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莊身後,一山不容二虎
公元前709年,魯桓公即位的第三年,齊、魯、鄭三國同盟進一步得到加強。這一年秋天,魯桓公迎娶了齊僖公的女兒文薑,成為了齊僖公的女婿。
齊僖公顯然對這樁婚事十分重視,親自送女兒出嫁。但是這種高調的做法,在當時卻是十分失禮的行為。《左傳》對此作出了解釋:
第一,但凡諸侯國的公主出嫁到“敵國”(即地位相等的國家),都應該派大臣送親。如果這位公主是現任國君的姐妹,則派上卿送婚,以表示對先君的尊重;
第二,如果出嫁的是現任國君的女兒,則派下卿送婚。如果公主出嫁到大國,即使是現任國君的女兒,也要派上卿送婚;
第三,如果是嫁到天子家裏,則眾卿全體出動送婚,國君本人不去。如果公主出嫁到小國,隻派上大夫送就行了。
一句話,公主無論嫁到哪裏,國君都沒有必要親自送親,否則就是失禮。
說起這位文薑公主,乃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原本齊僖公是打算將她許配給鄭國的世子忽的。
當時,鄭國的勢力如日中天,在齊、魯、鄭三國同盟這個鐵三角中,鄭伯寤生也是一個最核心人物,齊僖公希望通過婚姻這種形式來進一步強化兩國之間的友好關係,也希望和鄭國的下一代建立感情,將這種友誼持續下去。而站在鄭國這個角度,如果能夠通過婚姻加固與齊國的同盟,對於鄭國在中原地區的發展,無疑也大有好處。
世人看來非常一樁美滿的婚姻,世子忽卻婉言謝絕了。他的理解是:“結婚要門當戶對。齊國是大國,鄭國是小國,我如果娶了齊國的公主,人家會覺得我高攀了齊國。人要自求多福,凡事靠自己,靠嶽父算什麽本事?”
用現在的觀點來看,世子忽的想法無可挑剔,甚至很令人欽佩。但《左傳》論及此事,評論是“善自為謀”。這不是一個很好的評價,意思是,世子忽隻顧潔身自好,沒有站在世子的立場上考慮國家的利益。
從這裏也可以看出世子忽這個人的性格,多多少少有點孤高。這種孤高,在他父親寤生的身上完全找不到任何影子——遺傳這玩意兒,確實讓人難以捉摸。
公元前706年,北戎入侵齊國。因為鄭國有打敗北戎的經驗,又是齊國的盟國,齊國派人向鄭國求援。寤生派世子忽率領軍隊前往齊國救援,大敗北戎軍,殺敵三百餘人,並虜獲兩名首領大良和少良。那個年代,鄭國的軍隊真是內戰內行,外戰也內行,是當之無愧的威武之師、雄壯之師。
鄭國的強大令世人矚目,世子忽的英武善戰更令齊僖公青眼相加。齊僖公放下架子,再一次向世子忽提出,要把女兒嫁給他。此時距文薑嫁給魯桓公已有四年,但是沒關係,齊僖公有的是女兒,沒嫁出去的更年輕更可愛,隻要世子忽願意,買一送一也不成問題。
無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世子忽再一次拒絕了齊僖公的美意。如果說前一次拒婚還情有可原,這一次拒婚則未免太偏執了。祭仲私下批評世子忽說:“娶齊國的公主有什麽不好呢?娶了齊國公主,您就是齊侯的女婿,如果有什麽事,齊國就是您的後盾。上次您說門不當戶不對,又怕大國公主不好應付,我們也就姑妄聽之。這次您有恩於齊國,齊侯又那麽殷勤地想把女兒嫁給您,誰還能對您說三道四呢?再說了,您要好好想想,主公並非隻有您一個兒子,那幾位公子也非泛泛之輩,您要想在他們當中脫穎而出,必須要有強大的外援。否則的話,主公百年之後,誰當鄭國的國君,還很難說呢!”
祭仲這番話說到了點子上,世子忽沒辦法反駁,隻好搪塞道:“當年我沒為齊侯做什麽事,都不敢娶他女兒。現在我奉了主公之命前來救援齊國,如果帶個老婆回去,老百姓見了,難道不會說我打仗是為了人家的女兒?你叫我把臉往哪兒擱?”
世子忽死活不願意娶齊僖公的女兒,其實另有隱情。公元前716年,世子忽已經娶了陳桓公的女兒媯氏為妻。雖然那也是一樁政治婚姻,世子忽對媯氏卻十分喜愛,還沒來得及舉行結婚儀式,就和她圓房了,這在當時傳為笑談。從這個細節上可以看出,媯氏對於世子忽來說,是一個非常有吸引力的女人,否則的話,世子忽既然這麽愛麵子懂禮數,為何會猴急著與她上床呢?世子忽與媯氏做了十年夫妻,一直琴瑟和諧,感情相當不錯。當然,他也不可能隻有媯氏一個女人,肯定還有其他的側室,但這些側室都不能危及媯氏的地位,因此相安無事。現在,他如果將齊國的公主娶回去,情況就大不相同了。齊國是大國,又是鄭國的盟國,齊國公主不可能屈居媯氏之下,勢必被立為嫡妻,這是媯氏難以接受的,也是世子忽不忍心看到的。
實事上,鄭國的老百姓對於這樁婚姻倒是蠻期盼的,有詩為證: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踞。彼美孟薑,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薑,德音不忘。
這是收錄於《詩經·鄭風》中的一首名為“有女同車”的愛情詩,寫得唯美而浪漫。《毛詩序》說,這首詩其實是鄭國人因世子忽不娶齊國的公主,替世子忽感到惋惜而作。
北戎軍被打敗後,齊僖公慰勞前來救援的各國大夫,給大家發放牛、羊、豬等牲畜,和黍、梁、稷等糧食,並且舉行了盛大的宴會。在宴會上,齊僖公請魯國的大夫為大家排座次——這件事情本來就有點存心不良:按爵位,鄭是伯爵,其他諸侯一般是侯爵,鄭隻能排在其他諸侯之後;但按功勞,鄭軍是這次打敗北戎的主力,理應排在其他諸侯之前。到底是序功還是序爵?齊僖公耍了個滑頭,把這個燙手的山芋交給了魯國人。
在當時,魯國被認為是保存了最正統周禮的國家,所謂“周禮盡在魯矣”,魯國人也引以為榮。魯國的前任國君魯隱公便是排座次的高手。有《左傳》的記載為證:
公元前712年,山東的兩個小諸侯——滕侯和薛侯同時來到曲阜朝覲魯隱公,因為排座次的問題而發生爭執。薛侯認為,薛國在周朝先受封,理應排在前麵。滕侯認為,滕國世代為周朝的卜官之長,而薛國是異姓諸侯,滕國應當排在前麵。
薛侯姓任,相傳是黃帝的後裔。夏朝的時候,有一位叫作奚仲的人擔任了夏朝的車正(交通部車馬司司長),建立了薛國。滕侯姓姬,周朝初年由周文王的兒子錯叔繡建立。在這場爭執中,薛侯強調他源遠流長,滕侯則強調他根正苗紅,兩個人鬧得不可開交。
這個在別人看來很難解決的問題,魯隱公卻輕而易舉地化解了。他派人對薛侯說:“承蒙您和滕侯屈尊來看望寡人。周朝有句諺語說,山上的木頭交給工匠丈量,賓客的禮節由主人加以抉擇。按照周禮的規定,諸侯相會,同姓在前,異姓在後。寡人如果到薛國拜訪您,也不敢與任姓諸國的國君爭奪位置。您要是給寡人一個麵子,就請您讓一讓滕侯,讓他排在前麵吧!”一番話說得薛侯心悅誠服,於是讓位於滕侯。
從這個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出魯隱公的政治智慧。但並不是每一個魯國人都有這種智慧。公元前706年,當那位不知名的魯國大夫欣然接受齊僖公的任務給大夥排座次的時候,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將給魯國帶來巨大的麻煩。
他不作任何解釋,沒有事前溝通,就按照周禮的規定,將鄭國的世子忽排到了最後。
公元前702年,中原大地再起戰端。挑起戰事的是鄭伯寤生,戰爭的對象是多年來情同兄弟的魯國,開戰的理由是四年前魯國大夫排座次不公,侮辱了鄭國。
有意思的是,寤生這次攻打魯國,事先還派人到齊國請求支援。要知道,齊僖公正是這件事的肇事者啊!如果不是他耍了個心眼,將排座次的事交給魯國人去辦,魯國人又怎麽會得罪鄭國人呢?按理說,齊僖公這時候應該出麵當個和事佬,擺平鄭魯兩國之間的矛盾。畢竟,一方麵事因齊國而起,另一方麵魯桓公是他的女婿,不看僧麵看佛麵,好歹斡旋一下嘛。可是,齊僖公見到鄭國的使者,二話不說,就答應派兵支援,並且還主動提出,可以叫衛國一道參與此事,共同討伐魯國。
衛國與鄭國為敵多年,公元前707年的濡葛之戰中,又參加討伐鄭國的王軍。齊僖公在這個時候要衛國人參與鄭國的戰事,實際上很有可能是衛宣公主動提出來的。濡葛之戰後,寤生的事業達到了頂峰,中原諸國“莫非鄭黨”,連齊國都唯其馬首是瞻,衛宣公又怎麽會不識相?逮著這個機會,他也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希望能夠給鄭伯擦上一次鞋。
齊、衛、鄭三國聯軍包圍了魯國的郎城。《春秋》寫到這事,是這樣表述的:“齊侯、衛侯、鄭伯來戰於郎。”
為什麽要用“來戰於郎”這樣古怪的表述呢?《左傳》解釋說:“我(即魯國)有辭也。”也就是說,魯國實際上無罪,而且三國聯軍未奉王命,師出無名,所以不能用“討伐”或“征伐”這樣的字眼,而隻能書“來戰”。
還有一個問題,按照《春秋》的習慣,戰爭的發起國應該記載於仆從國之前,但這一次是鄭國發起的戰爭,為什麽要把齊侯、衛侯列在前麵呢?
對此,《左傳》又解釋:“先書齊、衛,王爵也。”這就是文人的嘴毒:寤生不是說排座次有問題嗎,我還是要這麽排,就算是以你為主發動的戰爭,我也要嚴格按照周禮,把爵位高的人排到前麵,怎麽著?
魯國人采取了避而不戰的戰略。三國聯軍在郎地耀武揚威了幾天,自覺無趣,草草收兵回國了。
這也是寤生最後一次領兵出征。
公元前701年,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外交家、陰謀家、修辭學家、周王室原左卿士、鄭伯姬寤生在新鄭與世長辭,享年五十一歲。鄭莊公是他死後的諡號,“莊”的意思是克敵製勝、平定亂世。
寤生生於新鄭的首席權貴之家,是父親鄭武公的嫡長子、社稷的法定繼承人。然而,他的童年並不幸福,沒有得到母親武薑應有的愛護,反而數次被建議廢為庶子。不公平的待遇養成了其喜怒不形於色的性格,也使得他精於計算且深藏不露。
當上國君之後,他的親弟弟京城大叔段在母親武薑的支持下密謀反叛,群臣都對此表示擔憂,而他總是安之若素,放長線釣大魚,直到段做出實質性的反叛行為,才輕而易舉地將其擊破,由此樹立了自己的威信,鞏固了政權,維護了國家的統一和人民的團結。
寤生所處的年代,正是春秋亂世的前期,王室勢力衰微,諸侯你征我伐,中原戰亂頻仍。在複雜的“國際”環境中,他始終保持了清醒的頭腦,不惹事,不怕事,不怕碰硬,但也不硬碰,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四國聯軍圍攻東門、五國聯軍割禾奪麥的時候,他安安靜靜地待在城堡之中,甘當縮頭烏龜,以不變應萬變,適時拋出一點小誘餌,轉瞬間將敵人的攻勢化為烏有。輪到他反擊的時候,戰爭與外交手段並用,威逼與利誘共舉,時而把酒言歡,時而刀兵相向,緊緊抓住矛盾的關鍵,狠狠地打擊最凶惡的敵人,同時轉化次要矛盾,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建立廣泛的國際同盟,有效地維護了鄭國的利益,增強了國際間的合作,為中原地區的社會政治穩定作出了傑出貢獻。
寤生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不出兵則已,出兵則必勝。他內戰內行,外戰也內行,無論是打宋國、打衛國、打王軍,還是打北戎,他都穩操勝券,牢牢控製了戰爭的主動權。在他的領導之下,鄭國軍中人才濟濟,既有世子忽、公子突這樣的帥才,也有穎考叔、原繁、高渠彌、祝聃這樣的猛將,還有祭仲這樣的綜合性人才。這些人有的為他出謀劃策,有的為他衝鋒陷陣,將鄭軍打造成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常勝之師,這支軍隊的戰鬥力在當時中原各國中首屈一指。
寤生行事果敢,收放自如,在重大問題上能把握一個“度”字,做到了有理、有利、有節。濡葛之戰中,他果斷迎擊王軍,將天子的部隊打得落花流水;戰後又及時派人向天子致以慰問之情,安撫天子那顆多次受傷的心。雖然兩代天子都對他懷有成見,他卻成功地應用胡蘿卜加大棒的戰術,把王室玩弄於股掌之上,將王室當作自己黨同伐異的金字招牌,在外交與戰爭中靈活運用,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寤生還是一位高明的修辭學家。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他都注重遣詞造句,文采斐然,非常人所能及。他能夠用最平和的語氣說出最狠毒的話,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包含了多少狡詐與智慧,被人沿用至今;而他對許叔和百裏的那番演講,措辭之謙卑,實質之倨傲,更是堪稱古今一絕。
寤生在世的時候,鄭國政治穩定,軍力強大,國際地位崇高,雖然沒有稱霸,卻已經具有霸主的實質。而這一切,都建立在一個隻有幾十年曆史的新興國家的基礎之上,鄭桓公和鄭武公泉下有知,當為這位噩夢中出生的後人感到驕傲與自豪。
寤生死後,世子忽順理成章繼承了君位,成為鄭國的主人,也就是曆史上的鄭昭公。
鄭莊公留給鄭昭公的是一個強大而穩定的國家和一批精明能幹的朝臣。這些朝臣當中,最受鄭昭公信任且最有權勢的是祭仲。
據《左傳》記載,祭仲同樣深得鄭莊公寵信,曾經作為鄭國的迎親大使,前往鄧國為莊公迎娶公主鄧曼為夫人。鄧曼就是鄭昭公的母親。因為有這段淵源,祭仲與鄭昭公的關係十分密切,可以說一直以來就是鄭昭公的老師和智囊。而鄭昭公的即位,按《左傳》的說法,也是“祭仲立之”,是靠了祭仲才上台。這樣說似乎誇大了祭仲的作用,因為按照嫡長子繼承製的原則,鄭昭公作為世子的身份是早已經明確的,無須通過祭仲來確立。祭仲最多作為輔政大臣,在政權交替的過程中幫助鄭昭公接管各項國家事務,確保其順利上位。
在鄭莊公的諸多兒子當中,鄭昭公和公子突最為能幹。公子突的母親名叫雍姞(jí),是宋國權臣雍氏的女兒。鄭莊公生前十分寵愛雍姞,愛屋及烏,本來就對公子突特別喜愛,再加上公子突長於軍事,在幾次重大戰役中都提出了正確的意見,為鄭軍克敵製勝立下奇功,更加令鄭莊公佩服,同時也令他感到擔心。鄭莊公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為了避免鄭國再次出現兄弟相殘的悲劇,他在臨死的時候,安排公子突移居到宋國的外公家,交給宋莊公照顧。
回想起來,當年宋穆公臨死時,同樣是為了避免兄弟相殘,曾將公子馮交給鄭莊公照顧,結果與夷上台之後,為了殺死公子馮,“十年十一戰”,不但沒有避免兄弟相殘的悲劇,反而造成鄭、宋兩國之間長期的矛盾,可謂事與願違,得不償失。現在鄭莊公又走了宋穆公的老路,他的兒子們又會重蹈與夷與公子馮的覆轍嗎?
答案是肯定的。
鄭莊公七月下葬。按照規矩,鄭昭公雖然已經執政,卻要等到第二年的正月才能正式即位。就在這一年的九月,隱居宋國的公子突忽然潛回新鄭,發動了政變。鄭昭公倉皇出逃到衛國。十二天之後,公子突即位為君,成為了曆史上的鄭厲公。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場風雲突變的現場導演,竟然是深受鄭昭公信任的祭仲;而它的幕後總策劃,就是曾經在鄭國客居住過十年的宋莊公。這兩個人,一個是鄭莊公的老臣,一個曾受鄭莊公多年恩惠,現在聯合起來顛覆了鄭昭公的政權,開啟了鄭國的動**年代。
曆史,仿佛給鄭莊公開了一個巨大而殘酷的玩笑。
祭仲為什麽會背叛鄭昭公,轉而扶持鄭厲公呢?《左傳》解釋說,鄭厲公的外公雍氏家族在宋國很有權勢,他們對宋莊公施加影響,派人將祭仲引誘到宋國,綁架起來,說:“如果不立公子突為君,就殺死你!”祭仲為了保命,隻好答應了宋國人的要求。同時,宋莊公又派人將公子突也抓了起來,逼他立下字據,答應事成之後送給宋國一大筆賄賂。結果祭仲就暗中將公子突帶回了鄭國,發動了政變。
這種說法存在諸多疑點。
第一,祭仲作為鄭國的權臣,何以在新君剛上台的時候就被宋國人綁架?要知道,在任何年代,綁架一位宰相級的人物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左傳》所言,祭仲是被人引誘到宋國才被綁架,那麽在當時那種情況下,究竟要采取什麽辦法才能將一位宰相級的人物引誘到數百裏之外的國境,而不被人察覺呢?
第二,就算是祭仲在宋國受到威脅,不得已答應了宋國人的要求,當他回到鄭國,還有必要履行自己的諾言,幫助公子突發動政變嗎?
第三,最令人疑惑的是,公子突本人似乎對這場政變並不積極,也是被人拿著刀子威逼才參與其中。這樣一場你不情我不願的政變,何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取得了成功,改換了新鄭的主人呢?
我上小學的時候看小人書《東周列國誌》,看到祭仲這一段故事就表示過懷疑,一直到上高中的時候才算把這事想明白,這要歸功於一本叫作《鹿鼎記》的皇皇巨著。
第一,雍氏實際上也是某一江湖團體的龍頭大哥,手下不乏武林高手,要綁架祭仲輕而易舉。
第二,祭仲必定是被雍氏強迫著喝下去某種定時發作的毒藥,必須按時吃獨門解藥才能保住性命。
第三,以此推論,公子突也很有可能喝了這種毒藥。
本來這個問題到此就算結束了。但是沒想到,上過大學之後,我不小心又看到了一本解釋《春秋》的《公羊傳》。這本書對祭仲其人其事都持褒揚的觀點,甚至將他上升到“賢相”的高度,認為他是“知權”的典型。所謂“權”,並不是指權力,而指為了達到某種善良的目的,在必要的時候不惜離經叛道,換句話說,就是為了正確的目的可能使用了不正確的手段。為此,《公羊傳》也對祭仲為何被宋國人綁架作了一番推演,說祭仲是外出辦事,途經宋國而被綁架。宋國人拿刀架在祭仲脖子上的一刹那,祭仲明白,他現在麵臨選擇:如果他不聽宋國人的話,則鄭國必然滅亡,鄭昭公也不得好死;反之,如果他聽宋國人的話,則鄭國不至於滅亡,鄭昭公也不用死,再過一些日子,他還可以想辦法讓鄭昭公回來,將公子突趕走。經過這番思想鬥爭,祭仲決定不顧自己的名聲,忍辱負重,與宋國人合作。
這話聽上去很有道理,但我不是很明白,如果祭仲不和宋國人合作,鄭國為什麽就會滅亡?鄭昭公就不得好死?
我們還是就此打住,繼續帶著各種疑問,關注這些人物的命運吧。
公子突——現在應該叫作鄭厲公,是一個麵色冷峻的年輕人,喜歡皺著眉頭。他寡言少語,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必定挾持風雷,擲地有聲。他和父親鄭莊公是兩種性格。
他不像當時大多數諸侯子弟那樣,喜歡捧著竹簡研讀詩書禮樂。在他看來,那些看似高深的文字無非是些過時的文物,與時代的精神格格不入。
他喜歡打仗,並非有嗜血的偏好,而是享受運籌帷幄的樂趣,喜歡看到敵人在自己的擺布之下兵敗如山倒。戰鬥進行的時候,他甚至獨自駕車跑到戰場的最高點,以一種置身事外的冷漠眼神觀察著戰場上的動靜,把敵我雙方的弱點都看得很清楚。就這樣,每次他都能給父親提出獨到的建議,而鄭莊公每次也都采納了他的建議,結果總是大獲全勝。
他那高人一籌的戰術其實很簡單:第一,了解敵人的弱點;第二,避實擊虛,各個擊破。
除此之外,他並不喜歡政治,或者說不喜歡玩弄權術。否則以他的智商,又有鄭莊公這樣的好老師,他完全有可能在權謀領域青出於藍。但他的興趣愛好限製了他在這一領域的發展,而且他認為自己不過是次子,沒有權力繼承君位,也就沒有必要去考慮那些折騰人的爾虞我詐,轉而將全部精力放在對戰爭的研究上。他甚至想過,如果哥哥世子忽即位,他仍然會像對待父親一樣對待哥哥,替他領兵打仗,克敵製勝。
然而,這種想法隨著父親的死,竟然變成了一種奢望。參加完父親的葬禮,他就被送到宋國,過起了隱居的生活。
他對於背井離鄉倒也沒什麽太多怨言,宋國的飯菜與鄭國的飯菜一樣香,外公家裏的人也似乎沒把他當個外人看待。他難以接受的是,從今往後,他就隻能老老實實寓居宋國,不能再指揮鄭國的虎狼之師活躍在中原大地上了。
他開始讀詩書禮樂,開始種花養草,準備頤養天年。
但是,這種平靜的生活持續了不到三個月,那場突如其來的陰謀就將他卷回到故國,一直將他送上鄭國國君的寶座。
登上君位沒多久,宋國的使臣就到了,一方麵是祝賀新君即位,另一方麵則是要求兌現賄賂。
鄭厲公想不通:宋莊公還是公子馮的時候,受鄭國庇護多年,吃喝拉撒都由鄭國供給,父親鄭莊公為了保護他,曾以一國之力與五國聯軍對抗,始終沒有將他交出去,最終順利將他扶上了宋國國君的寶座。按理說,宋莊公應該知恩圖報才對,怎麽好意思反過來向鄭國伸手索要財物呢?
鄭厲公先是拖延,既而提出先支付一小部分,接下來開始賴賬,最後幹脆板起臉來,把宋國的使者拒之於門外。
在宋莊公看來,這筆看似一本萬利的政治投資還沒分到紅利,就已經麵臨清盤的危險。鄭、宋兩國的關係,因為宋莊公的貪得無厭,再一次走到了懸崖邊緣。
這個時候,魯桓公出麵來斡旋了。
僅僅是一年多以前,鄭莊公還帶著齊、衛兩國的軍隊討伐魯國,“來戰於郎”,現在魯國為什麽願意出麵來擺平鄭國與宋國之間的這筆肉賬呢?
《左傳》對此沒有解釋,隻寫道:“公欲平宋、鄭。”我想,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應該首先是鄭國主動找了魯國,要求恢複友好關係,並請魯國出麵解決鄭、宋爭端;其次是因為一年多前的“郎之戰”,起因與鄭莊公有關,但現在鄭莊公已經去世,魯國朝野也就消了氣,畢竟是以和為貴,想通過調和宋、鄭兩國這樣的外交活動來重新建立友好的國際格局。
宋莊公還是蠻尊重魯桓公的。沒辦法不尊重,當年賄賂人家的郜大鼎還在魯國的宗廟裏放著呢。兩國元首在句瀆會盟,就解決鄭、宋爭端的有關問題進行商討,然而沒有取得一致性意見。魯桓公鍥而不舍,又約宋莊公在虛地會談,仍然未果。到了冬天,魯桓公又不辭嚴寒與宋莊公在龜地會晤,但宋莊公沒有被感動,他表麵上答應,背地裏還是堅持要鄭國把賬付清楚。
魯桓公毛了,幹脆和鄭厲公在武父結了盟,兩個國家聯合起來,把矛頭對準了宋國。宋國也不示弱,聯合一些小諸侯國討伐鄭國,於公元前698年打到新鄭城下,燒了新鄭的城門,搗毀了鄭國的大宮,並將鄭國大宮的大椽取下來,帶回宋國做了城門的大椽。戰爭的機器又開動了,越來越多的國家因各種各樣的原因卷入戰爭,魯、鄭、紀和齊、宋、衛、燕兩個集團互相攻伐,中原大地又亂成了一鍋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