓班裏拿到了業餘化石發掘者證書。23歲了,沒有正式學曆,很難通過自學成為一個古生物學者。艾貝有時候想幫他一把。

“看,這些深淺不同的交界處是由於雷達波的反射造成的。” 艾貝退後一步,“我們得到的圖片並不能給出骨骼化石的正片影像,和在醫生辦公室看到的X光片那樣。”

他們一起笑了。

“造成雷達波反射的原因很多,比如說岩石類型發生變化,底下裂縫,岩石的含水量發生變化。當然,還有碰到了岩石和恐龍骨骼的交界處。”

艾貝的手指滑過一道“S”型陰影:“這就有可能是我們要找的——”

“教授,這裏好像有個人似的。”

“噢,大概是侏羅紀公園的拍攝人員。” 艾貝被年輕人的奇想逗樂了。三疊紀岩層裏的人類遺跡?太陽報記者肯定會為此寫上兩欄報道。不過那裏的線條果真挺像個彎曲著身子的人,他都能分辨出脊柱和腿骨。

打印機嗡嗡吐出記錄表,艾貝想了想:“小夥子,明天把網格定位的事交給愛彌兒。這塊地方歸你了。”他從牆上揭下張A4紙,“你知道標準挖掘程序的。找揚領工具。”

戴維的臉都亮了:“謝謝。我會幹好的。”

他收拾起表格,半飛半跳地跑了出去。艾貝轉過身,發現自己恰好把有“史前人類”的那部分地圖給了戴維。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人們相信,時間旅行和永動機一樣,是古老的幻想,是科學不應該浪費精力的地方。但是,在現代物理學上,時間是不分方向空間區分的。一個人可以在空間上從A點走到B點並回來,為什麽在時間的領域中就不行呢?

要解釋這個問題,我必須稍微違反一下和演講主辦人的私下約定,使用幾個數學公式。”

他退到講台一側,等待幻燈片出現在牆麵上。

“……量子會擾動粒子,並以一種不可預見的方式改變粒子的速度。我們的理論建立在狄拉克和霍金的基礎上。時間的箭頭方向……”

大廳的門虛掩著,始終沒有人進來。

要求延長發掘時間的申請被拒絕了。艾貝掛上電話,從活動房窗口望向工地。這裏的岩層屬於內瓦克超群,大陸板塊運動使北美洲和北非大陸間地殼裂縫向東延伸,形成一條裂穀。他閉上眼睛,從麵前烈日下的荒漠與岩群中召喚出一派三疊紀風光:木賊植物高聳入雲,鱷魚匆匆跑過泥灘,淺河邊聚集著最早出現的恐龍。隻不過是骨頭,和關係到萊姆河下遊百萬農民生計的水利工程相比,和地鐵相比,恢複過去世界的某些細節當然不怎麽重要。時間總是不夠的。

下午,安尼特德來找他。艾貝正從恐龍頭骨的眼窩裏往外掏岩粒,盡管已經不是出土的第一個頭骨,但它的某些特征還是讓他激動不已。

“我們恐怕遇到麻煩了。”安尼說,伸手拉了艾貝一把。

“怎麽回事?”他們朝安尼的作業區走去。戴維已經開始動手刨掉表層岩石,根本沒注意有人經過。有板有眼的呢。艾貝微微一笑。

兩周前,在安尼地盤的岩層下出現了首具恐龍頭骨。艾貝還不敢對外宣布,但他在心裏已然打包票:這是個新物種。它的出土將填補進化鏈上一個引發眾多爭議的空白。

安尼的運氣來得令人心服口服。刷子和鑷子在她手裏就像第六根手指一樣靈活。

“前天我清理出了第二個頭骨,它的脊椎很完好。但是和第一隻恐龍的脖子交纏在一起。” 安尼指指用化學硬化劑加強過的頭骨,它們有一半浮在地麵上。

“今天上午我發現了這個。”

艾貝探頭一看,忍不住倒吸一口氣。兩個並排的頭骨擠在第二隻恐龍的肩窩處。大小顯示出它們同樣屬於成年龍。

“我們沒辦法在野外把他們分離開。” 安尼從褲兜裏抽出她的雷達反射圖。“你看——”

“還不能確定它們下麵的姿勢。” 艾貝點點頭。恐龍骨骼交纏在一起是件半喜半憂的事,它既說明生物死亡後沒有經過移動,能保證骨骼的完整性,又給發掘帶來了很大麻煩:要將幾十噸的,用石膏麻布包裹住的化石岩塊從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運出去談何容易。

“你估計它們的範圍能有多大?”安尼將反射圖遞給艾貝。

如果這些層層疊疊的黑線都代表了——艾貝覺得龍群的分布有些奇怪。典型的河穀,一場洪水。埃德溫科爾伯特的理論從未真正說服過他。“你先繼續吧。盡量保持它們的完整性。要把底部岩石挪走時叫揚做支撐架。”

他爬起來,墨西哥幽靈牧場發掘時有兩百多條腔骨龍互相懸繞,大塊的化石最後不得不被切割開送到博物館。

我不喜歡這種做法。艾貝回到自己的探方前趴下。那是1947年。現在我們一定能把它們完整地運走。隨著岩粒飛散,他的思緒漸漸潛回到某個夏天,和三疊紀一樣遙遠而溫暖……

“墨西哥幽靈牧場——”托尼拉長了聲調抬腳去讀展櫃裏的標牌。古生物博物館裏空****的。人群已隨著白天的酷熱散去。每到暑假,古生物展覽總能吸引大批恐龍迷。但傍晚閉館後,托尼和他的“大爸爸”成了唯一的國王。

“這些化石骨骼是埃德溫科爾伯特在1947年,也就是你出生前30年,在新墨西哥發現的。它們是——”艾貝俯身將兒子抱起來。因為缺少戶外運動,八歲的托尼還是和六歲時一樣輕。

“我知道,我知道。它們是腔骨龍。霸王龍的祖先。啊——嗚!”孩子把臉貼在玻璃上,模仿“野獸”的嚎叫,咯咯直笑。纖細如蟬翼的化石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完全正確。你不會把百科全書都看完了吧?” 艾貝騰出一隻手,“瞧,那裏是隻成年龍,注意它細長的頭骨。它的後腿折到石頭裏麵去了。旁邊的是隻幼龍,也隻能看到它的小腦袋。”

“哇,好尖的牙齒。” 托尼咕噥一聲開始扭動身子。艾貝把他放下。

“為什麽它們都擠在一起,不像那個,”他側頭想了想,“大廳裏掛的翼手龍,是一個一個分開的?”

“記得我給你講過的,恐龍化石是怎麽形成的嗎?” 艾貝拉著兒子的手向更衣室走去。

“它們死掉後給泥土和沙子蓋住了。”

“好。發現腔骨龍的科爾伯特先生認為,在三疊紀的某個池塘邊,水越來越少,恐龍們就聚集得越來越多。一場洪水忽然來了,一下子把它們埋進沙土,形成了我們今天看到的樣子。不過也有科學家不同意。以後你來研究一下這個問題怎麽樣?”艾貝脫下工作服,上麵粘滿了沙子,化學試劑和膠水的怪味。在博物館地下室搞了一整天化石清理後,學者和建築工在外表上的差異也就不大了。

“我們從白堊紀走廊那裏繞出去吧。”

“好啊。不過咱們得快一點。媽媽應該已經做好晚飯了。” 艾貝拉掉地下室的電源閘。孩子走在前麵同恐龍老友們致意。夜間警衛剛好來交班,艾貝把鑰匙給他。

博物館外清涼的夜氣使他們精神一振。回家隻需步行20分鍾。快要走進熱鬧的商業區了。

“想戴上你的蝙蝠俠麵具嗎?”

托尼抿著嘴點點頭。

艾貝蹲下,摸出塊橫了兩條邦迪的紗布,貼在孩子兩眼之間。這樣他看上去就隻是個磕破皮的小淘氣,而不是先天鼻骨缺失患者。

“用的實驗動物是荷蘭大白鼠。第一組實驗對象返回負五分鍾後沒有出現生理上的異狀。當然,我們在開動儀器前五分鍾就接收到了白鼠。

在進行第二組實驗時,在白鼠體內注射了放射線衰變物質。經過時間轉換,我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鈾同位素的衰變過程同時反複,但在和對照組的比較中,出現了微小的偏差。

對時空變換是否會保留在生物體的記憶中,我們用標準迷宮測試做了探索。白鼠在‘負時間’內學習的經驗在回到‘現在’後完全沒有留下痕跡。它們的表現就好像是第一次進入迷宮尋找食物。在某種意義上,的確是第一次。”

“還有什麽問題嗎?”

“如果老鼠在過去的時間內死了呢?它回來時會不會複活?”一個男孩站起來問。

“好的。我們也想到過這個問題。結果是活白鼠在時間原點又出現了,而‘負時間’中的屍體卻沒有消失。關於如何解釋同時存在兩個個體的現象……”

“收工,收工啦!”

太陽下山後,他們又靠大功率探照燈支撐了一小時,直到天完全黑透才放棄。

學生和誌願者們拖著步子去找三明治、啤酒,排隊衝涼。留下空曠的發掘工地像個滿是掩體的古戰場。

艾貝癱在行軍**,連燈也懶得開。窗外傳來年輕人的打鬧喧囂。自己真是老了。腰椎隱隱作痛,脖子也是,瑪蒂總說你該退休了。

電話留言機上的紅燈閃動。他伸手按下重播鍵。

“嗨,艾貝。我是瑪蒂。明天晚上,托尼在亞特蘭大領費曼獎。我跟你說過。”電話那頭的聲音頓了一下,似乎在考慮措辭,“我還是希望你能來。托尼也是。”

你希望我能去。托斯塔科可不一定。磁帶吱吱空轉到頭,啪地停住了。上次我倆見麵的確很愉快,你像過聖誕節似的鋪上了鉤花桌布。門是你開的。他看著我的時候我真以為他會叫我“先生”。

“爸。”他說。身邊那個洋娃娃般的女人也叫我爸。去年他們結婚時我在中國遼寧挖板龍。你說我是故意的。好吧,我承認有一點……

艾貝翻了個身。先生,爸,爹地,大爸爸。從托尼開口說話到十二歲,都叫他“大爸爸”。我很像海明威嗎?他半認真地問過瑪蒂。

瑪蒂回頭看了他一眼。那是47年的一個晚上,他送托尼上床後溜進廚房想拿罐冰鎮啤酒帶回書房,卻發現妻子還在裏麵洗晚餐的碟子。

艾貝拖出把椅子反跨上去。左鄰右舍都熄燈了,夏夜的蟲鳴悠長單調。

“我要送托尼上學。” 瑪蒂說,一邊擦拭碟沿。

“他已經在上學了。” 艾貝有點奇怪。

“我不是說社區裏的那種小學校。他需要上大城市裏的好中學。他很聰明。”

他開始意識到妻子是認真的,上一次她用這種口吻談的是他是否要接受自然博物館的工作並在緬因州買房定居。

“瑪蒂,你知道醫生說——”

“我當然知道。要滿18歲托尼才能做手術。但這不是你把他關在身邊的理由!”

“關在身邊!” 艾貝說不出話來,“我沒有,他自己喜歡——”

“他今年十歲了,哥利。他需要的是和男孩子們在草地上打滾,踢球。而不是整天跟你泡在那該死的、除了骨頭之外什麽都沒有的博物館地下室裏!”

“瑪蒂——”

“托尼要和人接觸!我知道他臉上有毛病,但你看看他現在的生活:不是悶在屋裏看書就是和你擺弄骨頭。學校老師給我來電話了,他在班上根本不和別的孩子說話!”

艾貝走過去輕輕擁住她。她在哭。

事情過去後艾貝想了很多。是瑪蒂對他們的親密關係嫉妒了?托尼剛出生時,他瞞著瑪蒂偷偷去看過心理醫生。那時瑪蒂已經抱著她的小寶貝當作天使了。

可托尼更喜歡的一直是艾貝。“大爸爸”。兒子在他懷裏從來不哭。

托尼最初的識字卡片是一套兒童版的恐龍圖譜。等他能走會跑,父子倆像對小戀人似地形影不離。艾貝在博物館的工作允許他把孩子帶在身邊。托尼對館裏 的恐龍化石藏品比自己的腳趾頭還熟悉。暑假時,他帶托尼去采石場,“大爸爸的出勤日”。那是49年,艾貝已轉到卡內基梅隆大學古生物分部。托尼在中學的成績很好,尤其是理科。他臉上還是離不開“我的防彈衣”,但再過兩年就能做整形手術了。艾貝手把手教他骨骼測繪,網格繪圖,給分離的小塊化石標號。托尼上手很快,整個營地的人都喜歡他。

也許弗洛伊德有道理,男孩長大了就是要反抗父親。艾貝看了會兒天花板,睡著了。

“教授!教授!”有人急促地敲門。

艾貝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鬧鍾還沒有響過,才5點半。

“誰啊?”他披上外套開門。

“我想,”是戴維。“我挖到了人骨頭。”

外麵晨光微熹。工地上空無一人,艾貝猜這個愣小子天還沒亮就跑來開工了。

“肯定是個人。我旁聽過體質人類學的課,我見過人骨頭。”

“我沒說那不會是人類。” 艾貝微笑,企圖安撫他的緊張。

“但那是三疊紀地層啊!” 戴維幾乎要拖他快快走。

“地層的交錯和移動是很常見的,尤其是在大陸板塊的交接處。我們可能——” 艾貝蹲下來撿起刷子,看到了。一個人類顱骨的側麵和半根破碎的鎖骨。明顯屬於恐龍的尾椎橫過他的頸部。疊壓關係。

晚上,艾貝召集全隊人馬開了個會。爆炸式的興奮浪潮已經過去,每個人都顯出疲憊的神色。他自己腦子裏也是鬧哄哄的,首先想到的是不用再擔心什麽水利工程了,河穀很快會變成本世紀最大的考古聖地,以後大可以在原地建個國家公園。後來又想到這對戴維是個機會,必須和他好好談談。

“我要求你們先對外界保密,不要向新聞界透露消息。我們必須完全肯定‘戴維男孩’的年代和性質。碳同位素鑒定已經在進行。”

沒人對艾貝提出異議。

揚沒有隨人流出去。“詳細的雷達發射圖出來了。”

彎曲的身體,雙臂護住前胸。被狂奔的恐龍踩死,真是古生物學家的終極歸宿。艾貝把紙遞回去:“我都看得能背了。有什麽新東西?”

“不是。看這裏,頭部。”

“恩。有個三角形陰影。”由於“戴維男孩”俯身而臥,麵部還埋在岩層裏。

“我估計它是金屬製品,用探礦的設備重新掃描了一次。效果好多了。你看,可我認不出它是什麽東西。”

托尼?

“你沒事吧?”

艾貝笑笑:“沒事。太累了。讓我一個人呆會兒就好。”

關於物理學的提問漸漸少了,記者們開始進攻他的私人生活。

“托斯塔科哥利先生,在你的童年,有什麽事或什麽人使你決定以後從事關於時間旅行的研究嗎?”

“我想是我的父親。”

有人進來,坐在最後的空座上。離得太遠,托尼看不清他的臉。

“我的童年有點特殊。由於健康問題,如果不是我父親,會非常孤獨。他是一個古生物學家。可以說,在本質上,我們做的是相同的工作:回到過去,跨越時間。我夢想過一種時間機器,從古生代帶來活生生的恐龍。瞧,現在我卻因為在理論上證明了時間旅行是可行的,卻不可能從過去帶回任何物質,甚至記憶而得獎。”

托尼。

億萬年前,河穀地形就決定了這裏是個搞水利工程的好地方。你知道化石形成的最佳條件:一場洪水。你知道我想要的是Rauisuchian①的親緣種。你把它們帶給我了。

他撥了個號碼。

“您好,這裏是托斯塔科哥利和麗莎的家。我們現在不在,有事請聽到嘟聲後留言。”

孩子,我為你感到驕傲?艾貝掛上話筒。早該說了,在他十八歲考上普林斯頓物理學院時就該說了。即使你騎著摩托車和新朋友徹夜不歸;帶著用金屬支架撐起來的,不會再使女孩尖叫的鼻子執意要去另一個城市。

也許瑪蒂說得對,我們多年來的爭吵如此愚蠢。

“喂,我要定張機票。”他又拿起電話,“去亞特蘭大。越快越好。”

儀式結束了。大廳通道上擠滿了不肯罷休的記者。

“最後一個問題,等一等,你用人做過實驗嗎?”

托尼停下腳步,“你好像沒有認真聽我剛才的演講吧?我不會記得自己是否拜訪過林肯。”

他的父親從後排座位站了起來:“我猜,你已經弄到了林肯的親筆簽名。”

①.Rauisuchian,生活在2億1500萬年前三疊紀,食肉類,重量為大約1500英鎊,達6英尺。美國古生物學家喬卡特發現於北卡羅來納(North Carolina)采石場的岩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