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易廂泉的推斷
經曆了噩夢般的一夜之後,夏乾終於安全了。
香霧繚繞,錦榻綿軟,他像躺在巨大的雲朵上一般舒服。不知睡了多久,一陣雞湯味傳來,香鬱無比。夏乾一下坐起,興奮地掀開帷帳:“夏至!快把湯端過來!”
隻見一隻精致的小白瓷碗端了來,湯匙玲瓏,雞湯清澈。碗內有一隻雞腿,上漂著枸杞桂圓,正冒著白色熱氣。
“餓死我了!”夏乾餓得兩眼冒金星,激動地準備接過來,卻發現給他端雞湯的不是別人,而是易廂泉。
易廂泉笑得格外溫和:“沒想到你恢複得這麽好,快趁熱吃吧。”在雞湯的映襯下,他的臉顯得有點扭曲。這種扭曲是極不常見的,帶著躲閃的歉意。他好像還想誇夏乾幾句,但又不擅長誇人,一時間竟然不知該說些什麽。
夏乾愣了一下,盯著易廂泉,又盯著雞湯,又盯回易廂泉。猛地,他像是鬼迷心竅一般丟掉手中碗筷,上前抓住易廂泉的衣領。
“你非要讓我乘冰舟去,地圖的位置也畫得不對,真的是——”
易廂泉似乎早有防備,輕巧一躲,雞湯一滴都沒灑在他身上,但衣領還是被揪住了。
夏乾渾身酸痛,骨頭散架,餓得前胸貼後背,隻得鬆手,轉身抓起枕頭去砸他。可哪裏砸得中?他一丟完,又想上前打架了。
“使不得!少爺,你先吃點東西,有話好好說!你們都多大了,怎麽還打架呢?”
夏至正端著火盆從屏風後麵躥出來,趕緊放下東西,上前硬生生拉開兩人。夏至看看易廂泉,歎氣道:“易公子,我方才就說,少爺神魂未定,怎麽可能好好交流!你一來,肯定是——”
“找打!”夏乾嘴裏含著雞腿,一邊含混地說著。
易廂泉沒有說話,將桌上的包袱一下子扔到夏乾懷裏。
夏乾猛吃兩口,才放下碗筷,三下五除二地解開。待看到裏麵的東西,他的手抖了一下。包袱裏竟全都是銀子。
易廂泉輕輕開口道:“這是猜畫的獎賞。我們贏了,夏乾。”
夏乾愣了片刻,他的表情出奇地誇張,先是難以置信,隨後咧嘴大笑,最後是一臉的憤怒。
“這是我用命換的!”
“對,銀子都給你。”
“你一點都別想要!”
夏乾有些語無倫次,手裏死死地抓著金子。夏至看看二人,將夏乾扶住躺好:“少爺,你快歇歇吧。你的命太大了,真的太大了。”
夏乾這才有些憂心自己的身體:“我沒落下病根?”
“郎中剛走,說你年輕身子骨還不錯,平時能吃能睡,不會落下病來。這次隻是受點皮肉傷,人參雞湯燕窩蟲草日日吃著,定然不會有事。”
夏乾鬆了口氣,捂著胸口揉了揉,哈哈笑道:“陸顯仁那草包估計是在冬日裏站得太久,踢人都沒力氣。”
夏至吹胡子瞪眼:“昨日你失蹤,可把我們急壞了,碰到這種事,你居然敢獨自去,也不和家裏報備一聲!”
夏乾剛想反駁,卻又冷靜了下來。他怕說多了,夏至向自己的父親告狀,於是趕緊接話道:“不礙事,就是跌到湖裏又遊上來了!那個韓姑娘是不是你們派去的?”
“韓姑娘?”夏至隻道他又胡說八道,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那是誰?”
夏乾趕緊低頭吃東西,沒有作聲。
“發現你失蹤,我們趕緊出去找,卻看見大漢們把你抬進來了。當時你渾身都濕透,我們連夜請了郎中,整理衣物時,才發現少爺你身上居然有一塊骨頭。我們聽了易公子的指示,讓人把骨頭帶去了夢華樓交給伯叔。你不知道,昨日是易公子把你從湖裏撈上來的,你睡了一夜,他不食不飲,徹夜未眠。”
夏乾聞聲瞄了易廂泉一眼,見他真的麵色蒼白,雙眼泛紅,肯定是整宿未睡。夏乾平靜了一下,這才覺得自己方才實在是過於激動。易廂泉能在牢獄中找到仙島的大致位置,功勞極大,而冰舟出了事,自己的責任最大,怎麽也怨不到他頭上呀。
夏乾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東西,擦了嘴,撓撓頭看看易廂泉,又有點不好意思了。
夏至“唉”了一聲,問他:“你方才說,陸顯仁怎麽回事?和你一起回來的,是不是還有一位姑娘?”
夏乾急忙敷衍幾句,不想讓夏至知道,說了半天才勉強將他打發走。之後,房裏就隻剩自己和易廂泉了。
易廂泉見夏至離開,率先開口回答:“陸顯仁受傷了。”他用極度平淡的語氣說了這句,便開始收拾碗筷。
夏乾萬萬沒想到陸顯仁會受傷,他愣了片刻,問道:“你用扇子傷了他?他家勢力這麽大,陸山海又是個麻煩人物。”
“沒事的。我出手之前就已經想好,這個姓陸的人早該得點教訓,他無視王法又愛欺壓百姓,草菅人命之事不知幹過多少。他做的那些壞事,若要被翻出來細查,興許都能震驚當今聖上。聖上聖明,最厭惡這種狗仗人勢的官宦子弟,說不定會嚴懲。他爹陸山海教子無方,如今隻得吃這個啞巴虧。”
“以前怎麽沒人管過他?”
“沒人敢。”
易廂泉又說了三個字,說得很果決。感覺這“沒人敢”三個字後麵應該再跟一句“除了我”。夏乾竟然覺得易廂泉身上多了一絲英雄氣概,方才的怨氣徹底消失了。
“你傷了他,陸家居然能放過你?”
“妄圖殺人者,傷他又如何?何況我們還有證人。夏乾,你要去多買一些筍肉包子,做做好事了。”
夏乾哦了一聲,愣了片刻,忽然覺得哪裏不對。他看看易廂泉,忽然問道:“不對,你怎麽出獄了?你是逃出來的?”
易廂泉輕鬆一笑:“昨天就出獄了,出獄之後先去雁城碼頭找你。”
“你能出獄,那說明——”
“青衣奇盜落網了。”
夏乾瞪大了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來。易廂泉見他平靜下來,便開了窗透氣。此刻,夕陽的餘暉照進屋子,隱約可以聽到街上嘈雜的叫賣聲。伴隨著一陣微冷的空氣,吹雪也探了頭進來,瞅瞅四周。易廂泉伸手將它抱在懷裏,慢慢道:“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但此事一會兒再說。當務之急,是夢華樓的伯叔等會兒要過來問話。他知道你找到屍骨而且溺水昏迷的事,就差人先送來了賞金,但要我們一天之內把島上的事全告訴他。今晚,猜畫的最後期限也就要到了。”他轉過頭來看著夏乾,“在伯叔進門之前,你先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我聽。”
夏乾坐回了**,雙手抱膝,似乎還未平靜。他以前也喜歡胡鬧,嚷著要去捉賊、捉鬼,但那些和在湖裏被溺死不可同日而語。他坐在**縮了縮身子,覺得有些冷;他閉上雙目,就會覺得周圍是冰冷的湖水,再想想韓薑,心就像被紮了一樣。
碗勺叮當作響,易廂泉沒有作聲,又端過來盛著雞湯的白色瓷盅,很認真地挑了一塊雞胸肉進碗,又淋了一些去油的清湯晾著。夏乾抬眼,方知這碗湯是給自己的,因為自己吃雞總愛挑三揀四,肥的不要,太油的不要,可他萬萬沒想到易廂泉會知道這些癖好。
雞湯散著熱氣,倆人默契地等了一會兒,誰都沒說話。
“對不起。”
“你說什麽?”
“對不起,”易廂泉猛然開腔,說得很慢又很誠懇,“我本想著等出獄再和你一同去,你提前去做準備,咱倆一同上路。但沒想到疫病的事走漏了風聲,傳到了百姓耳朵裏。抓捕計劃被延遲,燕以敖他們手忙腳亂,我也沒能按時被放出來……一切實在是太過倉促了。你這一路真可謂九死一生,快和我說說,究竟碰到了什麽事?”易廂泉將椅子拉到夏乾床前,很認真地看著他,“我知道你不願意回想這件讓你幾乎喪命的事,但眼下必須說。伯叔馬上到,在他來之前,你要先把一切告訴我。”
易廂泉的眼睛很是誠懇,甚至有些焦急,就在此時,卻聽見門外一陣腳步聲傳來。
“夏公子醒了嗎?我有要事要問他。”
這是伯叔的聲音。易廂泉趕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讓夏乾不要瞎回應。
“少爺剛醒,剛又睡下了。估摸著要睡到三更半夜呢,要不您晚些時候再來?”
這是夏至的聲音。她答得不慌不忙,很是有禮。卻聽伯叔道:“今夜猜畫就結束了,我就在門外候著。易公子可在?”
“不在,似乎在大理寺查卷宗。您找他有事?”
伯叔說他隻是隨便問問,夏至又客套幾句,終於送走了他。夏乾低聲詫異道:“他為何如此著急?”
易廂泉也壓低聲音:“他生怕我先來一步,交代你一些事,待他再問,你的話便歪曲了事實。”
夏乾並不明白易廂泉此語的含意,卻見易廂泉一臉嚴肅地隔著門聽了聽屋外的聲音,轉頭道:“伯叔知道我在。”
夏乾翻個白眼:“我們又不是男女私會,他知道又如何?”但是他知道易廂泉言之有理。在伯叔到來之前,自己必定要先與易廂泉講一遍仙島的事,這麽長的故事,時間定然是很緊的。
易廂泉沒有再催促他,隻是將雞湯遞過去。夏乾又喝一碗,填飽肚子之後,終於開口,開始了漫長而冗雜的講述。他講了和韓薑是如何相遇,如何找到仙島地點,仙島上有什麽,又是怎樣狼狽地回程。
故事講畢,易廂泉沉默不語。
“怎麽了?哪裏不對?”
易廂泉眉頭緊皺,歎氣道:“哪裏都不對,好亂。”
“你也猜不透?我覺得整個事件都想不通。誰組織猜畫、讓我們去島上的?仙女骨頭是怎麽回事?島上的老人是怎麽回事?長青王爺最後去哪兒了?”
“不知道,”易廂泉揉著腦袋,“整體而言,要我們調查的就是仙島事件始末。但是我更加想不通……”
“想不通什麽?”
易廂泉喃喃:“你們為什麽會沉底?”
“韓薑將釘子插進冰裏做錨使用,大風將冰塊推動,使得冰舟破裂。我們坐在冰舟上回來,半途遇到風雪。後來冰舟不堪重負,幾乎要沉沒……”
“再後來發生了何事?”
“韓薑把燈留在冰舟上,打算自己遊回去,後來我又跳下去救她。若不是運氣好,隻怕她如今已經命喪黃泉。”
易廂泉一愣,下意識地問了一句:“為什麽?”
是啊,為什麽?夏乾自己都不知道韓薑為什麽要這樣做。夏至並不認識韓薑,她顯然不是夏府派去盯著自己的人。那她為什麽要跟去呢?隻是因為覺得自己麵善,像是她過去相識的人嗎?還是有別的隱情?
夏乾胡思亂想,易廂泉也胡思亂想。二人都在想,但想的東西完全不同。
“她胖嗎?”易廂泉忽然問。
“什麽?”夏乾趕緊回神,這才明白易廂泉在想什麽,“不胖。但是她帶著一柄很重的長刀。”
易廂泉眉頭緊鎖,將雙手重疊低頭沉思。他想了好一會兒開始找出來紙和筆。
“你這是做什麽?”
“不知道真相,所以我們一起想,再用筆記下來。”
“現在想?”
“對。”
“怎麽想?”
“我教你。”
夏乾以為自己耳朵進水聽錯了,沒想到自己落水之後,易廂泉的態度居然變得如此之好。
易廂泉輕聲道:“我畢竟比你年長,你爹也算是我師父的徒弟,這樣從輩分來說,我也算是你的叔叔輩。”
“你——”
“我也沒什麽好教你的,便教你一些思考方式,唯有如此了。”
易廂泉將紙張撕成數張,對夏乾道:“推斷事物真相的方式有很多種,對應特殊情況,用特殊方法。目前一切似乎不清不楚,其實弄清真相並不困難。隻是因為人物較多,時間發生順序有些模糊,事件人物也有所不同。所以,我們要先把時間、地點、人物關係弄清楚。解決佳法便是分類。”
他將紙張撕成一塊一塊,提筆蘸墨,寫上很多字,如“女人”“男人”“老人”“長青王爺”“乘冰舟”“埋於樹下”等。
夏乾皺眉頭:“這是找聯係?同吳村那次一樣?”
易廂泉搖頭:“事情不同,分析之法自然不一樣。青衣奇盜西街一案注重實證,證據都堆在一起,它是最好破解的;吳村一案很是罕見,童謠是線索也是誤導,破解之法不外乎找聯係,將幾件小事合在一起,再分散開來,就會有一個大致方向。猜畫一事,又很特別,整體事件並無太大謎團,但是發生得太過久遠,而且很多傳聞都半真半假,因此加大了識別真相的難度。破解之法大致有三:一是探聽,包括查資料與走訪;二則是在眾多資料裏將人物、事件與時間關係弄清楚。”
“三呢?”
“三是實證。它很關鍵,卻還沒到時候。”易廂泉將紙片寫好堆在一起,“我們以排列的方式,很快就可以將事情理通順。首先,你們在島上至少看到了女子、老人兩具屍骨。虎頭鞋,說明也許島上還有一個孩子。再根據瘋婆婆的傳說,長青在慶曆八年出島,但是這個傳說又不可靠。那麽,我們假設島上有四個人:‘被埋樹下’‘女子’是同一人;‘長青’‘男子’‘乘冰舟’是同一人;‘老人’‘男子’一類。除去女子自己,其他幾人都可以‘埋葬女子’;除去老人,其他人都可以‘埋葬老人’。‘虎頭鞋’是‘孩子’的,孩子長大說不定會‘埋葬老人’‘埋葬女子’,說不定這個孩子還能變成‘男子’或者‘女子’。”
夏乾聽懂,卻覺得有些問題:“你怎麽會知道老人不是長青?韓薑的確說過,這個老人的埋屍年限很長,應當不是長青。”
易廂泉道:“一切都有可能。我們把這條加上,隻是假設,現在先暫定是四個人,紙片是可以移動的,發現不對再改。你說,樹上曾經刻字,字跡位置比你高?”
夏乾點頭:“比我高不少,但女子屍骨很小巧,老人屍骨我記得也不高。”
易廂泉將紙片移動成如下:
女子 埋於樹下 埋葬老人
男子 長青 乘冰舟 刻字人 埋葬女子 埋葬老人
老人 男子 長青 埋葬女子 刻字人
孩子 虎頭鞋 埋葬老人 埋葬女子 刻字人
夏乾眼巴巴瞅了瞅:“我以為你能得出什麽驚天結論。這裏麵有矛盾之處,幾個人不可能彼此相埋,肯定不是全對的。”
“對,其中肯定有東西是要被刪去的。”
“而且我認為‘孩子’的存在並不合理,後麵還跟了這麽多可能性,分明是擾亂視聽。一雙虎頭鞋而已,未必真的有孩子存在。”夏乾說完,忽然想起了什麽,補充道,“茅草屋的房間門口刻了很多橫線,倒數幾道上寫了‘景兒’,會不會……”
“幾道橫線?”
夏乾不記得了:“返程時和韓薑聊天的時候,她也看到了。她好像說是二十一道,我沒數。‘景兒’那行字似乎在倒數……嗯,四五道。”
易廂泉眉頭緊鎖:“二十一很可能是刻痕跡的人在島上居住的年限。流落荒島的人不知時間,就會以刻痕來記錄年月。但是,如果有孩子存在,事件就變得異常複雜了。”
“問題的關鍵,還是要確定長青的情況。”
易廂泉點頭:“這事件奇就奇在長青王爺身上,若是按照你從老婆婆那裏探聽到的消息,他是在仙島逗留二十一年之後出島。當年的太後也是有趣,長青既然沒有實權,又病著,還是她親兒子,且無政治作為,何必蹲守江邊二十一年。”
夏乾聽他說完,又很是失望:“所以呢?”
易廂泉想了想,覺得思緒很是混亂:“我推斷不出來。”
“你也推斷不出來?”
“但是,我可以給你編一套說法出來,給伯叔個交代。”
易廂泉竟然真的開始編造起來了,和夏乾講了半天。夏乾聽懂了,點點頭。
“總之,你先這麽和伯叔說。”易廂泉有點敷衍,“還有,仙島上麵房間裏的情景盡量少提,就說你們沒來得及進屋,孩子的事也暫時不要提,其他的事情實話實說,這件事謎團太多,伯叔那邊謎團也多。在查清楚事實之前,咱們報一半,瞞一半。”
“仙島的情形、遇險的事也實話實說?”
“對。”易廂泉點頭。
夏乾一臉詫異,也點點頭。
兩人彼此相望,皆是一頭霧水。
日色漸退,黑夜來得極快。夏家人開始點燭,準備點心之類的宵夜。
不久之後,伯叔又來問候。夏乾裹著被子,慢慢地對著他講述了自己在島上的見聞。一席話終了,他歎了口氣,伯叔卻滿腹懷疑。
“我所言非虛,韓薑也是去了的,若是不信,可以問她。”夏乾以此話做了終結。
伯叔捋著胡子,思索一會兒,似老狐狸一般盯著夏乾道:“辛苦夏公子了。此行如此凶險,夏公子定是吃了不少苦頭,也不知韓薑姑娘現下如何,你沒去探望?”
夏乾心裏一緊。下麵的話,就是易廂泉事先交代自己說的了。易廂泉真的是料事如神,知道伯叔會提韓薑的事。
“我派人去看了她,孫家醫館的人說她早就走了。你們若要求證,要先在汴京城尋人。”夏乾語氣平和。
伯叔隻是和善地笑笑,意味深長地看了夏乾一眼。“夏公子所指的仙島位置不會有錯吧?”
“我雖記得不甚清楚,但大致是沒錯的。那真是個鬼地方,你們要去?再白送我幾千兩我也不去啦,韓薑也不會去的,真是可怕得很。”夏乾捂住胸口,心有餘悸的樣子。
伯叔與夏乾對視片刻,一人目光如矛,另一人如盾。夏乾不知道他要從自己眼中看出來什麽,但夏乾說的都是實話。
夏乾見他不說話,試探道:“我與韓薑此行真是莫名其妙,不知究竟為何出這種題目?”
伯叔似乎料到他這麽問,很熟練地歎口氣,客客氣氣道:“雇主出題,具體我也不太清楚。”
“您之前提過的那位有梅花令的皇城司的大人,應該隻是酒樓的經營者之一吧?”夏乾隨口問了一句。他自己倒是心裏清楚,一般酒樓的經營者未必隻有一位,有些人不便出麵做生意,就會有伯叔這種掛著名的掌櫃,背後還站著數位真正的“掌櫃”。
“我知道夏公子的顧慮,您放心,您所得銀子是酒樓通過正當途徑掙來的幹淨錢。而且大理寺卿陸大人已經和顧大人談過了,他是沒有什麽問題的。”伯叔將問題繞了過去,以犀利的目光盯著夏乾道,“夏公子所言定然非虛,依你之見,這島上究竟發生何事?”
夏乾心中早知他會如此發問,一臉困惑地搖頭道:“我和韓薑都不清楚,倒是易廂泉推斷出了幾分。那日他來探望我,倒和我說了一些。”
伯叔聽聞夏乾此番話,吃了一驚。他沉默片刻,目光向下瞧去。夏乾心知他這是在思索,又補充道:“易廂泉隨口說了一些推論,之後便去忙青衣奇盜之事了。他並未細思,興許是謬論。”
“夏公子不妨說說看。”伯叔飲茶,並無表情。他雖然閱曆豐富,但他的表情卻逃不過夏乾的眼睛。夏乾覺得他太過鎮定了些,鎮定得像是在掩飾自己的緊張。
夏乾也陪著飲一口茶,淡然道:“這事要從長青王爺說起。但是……依您之見,真相是什麽樣?”
伯叔沒有料到夏乾會反問自己。他隻得笑笑,搖頭道:“我不過是個管事的,論智慧更不及易廂泉易公子。汴京城街頭巷尾議論紛紛,他似乎已經抓住了青衣奇盜,如此智慧之人,我一把年紀難以望其項背,何苦再猜。”
夏乾眨眨眼睛:“你說,長青王爺死在哪兒?”
“我哪裏知道?”
夏乾一拍大腿:“死在島上唄!”
“不是有傳說他二十一年後回來了……”
“假的假的!他隱居了!”夏乾咳了咳,覺得自己過於激動,又放慢語速一本正經道,“長青王爺去尋仙,結果,在島上碰見個女人。這個女人不是仙女,隻是隱居在島上的一個漂亮女人。”
“為何有女人隱居在島上?”
“易廂泉沒說,但我覺得,世外高人、前朝逆賊,都可以選擇隱居。這隱居,就是一大家子都與世隔絕,待父母過世,子女自然還留在島上。如果按照年份推斷,那‘仙女’可能是哪個世外高人的親眷。”
“所以‘仙女’一家人都在島上?可其他人的屍骨呢?”
“可能我們沒發現。”
伯叔眯眼,表示懷疑。
夏乾又道:“長青王爺落水被衝到岸邊,恰巧遇到了女子。山洞很是隱蔽,若非刻意尋找很難發現細小洞口。易廂泉推斷,女子將長青帶入山洞,二人互相愛慕,互贈情詩。無奈長青王爺身份尊貴,或者是倆人有了小打小鬧,王爺這才回宮,但仍舊對島上女子念念不忘。”
伯叔盯著夏乾,似要將他看透一般。可夏乾表情正常,神情絕非在撒謊。他便應和著問道:“之後呢?”
“然後,長青王爺回宮居住,鬱鬱寡歡,還是忘不了那個女子,便乘著冰舟去了島上,想與女子結婚。然而二人婚後不久,女子病故,長青王爺無比抑鬱,便將女子埋葬於樹下,刻情詩為墓誌銘。他自己也常年住在那裏,再也不回到陸地上。後來,他自己做了棺材,待他年老將逝,自己就躺在棺材中等死。”
“所以,你們去的時候,發現了一個老人家的墓,那個莫非就是……”
“就是長青王爺。因為那是他自己把自己封進去的。”夏乾說得很是認真,伯叔聽聞之後則有些詫異。
“長青王爺死在島上……而且是活著進的墳墓?”
“對。他覺得自己不久就要駕鶴西去,就以當地的樹木為原料備了棺材。”
“你們發現棺材之時,它並未覆土,反而暴露在空氣之中?”
夏乾搖頭:“上麵有層薄土。我們起初挖錯了,以為那是仙女的墳。那棺材周圍都是土,風也不小,棺材有些年頭,風一吹,土就慢慢把它蓋住了。長青王爺估計想著,千百年之後,棺材就被土掩埋了。他也真可憐,一個貴族,駕鶴西去卻連個送葬的人都沒有,隻好自己把自己用如此方式下葬。”
伯叔狐疑道:“長青王爺二十一年後歸來,這又是做何一說?”
夏乾一擺手:“假的。這種皇家私奔的醜事都是要掩蓋的,自然什麽傳聞都有。”
伯叔點頭:“也對。”
“這下真相大白咯,我什麽時候可以去西域呀?”
伯叔輕笑:“暫定二月初二清晨來夢華樓,行李自備。不過興許天氣寒冷,抑或其他人有事,可等到三月。”
“都有誰去?”
“好像有個叫蓉蓉的。”
蓉蓉?聽起來是個姑娘。夏乾在心裏暗笑了一下,雖不知長相如何,但是名字有些太俗氣了。
伯叔又道:“每個人可以帶一名親眷朋友,你可以與易公子一同去,路上也有個照應。”
夏乾高興得很。二人閑聊幾句,伯叔又探了探夏乾言語虛實,但無論怎麽問,觀其神色也好,聽其語句也罷,都沒有任何問題。夏乾不知伯叔為何要這樣,但他沒問出什麽,離去之前竟然是一副放心的表情。
待伯叔離了夏家院子,夏乾整個人又黏到了**。
經過幾日晝夜顛倒的休憩,他整個人越發疲憊,頭腦也越發混亂,他身子骨尚弱,無法出去閑逛,遂寫了封信托人送給柳三,又怕他不認字,便畫了一幅自畫像,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一堆金銀財寶上。
他差人送信去,又差人打探韓薑的消息,自己則躺在綿軟的**昏昏沉沉睡去,休養身體。但身子好治,心病難醫,他一閉眼便夢到溺水之景,夢見冬日刀一般的大雪瘋了似的砸下,夢見漆黑水底浮起來的紅色梅花,夢見陸顯仁那張醜惡的臉。夢裏的他驚慌無措,還在水裏拚命掙紮,似乎很快就會有一雙手拽住他的衣領,將他一下子從冰冷的水中撈起。
夏乾在這一刻醒來,氣喘籲籲,一身的冷汗。屋上貓叫聲不斷,他披衣推開窗戶,便知吵醒自己的是吹雪,有時在午後,有時在半夜,它還會溜進門瞅瞅夏乾。每當此時,夏乾心中竟然覺得分外安穩,心知這是易廂泉在夏府住下了。
幾日過去,他的身子骨也漸漸好起來。畢竟年輕,夏府的條件又太好。隻是,他做噩夢一事卻從未向人提起過。這幾日易廂泉住在夏宅的客房裏,每日都會來看夏乾,就像給太歲請安一樣。易廂泉平日冷言冷語,但心裏比誰都敏感,這次事,他有些愧疚,又不知道怎麽辦,隻能每日來看看。
“你不用每日都來請安,我又沒死。”
易廂泉應了一句。
“青衣奇盜到底是誰呀?”
易廂泉每每聽到這句,便會一邊盛湯一邊說:“還在審,等你好了我就告訴你。”
夏乾在家中閑著,轉眼又過去兩日,柳三來信了。這信上的字很是娟秀,像是找青樓姑娘代寫的,文縐縐的。信中之言,換成柳三的話便是“夏小爺沒事就好,我總是求佛祖保佑你呢”“那個韓姑娘不知道去哪兒了”“最近風聲緊,有債主追我,不敢露麵”。
他在信中最後的一些話,大意是:據街頭巷尾所傳,青衣奇盜是女子。夏小爺,事情到底怎麽回事,你知道嗎?若是知道,改日咱們碰頭,你再講講。還有,夏小爺如果不識幾個字,便讓下人念給你聽,別畫畫了,畫得太醜。
夏乾捏著信愣了許久,最後,他披衣前行,打算去客房問問事情原委。
他這幾日臥病在床,很少下地,又因噩夢纏身而不得安眠,如今推門而行,有些萎靡不振,但屋外幹冷的空氣反而使他的精神好了幾分。
清晨朝陽悄然照射著夏宅院內的池塘,波光粼粼的池塘旁邊立著一棵老樹。夏乾往樹上看去,吹雪懶散地臥在樹上,見他來了,懶洋洋地叫喚一聲,感覺它像楊貴妃,夏乾像倒夜壺的小宮女。
夏乾明白易廂泉就住在這裏的客房,抬手推門。
屋內,炭火燒得旺,正發出嘶嘶的響聲。油燈給易廂泉身上打上了一層淺淡的暖色光暈,他背對著夏乾,好像在認真擺弄什麽東西。
夏乾移步上前,解開披風,卻見桌子上擺著稻草一類的物事。他很是吃驚:“你在做些什麽?”
易廂泉這才轉過身來,臉上浮起一絲笑意:“能四處閑逛了?”
夏乾則上前看了看他桌上的雜物,一些破碎的紙張,一些塗滿墨汁的紙,還有幾卷舊書。夏乾有些不解,卻聽聞易廂泉長歎一聲:“很怪。”
“什麽怪?”
“長青的事很怪,總這樣算是行不通的。”易廂泉有些憂鬱地看著桌上的雜物,“案子發生在幾十年前,時過境遷,所有的線索已經被時間消磨得灰飛煙滅,但……”
他沉默一會兒,拿了厚衣:“我知道你為何而來,為青衣奇盜對吧?走吧,咱們先去街上,你穿厚些。”
夏乾想問些問題,但是易廂泉遞給他一件更厚的棉衣,自己率先出了房門。
天氣回暖。二人走著街上輕輕呼氣,一層白霧浮在眼前隨即消散不見。易廂泉好像刻意走得很慢,生怕自己身後的夏乾跑丟了似的。
二人買了烙餅,一邊吃,一邊走著。他們路過小巷,幾個小孩在門口踢毽子唱歌,唱的《千裏行》:
千裏行,萬裏追
山河悠悠漠上飛
輾轉幾千回
千裏行,萬裏追
萬事到頭空一場
皆是離別淚
易廂泉和夏乾繞過他們,側身上了樓梯,在一間破屋子門口停了下來。屋子的門上貼了封條,易廂泉一把推開,環顧四周。裏麵是空****的一片,什麽都沒有。
“問了附近的人,說鵝黃在這裏出沒過。大理寺已經派人來查過,但是什麽都沒查到。”易廂泉有些心有不甘,又重新查了一遍,歎氣道,“這裏就是空屋,應該是被青衣奇盜選來聚頭的場所,如今人走了,他們自然不會再來。走吧,我們去下一個地方。”
二人穿過汴京城舊居,走了不久,便看見一座矮矮的灰色屋子,門上也貼著封條。門口放著一盆花,花已經枯萎了。
易廂泉慢慢道:“這是阿炆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