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楊府尹初斷陰謀

“就是這些東西,事情的經過我也告訴你了。”夏乾累得不行,一屁股坐在了桌子上。

易廂泉一下午都在**看書。散亂的書籍擺了滿滿一床頭,他手裏還拿著一本,邊看邊道:“我讓你畫的那個小院子的地形圖,畫了沒有?”

夏乾掏出來,狠狠往桌上一扔:“畫了。”

易廂泉慢悠悠地拿過來,一張一張地看著,突然停了下來。

“你真的畫全了?”

“當然畫全了,你第一次讓我測量院子還不算,又讓我畫出來,還要標上樹木、房屋甚至小柵欄。統統畫了。”

易廂泉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半天才給了一句評價。

“畫得真醜。”

夏乾想一把奪過來,卻被易廂泉躲開了。他指了指上麵的一小片空白:“這裏沒有東西?”

夏乾瞅一眼,道:“那個角落根本沒人去,似乎沒有東西。”

易廂泉挑眉:“這裏沒有一口井?”

“井?”夏乾一愣,“好像……好像沒有,既然有湖為何還要井?你又沒去現場,休要胡言亂語。”

易廂泉鄙夷地看了夏乾一眼:“一個院子的生活用水皆倚靠湖水,洗衣洗碗——這都對飲用水是有汙染的。人們通常會在湖邊打井以泥土淨化水質再來使用。無井,不符常理。”

夏乾不語,心裏琢磨莫非自己真的遺漏了?那裏是深草區,倒是真沒去仔細看看。易廂泉合上書本,示意夏乾上前,輕輕從青藍色罩衫上撿起一根白色貓毛問道:“你可曾見過吹雪?”

“沒見過,不知道從哪兒蹭的。”夏乾哼唧道,“我要回家吃飯了。”

易廂泉歎一聲:“別吃了,別吃了。你去給我準備車子吧,還要麻煩你把我抬上去。我現在腿能動了,腳卻不行。”

夏乾驚訝道:“你的腿痊愈了?”

“是的。”易廂泉撐著牆壁站起。

夏乾見狀,毫無驚喜之感:“好哇,你早說你親自去,還要我去幹什麽?那我豈不是白跑一趟?”

易廂泉沒說話,拿起藥渣。藥渣已經燒成灰燼了,他取一些,用鼻子嗅嗅。

他的臉色一下子變了,“麻賁[1]。”

夏乾一怔:“什麽東西?”

易廂泉眉頭一皺:“不對,這是葉子,大理、天竺那邊比較常見。我翻了這麽多醫書,還打算去請教別人的,沒想到……”

夏乾抓起一點聞聞,隻覺得氣味與眾不同:“麻什麽?”

易廂泉抬頭道:“與中原的桑麻不同。出了大宋疆域還能見到許多奇異植株,盛產罌粟、曼陀羅、大麻、毒菇。”

他沉默了,沒有再說下去。

在庸城這一連幾日發生的大事裏,易廂泉缺席了一半。他隻是坐在這裏養傷,通過夏乾的描述去做判斷。他坐在**,將圍巾拉攏,閉起眼睛。

他隻是閉了一會兒。這時間很是短暫,在秋風中顫抖的落葉都來不及掉落下來,但是他的腦海中閃過了庸城從城禁到今日黃昏的所有事。這些事來自夏乾活靈活現的描述,來自這幾日所見所聞所感,來自庸城形形色色的人的一言一行。

晚霞已經將天空染紅,歸巢的鳥兒似乎也帶走了庸城的陰雨和迷霧。易廂泉坐在床榻上,慢慢睜開眼睛。夏乾坐在一邊看著他,心突然狂跳起來,像是在期待什麽。易廂泉慢慢站起身,目光閃爍不定。他沒有說出任何結論,卻隻說了兩個字——

“備車。”

……

夏乾當然沒準備車子,隻給易廂泉拉來一頭小毛驢。

易廂泉沒說什麽,倒騎毛驢,低頭把玩草繩,那草繩像是柳樹的葉子。

太陽剛剛下山,風帶著濃重的涼意驅散了天邊的晚霞,天地瞬時融入一片墨色。街燈點燃,巷子裏偶有犬吠,飯菜的香氣和花香一起鑽入鼻中。夏乾牽著毛驢踏月而行,喪著臉。自己堂堂一個富家少爺,不讀書,不養妻妾,不做生意,非要餓著肚子給一個算命先生牽驢。易廂泉沒說話,隻是玩著手裏的葉子,那樣子,像極了八仙裏倒騎驢的張果老。

這條路很幽靜,像是永遠也走不完。濃重的夜色做伴,讓人想要嗅著庸城濕潤的空氣沉沉睡去,更夫的梆子聲與西街的嬉鬧聲順著夜色滑入二人的耳朵裏。聽著歌聲陣陣,夏乾真心佩服水娘。西街無論在什麽情況下都有生意。二人穿過一個又一個的拱形圓門,路過一株又一株的楊柳,直到走到了庸城府衙門口。易廂泉停下,拉攏了圍巾,正了正衣冠道:“把驢子牽進去。”

“牽進去?不太好吧……”

易廂泉拍拍驢子道:“直接牽到趙大人屋裏,我有事要與他親口說。”

“瘋子呀瘋子,”夏乾大聲喊道,驚起幾隻鳥兒從夜空中飛起,“哪有人騎著驢子進屋去?那是趙大人!你再怎麽著急也不能這樣!”

易廂泉沒與他多言,直接朝著門口守衛說要求通報,隨後趙大人同意,真的讓人牽著驢子進屋了。夏乾沒辦法,隻得呆呆看著屋內的燭光映出來的倒影,易廂泉一直騎在驢上,簡單行禮之後就開始交談。此舉聞所未聞,讓驢入屋,趙大人居然還能同意。他們似乎一直平和地交談著。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時間,易廂泉就出來了。夏乾本以為易廂泉來找趙大人是想借一些守衛士兵去找青衣奇盜的,但是易廂泉似乎什麽也沒做,隻是騎著驢出來了。還是趙大人親自開的門,讓人把驢子牽出屋。

“易公子,真的不再考慮一下?”

“不用了。”

易廂泉隻是朝趙大人點頭笑笑,便讓夏乾將驢子牽走了。二人出了庸城府衙,便轉了方向,向西街走去,小巷路上還是隻有他們兩個人。

天高露濃,彎月自西而起靜掛於天邊雲際。柳枝快要垂到蜿蜒的小路上,夏乾拂柳而過,隻聽得柳樹枝條唰啦唰啦地打在了易廂泉身上,而旁道的野草叢中似有秋蟲斷斷續續鳴著,很是安靜。

“你去找趙大人說了什麽?”

夏乾按捺不住,還是問了這句。

易廂泉依然倒騎在驢上也不看路:“你會保密的,對吧?”

夏乾一聽這話,趕緊停下了。

“什麽秘密?你不妨告訴我……我當然保密。”夏乾看著易廂泉,一臉誠懇,卻掩飾不住內心暗暗的激動。

易廂泉慢條斯理:“案發那日,西街一直住著位將軍,直到搜街那日趙大人才知道此事。為了搜街,趙大人去找他商議,後來還摔碎了個茶杯,最後,趙大人自己從屋內出來,說能搜街了——可有此事?”

夏乾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有的有的。”

易廂泉卻搖頭,慢吞吞道:“第一個問題,趙大人看著像文官還是武官?”

“文、文官吧……”

“第二個問題,趙大人,他人怎麽樣?”

夏乾思索一下:“若說當官,必然是個清官。公正嚴明,也很親切,但是很貴氣。”

“第三個問題,他和楊府尹比怎麽樣?”

夏乾譏笑道:“那個傻胖子?楊府尹自然昏庸一些,出了事生怕自己烏紗不保,而出事之時趙大人倒是什麽都不怕的樣子。”

說到這,夏乾也覺得有點奇怪了。他看了看易廂泉,隻見其容顏隱於黑夜之中,並無喜怒之色。

“第四個問題,住在西街的將軍為人如何?”

“我隻是聽聞他脾氣差又愛逛青樓,之所以低調行事,是怕和朝廷抓賊有衝突,定然是膽小怕事之人。”

“第五個問題,茶杯怎麽碎的?”

夏乾被問得煩了,狠狠拽了一下驢子韁繩。

“不知道。”

“第六個問題,趙大人身上的玉佩你看清了嗎?”

夏乾耐著性子想了一下:“沒看清。”

“最後一個問題,趙大人叫什麽?姓什麽?”易廂泉轉過頭去直視夏乾,眼裏閃著璀璨如星的光芒。

夏乾瞪他一眼:“趙大人當然姓——”

他突然愣住了。

“那麽都解釋得通了。”易廂泉笑著,眼神明亮,“趙,國姓。”

夏乾陡然一呆:“你是說,趙大人他本身——”

易廂泉沉思一下:“照那個將軍的反映,不是親王最少也是郡王。聖上年輕,應當是叔叔一類的。如今當官不是科舉就是世襲。趙大人不像科舉出身,非文非武,本身清廉,不和庸人為伍卻還能做官,縱使有人撐腰,哪裏受得了官場的氣?我初次見他之時,說他是看戲的——他本就是個看戲的。出了事他不怕擔責任,因為他根本不用擔責任。”

易廂泉繼續道:“何況提點刑獄出身之人必須有點斷案真功夫的,他雖然冷靜,喜好親力親為,命令守衛、調派人員、隨機應變的能力都不差。他若做個朝廷大員倒是有可能,但在對待案子細節上卻沒有多大功力,反而不及你夏乾一個人在現場亂竄來得有用。他天天這麽清閑卻不怕出事被革職,這是為何?因為他沒必要怕。除了天子,此人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夏乾不語,自己瞎琢磨一氣。

易廂泉見他不信,繼續補充道:“還有他那塊玉佩。初見那日我沒看太精細,倒也認識上麵的皇家圖騰。我剛才試探著問了一下,他倒爽快,直接承認了。”

夏乾這下真的震驚了:“承認了?他真的是——”

“嗣濮王,皇上的四叔。”

皇上的四叔。

這五個字讓夏乾的心裏涼颼颼的。此事絕不可兒戲。他轉而問易廂泉,結結巴巴道:“真的?”

“真的。”

“沒騙我?”

“沒有。”

夏乾深深歎了口氣,臉色有些蒼白:“此事隻有你一人知道?”

易廂泉瞥了他一眼,輕描淡寫吐出兩字。

“兩人。”

夏乾這下老實了,默默地牽著驢子向前走著。不知怎麽的,自己心裏一下子沒了主意,心也越走越遠,遠到自己不認識的地方。瑟瑟秋風與木為伴,寒風乍起之時落葉凋零。夏乾縮了縮肩膀,眼前的庸城夜色無邊,隻怕遮蔽了自己的雙目。

“我們去哪兒?”

“去找人。”易廂泉看了看遠處的黑夜,輕聲道,“走吧,我們去找碧璽和紅信。”

易廂泉說完這句,二人緘默不語,巷子裏隻剩下腳步聲、驢蹄聲與風聲。他們轉眼就到了西街,通報守衛便來到了院子。夜晚的院子安靜又寂寥,隻聽得蛐蛐私語訴寒秋。此情此景,夏乾想起了幾年前正月十五發生的碧璽失蹤之事。那聲慘叫仍然縈繞在耳畔,每每想起,不寒而栗。

黑湖上泛著蒙蒙水汽,不知那日碧璽慘叫過後究竟去了何方,是否活著。

正在夏乾出神之際,易廂泉用草繩打了打他的腦袋。

“你們去找一些可以纏住口鼻的布條、手帕來。”易廂泉對著守衛說著,看了一眼夏乾,搖搖頭,“夏大公子估計是不會幹體力活的,勞煩把方統領請過來幹點活。”

夏乾詫異地問道:“你又要做什麽?”

“讓水妖把人吐出來。”易廂泉麵無表情地看著遠處,目光落在黑湖之上。黑湖如今並非一片漆黑,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樹木在其旁邊靜立著。距離樹木不遠處有一塊雜草叢,雜草很深,遠遠望去,草叢中央有一灰白大石。這種大石在湖邊倒是不少,普通至極,隱藏在草叢中不易被發現。石頭巨大,似乎是安安穩穩地放在地上的。走近細看,石頭放得自然,卻又有些不自然。

兩個官差從石頭旁邊走了過來,遠遠地朝易廂泉點了點頭。夏乾認得他們,是庸城有名的仵作。一種不安、怪異之感襲上夏乾心頭,他就像是被什麽東西掐住了咽喉,沒吐出一字。而易廂泉騎在毛驢上,卻沒有去深草區這邊,隻是趕著小驢子到了離湖邊最近的樹下,是那棵懸掛短短一截繩子的樹。繩子在樹的陰影遮蔽下仿佛與枝幹融為一體,輕輕搖晃。

月光穿過樹的枝葉縫隙落在易廂泉臉上,他陰晴不定吐出四字:“的確夠高。”之後目光又落向了深草區。

夏乾不知他要做什麽。而易廂泉隻是扭頭問旁邊西街小廝:“那口井是不是在幾年前就已經廢棄不用了?”

小廝愣住半晌才“噢”一聲答道:“好像是有,又好像沒有,實在是記不得了。水位漸退,縱使是有井隻怕早就幹涸了。易公子怎會知道?”

易廂泉沉默不答,隻是看向那塊大石。

夏乾有些緊張:“幾日前,楊府尹他們為了找紅信把整個院子都搜查過,那裏應該沒有問題。”

易廂泉揚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笑得比秋夜冷月還要冰涼。

夏乾第一次見他這種表情,頓時如墜冰窖:“喂,你……”

話未說完,守衛已經拿著布條來了。

“給你布條,把口鼻蒙住,越緊越好,省得吸了氣得病。我本來不想讓你參與其中的,就怕你,”易廂泉淡淡地看著夏乾,“怕你這幾日跑來跑去,非要求個結果。”

夏乾心裏七上八下,趕緊用布條蒙了口鼻。

不遠處,方千慢慢地走進來了。他臉色比昨日更加蒼白,眼裏都是紅血絲。易廂泉默默遞給他布條,方千緩緩地係上。

易廂泉沒說話,自己蒙上布,小毛驢一步一步地挪向那塊大石,在一丈之外停住了。周圍雜草叢生,遮蔽極佳。周遭泥土濕潤,稍不留意就會踩出一個深坑。

夏乾也想跟過去,被易廂泉攔住了。

方千先到了井口邊,默默站著。他閉起雙眼,像是風化在月下、樹下、草中的千年岩石,又冷又硬。

院子外集結了星星點點的火把,卻再也沒人走進來。小廝和守衛都撤退出去,這裏隻留下他們三人。

此刻的氣氛真是說不出的怪異。

“搬開它,小心,減少呼吸。”易廂泉一字一頓地,指著上麵的大石頭,“如果搬不開,用斧子砸。”

說罷,他掏出一把小斧子,晃了一下。

“我們砸開吧。”夏乾衝著方千喊道。

方千沒有答話,他一個人蹲下,用盡全力挪動石頭。夏乾隱隱猜到石頭底下是井,也猜到了井中有什麽。屍體,一定是。這是拋屍的絕好地方,距離不遠,而且難以發現。但這怎麽可能呢?躲過夏乾自己的眼睛就罷了,官府搜查這麽多次……

是紅信的屍體嗎?不管是誰的屍體,總有不對勁的地方。周圍草很深,泥土也軟。紅信失蹤沒幾天,屍體是不會自己走過來的,肯定是有人搬過來的。但是,腳印呢?

這裏土壤雖軟卻是深草區,腳印應當不明顯。然而夏乾卻看到了一個奇怪的腳印,拖得很長,前方有個小鼓包。他這才反應過來,剛才的仵作估計就是過來看腳印的。

他沒敢上前,易廂泉騎在驢上,也沒有上前。隻有方千一個人在井邊。

突然,方千悶哼了一聲。由於發力過度,手蹭著粗糙的石塊,已經滲出了血珠。

“喂,我們還是用斧子……”夏乾轉身拿斧子,卻發現易廂泉的眼睛沒有看井。他在看方千。

此時,方千拚命地拉著石塊,如同把所有生命力都傾注在上麵,發狂一般想要挽救什麽。就在夏乾發愣的刹那,方千“啊”的一聲吼,石塊轟然挪動,井口敞開,頓時散發一陣惡臭。

夏乾後退,易廂泉立刻前進,並抬手把燈籠伸過去。

幽暗的燈光下,夏乾看到了驚悚的一幕:兩具屍體蜷縮著躺在井底。一具是新鮮的,還穿著紅色的衣裳,眼睛瞪得銅錢一樣大,臉上不知道怎麽了,異常醜陋,手腳也爛掉了;另一具高度腐爛,看不出身上有什麽衣飾,依稀能辨認出人形。

夏乾感到一陣惡心。穿紅衣服的屍體麵容雖損,卻不難辨認,是紅信。那麽無疑,另一具屍體自然是碧璽。

這是怎麽回事?

夏乾簡直要暈眩了,他後退幾步,想逃離這令人窒息的一幕。而易廂泉目不轉睛看著井底,沒有出聲。

萬千落葉無聲飄下,時間似乎就在此刻停留。秋蟲淒切地叫著,月夜如網,一草一木皆染上模糊寒冷的色彩,隱藏了它們細密的影子。

夏乾後退,倚靠著一棵大樹,猛地摘掉蒙麵布條,大口呼吸新鮮空氣。

隻見易廂泉的眼睛突然望向方千。

方千跪坐在井邊,趴在那裏抓住井口邊緣,整個人都像要墜入井中去。他雙目充血,青筋暴起,幹枯僵硬的手用力扯下臉上的白色布條,手上的鮮血一滴一滴地染在白布上。

他死死地盯著井裏,盯著那兩具散發著惡臭的屍體。

易廂泉收回了燈,緩緩張口,吐字清晰。雖然距離遠,但夏乾依然能聽清楚易廂泉所說的話。

“她一定沒有怪你。”

聽了這句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話語,方千慘淡地笑了,雙眼通紅,蒼白的臉上流下兩行清晰的淚。

易廂泉突然轉頭對夏乾說道:“去叫官差。”

“可是……”

“速去。”

夏乾一肚子疑問,他邊走邊轉頭看著。方千還蹲在那裏,如癱瘓一般,靈魂被生生地抽走隻徒留一具空殼。易廂泉在一旁低聲說著什麽,可是方千全無反應。夏乾跑出院子,看見趙大人一行早已站在院子外麵,密密麻麻地站了一片。很快,一些守衛進去了,還抬了一些白色的粉末。

夏乾詫異道:“這是……”

“是石灰,簡單驗屍之後就可以撒上了。得了瘟疫的屍體是留不得的。井口封閉得很好,但是靠近水源,若是處理不當使得瘟疫蔓延開來,全城都會遭殃。”趙大人表情嚴肅。

夏乾從沒看過他這個樣子,當今聖上的叔叔……

夏乾知道他的身份,突然覺得有點不敢說話了。他定了定神,裝作一切如常的樣子:“大人可知這其中是怎麽回事?方千是怎麽回事?”

趙大人歎氣:“易公子沒和你說?方千是紅信的情郎,而且與碧璽的死亡脫不了關係。紅信此次墜樓是自殺,屍體是方千借著搜查之便扔到井裏的。”夏乾如遭雷劈,什麽意思?究竟是怎麽回事?

“怎麽可能?方統領?那可是方統領!那是方千!”

趙大人歎氣:“我知道夏公子與方千熟絡,可……這是易公子今晚來找我的時候告訴我的。應該錯不了。”

夏乾明白,易廂泉準一早就猜出趙大人的身份,一直憋著沒說,就是等著今晚和趙大人商議之時當麵抖出來,好讓大人信任他。

趙大人繼續道:“易公子根本不願多透露詳情。他讓我調遣兵力,隻因為方千武藝高強,怕他拒捕。”

“拒捕?”

“不錯。本來計劃是眾多士兵一起圍在井旁,待其露出馬腳,進行抓捕。然而到了此地,易公子變了主意。看來,大隊人馬似乎沒有必要了。”

夏乾望去,這“大隊人馬”依舊站在院外,個個麵色凝重,手握佩劍,似乎隨時要衝上前去。井旁隻剩方千和騎著驢子的易廂泉。

二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隻見易廂泉慢吞吞地從驢子上下來了,扶著大樹,慢慢蹲下。他晚上去見趙大人的時候都沒有從驢背上下來,如今要與方千說話卻這樣做了,隻是希望與方千距離更近一些。

“要是在京城遇到這種事,直接將嫌疑人抓捕起來略施懲戒,基本也就招了,根本不必在這裏浪費口舌。這位易公子可真是奇人啊。我今日問他要不要做官,他隻是搖頭。”趙大人遠遠地看著易廂泉,語氣不是稱讚,也不是嘲諷,隻是在單純地說他與眾不同。

夏乾沒聽見,隻是望著方千淒然的影子,他還是不信。方千同此事根本就沒什麽瓜葛,怎麽會是他?“方千與紅信之事,楊府尹知道嗎?”許久,夏乾才回神,氣若遊絲地問道。

趙大人哼一聲,似是很氣憤:“楊府尹知道此事。但據他所言,他隻是知道方千對紅信有好感,所以常帶著部下來西街,會叫紅信出來。”

“哎喲喲,真是個體恤下屬的好大人。”夏乾很是生氣。

“不論如何,他倒是沒有什麽大過失。這次案件,西街一案凶犯落網,青衣奇盜雖然偷竊成功卻受了傷,也算無功無過。如果能保住犀骨筷就更好了,可惜……”趙大人歎息一聲,“至於方千一事,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他隻是個小官。我會把西街一案上奏,方千得到嚴懲,到時候通報下來,相信百姓也樂於看到這樣的結果。”

趙大人像是給城禁一事做了一個了結。人抓了,案破了,百姓接受了,便可以了。

夏乾卻是一愣。他一直以為趙大人公正嚴明,如今卻發現他自始至終都未曾站在真理一方,他代表的隻是朝廷的顏麵。

遠遠見方千被官兵拉起來帶走了。一行人緩慢地走出院子,漸漸走遠。

夏乾僵直不動,一直目送他們消失在街角。自己認識方千這麽久,他們都是在庸城長大的揚州人,兩人年齡相仿,自幼相識,沒有隔閡。當年夏乾十幾歲時也對西街巷子頗為好奇,偶爾來閑逛,有時也會碰到方千。後來方千因為打仗被調去北方,雖然不是最前線,卻也離庸城甚遠。

待其歸來,便是幾日之前了。方千武藝高強、為人和善,絲毫沒有當兵的痞氣。

夏乾閉上雙目,頭痛欲裂。方千竟然會和青樓女子有聯係?竟然牽扯到人命。一陣嗒吧嗒吧的響動聲傳來,易廂泉騎著驢子過來了。他的臉色並不好看,看了夏乾一眼,像是等著他發問。而夏乾動了動嘴唇,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他什麽都想問,卻問不出一個字。

今夜無月,街上無人,小巷黑漆漆的。兩個人就這樣一言不發地往醫館走,夏乾罕見地沉默了一路,弄得易廂泉反倒不自在了。

“方千什麽也不說。你前幾日來西街調查,我雖然懷疑他,卻也沒讓你盤問他。此事應謹慎,由我解決最為穩妥。讓他冷靜一夜,明日審問。如果他什麽也不說,事情就難辦了,隻希望他明日能開口。”

“別說了,我也不想聽。”

夏乾一拽韁繩,驢子嘶鳴一聲,在寂靜的小巷中顯得格外淒涼。

易廂泉真的沒再說話。

醫館的窗戶上點燃一盞黃色的燈。他們顯然在等易廂泉回來。這種燈火,隻有真正的“家”才會燃起,曲澤和傅上星他們一定在等易廂泉回去。

“穀雨是不是就像你妹妹一樣?”易廂泉抬頭望著燈火,突然將話鋒一轉。

“對,穀雨雖然是丫鬟,但是我們不拿她當下人看待。”

“她是不是也有哥哥?”

“以前有,後來似乎去戰場了,怎麽?”

“隻是覺得她和小澤有點相像。”

夏乾思索道:“你指性格嗎?是有一點。”

“你家有沒有做過藥材買賣?砒霜都從哪裏買呢?”

易廂泉突然冒出一句“砒霜”,夏乾嚇了一跳,還未發問,易廂泉又木訥地道:“沒事,我自言自語而已。”

夏乾舒了一口氣,朝前方看去。醫館似乎有人影晃動,興許是曲澤備好宵夜了。易廂泉重重歎了口氣,似乎沒話找話:“你想過要離開庸城嗎?”

“想,”夏乾一掃剛才的陰霾,眼中閃現著渴望,“現在就想。”

“那你離開之後做什麽?”

“不知道,不知道。”

夏乾有些失落地答著,眼前又是空茫茫一片了。這種感覺並不好,就像家的燈火在身後亮著,不停有親人呼喚你回家去,而自己卻毅然轉身衝破牢籠朝前去了,麵對的卻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天氣這麽冷,不知道往哪裏去,沒有路,卻又到處都是路。夏乾抬頭看了易廂泉一眼。他的朋友很多,但是易廂泉是不一樣的。他一直覺得隻有易廂泉才會理解自己,隻有他才會把自己帶出這座城,給自己指出一條好路去走。

“嗯……”易廂泉隻“嗯”了一聲,白色的衣裳浮動在黑夜裏,似乎隨時都會飄走離去,“從道義上來講,你是獨子,有偌大的家業要繼承,我是不能帶你出城走南闖北的。”

他的話在夏乾耳邊飄著,就像是庸城緩緩關閉的城門。夏乾木然地向前走著,覺得眼前是空的,心也是空的。

夜晚安靜,巷子裏能聽到驢蹄子落地的聲音。它踏在江南特有的青石小路上,顯得那麽清晰。這條路,夏乾走過很多遍,兒時從書院翻牆跑出來在石板上寫寫畫畫;夜晚也會去小販那裏買些吃食,就花幾個銅板,晃晃悠悠地一邊吃一邊走回家,功課也不做了,有時候還會跟人玩蛐蛐和蹴鞠。

那時候的庸城就是這樣子,這樣的路,這樣的燈,這樣的巷子,隻是比現在熱鬧些。

方千……

夏乾怎麽也想不到案情會和方千有聯係。當他看到方千那張蒼白的麵孔,看到一個曾經的剛強戰士的形象轟然倒塌,他不敢接受這個事實。

風吹了過來,有點冷。夏乾想了半天,越想越迷茫。人心如土,土上覆沙,沙上草木繁盛鮮花盛開,卻隻是一片又一片明媚的假象。當花草被無情扒開,才知道大地早就已經幹涸。

“方千到底做了什麽,會被砍頭嗎?”

夏乾問了一個很傻的問題,易廂泉很想回答“不會”“不一定”,可是他說了不算。

二人沉默了一會兒,在醫館道了別。夏乾溜回家去,一聲不吭地爬上床。他在**輾轉反側,躺到了淩晨。

但是夏家的下人卻不是全都入睡的,寒露和穀雨同在房中嬉笑著,縫補一些即將過冬的衣裳。

二人眼下這話題卻是跳到夏乾身上了。穀雨輕笑道:“你可知這幾日傅上星先生為何總來夏家問診?”

寒露比穀雨還要小,有著江南人特有的水靈。她笑著,用透著稚嫩的聲音道:“不清楚呢。莫非是想讓老爺想法子,讓他進京當差?”

穀雨鬼機靈地一笑,神秘地道:“老夫人後來給我提起呢,似乎是關於曲澤的。”

寒露驚道:“莫不是給少爺……可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這……”

穀雨撲哧一笑,用皓齒輕輕咬斷手中絲線,緩緩開口:“這就不知道了。曲澤也是很不錯的呢,依我看,正室做不得,這側室可說不準。”

寒露素手將線一挽,低下頭故作深沉:“要說,姐姐你不是也挺好嗎?肥水不流外人田。”

穀雨惱怒:“說什麽呢!就咱家那少爺!我還……”

二人調笑一陣,等到夜深了便熄燈而臥。

次日,夏乾又很罕見地早早起了。他去書院都不會這麽勤快的,而今天是城禁的最後一日,明日庸城即將開門。

卻見穀雨一身淺綠歡歡喜喜地抱著一隻白貓出來了。她眼圈還是黑的,估計昨夜補衣服補得晚了。

“我說幾日不見吹雪,竟然被你養著了。”夏乾打著哈欠,慢吞吞洗漱著。

穀雨不以為意,嗔怒道:“公子不關心下人倒關心貓。易公子特意叮囑不讓它亂跑,一直沒出夏家院子。”

夏乾注意到吹雪脖子上係了個金色鈴鐺,似乎不響,中間的珠子大概被取下來了,整個鈴鐺顯然隻是個裝飾品。

夏乾估計是穀雨覺得有趣才係上的。

穀雨見他盯著鈴鐺,笑道:“這是易公子係上的。”

夏乾嗤笑一聲,拿毛巾擦了擦臉。易廂泉居然如此無聊,給貓戴鈴鐺。

外麵豔陽高照。夏乾穿戴整齊,滿麵愁容去了庸城府衙的牢房。諷刺至極的是,方千堂堂一個統領,本是衙門的人,現在卻進了衙門的牢房。

牢房陰暗潮濕,夏乾走著,木板“嘎吱嘎吱”地響動,一股黴味撲麵而來。房內兩個人看守方千,而方千就坐在濕濕的稻草堆上。窗外的晨光一縷一縷地射進小窗戶,打在方千身上,染上了一格格墨色,像是套在他身上的枷鎖。

方千安靜地坐著,像是連呼吸也沒有了一般,就這麽空洞地盯著暗灰色的破落牆壁。

牢房陰暗,夏乾覺得自己的心也變得陰沉。這種幽禁讓人絕望。

夏乾突然一陣心酸,不忍心打擾他,卻還是站在了牢門前,雙手握住鐵柵欄歎道:“你……可還好?”

方千抱膝而坐一動不動。

“你……”夏乾突然哽咽得不知道說什麽,不知道怎樣開口。夏乾帶了些點心,轉身問看守:“方統領可有喝水進食?”

“他滴水未進,更別說進食了。”看守低聲說著,言語中帶著幾分同情,“昨夜方統領被送過來,就如死了一般。我夜裏幾次看見他在流淚,如今似是好些了。”

夏乾轉身看著方千。然而他隻是留給夏乾一個背影。

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方千曾經上過戰場,將士浴血奮戰自當拿得起放得下,他這樣流淚,定然是遇到了承受不住之事。

這時衙差又道:“易公子半夜前來,一整夜都在與方統領談話。但似乎毫無進展,易公子自己也非常沮喪,剛剛回去休息了。”

“他們談了什麽?”

衙差搖頭:“不清楚,單獨談的。”

夏乾扭回頭去,抓起石子朝方千身上打去:“喂!你倒是說話啊!你這樣……”

夏乾本想罵幾句激將他一下,然而方千卻一動不動。若易廂泉對此都無可奈何,憑自己這綿薄之力,怎可叫方千開口?夏乾也不再多問,實在不忍心再看著方千這個樣子,遂吩咐照顧好方千,就出門去了。

當新鮮的空氣湧入肺中,夏乾覺得輕鬆了些。今日守衛還在搜查。庸城府衙本來規定,在城禁結束當日擺宴席犒勞眾人。宴席不大,所有參與圍捕青衣奇盜之人都可以來。這原本是慣例的重陽宴席,但明日趙大人和將士們就要回京,宴席就定在了今日夜晚。

最可笑的是,宴席定在西街。

今日是第六日,一共城禁六日。按理說今夜城禁就應該結束,隻是庸城晚上城門是關閉的,因此明早才會開門。

夏乾想了一下,城門開啟的時間應該是明日寅時。

今夜所有官差都會喝酒慶祝,雖然青衣奇盜未抓捕成功,庸城卻也沒有太大災難。這批戰士打仗歸來,辦完庸城的事,就可以回家探親了。

自從青衣奇盜偷竊至今,雖然夏乾射了他一箭,卻仍然沒有找到青衣奇盜的任何蹤跡。西街出了事,衙門更是兩頭都忙不過來。青衣奇盜怕是抓不到了。

眼下這種情況,隻要方千開口承認或者告知詳情,那麽西街之事就可以結案。哪怕不開口,也可以結案。這樣,多少也還算是成功的。但是方千一人負罪,人生也就毀了。按照之前聽聞的隻言片語,紅信應該是自殺,方千移屍,按理說罪不至死。但是根據趙大人的意思,恐怕此事也不容樂觀。

夏乾想著這些事,也想不清楚,索性去酒肆買些劣酒。夏家禁酒,夏乾打了些劣酒就回去關在自己房裏,打算偷飲。

今日白露,後日重陽,夏乾偷偷去廚房弄來熱水灌進溫碗中,再倒出酒來一口飲下,頓覺辛辣無比。

蓮花形的溫碗花枝纏繞,輕吐白色熱氣。夏乾盯著熱氣有些恍惚,這才覺得有些醉了。易廂泉到底怎麽想的?方千會不會被重判呢?

夏乾覺得整個腦袋發蒙,竟然蒙蒙矓矓地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敲門聲吵醒。他抬起頭來,覺得頭痛欲裂,卻見穀雨抱著吹雪一下子推門進來了。

“出事了!易公子讓我通知少爺,”穀雨焦急地說,“方統領他……少爺,你怎麽了?你居然喝酒了?你哪裏來的酒?”

夏乾立刻像被潑了一桶水,一下子跳起來,驚道:“方千怎麽了?”

“方統領……死了!”

夏乾的腦袋轟的一聲炸開了。

“怎麽可能?我睡覺之前他還好好的!”

不等穀雨回答,夏乾腦中熱血上湧,衝了出去。他東倒西歪地跑在街上,推開人群,根本不相信方千死了!

待來到了衙門前,眼見那裏圍著不少人。幾個官差從裏麵抬了個擔架出來,上麵罩著白布。

夏乾的心抽搐了一下,他知道那白布下是什麽。

居然說沒就沒了。

一身白衣的易廂泉在石獅子腳下坐著,臉上滿是愁容,吹雪趴在他的左肩上。旁邊放著一根粗木拐杖,顯然還是行動受阻。他自顧自地愣了一會兒,從懷中掏出一個藍白小瓶子,倒出一些白紅色粉末出來,細細地看著,又嗅了嗅,隨即露出一種驚訝的表情。那是一種包含著驚訝、感傷、失落,又有點毅然決然的神情。

夏乾晃過去,易廂泉抬頭驚訝道:“你喝酒了?”

“砒霜,方千自己帶的,是自殺。但……”

但是自己也有責任。易廂泉沒有再說什麽話,他這個人確實很容易自責,畢竟人是他抓的,如今出了事,他也難辭其咎。

“我還記得,你昨日晚上念叨過‘砒霜’,這是怎麽回事?你是不是知道他可能尋死?”

“我當然不知道,那個砒霜和這個砒霜不是一回事。”易廂泉罕見地有點語無倫次,“方千的死我沒預料到,也不希望發生這種事。我來的時候他已經斷氣了。聽他們說清早發現方千身體異樣,但是催吐已經無用。夏乾,真的對不起。”

他一道歉,夏乾也不知說什麽了,這才覺得自己言辭有些激烈。不論出了什麽事,按理說也不應該怪到易廂泉頭上。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在石獅子腳下並排坐下了,一個望著天,一個瞅著地。不遠處有幾個守衛圍成一圈,紅著眼眶。他們是方千要好的兄弟。而餘下的人仍然在搬東西、寫記錄,似乎是準備將這一切記錄下來再匯報給上級。他們的臉上沒有悲哀的神色,整個衙門也顯得秩序井然,並沒有因為缺少一個人而顯得不同。有些人還舒了口氣,似乎覺得畏罪自殺是一件圓滿的事。

夏乾忍不住撒起酒瘋來,引得眾人側目。他晃晃悠悠站起來,醉醺醺地道:“今夜西街設宴慶祝城禁結束,趙大人講幾句好話,楊府尹官職沒丟,將士們的任務結束就各回各家了,真是好哇!”

“很多案子就是這樣辦的。無足輕重的人過世了之後,人們就是這副無所謂的樣子。隻有真正喜愛他、懷念他的人才會感到悲痛。”

易廂泉說得慢條斯理,將視線從白布上移開看向天邊的雲。

夏乾怔了片刻,卻聽遠處人聲傳來。遠遠地,夏至穩步過來,身後跟著一頂轎子:“少爺,夫人聽說你喝了酒,所以特意派轎子來接。”

“喝酒,喝酒!方千死了!你們還要管我喝酒?不喝酒,你們明天是押我去學堂還是去看店?”

“你不能喝酒,因為你是庸城最好的弓箭手。”

易廂泉冷不防冒出這麽一句,聲音很低,隻有夏乾聽得見。他淡然地看了一眼擔架上的白布單,眼中已然看不出悲喜。

夏乾本想繼續耍酒瘋,聽得此話卻是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易廂泉聲如蚊呐:“不論什麽方法,亥時之前一定要保證清醒。時候一到,你翻牆出來,我們西街見。”

夏乾聞聲卻清醒了幾分,掙脫了夏至的手,湊上前去:“你又要做什麽?你要讓我射箭?今晚?”

易廂泉瞥了夏至一眼,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晚些通知你,切莫因醉酒誤了大事。箭是非常有用的武器,速度快,而且隱蔽。你去,隻是以防萬一。”

窗外天色昏暗,又是傍晚。庸城迎來了城禁後的最後一抹晚霞,大地莊重地站在一邊與夕陽做著最後的道別。夏乾在**醒來,揉了揉腦袋走到窗前。穀雨端了白瓷碗進來,裏麵是陳皮醒酒湯,上麵漂浮著朵朵葛花與綠豆花。她放下碗來告訴夏乾,易廂泉讓他酒醒了就溜過去。

他不緊不慢地喝了一些,舀了些湯裏的陳皮和白豆蔻仁嚼著,才覺得清醒一些,這才抬眼看了穀雨一眼。隻見穀雨雙眼微紅,夏乾便奇怪道:“你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如今這是怎麽了?”

穀雨被這麽一問,眼睛更紅了:“我把吹雪的鈴鐺弄丟了,易公子囑咐過的,我……”

夏乾聽她一口一個“易公子”心裏就煩:“丟個鈴鐺又如何?我一會兒跟他說說,再給他買個,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穀雨被逗笑了:“還是少爺好,以後不講你壞話就是了,也講不了幾年了。”

夏乾一聽這話不對勁,立刻抬頭,穀雨趕緊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傅上星先生似乎有意撮合你和曲澤……”

夏乾一聽,湯也喝不下去了,急問:“我娘怎麽說?”

穀雨搖頭:“不清楚呢。應該是催著你娶親了。”

夏乾愁眉苦臉:“你幫幫我,好處少不了你的。”

“那是自然,少爺的事就是我的事。傅上星先生也不知急什麽,那日與夫人去庫房取了冰塊,說要催梅花開花與小澤共賞呢。這來日方長,為何急這一時?縱使小澤出嫁,這也來得及賞花呀。”

聽了穀雨這話,夏乾臉色越發難看起來。

此時夕陽染紅了城門。

夏乾抬頭看著夕陽,心裏一驚,掐指算了算時辰,宴席應該開始了。

晚風徐徐送來桂花夾雜著**的清香味道,如陳釀般醉人。晚霞瑰麗似錦,逐漸暗紅下去,遠處的山顯出暗青色的輪廓。夏乾躲開家丁翻牆出去,待路過醫館,看見窗台上一隻廉價花瓶裏真的有幾枝梅花,下方用冰塊襯著,晚霞之下竟如同寶石般玲瓏璀璨。

夏乾卻覺得一陣恐懼。花開了,傅上星真的去說媒了?曲澤會嫁給自己?

曲澤是個好女孩,但是夏乾卻覺得若要相伴一生還是不妥的。他挺喜歡她,就像喜歡家裏的其他人。這又不是愛。

夏乾趕緊匆匆走過,快步向西街行進。他聽見了西街喝酒嬉鬧的聲音。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每個人都笑著。

彩樓歡門之下搭了戲台子,上麵站著一群舞女,連臂而唱,輕輕舞動。這是時下流行的《踏歌》,聲音婉轉,聽得人甜酥酥的。

如今隻是一些小節目,多半是歌舞。台下坐了一行人,大多是小守衛之類。而大人們都坐在屋內的廳堂中。歌舞伎衣著華麗,各色長袖飛舞如雲霞漫天,亦似春日裏百花爭豔,香氣繚繞。再一看裏屋,酒香肉香彌漫廳堂。鈿頭銀篦擊節碎,鍾鼓絲竹響不絕。

所有人都很開心。

守衛終於可以休息了。方千被捕,懸案一破,有趙大人撐場,楊府尹的烏紗保住了。馮大人沒惹事,不會被怪罪。西街的生意不減,水娘還是會賺錢。易廂泉一介草民,青衣奇盜沒抓到,也怪罪不到他頭上。

明明滿地的敗局,卻又帶著可笑的圓滿。

將士也都在,有的飲酒品菜,有的談天觀舞。夏乾再朝左右看看,未見那名叫鵝黃的女子。

滿堂熱鬧,而望及角落,卻見易廂泉穿著一身白衣坐在那裏。他和早上一樣需要拄拐,隻是坐在烏木交椅上玩弄著自己的圍巾,目光飄忽不定。等水娘經過,他叫住了她,似乎對水娘說了什麽。

水娘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隻見她點了點頭,醉醺醺地走開了。

易廂泉怪異地微笑了一下,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些扭曲。那是一種驕傲和哀涼同時混雜凝固而成的表情。

易廂泉將目光投向人群,不知在看什麽。夏乾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但也隻看到亂哄哄的人群而已。

他在看什麽?

夏乾不知道,於是把鑲嵌了大塊翠玉的紫檀弓箭匣子悄悄放在酒壇邊。這裏有好多酒壇子,大小各異,一直擺到外麵長廊上去。

易廂泉見夏乾來了,便站起,拄著拐悄悄走出來。熱鬧的廳裏眾人不是吃喝就是觀舞談天,沒人注意到這兩人。

“背著弓箭跟我來。”易廂泉沉聲道,沒有再多說一句,隻是一瘸一拐地向後院走去。

望穿樓的院子一如既往的荒涼。夏乾一來這裏就會有莫名的恐懼。呼呼的風聲,聽來像是整個院子在不住地喘息。

易廂泉跛著腳在前麵走著,來到井口附近。井口已經被封上了,這次是用厚石板牢牢封住的。易廂泉繞井一周,隨即便坐在井口附近樹叢裏的一塊石頭上,忽然開口道:“你去找一個好位置。”

“你要我射向哪裏?”

易廂泉理了理衣衫,語調平和:“也許是我的附近。”

“明天開城門。”夏乾麵無表情,開始麻利地卸下弓箭匣子,“青衣奇盜沒抓住,方千不明不白地死了,所有人卻在大廳裏喝得爛醉。”

“隻要我們清醒就好。”他在一顆粗壯的大樹後坐下,輕輕撫摸粗糙的樹皮,仿佛那是此時最重要的事。月光穿過樹枝縫隙在他的白衣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夏乾百無聊賴地拾起一顆石子投進湖去,猛地水花四濺,波光點點。

“你動靜小些。”易廂泉皺了皺眉頭。

“今夜要做一件大事,”易廂泉站起來,走到大樹後麵站著,“生死攸關的事。”

易廂泉的話如同石子入湖泛起波瀾,在黑夜**漾開去,波光粼粼卻陡增涼意。

夏乾一驚,故作平淡地道:“自然不會失手。雖然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也不知道你要我射什麽。”

“等著。到時候看我眼色行事。”易廂泉朝他點了點頭。

夏乾應了一聲,趴在望穿樓一層腐朽的木板上,嗅著木板潮濕的氣味,將院子的大半景致收於眼底。而易廂泉也安靜地在大樹濃密的枝幹後坐著,凝視遠方。

二人不知道要在這裏等待幾個時辰。不知過了多久,他們都感到手腳發麻。

如果用弓箭的人手無法發力,必然難以射中。於是夏乾微微動了動,靠在破舊的柱子後麵。

就這樣,二人等了整整一個時辰。

西街的音樂聲一直不斷,原本安靜的人們在蒙矓的酒意中躁動不安起來。而這種喧鬧聲使得原本緊張的二人心中更加煩躁不安。

夏乾徹底厭煩了,到底要等多久?自己到底要做什麽?一動不動,秋風又涼,吹得人困倦不堪,夏乾這樣想著,竟然蒙蒙矓矓地睡了過去。

好在睡得不沉,隻是打個盹。模模糊糊地,他想起了方千死的那天,一幕一幕——蓋住方千的白布,滿臉哀傷的人們,易廂泉坐在那裏,玩著手中的瓶子……

夏乾突然想起,那個瓶子,他見過。

他不僅見過,還碰到過。

就在這時候,易廂泉從遠處丟來一顆石子,恰好打在他頭上,夏乾一下子清醒了。他慌忙抬起頭,想對易廂泉說話,卻發現易廂泉神情不對。

就在這時,遠處有個人向這邊走來。

按理說,後院是不該有人進來的。易廂泉和夏乾能進來,是因為他們提前跟官府打了招呼。

夏乾心裏一陣緊張,話到嘴邊卻咽了下去。他握緊手中的弓箭,看向那個人影。

那人慢慢走近,燈光清晰地照射在他的臉上。來人臉上遮著白布,雖然如此,但夏乾認出那人來了——那個人,他太熟悉了。

夏乾好像被雷劈了一下,又像是有什麽人掐住了他的喉嚨。

那蒙麵人走近了,走路穩健又斯文,仿佛隻是路過這裏而已。他站到井邊,隻是站著。夏乾以為他會像方千一樣拚命地把井打開,但是他沒有。

那人走到井邊的樹下,手裏抱著一壇酒,另一隻手提著一盞燈籠。燈籠不是普通樣式的,很精致,有點像花燈,卻是白色的。

出乎意料的是,易廂泉在這時候突然站了起來。夏乾大驚,本以為是二人皆隱蔽在此,來一個甕中捉鱉的。他這一下站起,夏乾想張嘴喊住他,但是發不出聲音。易廂泉走路不穩,一瘸一拐地向來人走去。

來人聽到響動立刻警覺地回頭,他看到易廂泉明顯震了一下,卻平靜地沒有任何移動的意思。燈光照在蒙麵人的雙眸中。他閃避了一下,合起了雙眼,像是硬生生把一本書合上,不讓人翻起閱讀。

“夏家的仆人名字是按照二十四節氣排的,據我所知,還未有‘驚蟄’二字。”

易廂泉出乎意料地開口,夏乾吃了一驚,他說這話完全沒有來由。

來人沉默了。易廂泉看著他,又道:“驚蟄,春雷萌動萬物蘇醒,是春天的開始,寓意不錯。小澤可以去夏家先做下人,做妾終究不是一條好路。唯有相愛的人才能終身相伴,若非如此,金錢和門第隻是一道一道的鎖,把一個年輕姑娘一輩子鎖在那裏,這才是世間最大的不幸。”

易廂泉看向眼前的人,目光很是誠懇。

傅上星緩緩地摘下臉上的白布。他一動不動,墨發如雲煙,脊背挺直迎風立於樹旁。他雙目沒有焦距,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般,沉靜得像黑湖的深水。

[1] 麻賁(má bēn):中草藥,味辛平。主五勞七傷,利五藏,下血,寒氣,多食,令人見鬼狂走。久服,通神明,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