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易廂泉破解謎案

方千死的那日,易廂泉手裏的藍色瓶子——裝著砒霜的瓶子,正是夏乾無意間在傅上星那裏看到的。

那是夏乾第一次調查西街去問傅上星問題之時發生的事。當時方千麵色蒼白,傅上星說要給他看看,還說“剛才夏公子碰倒的藥就挺不錯的”,夏乾自行離去也沒有再管。

挺不錯的藥?

夏乾腦袋一片空白,他此刻才清楚一點,傅上星他……

“易公子的腳傷好了嗎?”傅上星溫和地笑著,隻是輕歎,“易公子此時定然是知道我的底細的,公子是真的無所畏懼,還是對我過於信任?”

“二者都是。”易廂泉安然,他緩緩上前幾步道,“你可以站在我麵前無所畏懼,我也可以。”

“我不是個好人。”傅上星淡淡道,燈光讓他的表情顯得那麽怪異。

易廂泉隻是低頭道:“你當然不是。”

傅上星眼睛閃動一下:“易公子真有膽識,那麽顯然,主動權在我手裏了。”他笑道,下意識地攥緊左袖,“在我坦白之前,請公子把知道的都告訴我,比如……什麽時候懷疑我的?”

他的聲音很輕,似是耳語。

“你應問我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方千的,畢竟你沒有動手。”

傅上星點了點頭,在井旁的石板上安然坐了下來,抬眼看著易廂泉,如同一個茶客在聽人說書,竟然顯得悠閑自在。

貓頭鷹撲棱棱地飛過,穿過粗壯的樹木。銀杏樹飛下零散的青黃葉子,輕輕掃過易廂泉身旁。易廂泉笑得有些僵硬,唯有夏乾才能看出易廂泉每個笑容背後隱藏的情感——他在掩飾自己的不安。

“我第一次遇到青衣奇盜的那夜,街上沒有什麽守衛。方千說,自己接到了調動守衛的信,落款是我,但是信上的字會消失。在焚毀之際,他意識到了騙局的存在,所以趕緊采取措施,終於留了一小片,上麵是‘方’字。”

傅上星蹙眉,易廂泉緊盯他的雙眼接著道:“‘方’字紙片的四周是圓的,有被火燒的痕跡。這就奇怪了。我們燒東西,可以從信的角落開始讓火焰蔓延,或者從中間燃起向四周蔓延。那一個‘方’如果是開頭方統領的稱呼,至少會留下紙片的上邊緣、左邊緣。”

易廂泉單隻手拄拐,另一隻手卻悄悄撫上腰間的金屬折扇:“此外,還有七節狸。據夏乾講,青衣奇盜偷竊那日,方千見過七節狸,但是他沒認出來。方千自幼長在庸城,如果他認識,那麽他為什麽要隱瞞?”

傅上星隻是笑笑。

易廂泉自顧繼續道:“這兩件事都是與青衣奇盜有關的。因為當日我不在場,這都是聽夏乾的描述。要說疑點,任何人都有。”易廂泉頓了頓,接著道:“那我們不妨把青衣奇盜的事情拋開來看,單純從西街的事情談起。”

傅上星笑道:“我本以為你會從我這裏深挖下去。”

“青衣奇盜與你有關聯,與方千也有關聯。用‘同謀’這詞也太重了,倒不如說,你們都被那個賊利用了。”

夏乾聽到這裏,震驚了一下,這又是怎麽一說?雲裏霧裏,不清不楚。

“青衣奇盜的事我到時候自會處理,我也不會放過他。”易廂泉忽然正色,“時間寶貴,相信先生也不願多提他人。”

易廂泉看了一眼遠處張燈結彩的廳堂。而傅上星沒說話,隻是低頭望著井上的厚石板。

易廂泉接著道:“你知道我接下來要說什麽問題,是關於紅信和方千的。在這之前卻不得不提起一個女人,她才是整件事情的起點,也是你犯下大錯的源頭。”

傅上星依然沒有任何反應,他抬頭望著黑湖和那邊高大的銀杏垂柳,似聽非聽的。

“碧璽一定是個很好的女子,”易廂泉直勾勾地盯著傅上星,“隻是她得了一種病,一種比肺癆更可怕的傳染病。這病如果蔓延會給全城帶來巨大災難,即使消息傳出去也會讓人恐慌。這病連幾歲孩童都知道,人人避之不及,因此水娘隱瞞了真相,說是肺癆。可是事實呢?這件事隻有水娘和你這個郎中清楚。紅信和她是同樣的病症,顯然是被傳染的。看紅信的房間再也明顯不過了。這種病會毀掉一個美麗女子的容貌,會毀掉一個琴技一流的琴師,毀掉一個書法家,毀掉一個青樓女子的全部。消失的鏡子、飛濺的墨汁、淩亂的詩詞筆跡都證明了這一點。她不想看見臉,而且什麽東西都再也拿不穩。因為她的麵容被疾病毀去,手腳也殘疾了。那麽什麽病有如此症狀呢?”

“麻風。”傅上星輕輕吐出兩個字,那樣輕鬆,卻隱隱透露出哀傷。

夏乾向傅上星看去,卻看不懂他的表情。漆黑的、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天空映襯著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廳堂,荒誕的喝酒聲、嬉鬧聲飄散在夜空裏,卻離他們這麽遙遠。

傅上星的暗色衣袍被遮蔽在大樹的陰影裏。

在這蒼茫夜色下,易廂泉卻是一身白色,在暗夜中顯得突兀,卻又讓人感覺自然而安心。他的聲音也不同於這黑夜,淡然而沉穩:“你倒答得輕鬆。現在的人們對於麻風病總會感到恐懼,我不甚了解,但近日翻閱先生的書籍,倒是收獲頗多。這種疾病讓人恐懼,它也足以致命。而發病的人更令人恐懼——毀容、殘肢,視力也會受到影響,整個人可謂不成人形。一個女子得了這種病,怕也是難以接受自己的。”

傅上星什麽話也沒說。麵對傅上星的沉默,易廂泉語氣越發冰冷,平淡中帶著些許指責:“為了碧璽,你很殘忍。”

傅上星突然蒼涼一笑,比秋日寒霜還要炎涼百倍,讓夏乾為之一顫。

“她值得我殘忍。”隨即他頗有興味地轉向易廂泉,眼裏卻黯然無光,“易公子到底知道多少內情?”

“關於碧璽,幾乎是所有。”易廂泉隻是望著他,目光中竟有憐憫之色。

他們二人含混的對話讓夏乾很難聽懂,他唯一聽懂的,是碧璽和紅信都染上了麻風。夏乾心裏犯嘀咕,水娘居然藏著麻風病人,西街居然還能顧客盈門!

麻風一直被認為屬“不逮人倫之屬”的惡疾,得病之人或毀容或殘體,外貌醜陋,不似人形,若是死亡也不能留得全屍。它傳染性極強,人們在唐代時才對此病有些認識,有隔離一說,故而有些地方有“麻風村”的存在。

傅上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殘忍?對碧璽就不殘忍?嗬,孫思邈早已對麻風病的病理做了詳述,疾風不出五種,即是五風所攝,麻風病不一定致死。不過是種病而已,得病了就治——人們為何懼怕?”

他的話雖平淡,眼眸中卻掠過不安與憤怒。

傅上星微微閉起雙眸,待他睜開,不緊不慢地問道:“我與碧璽之事……易公子是何時起疑的?”

“最初那晚,我與你在醫館相見。桌上燃著紅燭。若非有患者進門,你是不會點燃它的,太貴了。我淋雨進門卻未見人,而紅燭卻是一直點燃的。你知道我會受傷,你在等我。”

傅上星驚訝道:“隻憑借一根蠟燭就……”

“當初隻是好奇而已。後來發現小澤夾在書中‘乾坤何處去,清風不再來’的字樣,這種詩不適合這樣的女子,顯然指的是夏乾的表字。”

提及曲澤,傅上星眼裏微微閃光,良久才道:“她喜歡夏公子,我知道。”

“記得我與先生見麵,問過先生名姓的問題。本家姓傅,但是非醫藥世家卻取了傅上星為字,而傅上星是一個穴位。我當時笑言猜測小澤姓曲,竟然猜中。這也是因為曲澤穴的原因。很好解釋,先生行醫,你與小澤的名字都是你取的,都是穴位名稱。”

傅上星挑眉:“這有何幹?”

“我生來就喜歡猜測,多數猜測並無根據。你為自己取名,而且是在你學醫之後。有可能小澤與你是在那之後認識的。你與小澤毫無血緣關係,不同姓名卻同種類,顯然兩個名字皆是你行醫後取的。論性格,小澤與穀雨很像,並無很強的尊卑觀念,還有同樣的機靈,這是因為她們生長的環境類似。性格多決定於人的早年經曆,雖然早年生活艱辛不盡如人意卻有兄長的守護,這是穀雨的生長環境。如果小澤與她類似,那麽必然也有一位如同兄長一般的人守護小澤,可見你與小澤當真親如兄妹。但有不可忽略的一點——你們不是親兄妹。”

傅上星眉頭一皺,易廂泉接話道:“恕在下唐突,先生英俊多才,小澤可愛而且是情竇初開的年齡,年齡相配且性格相投,毫無血緣關係但是長久相處,為何不生任何情愫?小澤喜歡夏乾,而先生也對小澤沒有男女之情。這就奇怪了。”

夏乾聽到這兒吃驚了:易廂泉這個人整日都在想些什麽!

易廂泉倒是不以為意,繼續說:“隻是我的胡思亂想而已。其中有種極大的可能,那就是雙方都有愛慕的人。小澤的情感易於體現,可是先生你呢?初次見麵,我隻聞到藥的味道,你身上一點脂粉氣息都沒有。”

傅上星本是愣住的,突然就笑了:“易公子真是……”

“先生會喜歡什麽樣的人?先生相當出色,所認識的女子也不會差的。先生兢兢業業,那麽你的心上人多半是行醫時遇到的。如今的女子通詩詞的不少,有才藝的也不少,性格溫婉的也很多,但是限定在庸城卻少了。如果先生真有愛慕之情,為何不去見情人?為何隱藏得毫無痕跡?我打聽過,大家都不知上星先生有什麽喜歡之人。如果我的假設都成立,那麽先生必然與此女常見。如何常見?久病才能常見。為何不見?死去才能永別。”

夏乾這時趴在木板上,心情卻激動不已。這種媒婆才會關注的男女之事,居然被易廂泉這木頭看了個透,還亂點鴛鴦譜,點來點去居然點到了點上。

“這是我在事發前閑來無事所想,也沒有拿它放在心上。畢竟可能性太多,說不定你隻是不喜歡女人。”易廂泉本想開個玩笑,可這玩笑開得也太尷尬了一些,隨後接口道,“但是我耳聞碧璽之事,才突然有所懷疑。她符合所有的條件,但是身份低微。我這幾年行走江湖倒是積攢了一些看人經驗,人與人常在一起,觀念也會彼此互融。小澤不重視身份地位,這顯然是受了先生你的影響。一個好的郎中,自然不論病人的身份一律接待——如此,你與一個青樓女子不顧及身份地位毅然相戀的可能性真的不小。”

傅上星抬頭,漆黑的雙眸中除了詫異還顯出欽佩之色:“人心難測,易公子雖然年輕,竟可看透人情,猜透人心。”

他嘖嘖一聲,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易廂泉沒有接受他的褒獎:“這未必與年齡有關。我這種猜測實在淺薄至極,甚至可謂無聊透頂。但是除此之外,可疑的還有紅信的名字。”

傅上星有些訝異。

“紅信的名字是碧璽起的。這本是預選名,但最終碧璽棄之不用,是因為‘紅信’本身的用意不佳。紅信、碧璽、鵝黃、湛藍,乍看之下皆為顏色,實則不然。紅信是一種石頭——紅信石,先生有什麽聯想嗎?碧璽給紅信起名字的用意,本想指代顏色,然而紅信石可以製成一種劇毒之藥,民間叫砒霜,也是鶴頂紅。”

夏乾聽得瞪大眼睛。易廂泉那日口中喃喃“砒霜”二字,竟然是這個意思。

傅上星苦笑,垂下頭去:“易公子翻過我的藥石書籍?連這都能被你看見,我實在太小看了你,居然留你住在醫館。”

傅上星此時顯得輕鬆許多,而易廂泉一如既往地淡笑。月上中天,冷冷清清。院子裏看似兩人,實則三人。夏乾窩在角落,越看越緊張。

自己到底什麽時候放箭?反正傅上星是壞人,倒不如……

隻見易廂泉輕輕將一隻手背後,不易讓人察覺地動了動。夏乾看明白了他的手勢。

不要輕舉妄動。

好,好!不動就不動!夏乾咬咬牙,收回了弓箭。他已經凍得直哆嗦了。

“先生的醫書,我這幾日一直在看,顯然碧璽是知道紅信石的用途的。但是一個青樓女子為何知道這個?也許是為了起名字特意借閱的書籍,也許是湊巧看了某本醫書得知,也許是有人告訴她的。若說詩詞,煙花之地感歎風花雪月的詩句不在少數,青樓女子都會。而藥理之類的書籍與知識,又能從哪裏得來?一個被隔離的妓女能接觸什麽人?答案當然是郎中。先生博學,碧璽好學,可見先生並不是看完病就速速離開的,二人談論詩詞、藥理的可能性很大。如此一來二去更加證明了……”

微微起風吹皺一池湖水,微光粼粼,風吹上身卻覺寒冷。夏乾收了收肩膀,他此時明白了一點,易廂泉若是誠心給人做媒,定會叫這全城媒婆都丟了飯碗。

想必傅上星也驚訝於易廂泉的這種識人功力:“易公子……到底是什麽人?”

“就是一個算命先生,有時也幫忙破些小案,取賞金。”易廂泉坦然笑道。

傅上星驚訝:“早知市井傳聞,但我仍未料到你真的是以算命為生。”

“其實隻是個管閑事的人。”

“本以為算命先生都是帶著八卦圖招搖撞騙的。”傅上星喃喃。

易廂泉從懷中拿出曲澤給夏乾的繡帕,又拿出碧璽的繡帕:“兩塊帕子的針法類似。也許通過你,碧璽將繡法變相地告知了小澤。這些都是很小的事,星星點點,矛頭卻全都指向你。難道先生以為,我隻是因為懷疑你和碧璽的關係才在此地等你?根本不用懷疑,我剛才已經問過水娘了,我所言句句屬實。”

傅上星嗬嗬一笑:“聽易公子的口氣,似乎了解的遠遠不止這些。”

易廂泉嘴上笑著,眼裏卻有說不出的寒意:“先生知道碧璽……是怎麽死的嗎?”

傅上星坐在井邊,聽到這裏輕微地搖晃了一下。夏乾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他也沒說出一句話。

易廂泉看著他,目光很是犀利:“我猜,你不知道她怎麽死的,隻是知道了她屍體的下落。如果先生想知道真相,那麽隻能從我這裏得知,並且我一定將我所知道的全部告知你。”易廂泉突然冷冰冰地道,“因我什麽都清楚,包括紅信染上疾病的事,還有她焚燒麻賁葉子一類藥物的事。”

傅上星突然泛起哀涼的笑意:“我早就不配做一個郎中。請易公子從頭至尾講述,我……洗耳恭聽。”

他話音落下。朦朧之中可見夜行鳥飛過的影子,像一團黑影般悄無聲息地劃過天邊。它們隻是一閃而過,又飛進無邊的黑夜裏,再也尋不到蹤跡。

露珠無聲地凝結在即將敗落的樹葉之上,悄然滴下。易廂泉所站之處被月色洗得發白,如同他不肯脫下的白色孝服一般清冷。他緩慢、略帶沉重地吐出真相:“若我猜得不錯,殺了碧璽的人就是紅信。”

夏乾大驚。傅上星安然地坐著,並未有一絲反應。

“碧璽失蹤的當夜,夏乾他們聽到了碧璽慘叫——源於過度的痛苦或者驚慌。就在短時間內,碧璽失蹤了。她去哪兒了?湖裏。這是最有可能的,但是卻被認定為不可能,因為湖上結冰。但是來年金蓮花開放、湖中有她的東西卻沒有屍骨,至少證明了她在湖裏,或者說‘曾經’在湖裏。”

聽及此,傅上星輕顫一下。

“那麽問題就此產生,她怎麽掉進去的?顯然是掉進湖心,而且是在短時間掉進去的。四周冰麵完好,沒有人破壞和走過的痕跡——夏乾一再肯定過。如果應了水妖的傳說,那麽水妖會從湖心出來,蛇形的妖怪脖頸很長,可以叼走岸上的人。從空中掠走一個人,雖然聽起來不可思議,卻很具有參考價值。”

傅上星輕輕皺了皺眉頭。

易廂泉的眼中雖哀涼卻閃著光:“從空中再到湖中,不破冰麵,毫無痕跡,水妖叼起人來,似乎是唯一的可能性。但那並非自然之物,根本不符合常理。

“我想過種種可能性,要把一個人扔到湖中,這可是異常困難的事。速度、高度、角度——要同時滿足這些條件,而且保證人不能亂動,乖乖聽行凶者擺布,根本是不可能的。而且,何須用這種殺人方法?恕在下直言,隻不過是一個患病的青樓女子,她怎麽被殺的,不會引來太大關注。而用什麽特定工具將人從空中拋出又明顯太過複雜,沒有實施的必要。

“既然想不通,於是我換個思路,誰有可能做這件事?如果單憑猜測,楊府尹當時在夏乾旁邊,水娘與碧璽關係太密切,青樓的一幹人等都有嫌疑……但如此細算,紅信的可能性最大。她身為碧璽的貼身侍女,與碧璽的關係太過緊密。既然這群人都有嫌疑,那麽不妨來假設,如果我假定紅信就是殺害碧璽的人——一個弱女子。那麽,怎麽能滿足我的假設?

“再把思路換回來推斷,我們還原當時的情景。當時紅信一定是和碧璽在一起,在哪兒?房間?院子?當時正好是正月十五,西街人數眾多,為何偏偏在那時候下手?當時圍牆外一派熱鬧景象,女子正是愛玩的年紀,自然也不會待在房裏,但是一個手腳殘廢的病人能做什麽?”

夏乾一震,下意識地盯著遠處那棵高大的樹。

“有一種東西深得女子喜愛,尤其是閨中待嫁的小姐。碧璽出不了門,自然可以用此娛樂。正是這個東西,卻把她送進……”

“她究竟是怎麽死的?”傅上星突然冷冷地發問,他狠狠地抓著石板,眸似利劍,隱含著怒火。

易廂泉淡然地望著遠處的樹,語氣平淡。

“秋千。她們當時在玩秋千。”

傅上星一愣,立即轉頭看去。

“大概就是那棵樹。”易廂泉用手指了指湖邊一棵高而粗壯的樹,“我讓夏乾測量過這個院子的寬度、樹高,隻有那棵樹最合適。關於秋千,我剛剛在酒會上問過水娘,確有此物。如果我的推斷沒錯,當日她們二人正在玩秋千,紅信在推,碧璽坐在秋千上。推到一定高度,紅信隻要用銳利的東西割斷一根繩子,比如刀、剪子甚至簪子,秋千就會失去平衡。力道巨大,而碧璽的手有殘疾,本身就難以抓穩繩子,在瞬間一定被甩出去。”

傅上星隻是怔怔地望著那棵樹,樹上還掛著短短的繩子。

易廂泉認真道:“先生常來這裏,必定知道此地原來是有秋千的。後來消失,至於什麽時候沒有的,先生如果肯回憶一下,自然比我清楚。那棵樹上還掛著繩子,我剛才仔細看過,繩口被割開了,繩子短短地墜下一截。然而重點就在此了。按照夏乾的測量,以紅信的身高——開井那日我親眼所見——如果踮起腳尖也難以到達樹木的高度。如果我的推測正確,那麽紅信當時用什麽東西割斷了秋千的繩子,割口位置應該比現在所留長度更低,繩子下垂會更長。當秋千一邊斷掉,碧璽因為被扔出去在空中叫了一聲,那麽短時間內就會把人引進來。紅信的動作必須快。她砍斷了秋千的另一邊,把秋千板子藏起來,自己也躲起來。此時,水娘進門來了。躲過水娘是非常容易的,可是再接著,楊府尹就帶人來了。”

夜很靜,易廂泉的聲音異常清晰地飄到夏乾的耳朵裏。夏乾思考著,覺得易廂泉所言存在不合理的地方。

“的確,我的敘述有難以解釋之處。”易廂泉竟然和夏乾想到一起去了,“首先是搜查。楊府尹帶了這麽多人,難道沒發現院子裏還藏著紅信?再說繩子,留得很長就很引人注目,惹人生疑。最奇怪的是碧璽的屍體。按照常理,如果人溺水,屍體不會當時上浮,以後也會浮起來。但是,碧璽的屍體沒有浮起,卻在枯井裏被發現,那麽,一定有人移屍,而且在短時間內移屍。如果我沒猜錯,紅信以前就動過殺人的念頭,不過她沒有計劃。有可能是玩秋千的時候,碧璽的某些言論使得紅信臨時起了殺人的念頭。但是,這種臨時起意的做法居然成功了,原因是什麽?”

易廂泉看向了遠處的枯井:“讓紅信躲過搜查、有剪斷繩子的身高、可以在守衛中移動屍體,這樣的人,太少了,正是因為太少了,範圍才縮小到不能再小。有人幫助紅信。既然是幫凶,那麽,很明顯了。這就是第一個案子的結果。謀殺並無計劃,掩蓋罪行者與殺人者不是同一個人。”

傅上星沒有答話,他隻是從懷中掏出了杯子。他彎下腰去“噗”的一聲打開了酒壇,濃香頓時溢了出來。夏乾趕緊拉緊弓弦,生怕他做出什麽事來。然而卻聽到**流入杯子的嘩嘩聲,傅上星舉杯一飲而盡。

酒壇不小,但傅上星隻用單手就提了起來。夏乾本以為傅上星是斯文的讀書人自然手無縛雞之力,但從目前情況看來,那可未必。

夏乾看看易廂泉,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如果傅上星采取什麽極端措施,怕是易廂泉腿腳不便,根本無法躲避。

易廂泉並沒有理會傅上星,繼續道:“所以,方千出麵了。他負責處理好屍體,紅信不久也掛了牌子。但是方千卻離開了,其中的緣由我不清楚,但是大致可以想象。方千一向為人不錯,能做出這種事——不算是殺人,但也是傷天害理的事,明顯是顧念到紅信的原因。按照內心推斷,一個官差與一個殺人犯在一起,隻有兩種結果,要麽淪為同類,要麽各奔天涯。”

“易公子當真未過而立之年?易公子的某些推斷是建立在事實的基礎上的,而有些卻單憑人心猜測,竟然也能說對事實。”

易廂泉對傅上星的誇讚並沒有太大的反應:“我不過比夏乾年長幾歲。”

夏乾聽到此有些惱怒了——別人誇你年輕能幹,你卻拉我下水,是在炫耀我不如你麽?不如就不如,本來就不如,何必提它一嘴呢?

隻聽易廂泉繼續用平平的聲調陳述道:“我得到紅信寫的詩,多數是情詩,但是有《氓》,這是典型的棄婦詩。她與其中女子遭遇有點像,大概是寫在方千離開她之後。看那筆跡,如果我猜得沒錯,那時候她已經得病了,這才握不住筆。”

他頓了一頓,繼續道:“麻風之症,極易傳染,老幼和婦女更容易得病,但往往要長時間之後才會發病。所以,碧璽死的時候紅信還是安然無恙的,但其實她早就染上疾病,注定活不長。”

易廂泉的語調沉了下去。殺人事件之於旁觀者而言隻是場跌宕起伏的戲,然而對於當事人而言卻未免太過殘酷了。

傅上星慢慢喝著酒,他喝得不快,像是生怕自己喝完了一樣。

風起葉落,大片的銀杏葉似下雪一般,短時間就鋪滿了院子。

易廂泉站在地上,像是對著秋葉自言自語。

“紅信得了病自然要請郎中,所以你就去了。我不知道你怎麽認定紅信和這件事有關的,但是你確定是她殺了碧璽。你怎麽辦?你當然恨到想殺了她,但是你不能。因為碧璽失蹤了,無論死活,你都想找到她。天下唯一一個知道碧璽在哪兒的人就是紅信——你當時是這麽認為的,那時你還不知道方千與此事的聯係。就算知道,方千也遠在千裏之外,所以你殘忍地、用各種方式逼迫她說出來。碧璽為人善良,雖然病重,美貌喪失卻依然和善待人,還有情郎照拂。然而對於紅信而言,碧璽是痛苦生活的根源。要照顧一個麻風病人,不知要用去多少時間精力。旁人看來,這裏的丫鬟是靠著雙手吃飯的清白人。然而在青樓,她們下人的地位還不如歌舞伎。紅信想要掛牌,怕也是因為方千的緣故,這也算一段風流佳話。依照水娘的性子,碧璽不死,紅信就得照顧她,一直照顧著。誰願意耗盡青春來陪一個病秧子?她雖然心有怨氣但並未動手,隻是日日勞累,日日思念,日日沒有希望地勞作,日日在青樓裏做地位低下的丫頭——這種怨恨歸於碧璽,終有一日,也許她們談到了什麽,觸及了紅信心中的怨恨,這才造下悲劇。”

易廂泉輕輕閉起雙目,道:“幹燥的草堆是容不下一絲火星的,一衝動就會燃起大火。”易廂泉的語氣突然加重了,似是告誡一般看了看傅上星,像是將話說給他聽的。“紅信掛牌不久,情郎已去,她也發病了。她還年輕,卻整日被關在一個破舊的房子裏,沒人說話,沒人聽她的傾訴。身體殘疾、病痛終日折磨,姐妹被自己殺死,戀人離開,無親無故,水娘對她也不太關心,唯一和她有外界聯係的人卻是自己的仇人——你。先生不用驚訝,紅信不傻。她當然知道你要害她,但是她沒有做任何反抗。她反抗有什麽用呢?你給的致幻藥物,她沒喝,倒在爐子裏燒掉了。因為她心裏還殘存著信念,她不能死。紅信知道如果把碧璽的所在地告訴你,那麽她自然活不成。”

傅上星突然笑了一下。

“你笑什麽?她這麽苟且地活著,到底是為什麽?其實你和她是一樣的人。”

“你想說,因為我們都是殺人犯?”傅上星淡淡問道。

“不,”易廂泉搖了搖頭,“你想找碧璽,她為了等方千,雙方僵持著,說是為了愛,倒不如說你們都是自私的人。”

傅上星沒有答話,像是默認。

易廂泉語氣加快:“你按捺不住,於是就想到了麻賁葉子的主意。這種藥在中原不常見,焚燒、食用都會使人對這種味道上癮。紅信孤獨無助,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對這個東西上癮並不奇怪。隻要讓她在意識不清醒的時候說出碧璽所在的地點,你的目的就達到了。”

“不久,方千回來了。一切一切,就從城禁開始。方千回到庸城,紅信自然想見他。飛鴿傳書,這是她喜歡養鴿子的原因和唯一目的。但是在這之後的種種細節我就不清楚了,先生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簡言之,雙方因為各自原因,或者某種阻力,”易廂泉別有深意地看了傅上星一眼,“沒有見到彼此。”

傅上星繼續不斷地飲酒,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夏乾把弓箭緊握,有些沉不住氣了。易廂泉說了一大車的話,到底何時結束,自己何時放箭,卻是一概不知。

易廂泉輕微而緩慢地往前挪動著:“我在最初聽到紅信跳樓那日,就已經斷定,這絕對是一個特別的案子。我之所以說是跳樓而不是跳湖,是因為她根本沒有跳入湖中——縱使所有人都聽到了清晰的、巨大的落水聲。原因很簡單,院子太小,經過夏乾的測量我才知道——跳湖距離不夠。”

夏乾一愣,他知道碧璽跳入湖心距離明顯不足。然而測量之後才明白,樓高不過兩層,即便能落入湖水中,這樣跳下去,摔不死,溺不死。

“這一點真的是奇怪。她選擇了一種暴露於群眾目光之下卻難以讓人看到自己屍體的方法。而她的目的單純明了:她想見方千,卻沒臉見方千。她懺悔,她沒有勇氣活下去。顯然隻有一種方法,死前或死後見方千最後一麵,最後與碧璽葬在一起。”

聽到“碧璽”二字,傅上星又輕輕顫抖了一下。

“那麽紅信是怎麽死的?夏乾在樓下發現了碎瓷片,陽台上的欄杆上有什麽東西碰掉灰塵的痕跡。僅憑這兩點,就完全講述了她自殺的全部。紅信跳下樓去,接著傳來巨大的落水聲。她沒跳到水中,那麽她去哪兒了?落到地上?顯然不可能。她是用東西係在自己身上,也許是繩索之類的東西,係好之後就跳了下去。但那落水聲音又從何而來?有沒有可能是水擊在東西上發出的聲響?夏乾說過,正對著紅信跳樓的地方有碎片,而且土地出奇地濕。那麽我們可以模擬出這樣的場景:紅信腰上係了繩子,她跳了下去,踢倒了盛滿水的水缸,水缸傾斜,水嘩的一聲流下去撞擊地麵發出聲響。部分碎片掉到地上,部分殘留在二層。接著,就有幾種可能了。第一,紅信把繩子係在身上,跳下去之後收拾了碎片,在二層的房間等著方千。第二種可能,紅信把繩子係在了脖子上。她跳下,人也吊著死去。收拾一切的人是方千。這就衍生出了問題,紅信究竟是吊死,還是服了毒,隨後見了方千最後一麵才毒發身亡?不論如何,我覺得當時拋屍的人是方千。他是一隊人馬的統領,行事方便。和當年搬運碧璽一樣,拋屍不會引起什麽懷疑。在接下來的幾天裏,他麵色蒼白,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因為經曆了無法想象的痛苦。背起自己曾經心愛之人殘缺不全的屍體,把她扔到井裏去,看著她無人祭奠、無人知曉地永遠躺在黑暗的井底徹底腐爛。一切由自己親手所做,怕是一種永世的痛苦。”秋風卷著他的話音漸漸遠去。

傅上星喝了一口酒,笑道:“易公子真是厲害。”

“是呀,”易廂泉居然承認了,“我的確比你想象的厲害。這個案件推斷到這裏,就很不錯了。”

傅上星聽著聽著,突然笑了:“我根本不是案犯,我是清白的。我隻是逼迫她說出碧璽的屍體所在,去井邊祭奠了一下而已。紅信和方千畏罪自殺,是他們咎由自取。”

然而易廂泉拉攏了圍巾,皺著眉頭,眼神卻比秋夜的湖水還要冷幾分。

“我該走了,易公子,”傅上星慢慢站起身,帶著一絲酒意拍了拍他的肩膀,“結束了。”

“可是事實不是這樣的。”易廂泉看著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傅上星驚訝轉身,易廂泉慢慢走到井邊,開始慢慢講述。

他很是平靜,把紅信死去那夜發生的事講得一清二楚。

紅信穿著一身大紅的衣服站在望穿樓上。她看了看樓下的人。人很多,大多數隻能依稀辨認出一個身形,但是有一個人卻顯得很是特別。他穿著武服,站在最前頭,站得筆直。紅信眯著眼,看著那個人。這個人的身影是那麽熟悉,隔的距離雖然遠,但是她似乎能想象出對方的神態和心情。紅信想通過他模糊的身形看到他搖擺不定的心。

她轉過頭來,狠了狠心,縱身一躍,“嘩啦”一聲踢翻了樓下的水缸。水流發出巨大的撞擊聲,而自己也被腰間的繩子拉住。她手腳不靈便,盡可能快速解下繩子,踉踉蹌蹌走到了井口邊上。覆蓋在井口的大石早就被推開了,露出了月牙狀的小井口來。門外的聲音很是嘈雜,腳步聲混亂而急促。紅信知道,方千就在那些人裏麵。

她其實不想連累他,但是也許……

紅信看了看井口,吸了口氣,整個人將身體探過去,一下子跳入井中。

井口不深,但是在井中飛速落下的感覺並不好,而井底躺著的另一具屍體也已經徹底腐敗,這也是紅信罪孽的源頭。紅信跌在井底,渾身劇痛,聞著惡臭,有些想吐。她抬頭看著井口,井口被大石遮蓋住,隻留下一道彎彎的圓弧。外麵的夜光射進來,圓弧微亮,像是月亮的形狀。

周遭嘈雜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很快地,叫喊聲,水聲,楊府尹焦急的聲音,水娘的亂吼……這些都不是她想聽到的聲音。

月光很明亮,射進了井口。

很快,一個人的腳步聲近了。它和別人的腳步聲是那麽不一樣,這麽熟悉。紅信的心狂跳起來,她抬頭看著井口圓弧形的天空,像是看著天空最美的月亮。

一個人出現在井口,他有著黝黑的臉、濃黑的眉、幹淨的眼神。是方千,他看向井底,他的臉遮住了夜空的微光。紅信抬起頭來看著,在這一刻她露出了笑容。她見到他了,他出現了!他會幫她,像當年一樣!

“方……”這個字還在她喉嚨裏打轉,方千就換上了驚恐的神情。驚恐,厭惡,嫌棄……這些表情像是字,一筆一畫地寫在了那張堅毅的臉上,也一刀一刀刻在紅信心上。接著,他消失了。就在最短的時間內,大石頭被悄然推回到了井上,夜空的光迅速被遮住了。紅信難以置信地看著最後一抹夜光從她的眼中消失。她怔了片刻,這才明白自己被徹底丟棄了。

她喉嚨動了動,再也難喊出這個名字。井邊,方千站定,怔怔地盯著被深草隱藏的井口,氣喘籲籲。在一片昏暗的光線中,楊府尹兜兜轉轉地上前,問道:“有什麽發現?”

“沒有,楊大人,”方千眼神空洞,臉色蒼白,“什麽也沒有。”

易廂泉站在落葉叢裏,安靜地講完這個事件,另外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這就是真相。在拘捕方千之前已經派仵作看過,井口的土壤能辨別出來一道拖長的腳印,證明有人用大力將石頭推上了。除此之外,在用石灰處理屍體之前,我委托仵作查了紅信的屍體。”

易廂泉看著傅上星,眼底壓抑著憤怒:“她是自己跳的井,並且在井底活了一天一夜才死。”

傅上星沒有說話,卻突然笑了一下,“紅信帶病,喝這麽多藥,終日瘋瘋癲癲是不會想出這麽複雜的自殺方法的。一切都是你。你千方百計地從紅信嘴裏問出了碧璽屍體的下落,”易廂泉看著他,眼裏透著強烈的譴責,“等她說出藏屍地點,你就趕緊來到樓下的井口邊上,親自推開井口的石頭,你……”

傅上星說了兩個字。他的聲音像是歎息:“我看到碧璽躺在井底這麽多年,屍身腐爛,不成人形……我真的恨他們……不過,女人真是好騙。方千本來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和希望。但是他歸來之後,二人卻沒有見麵。我同紅信說,不妨賭一把,方千見到你會如何。是不顧一切叫人把你從井口拉出來,還是為了掩蓋罪責把井口蓋上。”

傅上星放下手中的酒杯,看著遠處的井口,笑道:“我提前一天,告訴了方千,記得看看井裏。他當時不明白什麽意思,隻以為當年的罪責敗露了,惶恐不已。當夜,他看到井口開著一條縫,等他過去看,可算是明白了。可是他自私呀,好不容易從戰場上撿回了命,加官封爵,又怎麽能和殺人案產生關係呢!他看到井底有紅信一定很吃驚。紅信看到他也一定很驚喜。”

傅上星頓了頓,突然大笑道:“我就是想讓他們體會一下那種感覺。”

遠處廳堂裏觥籌交錯,燈影搖曳,似乎又有纏足舞姬出場,在白棉窗上投下俏麗的身影。這邊與那邊,似乎不屬於同一世界。

夏乾在一旁愣了半天,冷風吹來,吹得他心底異常寒涼。

“你承認了?”易廂泉眉頭一挑。

“為什麽不承認?方千的死也是我造成的,我把砒霜給了他,告訴他,紅信石可以做成砒霜,如此死法自然不錯。”

聽到這裏,易廂泉像是舒了一口氣:“你全都承認了,你願意向衙門投案?”

傅上星一怔,不可思議地看他一眼,隨後哈哈大笑。他仿佛聽到了今夜最大的笑話,笑得前仰後合,笑得格外刺耳,直到連眼淚也笑了出來。

“衙門?你要我去衙門投案?碧璽出了事,那群狗官管過什麽?破案了嗎?我當年想給碧璽贖身,水娘不肯,開口就是一百兩銀子!其實是指望著我醫術高超,能把碧璽治好再去接客!可笑,多可笑!我拿著湊齊的一百兩銀子去找楊大人當說客。你知道他怎麽說?他一聽是贖妓女,連我喜歡誰都不問,語帶嘲諷,說玩玩就得了。他那個神態,我至今都記得!一來二去,把銀子也扣下了!”

他字字錐心,聲音發顫。風越發大,吹起他的衣袍飄揚在黑夜中,如月下被風吹散的雲。“那年冬天,碧璽去世,屍骨無存,我和小澤是怎麽過的?醫館難以維係,吃住都是問題,小澤偷偷跑去夏家借錢……我、我還有什麽?易公子,我的那點感情在旁人眼裏什麽都不是!什麽都不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活著!”

夏乾在一旁愣著,心越來越涼。他在傅上星的話語中聽到了別的信息。自己的母親開始張羅讓曲澤過門,就是從那年冬天開始的。自己往外借錢,欠條堆成山也不會去看它一眼。而母親借錢,不是借,而是一場人錢交易。在銀錢和地位的作用下,曲澤對自己單純的喜愛在旁人的推動下逐漸變質,變成了一個是否“娶妻”的可笑問題。這個“妻”是夏家用銀子買的,為了管住自己,為了傳宗接代。

易廂泉垂下頭去,沒有再說一句譴責的話,不知道是不想說還是說不出來。

他慢慢地、不引人注目地向後退去,這動作引起了夏乾的注意。經過剛才的一切,夏乾徹底想明白了,自己來這裏的目的不是保護易廂泉。

傅上星隻手把杯子灌滿酒,靜靜地擺在井上。隨後又從自己的裏衫中拿出一隻杯子,又倒了一杯酒。這第二個杯子,與第一個沒什麽區別。一般人都把東西放在懷中,但是這杯子是從裏衫掏出來的。易廂泉突然向夏乾這邊看了一眼,夏乾立刻會意。

傅上星穩穩地端著酒杯,欲送到唇邊。夏乾拉緊弓弦“咻”的一下,就聽見玉器破碎的聲音。傅上星詫異地後退一步,隻是一瞬,原本握杯子的手已經空空如也。

傅上星詫異地向左手邊看去。杯子早已支離破碎,被巨大的衝力帶到一邊的地上,隻剩下滿地的碎片。

一支箭插在了酒壇上。

不,不是插。這支箭穿透了酒壇,幾乎完全沒入,隻剩一小段羽毛露在外麵。

酒壇裂開了一道小縫。箭上的羽毛還在微微顫動,霎時,酒壇發出一陣“嘎啦”聲。插箭處的縫隙正在逐漸變大、變長,像一隻黑色的長蟲爬過酒壇。酒壇受不了壓力,一股股細流從縫裏拚命地擠出來。

“咣啷”一聲,酒壇碎了,香氣彌漫。

這箭就如同那日青衣奇盜射向水缸的弓弩,然而此箭力度與弓弩一樣,但這卻是人力所射。

傅上星難以置信地盯著酒壇,隨後向反方向望去。夏乾慌忙躲起來,傅上星卻笑了:“‘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同飛將軍李廣一樣的箭術……夏公子不必躲了。”

夏乾聽到這話,也不知該不該移動了。傅上星衝易廂泉一笑:“多謝易公子了。”

他聲音溫和,語氣如同春日明媚的陽光。易廂泉大大地鬆了口氣。

“易公子怎會知道我要飲酒,而且第二杯酒杯上塗了毒?”

“我不知道,但我估計一個郎中的自盡方式也隻有服毒。況且庸城郎中極少,你是最好的那位。你服毒,基本來不及救治,也難以救治。”

“那易公子怎不懷疑我的酒中有毒,卻知毒在杯中?”

“你沒有聽完真相,在我敘述完之前是不會尋死的,但是也不排除你服用過慢性毒藥的可能。所以,我今日在醫館便關注你的飲食和飲水,連你身上的藥包、藥丸都檢驗過,在大廳裏你沒能走出我的視線。爾後來我來到這裏,也繼續讓人盯著你。你帶的酒——從醫館拿的,被我換掉了,”易廂泉笑道,“你不該讓我住在醫館的。”

若是他將身上的第一隻酒杯塗毒,易廂泉也無可奈何。

哪知,易廂泉微微一笑。

“被清洗過。”

傅上星吃驚:“杯子我一直貼身放著,兩杯皆藏於懷中,一個在裏衫,你們不可能換走;一個在外衫,也不容易掏出。從我懷中拿杯子卻不被發現……誰做的?”

易廂泉遲疑了一下:“本想讓侍衛去做的,而後聽說西街某人自願去換杯子,而且保證不被你發現,我便同意了。”

“天啊……”傅上星歎氣,“易公子是打定主意不讓我自盡。”

“對。”易廂泉的回答簡短而有力。他站著,手中的拐杖仿佛與大地的血脈相連,堅強無比。

“為什麽?”

“你沒資格。”

“此話怎講?”

“自殺這種行為,不高貴,不壯烈,不體麵。它和謀殺的本質是一樣的,都是人世上極惡的行為,都是在用暴虐手段奪人性命。你舉起刀、舉起劍、舉起毒酒杯的時候,你就是一個懦夫,這種行為是對生命本身最大的侮辱。”

“為何不在醫館對我說出真相?”

易廂泉隻是歎了一口氣。

“矛頭全部指向你,我卻沒有直接證據。西街一案,你沒有動手行凶,沒有出現在現場,但是你卻去西街的巷口目睹了一切。你犯了案,唯一的證詞就是你口中的‘急診’。”易廂泉盯著他,目光如利劍,“先生,在青衣奇盜盜竊當夜,你是接了急診才去的西街。你接的是誰的急診?紅信用生命下了賭注,不會再去請你這個仇人坐診。是有其他人前去請你坐診嗎?妓女?小廝?如果有的話,你現在告訴我,我馬上去核實。”

傅上星一愣,苦笑一下。

易廂泉搖頭:“根本沒有人去找你。你那夜沒有急診,是你撒了謊,丟下受傷的我,自己主動去的西街。你要親眼看看紅信是不是從樓上跳了下來。你撒了兩次謊,一次是對曲澤,一次是對前去找你問話的夏乾。如果你不希望我把曲澤也叫到官府做證,請你主動去衙門認罪投案。”

傅上星有些訝異:“易公子說了這麽久,竟然真的隻是為了勸我投案?以前,有很多人勸我不必對案犯浪費這麽多口舌,這是沒有意義的事,直接把惡徒送進衙門就是功德一件了。至於日後的刑訊、逼供,都隻是官府的一種例行手段,”易廂泉看著傅上星的眼睛,懇切道,“但我從來都不這麽認為。人人都有心,哪怕是案犯也有。隻要把真相講述清楚,案犯都可以接受自己不光彩的過去,坦然麵對罪責和懲罰,這才是‘伏法’的本意。我遊曆七年,解決案件幾千起,那些案犯從不恨我,隻有一個人揚言要報複我,他還是個瘋子。”

後院的三個人都沒說話,隻覺得這種聲音格外刺耳,從耳朵刺到了心底。

易廂泉垂下頭去,沒再多言,覺得這些嬉鬧聲分明是最大的諷刺。

燈籠在風中微動,幽幽地照射著深綠的樹木,燈影搖晃,像是在歎息。傅上星走上前去,輕輕摘下燈籠,像是摘下心中的燈火,像寶貝一般捧在手裏:“大盜橫行,肆意妄為,雖然隻偷不值錢的小物卻讓朝廷顏麵無存。朝廷用了這麽大陣仗去圍剿,派了這麽多精兵去抓賊,可是想當年,沒有派一個人來查西街的案子,一個都沒有……一個都沒有啊。”

傅上星看著易廂泉,眼中竟然沒有一絲恨意:“易公子,隻有你。哪怕剩的時間很短,哪怕隻是妓女失蹤,哪怕你受了劍傷血流不止,你也會出麵查案。我不知道在你身上發生過什麽事,但我知道,如果你真的相信官府,你就會帶著官府的人像圍捕方千一樣圍捕我,一切等到入獄再談。但你看到了,方千被捕,所有的人都很高興。隻要任務完成,案子了結,他們根本不在乎抓了誰,哪怕抓的是自己人。易公子,你和官府的那些人不一樣,我真的希望,我是真的希望……”

他看著燈籠,熱淚從眼中流下:“我真的希望你能早點出現。碧璽被害的那年冬天,如果你能出現在庸城,紅信和方千可以受到懲治,碧璽的屍體也會被找到,她就不用躺在井底這麽多年……”

他怔了怔,突然笑了:“我不會去衙門的。我不去,我不想去。”

易廂泉的臉色難看了起來,看向了旁邊的夏乾。

“你請夏公子來,一來是怕我自殺,二來也是等我承認犯下的罪故而做個見證。我不在乎名節,說我是殺人惡鬼,我也毫不在乎,但是曲澤在乎。”傅上星抬頭看了看夏乾,眨了眨眼睛,“這件事有個更好的解決方法。你們……就和她說我是為情所困,好嗎?”

傅上星笑了一下,有些意味深長。突然,他袖子一甩,重重地打在酒缸上。本來斜斜地倒在地上的酒缸又滾了幾下,殘存的酒一下子流淌在井的四周,像一隻伸展開來的手,以恐怖的速度張開了指頭。酒香瞬間彌漫在空氣中,把這口枯井包裹得嚴嚴實實。

瞬間,夏乾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

易廂泉一下子僵住了,他剛要抬起手,像知道要發生什麽,也像要挽留什麽——

隻見傅上星瞬間把手裏的燈籠摔在地上,“呼”的一下,竟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夏乾一下從樓板那兒跳出來,但是眼見火光瞬間就包圍了傅上星和那口井。酒的濃度太高,在周圍一灑,太容易起火。附近全是野草和飄下的銀杏葉子,有酒做引物,一下子就可以點燃!

而易廂泉站在那裏,像是不能動了一般。

“你怎麽回事!快救火啊!你身後就是湖……”夏乾瘋了一樣地喊著,可易廂泉就是不動。他臉色蒼白,像是見到了畢生最害怕的東西。

夏乾愣住了。

易廂泉怕大火?他居然也有害怕的東西!

夏乾立刻跳到易廂泉邊上,把他連人帶拐杖,一個趔趄拉開推到湖邊。他想找東西盛水潑過去,畢竟井口和湖水是有距離的,燒不過來,但是水也過不去!

四下一看,夏乾急了,周圍沒有盛水的東西!

眼見火光中傅上星的影子似一道黑煙,要隨時消逝而去。他咳嗽著,同時似乎仰頭吞下了什麽東西,突然倒地了。大火一下子就包圍了他,快速而又猛烈,就像吞噬了周遭的草木一樣輕而易舉。

夏乾震驚,難道傅上星手裏還有藥?一個郎中躲過搜查身上帶著毒藥,這簡直易如反掌。易廂泉怎麽也防不住的。

火越來越大,就像是要燒上天空去。屋內的嬉鬧聲仍在繼續,似乎沒有人發現後院到底發生了什麽。

傅上星再也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夏乾很是絕望,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看了一眼易廂泉,想問他到底要怎麽辦!

然而在濃煙和熱浪中,易廂泉頹廢地跪坐在地上。他臉色慘白,雙目空洞,像一隻失去魂魄的殘破木偶。他脖子上的圍巾滑落下來,露出一道紅色的疤痕。

“我不知道在你身上發生過什麽事,但我知道,如果你真的相信官府……”

傅上星的話在易廂泉耳邊回響,一下一下地燃燒著他有些殘缺的記憶。

慢慢地,他渾身開始顫抖,仿佛回到了童年的一個夢魘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