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街裏怪事連現

聽了夏乾的言論,易廂泉竟然笑了。突然說了一句,“這下完嘍。”

夏乾不解:“什麽完了?”

“青衣奇盜的案子沒破,又來一個案子。六日之內無法將大盜繩之以法,我們豈不是罪加一等!”易廂泉一邊說著,一邊“嘎吱嘎吱”地玩著窗戶。夏乾嫌窗台上髒兮兮的,像是放了好多幹癟的米粒。他拾起一粒,丟了出去,便有鳥雀搶食。

夏乾瞅他一眼,道:“既然你有傷病,有空喂鳥,為何不幫我抄書?”

“抄了,”易廂泉居然語氣輕快,“知道你什麽貨色,《論語》抄了一點,你的功課過會兒也幫你寫。”

夏乾震驚:“你怎麽知道我的功課題目?”

易廂泉隻是笑笑:“我什麽都知道。”

夏乾滿足地點點頭,揉揉雙眼,從桌案前拿起紙筆書信一封,讓他們在城內搜索受過箭傷的人。夏乾斷定,衙門必然抽不出人手。西街出了事,他們必然無法快速抽身搜查全城。青衣奇盜的事要查,水妖的事也不能不管。怎麽兩件事都趕到一起了呢?夏乾寫畢,裝入信封就差人送去。

易廂泉扯了扯脖子上的圍巾,走到桌案邊上開始寫信:“那就剩最後三天,咱們把案子破了。”

夏乾一怔。三天?

“這是給你的,你拿著它去西街調查。”易廂泉伸手把信遞過去,“我行動不便,定然不可能親自前去調查,拜托你了!具體要調查的東西都在書信中明確寫出,一定要記得把可疑之處反饋給我。”

夏乾接過信來,揣入懷裏。“三天破案?”

“一個小案子而已。我已經受傷,無法一家一家去查大盜下落,但小案還是能破的,畢竟人命關天。”易廂泉敲了敲桌子,認真道,“去吧,夏乾。記得認真一些,如果要進樓,一定要捂住口鼻,不要站在密閉的房間太久。”

夏乾想低頭看看信中寫了什麽,卻被易廂泉攔住了:“到了那兒再看不遲。有一條我忘記寫了,務必記得,所有在西街的人一個都不能放出來,全部拘押在那兒。聽清,是‘一個人都不能放出來’。”

夏乾不滿:“城禁就罷了,街都要禁嗎?”

“是的。”易廂泉眼帶笑意,“我幫你抄書做功課,你幫我查案。這筆買賣還算公平,也許這是你第二次名垂青史的機會。”

易廂泉這個人就是這樣。他孤僻、沉默寡言,但他和人交談的時候往往知道什麽話最能打動人心。他的話很短,但是“做功課”和“名垂青史”這兩個詞卻一下子擊中了夏乾心中的軟處,一個是眼前的利益,一個是未來的打算,這兩個詞已經足以讓他心動了。很快地,夏乾利索地出了屋,片刻就踏著晨光來到了西街。

西街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戒備森嚴,裏外圍了三圈。但是夏乾毫不費力地就進了巷子,沒人敢攔他。剛剛進去,就看到了站在二層樓台上的水娘。

夏乾想偷偷溜過去,卻被水娘逮了個正著。

“喲,看看誰來了!”水娘站在高處,冷冰冰地把眉一挑,眼眶烏黑,像是徹夜未眠,“夏公子真絕情,當年還很願意來的。最近幾年也不見影子,怎麽的,是顧著讀書考功名,還是學著打點家業了?是看上哪家小姐等著提親?還是我這西街廟小,撐不起你夏家的大門,讓公子覺得無趣呢?這出了事,公子就來了,夏大公子你是何用意?”

夏乾知道水娘愛諷刺人,自己躲也沒處躲,竟然站在樓下被她一通嘲諷,一般人可不敢對他這樣。

青樓女子紅顏易逝,抬頭做人是真,但待垂下頭去,個中辛酸,冷暖自知。夏乾深諳此理,雖愛玩笑,但對水娘之類的人物也比較尊重,隻當她是開商鋪的長輩。如今被諷刺了幾句,全當是被家中燒飯的大嬸數落一頓,左耳進右耳出了。

她不等夏乾答話,橫眉冷眼,又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瘟神最愛沒事找事!到庸城府衙看笑話罷了。這下跑到西街來,當老娘這是戲台子嗎?”

夏乾本是要去問問楊府尹的,但他今日前去緝拿大盜了。轉念一想,興許能在水娘這邊問出一些情況,於是和她打了招呼,直接上樓。

水娘的房間布置極好,目之所及皆為精品。瓷器頗為雅致,錦被也是頂好的蜀繡。銅鏡明亮,雕刻著桃花與牡丹。

青樓女子做的就是迎來送往的生意,談笑之間最擅長用半實半虛的話語哄人高興。夏乾有些後悔沒有帶酒來,隻怕水娘不肯說實話。但等他落座,才發現水娘已經醉了,看來她自己方才就喝了不少。

青樓女子酒量本來應該是不錯的,隻是水娘例外。她還在不停地喝著,雙目迷離,睫毛微動。

夏乾寒暄了一番,說自己本來是打算找楊府尹的。

“楊府尹?他去抓賊了?啊,楊府尹不來西街,庸城的柳樹明天就開花了。”水娘紅著臉咯咯地笑著,玉手輕提酒壺又給自己斟酒,“每次來都讓湛藍陪著,出手倒是闊氣,行事也低調。當官的嘛,誰都怕落閑話。”

夏乾忙勸水娘少喝點,他嘴上勸著,心裏卻高興得很,水娘這一醉,話匣子就開了,問起來毫不費力。

“要說這男人,誰不來西街?誰沒來過?除了南山寺裏的和尚。我告訴你姓夏的,就……就連你們書院的先生都來過。”

夏乾心裏一驚,真的假的?他此刻覺得這趟真是沒有白來,這個消息價值千金。水娘哼一聲,又去拿酒壺,卻是不穩,夏乾匆忙伸手扶住:“楊府尹以前來西街都幹什麽?”

水娘像是聽到了十分可笑的問題:“能幹什麽?找樂子唄。”

夏乾忙問:“ 楊府尹可認識紅信?”

水娘鳳眼明亮,瞥了一眼夏乾:“他不認識誰認識?紅信就是他帶頭捧起來的。他以前總帶著侍衛來包場子……”

夏乾聽到這兒,一下愣住了:“那他——”

水娘閉目揉揉腦袋,一頭翠鈿金飾叮當作響:“楊府尹莫名其妙的,我總覺得他更喜歡湛藍。為什麽總去捧紅信,我也不清楚。哼,胖得要命,膽子也小,區區一個地方小官,哪個姑娘會瞧上他?還不如夏公子你呢。”

夏乾聽得心裏高興,破天荒為水娘倒酒,水娘又喝了一口:“碧璽才是最好的。我們這一行的,得了病之後容貌沒了,琴也彈不了……”

夏乾驚訝:“肺癆會這麽嚴重?”

“肺癆?什麽肺癆?”水娘又顫顫巍巍地拿起酒壺。

“紅信和碧璽得的是否是同種病症?”夏乾低下頭去,暗地裏看易廂泉給的字條。

水娘哼一聲:“當然,她……她怎麽和碧璽比呢?她不過是在碧璽失蹤之後才上的牌子而已,才藝比不上碧璽,這心地、智慧當然也是比不上的……”

“紅信的名字是誰起的?”夏乾又低頭看字條,照著問道。

水娘見夏乾低頭,也抬起頭來看他在做什麽。夏乾見狀趕緊將字條收進袖去,幹笑一聲。

水娘不屑地撇嘴道:“紅信這名字本來是碧璽起的,碧璽、鵝黃、紅信……我看著不錯,都是好看的顏色,然而碧璽當時覺得不妥,也就沒用。這名字為什麽不妥?我覺得不錯,直接就用了。”

她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語無倫次,夏乾也很是頭疼。

“紅信可有什麽喜好,或者擅長之事?”夏乾念出這句,覺得這話也不像是他自己說的,完全是替易廂泉在問。

“讀書寫字吧,那還是碧璽教的。她好像還喜歡養鴿子。我總看見她喂鴿子。”

夏乾皺眉:“鴿子?”

“鴿子,”水娘用蔻丹指甲輕輕劃著桌麵,“可不是嘛!你們這輩人都養過。當年庸城來了一群商人,帶了幾船信鴿賣給年輕人,惹得那鴿子滿天飛。這些小寵物可是都活不長。”

夏乾一想,似乎還真是,庸城的確時興過養信鴿。

“碧璽可曾有過愛慕之人?”夏乾話音一落,水娘拍案大笑。那笑聲分外刺耳,卻又帶著無限的哀涼和落寞。

“愛?青樓女子還有愛?夏小公子,你這是在戲耍我吧。”

夏乾大窘,連忙賠禮道歉。水娘擺擺手,目光渙散,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夏乾心裏亂了方寸,隻怕自己的言行還有不當之處,惹了水娘,被趕出去可就糟糕了,便從懷中摸出字條來,偷偷摸摸看上一眼。

“碧璽可還有什麽遺物?”夏乾看著字條問道。話一出口,頓覺不妥。

易廂泉這都瞎寫什麽!什麽叫“遺物”!

水娘聞言顫了一下,原本雙眼迷離,突然一下子狠狠瞪向夏乾,怒道:“遺物?什麽遺物!碧璽隻是失蹤了!什麽遺物!”她雙目瞪得溜圓,似是一下子變成了護住幼獸的母獅。

夏乾趕緊笑道:“唐突了。我隻是……那個——”

水娘眉頭一皺,惡狠狠地拉上珠簾:“夏公子,不送!”

晶瑩的水紅珠簾拚命地晃著,叮當作響,把夏乾隔在外麵,似在嘲笑他的失言。

夏乾灰頭土臉地出來,怨恨易廂泉不會說話,瞎寫一氣。

他出了門,向西街的更西邊走去,那裏是望穿樓的所在地。望穿樓被一個小院子圍住了。整個院子隻有一扇小門,四周高牆佇立,從外麵可以看到幾棵參天大樹,顯然沒被修剪過,枝丫自然舒展,錯落有致。

易廂泉信中交代,先要看看院內樓內情況。

夏乾剛剛來到小門前麵,卻被方千攔住:“夏公子,未經許可不可上樓。”方千紅著眼睛,臉色灰白得好似今日陰沉沉的天空。自青衣奇盜事件起,接連數日忙碌,西街又出事,守衛都已疲憊不堪。

“抓賊的事怎麽樣了?”

方千搖頭:“沒有頭緒。我一夜沒睡,一會兒還要換班去抓賊。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受易廂泉托付特來一看,”夏乾攤開了易廂泉寫的信,“你要不要去和趙大人通報一聲?”

“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院子也是不可以進的。”方千搖頭。

夏乾嘟囔一聲,知道方千這人死心眼,於是不再詢問。等到換班之後問了下一任守衛,直接掏了點銀子,立刻就進門了。

易廂泉信中第二條指示,就是讓夏乾以步子為丈量工具,大致測算了院子的牆、屋頂以及樹木與湖水的距離,以及目之所及的湖水麵積。

夏乾大約是五尺半高,還用自己的身高做比例,測量了建築物和樹木的高度。雖然一一照做,但夏乾很詫異,也不知測這些東西做何用處。

院子呈橢圓狀,紅磚綠瓦的圍牆將黑湖的一半圈進院子,也將這些樹木與破舊樓子圍了起來。圍牆的盡頭是與庸城城牆相連的,如此,就把這裏死死圍住,除了院門之外再沒有門可以進來。而黑湖的一半圈在院中,另一半則從城下水渠通往城外,形成護城河。城外水清,自有源頭活水來,這黑湖與護城河以及城內百姓用水皆是相連的。

夏乾以步為量,院子雖呈橢圓形卻並不十分規則,最寬處不過十五六丈。樓與湖水的最短距離也有七八丈遠,這個距離大約占了院子的一半。

幾個守衛在附近徘徊,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整個院子安靜極了,陰森異常。夏乾不懂風水,但這裏一定風水極差。高牆圍住草木顯然是“困”字,人若在此就是“囚”字了。這是市井小兒都知道的忌諱之事,夏乾不懂水娘為何要建這麽個破院子。依傍湖水,陰氣、濕氣都重,再加上個病懨懨的女子,不出事都難。

“這麽個破地方……”夏乾嘖嘖自語道。這裏的磚瓦雖然是好物,觀察布局卻有粗糙感,顯然是趕工而成。黑湖旁的銀杏樹以及柳樹大概是吸收了黑湖的水汽,長得高大而茂盛。高樹上還掛著舊舊的繩子,估計是用來晾衣服的。樹下雜草叢生,如此破敗的地方,夏乾真是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他將所測記在紙上,按照下一條指示,來到紅信最後一次出現時所站陽台的正下方。他被要求,找尋木板、繩索、碎片等類似的雜物,如若見到全部帶回給易廂泉看。易廂泉在信中特地交代,如果地上有藥渣,務必帶回,還要看周圍有怎樣的腳印。近湖水,地麵濕,雖然留下了不少腳印,但估計是昨夜搜索的緣故,腳印異常淩亂。夏乾腳下的泥土卻濕得過分了,沾得他滿腳是泥。他狼狽地尋找、記錄著,而易廂泉所說的東西幾乎一樣都找不到,隻有幾片破舊的碎片。它們像是便宜的瓦缸上的幾塊殘片,都非常細小。大概是官府已經搜尋過一次了,隻留下一些小碎片。夏乾用懷裏的袋子裝起來,覺得自己簡直傻透了。他站起身來,和守衛說要上樓。對方便拿了帕子,要他捂住口鼻。

本身人手不夠,樓梯口守衛隻有一個人。樓上紅信房間外守著兩人。樓梯有兩個,一個是直接通往二樓的露天樓梯,另外一個是從一樓進入再通向二樓的樓梯。夏乾瞄了一眼一層,陰氣森森。

守衛把夏乾帶到紅信的臥室內,卻並未進屋。嘎吱一聲,門開了。

一股濁氣撲麵而來。房間處於陰麵,並沒有陽光照射進來,隻有黑湖的水汽攜帶陰風在屋子內回**。房內懸掛的紅色羅紗簾褪去了顏色,冷風湧入,褪色的紗簾開始不安分地扭動,打在夏乾身上像是要將他也推下樓去。

梳妝台正對著門口。桌上沒有鏡子,胭脂水粉散亂地堆著,都是空盒。妝台左側的牆上有幅畫,畫的是普通的山水。這畫明顯不是大家之作,卻有江南獨有的婉約韻味。落款居然是“碧璽”。

夏乾看了看畫,發現畫上也有灰。但“碧璽”兩個字上卻無灰,似是爪印,也許是有人反複地伸手抓過這個名字。夏乾靠近床鋪,床鋪髒兮兮的,有一股嘔吐物的味道。他單手拎著翻了翻枕頭被褥,探頭探腦,終於在床鋪底下發現了一個炭火盆。現在是初秋,眼下這自然使用不到的。夏乾卻在火盆裏看見了灰燼。紅信她一個大活人,竟然這麽怕冷。夏乾這樣想著,卻覺得心裏發怵。

窗台上的白瓷盆裏還有幾株花,不知是海棠還是牡丹,皆已枯萎,泥土的顏色怪異。再看花盆,通身白色,邊緣附著**殘跡,和墨汁一樣飛濺出來,並未擦去。夏乾這才意識到,屋子整體是不整潔的,因為東西少,所以才不顯得雜亂。在這樣一個房間裏,夏乾隻是覺得胸口悶,於是打開了陽台的門。

要說這建築也奇怪,像個亭子,夏乾這一去陽台,就能看到黑湖的全景。護欄很低,像是隨時都會掉下去。向下看,一層的陽台向外延伸,一層顯然比二層寬了兩丈,大概是為了穩固。護欄上全都是灰,上麵有兩條粗粗的痕跡,像是以前有什麽東西一直在這裏放著,遮了灰塵;或者是原來有灰,後來卻被什麽東西抹去。夏乾看了半天,一頭霧水。不知怎的,這房間的陳設讓他感到了令人窒息的孤寂與苦悶。屋子就似一個巨大的牢籠,要把人活生生悶死在這裏。

牢籠裏曾經住著兩名囚犯。一個人留下了一聲淒涼的叫喊,另一人留下了墜樓的身影,二人皆不知所終。

夏乾看著,突然有人在背後拍他。

“夏公子,此地不宜久留,隻怕瘟氣傷人。”另一個守衛上來了,站在夏乾身後說道。

夏乾嘀咕,不就是待了一會兒嗎?肺癆也沒什麽可怕,畢竟人去樓空了。何況自己身體一向不錯,怎麽可能傳染上這種怪病!

他轉身下樓,心想不能就這麽回去。若要探聽一些紅信的病情,恐怕隻有傅上星才能知曉一二。畢竟他是無關人士,又是郎中,多半可以探聽出一些有效消息。

顯然官府也是這麽想的。事發當夜,傅上星根本沒進西街的巷口,還是被官府叫來問話,想要探聽紅信的病情,很難。如今傅上星被安排在離破舊小樓較遠的房間內,這裏是西街專門的藥房。

夏乾推開門,見傅上星靜靜地站在窗戶前發呆,眼前有一枝梅花盛開。梅花臘月才開,而南方又會開得晚些,更多的時候都不開的,連花骨朵都沒有。它在庸城成活就很不容易的了。現在光禿禿的卻依然優雅地插在白釉花卉紋的瓶子裏,沒有朝氣。

聽見響動,傅上星緩緩轉過身:“夏公子可是來問話的?不知易公子現在狀況如何?”

夏乾歎氣:“問話倒算不上,就是被人趕鴨子似的打聽點事。易廂泉他下肢麻痹,無法行動了。”他又好奇地打量著梅花的枝幹,“先生為何用梅枝插瓶?眼下還不到開花的時日。”

傅上星頓了一下,卻溫柔地看著梅花:“我是素來喜歡梅花的,小澤也喜歡梅花。她就是臘月生的,以前在北方,家境貧寒,每逢生辰我就隻能帶她去山上看看梅花。”

傅上星似乎總是喜歡在夏乾麵前提起曲澤。夏乾雖然平日呆傻,但是總能捕捉到這種敏感的小地方。他沒有接話,而是快速地轉移了話題:“先生可否告訴我,紅信和碧璽得的是同一種病嗎?”

“對。”傅上星點點頭。

夏乾覺得奇怪,繼續問道:“那麽……可否方便告訴我是什麽病?”

“水娘怎麽說?”傅上星轉頭問。

“肺癆。”

“是。她們都不肯吃藥,病也好不起來。”傅上星歎息一聲。

“為什麽不肯吃藥?這又是怎麽染上的?”

傅上星搖頭:“醫人不醫心,我無法知道她們是如何想的。她們都不願與我多交流,發生這種事,我也感到難受,畢竟是自己的病人……”

“不知先生可否把藥方給我?”

傅上星指了指右手邊的紙包,坦然道:“皆在那裏。”

夏乾見狀,立刻把藥方往懷裏一塞,隨口問道:“上星先生覺得紅信為什麽會出事?”

傅上星沉默一下,似乎不知道該不該答。

“先生但說無妨。”

“事發當日,我接了急診,待我趕到西街的時候事情已經發生了。守衛攔住不讓我進,卻讓我來這裏等著問話。也許是官府覺得事態嚴重,想多問些線索。具體情況,我猜楊府尹可能心中有數。”

傅上星為人謙和,但說話一向不算直白。夏乾是很喜歡和人聊天的,這一聊就聽出了旁音:“楊府尹認識紅信?”

傅上星若有所思:“似乎就是他帶人捧起來的。這些事可以去問問青樓的其他人,我也不甚清楚。”

和水娘說的一樣。傅上星的話很重要,建議也挺中肯。夏乾點頭,覺得自己應該走人了,於是告辭。傅上星卻問道:“夏公子進了望穿樓?”

“進了啊。”

“可曾用手帕捂住口鼻?”

“當然。”夏乾咧嘴一笑,“我身體好,不會有事的。樓裏沒人,而且我又沒待太久。”

“話雖如此,回去還要勤洗手,洗澡,換衣服,喝湯藥——”

傅上星叮囑了一堆,夏乾隻得點頭應和,卻毛手毛腳地碰倒了一個藍白小瓶。

小瓶滾落,眼看要摔下去。夏乾心中一顫,以為要摔碎,卻忽然被人接住了。抬眼一看,是方千。他臉色如同江邊白沙般灰白,有些生氣。

“我都說了,未經允許,不要擅自進來!”

夏乾暗暗叫苦,趕緊道歉:“見你麵色欠佳,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我不妨為方統領看一看,反正閑來無事。”傅上星接話,笑了一下,“剛才夏公子碰倒的藥就挺不錯的……”

方千一直是個恪盡職守的人。趁著說話的勁,夏乾快些溜了。他隻覺得心裏不太痛快,除了那句“書院先生也來”之外,覺得此行並無巨大收獲。而門外晚霞燦爛,街上無人卻炊煙四起,老百姓都躲在家裏麵吃飯。夏乾一人獨行,餓著肚子從西街出去,特意繞開自家的房子走遠路趕回醫館。

醫館無人,門不鎖,一向不進賊。夏乾直接推門進去,走進轉角易廂泉的屋子。窗戶打開,一片來自夕陽的紅浸染在房間裏。吹雪在床邊趴著,白毛也染上了淺淡的紅色。它戴著黃色鈴鐺,眯著眼睛,吞食著小魚幹。

而易廂泉還懶洋洋地躺在**,側過頭看書。青銅燈已經燃起火焰,溫暖明亮。床邊一遝紙,是幫夏乾寫好的功課。那些紙張旁邊放著兩個茶杯,都是滿滿的熱茶。

夏乾又餓又累,進門不打招呼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跑腿的人回來啦!”

易廂泉並沒有停止看書,顯得興味十足,隻是低頭道:“可有發現什麽奇怪的東西?”

夏乾端起茶碗喝了幾口:“小澤呢?”

“她去找上星先生,西街的人沒讓她進去,就去買菜做飯了。”易廂泉繼續低頭,從書本裏抽出一頁紙,鋪開,隻見上麵有字。蠅頭小楷,頗有江南女子的風範。

“‘乾坤何處去,清風不再來。’小澤寫這種東西,很有趣。乾清就是你的表字。”易廂泉瞥了夏乾一眼。

夏乾先是一愣,再一回想往日種種,頓覺尷尬:“不該管的事你就不要管。”

易廂泉翻了個身,懶洋洋道:“人家對你是什麽心意,你又是什麽心意?負心就罷了,還好意思在這裏晃來晃去的……”

易廂泉還在說個沒完,夏乾怒道:“我累得要命,你卻落得清閑!真是好哇!”

易廂泉歎息一聲:“罷了罷了,你先把在西街的見聞講給我聽。”

夏乾把取得的東西拿給他,吸了一口氣,慢慢講述起來。

在夏乾講述的過程中,易廂泉坐了起來,眼神比燭火更加明亮。他一言不發,隻是不斷把玩著夏乾帶來的陶土碎片。

“你若沒有其他事,我先回家了。”夏乾站了起來,有些困倦。

“夏乾,”易廂泉抬起臉,臉色很是難看,“你洗手了嗎?”

“沒有。”

“你先去洗洗手、臉和口鼻。”易廂泉說得很認真。

夏乾不知道他為什麽和傅上星說一樣的話,也許隻是因為自己進了望穿樓。待他老實洗手回來,易廂泉讓他在椅子上坐下了。

“我還有些事要問你,你要老實告訴我。”

夏乾摸摸後腦勺,不知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易廂泉很嚴肅,問道:“我囑咐過你,進樓的時候帶著帕子捂住口鼻,照做了沒有?”

夏乾趕緊點頭:“當然,而且也沒有逗留很久。”

易廂泉舒了口氣。夏乾心裏卻已經七上八下了:“你為何要擔心?體弱的人容易得肺癆,我身體極好,何況——”

“還是小心為妙,”易廂泉看著他,猶豫一下,“衙門不放人進去也是有原因的。畢竟是傳染病。如果紅信和碧璽都不是失蹤,而是早已死亡,那屍體也應該盡快找到,畢竟庸城多水,望穿樓旁邊還有湖。”

夏乾一聽,有些明白了。傅上星明明沒進西街,官府卻要順便扣住他,多半是認定了紅信早已死亡,暗地裏問詢一下屍體找不到的後果。屍體是帶傳染性的,如若藏在某處不被人發現,腐敗之後汙染水源,後果不堪設想。黑湖的水直通護城河,庸城水係發達,假以時日便能流向千家萬戶。當年碧璽下落不明,雖然事後庸城沒有暴發疫病,但總歸是個隱患。

易廂泉再也沒有笑。他低頭沉思一會兒,對夏乾道:“明日你再來一趟。夏乾,我的精力不多,這件事很棘手。屍體需要盡快找到,必須找到。”

易廂泉的眼神很堅定,卻有些落寞。

夏乾趕緊點頭。他轉身走出門去,明白了易廂泉話中的含義。易廂泉這個人,說一句,腦中其實想了十句。如今大盜已經躲在城中,衙門辦事容易產生搜索死角,而青衣奇盜雖然受傷卻擁有高超智慧,對付衙門的人綽綽有餘。若要找到大盜,定要易廂泉親自去現場查探,才有可能找出其藏身之處。

然而易廂泉此刻受了傷,而且城禁時間隻剩兩日。如果他選擇徹查西街這個案子,青衣奇盜那邊就可能無暇顧及。前者從兩個妓女失蹤案開始,可能是兩起命案,如果屍體找不到也許會危及城中百姓的安危;後者又從大盜開始,和易廂泉師父師母的陳年舊案有所關聯。

這兩件事,一件涉及過去,一件影響未來。易廂泉分得清輕重緩急,他也知道該怎麽選。人命關天,他選擇去查西街一案。在他做出選擇的這一刻,活捉青衣奇盜的可能性就變得微乎其微了。

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裏沉默不語,連晚膳都沒用。夏乾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急匆匆地回家,因為申時之前不回家是要被罰的。他趕到家門口,隻見家中開始搬運**擺在廳中。木香菊和金鈴菊,放在月白、天青釉色的盆中,煞是好看。夏乾見了才想起即將過重陽,掐指一算,後日是白露了。夏府忙忙碌碌,廚房也開始著手做重陽用的麵粉蒸糕。夏乾趕緊好好洗了個澡,溜進廚房去喝了一些龍眼烏雞湯,吃了香蔥肉包子。

廚娘和燒火大伯開始拿他打趣,張口提了夏乾最不願意提的事。

“少爺,過幾日書院開學,你也晃不了幾日嘍。”

“少爺,醫館的那個小丫頭老往咱這裏跑,就在門口瞧瞧,也不進門。估計親事快成了,先納個妾也不錯。”

“少爺,老爺一直想讓你去西域跑跑生意。”

讀書,娶妻,做生意。這些話翻來覆去聽了二十年。夏乾鐵青著臉,一聲不吭地回了房間。他不想考取功名,不想考慮男女之事,不想打理家中產業。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隻知道這些事都是他不想做的。

夏乾躺在**,翻了個身,心中一片茫然。也許可以出城。可是出了城又能做什麽?難道幫著易廂泉抓賊去?城禁之中發生太多撲朔迷離的事,事過了,也許又恢複到了以前的生活。趁著城禁還未結束,也許還會發生點什麽,也許還能做點什麽。他翻來覆去地想,卻想不出所以然,隻覺得整個人又煩又累。

至少平靜一下,明天再說。屍體必須找到,全城的百姓還等著自己去救呢。夏乾想得很誇張,想著想著竟然充滿了鬥誌,懷著一腔熱血安然地睡過去了。

次日清晨,霞光普照,庸城等來了城禁的第五日。

太陽照進醫館的窗子,易廂泉從夢中醒來了。他慢慢坐起,滿頭是汗,怔然看著眼前的被子。又做夢了,夢裏是男人的冷笑、女人的哀求,還有緊隨而來的熊熊烈火。

易廂泉皺皺眉頭,記不起來了。凡是關於小時候的很多事,他都記不起來。那些事是他被師父收養之前發生的,似乎不是什麽好回憶,想不起來倒也無妨,隻覺得脖子上的傷痕隱隱作痛。

他擦擦冷汗,慢慢下床去,取了圍巾圍在脖子上。夏乾曾經取笑他非要用圍巾遮住自己脖子上的傷疤,圍巾就是他的遮羞布。而易廂泉則不以為然,他不記得脖子上的傷痕是怎麽留下的,隻是很想圍起來,覺得沒了圍巾就沒了安全感。他喝了口茶,舒服了一些。

易廂泉總愛做夢,但夢中的事往往都不是什麽好事。他還總夢到荒蕪的菜園、枯萎的牡丹、破敗的茅草屋,還有一地的血。這些都是幾年前他回到洛陽蘇門山時親眼所見的場景。

和普通人比,他的睡眠時間短了些。他也一向喜歡早起,之後做簡單鍛煉,三餐規律且飲食清淡。日落時喜歡讀書,晚上也盡量早睡。

不像夏乾,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易廂泉想到這裏,笑了一下,哪知醫館竟然傳來了敲門聲。不等開門,夏乾就自己闖了進來。他眼圈發青,顯然是沒睡夠,卻還是硬挺著來了。

“出事了?”易廂泉心底一涼,詫異地看著他。

“沒出事,沒出事,”夏乾胡亂抓起桌上的點心往嘴裏塞,“偶爾早起一回。”

他頭發亂糟糟的,連早膳都沒吃,定然是沒和家裏打招呼自己偷跑出來了。易廂泉見狀,心裏知曉了幾分,將桌上的信遞過去:“休息一會兒,然後替我去一趟西街。再查一下就差不多了。”

夏乾本就沒睡醒,雙眼微紅,帶著幾分怨恨繼續往嘴裏塞著點心:“你倒是不累,動動嘴皮子就好——”

“我不會累。”易廂泉慢慢從**撐著坐起來,“你給我找個拐杖,你不去,我去。”

他受傷的腳踩到了地上。腳被白布纏繞了幾道,隱隱滲出血來。

夏乾看著他,有些於心不忍:“你已經傷成這樣,何苦硬撐著去?”

“事關人命,再小的案子也要查。”易廂泉起了身,反問夏乾,“你如果不想前去查探,又是為了什麽一大清早就跑來?”

“我…… 我沒事可做,不想在家待著——”

“我也沒事可做,”易廂泉淡淡地答著,“我沒有家可待。”

二人沉默了。夏乾不知道怎麽接這句話,他覺得易廂泉沒睡好,心情不好才會提這些令人難過的事。而易廂泉也沒打算說下去。在這個問題上,他們出奇地一致,卻又出奇地不同。

清晨的空氣有些冷。易廂泉打開了窗戶,哼起了一支小調,讓秋日的朝陽照在他身上,似乎想讓自己變得暖和一點。吹雪溜了過去,在他腿間蹭著。

“你還是想不起來小時候的事?”夏乾小心翼翼地問。

“想不起來,也不去想,”易廂泉背對著他,不知道是什麽表情,“有些事想也沒用,還不如做點有價值的事。”

“那你——”

“青衣奇盜自有官兵搜查,我行動不便,自然不可能親自前去了。但是西街的奇事,你可以替我去查。利害關係我已經告知你了,如果我們不去查,還能指望誰管呢?”

他說得很是平淡,但是很中肯。晨起的鳥兒在窗外鳴叫,過著它們的小日子。冬日不來,蟲食不少,活著就是最大的幸福。至於人世間發生了什麽煩心事,永遠與它們無關。

夏乾有些沒來由地心煩,他摸摸後腦勺,嘟囔道:“官府會管吧。”

“如果幾年前官府就把水妖的事查清楚了,前天晚上的事也許就不會發生。何況,青衣奇盜已經讓他們焦頭爛額。”易廂泉隻說了兩句,歎了口氣,用手撐住了床鋪,“去吧,給我弄個拐杖去。”

他撐著,慢慢站了起來。夏乾見狀,站起走到了門口:“大仙,您歇歇吧,我去,我去!”他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在街上晃**著。風有些冷,思緒有些亂。一家小館子迎著朝陽偷偷摸摸開了張,新煮的餛飩也出鍋了,騰騰地冒著熱氣。瘸腿店小二眼巴巴地看著夏乾,心裏盼著他進門來賞些銅子,卻又如看瘟神一樣,不敢招呼他進來。

夏乾如若沒記錯,這店小二當年沒錢買藥,還是自己掏的腰包,付了五十文藥錢。不過,在庸城欠了夏乾的錢,等於沒欠。夏乾歎了口氣,摸出銅錢遞過去買了一碗剛出鍋的餛飩。店小二笑逐顏開,趕緊過來擦桌子。

“風水客棧的周掌櫃也回家躲著了,沒人敢做生意。我想了想,還是開店掙點錢過冬。”

夏乾大口嚼著餛飩,含糊道:“周掌櫃什麽時候不做生意的?”

“青衣奇盜偷竊的下午就急忙回家了。周掌櫃那日丟下風水客棧就走了,門也沒鎖,都說大賊不偷小物,不怕丟的。”

夏乾覺得奇怪,但他又不知哪裏奇怪。他吃完後大步流星地離去,借著晨光,先行去府衙。衙門的守衛全都被派去搜查了。在秋日的濕冷空氣裏,整個府衙有一股頹唐之氣。

楊府尹一個人在房裏喝茶,愁眉不展。他胖墩墩地坐在烏木太師椅裏,見夏乾來,顯得局促不安。

夏乾跟他寒暄幾句,說道:“白露時用些參茶當然是好的,若是配上好的茶匙豈不更好?”說畢,從懷裏掏出一隻金色的茶匙來,繼續禮貌道,“對不對,楊府尹?”金茶匙“當啷”一聲入碗,清脆悅耳,是錢的聲音。

楊府尹咳嗽一聲,歎氣道:“夏公子想要知道什麽就直接問吧。既然現在毫無進展,讓易公子幫幫忙也好。”

夏乾攤開易廂泉的紙條低頭看了一下,道:“呃……大人您常來西街?”

楊府尹雙目一瞪,臉上的肉一顫一顫:“我怎會常來這種地方?”

夏乾立刻反應過來。易廂泉將問題直接寫在紙上,然而這種問題過於直白,一個當官的怎麽會照實回答?

夏乾意識到了錯誤,趕緊賠笑臉:“楊府尹記得,當年碧璽失蹤的時候守衛搜了多久?”

楊府尹托腮:“半月。本是七天,水娘一直胡鬧要延長,便延長了。”

楊府尹認真搖頭:“不會的,院裏全都是守衛,不會掉進湖裏的。夏公子,你當時也在,不是看到冰麵完好嗎?我們最初三天主要派人在陸地搜索,僅派幾人下水去湖心撈撈看,因為屍體三天必定會浮起來的。方千一早就下水了,水下沒東西。我們趕緊去借調船隻,整整三天過去,屍體也未浮上來。我又派人砸開整個冰麵,整隊人下去撈。若是屍體被重物牽絆入湖不浮,撈也能撈到吧?但是都沒有撈到人。來年,湖裏長滿金蓮花,我們又搜,還是沒有。這些夏公子你都知道的。”

夏乾頷首:“你們隻搜了陸地三天?”

楊府尹不耐煩地敲敲桌子:“大公子,三天就夠了。院子空曠得很,一看就知道沒人。至於那棟小樓,三天難道還不夠?三天以後,剩下時間都在湖裏搜。這不是很好嗎?不走重複路,這是辦事效率,效率!”說及“效率”二字,楊府尹加重語氣。

夏乾追問:“當時幾個官差在搜索?”

楊府尹小眼一眯:“十個。”

夏乾一怔:“才十個?”

“可能是二十個。”楊府尹有些生氣,“我記不清了!他們效率很高,人數嘛,無所謂了。”

分明是怕麻煩,夏乾翻個白眼,隨口問:“你認識紅信嗎?”

“不認識!”

夏乾暗想,這胖子就知道胡說八道。看著楊府尹的胖臉,夏乾禁不住嘴角上揚,卻被楊府尹瞧見。他胖臉憋得紫紅,吹胡子瞪小眼:“你不信本官?”夏乾趕緊解釋,楊府尹卻不聽了,三言兩語即送客。

一個金茶匙換來幾句話,夏乾覺得不實惠,又把茶匙順了出來。

易廂泉還讓他去紅信房裏撿些爐灰。昨天二人說完那些話,夏乾更加謹慎了,蒙了口鼻,上樓去取了東西,下樓的時候卻被一名小丫鬟攔下了。

那丫鬟的意思,請夏乾去一趟,一位名為鵝黃的女子要見他。

鵝黃就是事發當日身穿鵝黃衣服的女子。夏乾雖不認識,倒也跟去了。

夏乾被領進了小廳堂,這裏清淨得很,像是不常住的樣子,卻沒有絲毫的灰塵。夏乾打聽才知道,這名叫鵝黃的女子是水娘的舊識,常住京城。

汴京自然比庸城繁華,縱使是青樓女子也見多識廣的。鵝黃早已著裝等待,穿著素雅略施淡妝,向夏乾微微行禮,盈盈一笑。

“自然知道公子為何而來,鵝黃定然據實相告。”

夏乾見過不少大人物,但是他今天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眼前的女子看著普通,但他總覺得她就是大人物。

如今的青樓女子,環肥燕瘦,什麽樣的都有。但是鵝黃不屬於任何一種。她穿著杏黃色的大袖上衣和顏色略深的長裙,沉穩地坐在那裏,像一棵深深紮根在土壤裏的柳。年頭久了,翠柳依然年年綠,卻也不知道在地下的根莖長成了什麽樣子。

夏乾雖然心裏這樣想著,但臉上掛著老實模樣,知道女子自然都喜歡嘴甜的,便有心誇讚道:“鵝黃初吐,無數蜂兒飛不去。別有香風,不與南枝鬥淺紅。”這詞是自己在一次宴會聽得無名人士所作,並無作者,隻在揚州流傳一些時日罷了,若是叫人聽得定然以為是夏乾自己所作,大有借花獻佛賣弄之意。

然而鵝黃卻嗬嗬一笑:“憑誰折取,擬把玉人分付與。碧玉搔頭,淡淡霓裳人倚樓。”

夏乾大驚,頓感窘迫。鵝黃咯咯一笑,她的雙眸明亮而具有穿透力,似把夏乾整個人都看得通透。這目光帶著三分好奇、三分溫柔,餘下四分卻是敵意。柔和與敵意並存,夏乾怕是此生也不曾見過幾人。他心裏直犯嘀咕,一口飲了杯中龍井。鵝黃恬靜地坐在一旁,笑而不語。夏乾將茶杯扣下,開始胡思亂想。這女人皮笑肉不笑的,不會是往茶裏放了什麽東西吧?夏乾想到此,趕緊瞥了一眼鵝黃,見她麵色如常,暗笑自己傻——初次見麵的青樓女子,為什麽要給自己下藥?

鵝黃見他不說話,自己隻是蹺著腳,開了腔:“碧璽與水娘感情好,這是自然的。紅信是碧璽的丫頭,碧璽去了,紅信也不必照顧她,就掛了牌子。”

“你說‘碧璽去了’?這是為何?不是失蹤嗎?”

鵝黃輕輕搖頭:“這都幾年了,人根本就找不到。隻是水娘不願意接受事實罷了。”

“你與碧璽不熟?”

“我在這裏幾乎和誰都不熟,除了水娘。我們自幼相識,後來我去了京城她就來了庸城。”

夏乾歎氣:“看得出來,她並不開心。”

鵝黃緩緩走到窗前,撥弄著一株蘭花:“自碧璽走了之後水娘就開始酗酒。本來嘛,青樓女子就是苦命的。”

那你呢?夏乾真的想問出,這鵝黃是何等身世,為何淪落風塵。可是話到嘴邊,卻是生生咽了下去。

“那紅信呢?紅信也希望自己掛牌?”

“似乎如此,我也不清楚。聽水娘所言,碧璽一向心善,不把紅信當作下人看待。紅信像碧璽一樣賣藝不賣身,掙的錢也不少。隻要有人捧,名利皆得,在某些人眼裏畢竟比做下人好一些。”

夏乾轉念一想,的確如此。傳聞杭州名妓子霞嫁與蘇子瞻,倒也傳為佳話。青樓女子命苦不假,但掛牌了,相貌品性好,有才學,沒準也是能嫁個好人,過上好日子的。

夏乾點頭,隨即問道:“碧璽和紅信她們都是怎樣的人?”

鵝黃從床下拿出一些紙張,是一些碧璽寫的詩詞。

夏乾攤開一張紙,上麵的字體和其他的字體不太相同,似乎潦草些。

鵝黃轉身又尋出一張帕子,上麵繡著金蘭:“這個也給你。繡工精湛,應該是碧璽繡的,但是在紅信那裏找到的。公子莫怕,這帕子都是熱水煮過的,不會有什麽問題,但色澤也不好了。”

夏乾將繡帕收起,反問道:“你與她們不熟,為什麽——”

“隻是不想看著水娘受累。”鵝黃歎氣掩麵,夏乾卻沒看清她的表情。

夏乾心知鵝黃不簡單,沉默一下,追問道:“真的僅是怕水娘受累?”

鵝黃聞言,愣了一下。她轉身看向夏乾,柔和一笑:“還能因什麽?”

她一如既往地柔和,目光依舊帶著敵意,眼睛裏像是漆黑的夜空。

這便令夏乾琢磨不透了——鵝黃這明顯是在幫著了解案情,為何又有這種目光?

溫和沉靜,非敵非友。

夏乾有些害怕了。他一直自詡看人、識人能力一流,這種特技如今在段數極高的鵝黃麵前,竟然毫無作用。這女人到底什麽來頭?

夏乾想了想,試探道:“我偶爾會隨我爹前往汴京城,不知鵝黃姐姐住在哪裏,我到時候帶人去捧個場也好。”

他此番言論意在打探鵝黃底細,鵝黃卻輕描淡寫道:“汴京城的許多大酒樓,我都是投了銀子進去的。夏公子去了汴京城,我不一定在那了。”

“都有哪些?”

鵝黃微微一笑:“九天閣、鳳天閣。嗯,夢華樓剛剛盤出去……還有一些沒有名氣的。”

夏乾一愣,她果真不是單純的青樓女子。水娘能承包下西街,但是她承包了汴京城的大酒樓。這兩人,得賺多少銀子!

眼見晚霞漫天,夕陽有歸西之意,鵝黃起身送客:“時候不早了,公子請回吧。如果我所說的能幫到易公子,那樣最好。”

夏乾告辭,剛走兩步,突然想起什麽,轉頭問道:“你剛剛說,‘易公子’?你是指易廂泉?你認識他?我倒想你為何幫我?既然你來自汴京,那是不是認識些什麽人——”

鵝黃搖頭:“我不認識。”

夏乾實在沒辦法,也不知道她要做什麽,隻得起身離開。

鵝黃看著他離開,又走到窗戶前。夕陽呈現出火焰一般的嫣紅,雲似輕紗。微風中送來輕微菊香,方知重陽將至。池魚歸淵,飛燕歸巢,炊煙喚子,這些都讓鵝黃想起了汴京的天空,紅得想讓人忘記過去沉醉其中,卻又看不到未來。

易廂泉……她算是認識,也算不認識。

現在不認識,將來卻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