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轉時光的幸福(下)

洛陽城正是早市,行人紛紛上街。

我跑去蘇仲景慣常擺攤的位置,如今那個位置已換了個須發皆白的老書生在賣書畫,我唯恐蘇仲景為甩掉我,讓眾人隱瞞行蹤,於是走去角落,念動口訣,變了個文質彬彬的書生模樣,頭戴方巾,手搖紙扇,用最迂腐的口氣問豆腐大娘:“我與仲景曾是同窗好友,後分居兩地,五年未見,甚是想念。近日回京,聽聞他遭逢大難,心下擔憂,特來相尋,望大娘告知他去了何方?也方便我去尋他。”

這世間,讀書人的地位很高,豆腐大娘不敢怠慢,她從懷裏掏出塊發白的帕子,沾沾眼角,傷感道:“先生來晚了一步。”

我驚奇:“何出此言?”

豆腐大娘搖頭歎息:“平日看他人品甚好,卻忽然是否中了邪,好端端的讀書人,起了壞心思跑去殺人,前些日子被官府抓了,才過兩次堂就招了,說是殺人沉屍,被判秋後處斬。”

我更驚,平日看蘇仲景那家夥殺魚殺雞挺麻利,想不到殺人也在行?

這年頭,真是人不可相貌,海水不可鬥量,連靈魂都靠不住了嗎?

我開始琢磨要不要把這大好人才帶回黑山去劫道了?

豆腐大娘仍在嘀咕:“那麽美的娘子,那麽可憐的命……”

我沒細聽,問明白牢房的位置,興高采烈地去了。陰暗潮濕的洛陽府尹大牢裏,處處都是蛇蟲鼠蟻,黑暗得像地獄,最角落的那個房間,關著蘇仲景。原本幹淨的衣服變成肮髒的囚服,到處是斑斑血跡,纏在臉上的破布掉落,露出被火燒毀的麵容,更加猙獰,就連同屋的惡漢都不願靠近他。

我等到半夜,念了個入夢訣,讓大家昏昏欲睡。然後從窗台上跳下,蹦躂到蘇仲景麵前,翹起尾巴,大搖大擺地拍醒他:“喂,你小子挺能耐啊!”

蘇仲景還在半夢半醒,被我搖醒後,睜開一隻還沒被打腫的眼睛,看著我愣了愣,沒說話。

我不管他,自顧自說道:“和我夜瞳混的人類,會殺人放火,心狠手辣也不錯。我最近想在黑山經營綁票事業,正缺個會寫勒索信的軍師。要不要本貓大發慈悲,動動手指,把你劫出來?”

蘇仲景喃喃道:“我沒有殺人。”

“和妖怪混,殺個把人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什,什麽?”我本在搜腸刮肚找詞安慰他,忽然回過神來,豎起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你沒殺人?!沒殺人去大牢裏遊覽好玩啊?!”

蘇仲景羞愧地低下頭,漂亮的眼睛黯淡得失去了光彩。

我最討厭人類,所以最喜歡把人類的品德往最惡劣方向想。可是,蘇仲景實在太傻太天真了,很難讓人找出什麽不好的地方來。看著他受苦,我忽然為自己沒腦子的推測感到害羞,卻不願意開口向人類認錯,經再三思量,不敢再下判斷,便拉拉他的衣袖,謹慎問:“洛陽府尹不是昏官吧?聽說人類的昏官比妖怪還多!比狗和老鼠都不如!”

蘇仲景苦笑,將雙手往肥大袖子裏縮了縮。

我發現他的雙手皮開肉綻,又想起熊妖說過武後濫用酷吏的傳聞,知他這幾天在獄中受了很多苦楚,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以至屈打成招。而誓言旦旦要罩著他的我卻在外頭花天酒地,更是臉紅,趕緊低頭,舔著爪子安慰:“別難過,人類都不是好東西,要不然……我去幫你查線索,找出真相,再找妖怪擊鼓鳴冤告禦狀,還你清白?反正熊妖那種皮粗肉厚的家夥,挨個板子滾個釘板不在話下。”

蘇仲景搖頭:“我是自願招了,我還記得你說過,洛陽是天子腳下,妖怪不能在這裏犯事,否則會被罰……夜瞳,你雖聰明,做事卻容易衝動,每次衝動就亂來,亂來就出岔子。現在你妖力沒恢複,還是別惹事,早點回黑山為妙。”

“誰出岔子了?!你找死嗎?!”我見他一臉看破紅塵,隨時能登仙的表情,心頭大怒,“他們誣蔑你殺了誰?告訴我!我去幫你查!”

蘇仲景看看我,搖搖頭,扭捏著不願說。

三番四次追問,他不但庇護凶手,還庇護受害者?!

天下哪有這種傻瓜?

我見他死活不上道,氣得轉頭就走,決意自己去查。

妖怪自有行事手段,我在洛陽的衙門附近,變成賣酒的風流俏寡婦,隨便勾搭了三個衙役,媚眼一飛,小酒一灌,衙役們飄飄然的,個個都覺得殺人比不得什麽謀逆大案,所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爭先恐後要告訴我。

“那可是周興周大人家的大郎親自遞的狀紙。”

“說是殺了個漂亮娘子,無名無姓,客死他鄉,很是可憐。”

“周大郎親自帶我們去搜過,那小小破廟一眼就看完了,哪裏藏得了屍體?我們在附近是山坡也翻過,最後發現河邊有沉東西的痕跡,回來審問,那狼心狗肺的讀書人也招了,說是沉屍入河。”

“那漂亮娘子我也在市集上見過,年方十五,真是國色天香,給這醜八怪糟蹋了。”

“我看他是逼奸不遂,殺人滅口!”

“真是罪大惡極!豬狗不如!”

河邊的痕跡我倒是有些印象,似乎是前些天,我收了小妖怪送的整整一頭豬,在河邊烤得噴香,還把吃剩的骨頭統統丟河裏去了,蘇仲景那窮鬼心疼,說骨頭可以熬好喝的湯,不能浪費,他卷袖子下河,卻撈不回來了。

可是,他什麽時候認識了漂亮小娘子?我怎麽沒見過?

我耐著性子,拋著媚眼,勾搭衙役說話。

兩個衙役喝得暈頭轉向,一個還有點意識,磕磕絆絆地說:“不知道叫什麽,就……就是一個多月前,在北街和殺人犯一起賣烤魚的小娘子,長得那個嬌滴滴啊……嘿嘿,杏眼桃腮,楊柳腰,皮膚嫩得能掐出水來,我買魚的時候還摸過一把……滑啊……嘿嘿……”

他形容的這個女人,我似乎很熟悉。

我撐著下巴,約莫想了半刻鍾,終於驚悟,拍案而起:“這受害者不就是我嗎?”

別怪我遲鈍,誰能想到殺人案死者是自己啊?

丟下喝醉的捕快,我活生生地站在洛陽街道上,內心就像被幾十隻狗呼嘯而過的悲涼。我終於明白蘇仲景認罪的原因。自賣烤魚那天過後,經常有人在破廟附近窺探,蘇仲景說我的容貌會引起轟動,我就再沒變回那個漂亮的模樣,偶爾和他去逛街,也會變成大娘大叔的樣子。可是,我們萬萬沒想到,漂亮小娘子是很受矚目的,那些人找不到我,就去問蘇仲景我家在哪裏,由於妖怪沒有戶籍和身世,也不能在人間暴露身份,所以蘇仲景對所有質問,都是沉默或推說不知。

從此,無論是對於洛陽城的守門,還是天天想跟蹤打探我消息的色鬼來說,我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自然引起各方猜疑。

前些日子與他結怨的周大郎仗著父親權勢,趁機誣告他有殺人嫌疑,讓洛陽府尹抓了他,逼問我的下落。大周朝的人類都有戶籍,行走需要通關路引,蘇仲景不管是我從哪裏來,還是我往哪裏去統統不知道,姓名籍貫交代得一塌糊塗,甚至無法準確表達我和他之間的關係,無法解釋為何漂亮小娘子會幫他一起賣烤魚,兩個人關係看起來還很密切。再加上周大郎的惡意安排,上下打點,酷吏拷問,他隻能承認我死了,是他親手殺的。

“為什麽不說我是妖怪呢?”我回到大牢,把昏迷過去的他敲醒,用難得正經的表情問,“你隻要告訴大家,你是遇到了一隻妖怪,被她迷惑不就完了嗎?而且洛陽高僧眾多,破廟裏還留有我的妖氣,甚至我受傷時沾上血跡的器皿,稍微做點法術便能查知。反正區區人類,是抓不住我的。”

“可是……”蘇仲景猶豫了許久,終於不再隱瞞,“我答應過,絕對不透露你的身份。”

我再次敲他的腦袋瓜,低吼:“你快死了啊!傻瓜!”

蘇仲景捂著腦袋,縮去牆角,眼角委屈地閃著淚花:“你說過,洛陽是天子腳下,天界監管甚嚴,妖怪必須安分守己,暴露身份引起**,可能會被重罰的。”

我愣住了。

蘇仲景磕磕巴巴地說:“五年來,隻有你不嫌棄我的長相對我好,我很……喜歡你……喜歡和你做朋友,所以就算是妖怪,我也不想你受罰。”

“誰對你好了!我是利用你!欺負你!收你做仆人而已!誰稀罕你莫名其妙地找死來保護我?!就算暴露身份,隻是可能受罰,又不是絕對受罰!小心點說不準就逃過去了!人類是最可惡的東西,你又不是帥貓!以為做點微不足道的小事來討好我,我就會高興嗎?!白癡!笨蛋!蠢材!王八蛋!”人生苦短,宛若螻蟻,不過幾十年光陰,彌足珍貴。蘇仲景隻有十七歲,對妖怪而言,是彈指而過的年齡,卻願意為一個‘可能’,為我放棄了剩下的歲月。無論是提議賣烤魚,變美女招攬生意還是每天溜出去玩不顧他,統統都是我的錯,可是他一句都沒有怪我。我的鼻子有點泛酸,心裏就像螞蟻爬過般難受。想開口道歉,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上萬年的別扭毛病,已是深入骨髓的習慣,不但說不出好聽話,語氣還不爭氣地越發強硬,每句都帶著刺,越發越讓我羞愧。

“夜瞳,你別難過,我不是故意惹你不高興的,”蘇仲景比我還手足無措,“那個……反正我無牽無掛無親無友,那個……人類壽命不長,早死晚死都差不多啦,我早就四大皆空無所謂了,就當早點積德了。”

“把爪子拿來!”我凶巴巴地對他吼。

蘇仲景遲疑地伸出手。

我在腦海裏翻出從來沒對人用過的治療咒語,很生疏地替他緩緩把傷口止痛,把斷了的骨頭接回去,妖力不停地被消耗,成功的次數卻極低。我念了上百次咒語,才算把他斷了的肋骨和腿骨勉強接了回去,把太嚴重的皮肉傷控製住,不讓惡化。

黑暗的大牢裏,空氣很惡心,氣氛壓抑得讓人說不出話來。

蘇仲景忽然說:“夜瞳,你擦擦眼睛。”

我輕輕摸上麵頰,竟發現眼角有滴不知何時流出的淚。

我擦幹淚,惱羞成怒,輕輕一巴掌抽去他臉上:“囉嗦!地牢環境那麽差,風都把沙子吹進眼睛了!”

地牢裏哪來的風?蘇仲景立即低頭裝沒看見。

治療許久,我知自己再治下去也沒進展,安慰道:“再忍忍,很快就能出去了,到時我請擅長治療的花妖幫你治傷口,再給你弄點妖界的靈藥來。”

蘇仲景偷偷看了我很多眼,聞言有些驚愕,勸道:“夜瞳,劫獄會驚動天界的。”

“誰要劫獄了?”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鄙視道,“就知道打打殺殺,沒腦子!我要那昏庸的府尹親自把你送出去!”

我將早就策劃好的行動方案告訴他,讓他配合行動,然後聯係洛陽的眾妖,幫我忙。大家覺得要幫的都是舉手之勞,而且有我那麽厲害的大妖怪欠他們人情,將來可能會派上用場,於是紛紛應了。

過了兩天,我查清楚周大郎的行蹤,然後在他即將經過的路上,帶著個“病死”的老頭(鼇妖友情客串),哭哭啼啼地“賣身葬父”,價錢卻開得不低。被害人還在活蹦亂跳,蘇仲景的殺人事件自然不成立,有不少人認出我的模樣,議論紛紛。沒過多久,陷害蘇仲景入獄的周太郎路過,認出我也受驚了,急忙過來,問起緣由。

我“楚楚可憐”地擦擦眼淚,解釋道:“我父親是西域人,母親是中原人,我經常隨父親來大唐做生意,今年父親轉了念頭,想來洛陽,未料途中被搶了銀錢,父親氣急敗壞得了重病,住在城外李家莊裏。我略通岐黃,心急如焚,想去山中采藥,卻不慎被毒蛇咬傷,幸虧居住在城外破廟蘇恩公路過,伸援手相助。我感其恩惠,見他無一技之長,便抽空教他烤魚之法,為他謀個生路,然後回去服侍父親。奈何父親心病難醫,我日日服侍床前,終究不敵天命。如今小女子身無長物,不忍父親屍身受苦,隻得賣身換些銀錢,安葬父親,並報答蘇恩公救命之恩。”

周大郎問:“為何蘇仲景不知你姓名來曆?”

我道:“蘇恩公他說救人性命不望圖報,女孩子閨名也不宜亂傳,沒問我身世。”

周大郎狐疑:“你總該自報家門吧?”

“報了,”我低頭,飛快答,“我父親姓克瑞斯皮尼亞諾彼斯科夫,名康斯坦丁諾維奇。”

周圍一片寂靜,有些人在很努力地想重複念一次這個名字,可惜別說他們念不出,就連我自己都念不出第二次。

我又把偽造好的通關路引和身份文件拿來給周大郎過目,弱弱地表示,“家父不在,還沒在洛陽官府登記。”然後可憐巴巴地看著他,“上次得罪周郎,是我初來貴地,不懂規矩,有眼不識泰山……”

周大郎被我的秋波打動,卻依舊小雞腸肚地問了句:“你上次說好貓什麽的?”

我“莫名其妙”地看他:“我雖是西域人,但常來中原,怎至於貓和人都分不清?周郎在說什麽?”

周大郎愣了,似乎也覺得我那時說的話很有歧義,自稱“好貓”怎麽也不像罵人的,他抱著雙肩想了許久,在我的百般討好暗示下,終於覺得是自己聽錯了。貓用魅惑的眼神看人的時候,就連蚩離君這種久經情場的都抵抗不住,何況小小凡人?他給我看得色心大起,立即掏銀子想買人。

我拿到銀子,用看恩人的目光看著他,提出要他派人幫忙把我父親安葬。

他買到美人,樂得裝好人,便同意了。

我再提出,要把剩下的銀子給蘇恩公,報答他的救命之恩。

他有點傻眼,開始還想說蘇仲景離開洛陽,奈何他來之前人群裏已經提過蘇仲景被官府抓去之類的事情,實在無法抵賴。何況殺人案的被害者回來了,還站在眾目睽睽之下,再怎麽屈打成招也沒證據了。

我自動給他台階:“當時我趁著夜色離開,蘇恩公沒有相送,他以為我遭遇惡狼,死在路上,心中愧疚而認罪,再加上他日子過得並不好,未必沒有尋短見的意思……”

“對啊,”周大郎拍拍手中扇子,讚同了我的理由,並感歎,“仲景也是個癡的,這種事也能亂認的?他日子過不好便說一聲,兄弟還能不救濟救濟他?”

我行禮,正色道:“周郎真是義薄雲天,是我看錯了你。”

周大郎給誇得飄飄然,附和道:“很多人都以為我囂張,其實我私底下最愛做好事了。”

此言一出,圍觀者個個都是想死的表情,就連他帶來的仆人也不例外。

話都說出口了,事情就要做。周大郎人品雖壞,行動力卻不錯,派出家丁去找洛陽府尹放了蘇仲景,唯恐他亂說話,還賞了幾兩銀子,勒令他立即出城,再不準回來。我早已派了好幾個小妖怪在等著,隻待蘇仲景光明正大離開大牢,就立刻帶走,並貼身保護。

鼇妖則等大家把他裝棺材埋進土裏後,自己念了個土遁術溜了。

周大郎一刻都等不得,急切想讓我跟他回府。

我也一刻都等不得,立即依了。

美酒佳肴滿桌,我為方便動手腳,慫恿他遣開仆從丫鬟,然後勸了一杯又一杯。夜過三更,酒過三巡,人已半醉,我拿著酒壺笑眯眯地繼續把他往死裏灌。

周大郎醉眼迷離,看著我誇:“我從未見過比你更美的美人。”

我變回妖身:“自然的。”

周大郎搖搖晃晃地問:“美人啊,你腦袋上那個尖尖的是什麽?”

我抖抖貓耳:“是耳朵啊。”

周大郎迷迷糊糊地問:“美人啊,你指甲上那個尖尖的是什麽?”

我舔舔指甲:“是爪子啊。”

周大郎揉揉眼睛,再問:“美人啊,你裙子下伸出的毛茸茸東西是什麽?”

我笑嘻嘻地說:“是尾巴啊。”

“哦,尾巴好啊,尾巴……”周大郎猛地酒醒了,眼睛如銅鈴般瞪大,死死地看著我,手足並用往後縮,“妖,妖……”

人類看見妖怪的反應就沒幾個有新意的。我不等他叫出聲,就捂住了他的嘴,凶神惡煞道:“卑賤的人類,敢在你夜瞳姑奶奶的頭上動土?活膩了嗎?”

周大郎臉色鐵青,就好像被侵犯的弱女子般掙紮不已。

我重重一腳踹去他下身。

周大郎眼淚鼻涕都飆出來了,痛苦得五官扭曲。聽說他是周家獨子,他爹壞事做盡,天天被人詛咒斷子絕孫……(夜瞳在此友情提示,過於厲害的詛咒是會靈驗的,壞事最好別做過頭。)

我拿出蝶妖給的忘憂粉往他嘴裏塞,消除今夜記憶,可惜我對毒藥也不在行,分量忘了是放多少,幹脆全部倒進去,灌得他口吐白沫,暈厥過去,弄醒後好像連自己叫什麽都忘了。我甚感滿意,用茶水洗去手上藥水殘末,變回貓身溜了。

第二天早上,周家的人發現大郎癡呆了,懷疑我是仇家派來的刺客,四處張貼公告懸賞捉拿,我已與蘇仲景遠走高飛了。

路上,蘇仲景牽過我的手,他說:“夜瞳,謝謝你。”

我忽然有些被雷劈般的感覺,飛快抽回手,沒吱聲。

我從未和人類的心靠得那麽近,近得讓貓不知所措。

我不討厭這個男人,他很溫暖,就像我最愛的陽光,無論我是多麽的別扭,他都能照到我內心的最深處。我卻不太介意被看穿,對非我族類的他發自內心的信任,甚至覺得和他呆在一起過日子很開心,這樣的感覺是什麽?

蘇仲景等了很久,問:“夜瞳,你嘴角揚起,想起什麽好笑的事嗎?”

我回過神,發現自己想的東西不太對勁,眼珠轉了又轉,大笑掩飾道:“我發現你的名字不好聽,仲景仲景,一點也不順口,笨點的妖怪肯定記不住,我給你起個綽號叫粽子算了!粽子粽子,好吃又好記!”

蘇仲景脾氣好,他笑笑沒反對。

我當他默認,“粽子粽子”叫了無數次。

蘇仲景問:“我們去哪裏?”

“洛陽不能呆了,”我深思熟慮道,“我妖力恢複大半,足夠應付尋常妖怪。你跟我回黑山混吧,那是我的地盤,沒人敢欺負你。如果你不喜歡……”

人類多數是不喜歡和妖怪混居的,蘇仲景卻對我笑著點頭,沒有一絲不情願。

我大喜,從懷裏掏出個玉扣,丟過去,得意道:“見你識趣,賞你的。”

蘇仲景接過玉扣,喜上眉梢,急切問:“你怎麽弄回來的?”

“不是偷的,”我知他不認可用扒竊弄東西,所以解釋道,“從周府出來的那個早上,我帶著幾個裝成周府丫鬟的女妖怪去那個當鋪,告訴當鋪老板,那個玉扣是我恩公的,我恩公還是周大郎的同窗,周大郎讓我贖回它,還給恩公。周興酷吏惡名在外,經常隨便捏造罪名抓無辜。當鋪老板不過區區平民百姓,哪敢讓他知道自己欺負他兒子同窗和他兒子的女人的恩公?他怕得腿軟,被我嚇唬兩下,哭著要白送,不過我按原價把銀子丟了給他……所以也不算騙的!”

玉扣給當鋪老板穿了根紅繩,做成吉祥扣。

蘇仲景歡喜撫摸著玉扣上的花紋,連眼睛都在笑。

我忽然覺得不做賊貓,也不錯。

他再次伸出滿是疤痕的手,拉過我的手。

我這次僵硬了片刻,沒有縮回。

紅繩纏過白皙的手腕,漂亮的玉石貼著肌膚,溫潤舒適。他低下頭,細心地打出最漂亮的繩結,宛如皇家工匠在製作最神聖的瓷器,他目光裏帶著淡淡的情意,卻不含絲毫褻瀆,仿佛正愛慕著敦煌壁畫上的飛天的信徒,我能感受到他呼吸急促,升高的體溫,還有心裏那滿載至洋溢的溫柔。

我的臉火辣辣的燙,唯恐他發現自己的醜態而丟臉,急忙傲慢地“哼”了聲做掩飾,將視線轉至別處,看著滿山的青綠來努力平靜情緒,心裏卻有一絲莫名的高興。

6

我遷就蘇仲景的凡人體質,一路上遊山玩水,花了兩個月才回到黑山。

妖怪們對人類各種長相接受度很高,帥哥和醜男沒區別,所以不歧視蘇仲景的外貌。但正如大部分人類都厭惡妖怪,妖怪對人類也很厭惡。他們對我把不是食物的人類帶回來,都感到不解,就連我親信的下屬都在抱怨。奈何我霸道慣了,所以他們抱怨歸抱怨,卻不敢隨便傷害蘇仲景。

我揍了不少說蘇仲景壞話的妖怪立威,終究有些擔憂。

所幸蘇仲景的人品好得連妖怪都認同,從不為非作歹、仗勢欺人,偶爾我欺負妖怪的時候,他還會幫忙說好話、做調節,安撫我怒火。久而久之,大家也認同了他的存在,偶爾也會和他說說話。某天,在蝶妖來找蘇仲景聊天,問他洛陽最新的仕女裝扮。蘇仲景無意間提起美妙詩篇,大加讚美。奈何黑山地處中原邊境,窮鄉僻壤,人類識字的都不多,何況妖怪?論讀書,翻遍整個五山的妖怪都找不出一個像樣的,他們對讀書人的唯一印象就是肉嫩些,能從讀書聲裏弄懂“子曰”不是“子日”的家夥就算很了不起了。

蝶妖對書本鄙視至極,堅持認為花時間去念書還不如學打扮。於是,蘇仲景從我堆滿亂七八糟雜物的庫房裏找出一把古琴,奏曲唱了首《春江花月夜》,琴聲悠悠,歌聲高昂,當“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一句方絕,花月美景呼之欲出,全曲奏完,餘韻悠悠,蘇仲景為她解釋詩中美景。我在隔壁裝睡偷聽,細細咀嚼,豁然開朗,隻覺美得讓人心胸澎湃,有些意動。蝶妖更是盈盈下拜,甘願為徒,學習博大精深的人類文化。

蘇仲景成了夫子,他因妖施教,先給她講故事,講詩詞歌賦,講曆史,最後再到四書五經。他講課講得比五山附近的人類夫子強多了,不拘一格,生動活潑,夾雜著各種例子和生動趣事,經常聽得大家笑語連連,隻恨不得他從早講到晚,別停歇。蝶妖學上癮,拖來姐妹,男妖怪看見這裏美女紮堆,也跑過來,結果聽課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就連隔壁霞山、白山的妖怪們都不辭辛苦,每天跑過來念書。我作為山主,在大家都學識字的時候,怎能身居其後?除占據最佳位置聽課,毆打比我成績好的同窗外,每天晚上還讓蘇仲景給我開小灶,講世上各種奇怪的傳聞軼事。困極了,就趴他腿上,在朗朗讀書聲中入睡。

妖界讀書風潮自此盛行,許多妖怪見到蘇仲景,都會尊敬地稱一聲“夫子”,遇到什麽爭執打架,我偶爾也讓他代替自己出麵做調節,他能明白我胡說八道背後的意思,比我脾氣好,處事公正,以理服人,往往能讓大家心服口服,地位越發高漲,不過五年時光,隱隱有軍師的架勢。

小倩出嫁後的那個春天,我覺得蘇仲景看我的目光越發熱切,那是雄性想向雌性求偶的預兆。我早已被蘇仲景無條件的溺愛,寵得半刻都不願離開他了,經過輾轉反側,思前想後,最後決定,如果他來求婚,就先狠狠拒絕,等他苦苦哀求幾次後,就做出勉為其難、大發慈悲的模樣同意!

可是,我等了又等,拒絕的話醞釀了好幾回,看似狠毒又留了點餘地的拒絕說辭都準備好了,蘇仲景卻遲遲沒有來求偶。

這該死的男人太不是東西了!

我等得不耐煩,讓偶爾回黑山省親的小倩去暗示他。

小倩傳回來的消息卻是他不願意向我求偶。

區區一個人類,敢不娶我?

我怒,我暴怒,我怒極掀桌,我把正在眾人麵前授課的他拖了回去,一爪子架到他脖子上,凶神惡煞地問:“你這死粽子,我堂堂黑山之主,萬年貓妖,要美貌有美貌,要身手有身手,你居然敢看不上我?活膩了嗎?!說,是不是在嫌我是妖怪!脾氣差!性格壞!年紀大!沒文化?!配不上你個酸腐該死的讀書人!有文化很了不起嗎!”

蘇仲景給我嚇得臉都白了,過了好久,才死命搖頭,黯然解釋:“我太醜……”

“借口!”我不等他說完,立即駁回,“醜什麽醜?全天下人類都長差不多!兩個眼睛一個鼻子,沒點特色。你這模樣好歹走進人群裏,我還找得著!你明明就是嫌我脾氣差!”

蘇仲景說:“不是的,你很好。”

我怒:“我是遠近揚名的壞脾氣!哪裏好了?!”

“你脾氣確實不太好,可是你人好,”蘇仲景極少有地不顧我臉色,再次說起我不愛聽的東西,“除非遇到真正的強盜或惡人,你雖壞脾氣,愛蠻不講理,愛打架,愛欺負人,卻極少殺人。而且大妖怪的統治下,黑山的死亡率是最低的,黑山妖怪在外頭被欺負的也是最少的。黑山附近的村莊,你雖然偶爾會去偷雞摸狗,可是沒讓他們在妖怪手下死過人。五山附近的村民年年都拜大仙,上供豬羊,隻有你會在遇上蝗災、洪水、幹旱的季節,派妖怪去幫助他們度過難關。”

在妖界,善良的妖怪隻有被欺負的命。

我早幾千年就拋棄了善良和好心!更不稀罕他用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來誇我!我隻要他明明看起來喜歡我,卻不肯娶我的答案!

如果今天他說的話不能讓我滿意,我就把他揍得半個月起不了床!

蘇仲景受不住我無賴,被逼得沒辦法,隻好解釋:“我是人類,壽命短暫,轉瞬就老了,到時候紅顏白發,難以般配……”

意想不到的答案,我愣了。

對妖怪恒久不變的時間,對凡人而言,短暫如蜉蝣。

我才發現,六年過去,原來十七歲的少年長大了,沒燒傷的地方長出胡渣,有了成熟的輪廓,身材也變得高大起來。隨著日轉月移,他還會變的,總有天柔順的青絲會化作花白,清澈漂亮的雙眼變的渾濁,眼角長出無數皺紋,挺直的腰杆漸漸彎曲,腿腳慢慢失靈,甚至記憶開始混亂,直至生命消逝。可是我從未想過有天會失去他。

妖怪與人類結婚的故事裏,往往到舉案齊眉,就戛然而止。

沒有妖怪告訴我,當喜歡的人類配偶不在了,應該怎麽做?

蘇仲景說:“認識你已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自小倩為采臣放棄妖骨,墮入輪回後,我想了好久,我們做朋友已足矣,做夫妻……我怕我老了,死了,你會難過。”

我和小倩不同,我放棄妖骨就變成貓了,更加不可能和人類在一起。

“沒關係啦……”我越想越亂,腦子就像團解不開的麻。

可是,為什麽要解?

“人類就愛胡思亂想,你讀過那麽多書,”我反問,“可知森林裏的懦弱無能的兔子,隨時都會喪生在猛獸的口下,可是它們還是會享受被清晨露水洗淨的綠草、交錯的古樹枝椏間透過的陽光,快樂地活在當下?”

蘇仲景聞言一窒。

我抬頭,踮腳,閉眼,輕輕吻上他的臉頰的傷痕,然後在唇間碰了碰,然後看著他。很多話,我沒有說出口,可是我知道他會懂。

蘇仲景和我對視了很久,忽然悟了。他抱緊我,心跳的聲音快得如最急促的鼓點。

洞窟裏,有水珠滴落,我肩上傳來濕熱的感覺,他說:“夜瞳,對不起。明知道不能陪你一生一世,明知道越相愛越會讓你傷心,我還是忍不住愛上你。”

他永遠舍得不傷害我,所以猶豫,所以抗拒。

我拍拍他的背:“沒關係,我是朝秦暮楚的妖怪,可以用變化術陪你慢慢變老,等你死了我就忘掉你改嫁,別這樣看著我!天底下帥妖怪那麽多,我保證我忘掉你,保證會改嫁,好不好……”

至少,現在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

我們可以努力在他活著的歲月裏享受當下!

生平第一次,我想讓別人開心……

7

婚後的日子,我有嚐試做一些人類雌性的行為,比如做飯。

可惜我做飯的起因是荒誕故事,過程是恐怖故事,結局是悲劇故事,蘇仲景很努力地想將悲劇扭轉成喜劇,可是悲劇多幾次,他的腸胃終於撐不住了,鬧得我超沒臉,躲角落裏鬱悶。最後他想了又想,跑過來說:“人類中,賢妻的‘賢’其實是‘閑’事的‘閑’,閑著沒事幹的妻子才是好妻子,你應該努力閑惠,做閑妻,什麽家務都別幹才是對的。”

我給他繞得直撓頭:“小倩不是這樣說的。”

蘇仲景痛心疾首道:“所以她不閑惠,你可千萬別學她。”

我覺得他可能是安慰我,不過安慰得很中聽,於是依了。

我不做家務的生活井井有條,房間不會變成命案現場,黑山的妖怪不會被騷擾,大家都很快樂。

有時候我會和蘇仲景去人類的城鎮裏玩,看花燈,看龍舟,逛廟會,看大戲什麽的。蘇仲景蒙著麵紗,不喜歡惹是生非,我這輩子惹的事夠多,不差少惹幾件,每次進城都變成又瘦又矮,高顴骨扁鼻梁厚嘴巴,滿臉麻子,看上去就尖酸刻薄沒人要的婦人,免得被周大郎那樣的家夥纏上。

黑山富饒,我貪吃。蘇仲景年幼時也錦衣玉食過,很懂得吃喝之道,他會陪我去很好吃的攤子,幫我選出最好吃的美食。偶爾遇上些不知事的紈絝,見他貌醜,冷嘲熱諷,蘇仲景卻不太在意。我總是黑著臉衝過去,又想起不惹事的承諾,再黑著臉衝回來。

街上鑼鼓震天,報喜聲傳,是城東張家二郎中了舉人,鮮衣怒馬,意氣風發,老父熱淚盈眶,大擺流水宴,慶賀家門出貴人。鄰人紛紛恭賀,未出閨的小娘子們羞答答地瞧,隻誇二郎是文曲星下凡,俊俏好兒郎。酒攤旁邊,有讀書人好生羨慕,議論紛紛,然後看一眼我眼前堆的盤子,再看一眼蘇仲景的書生打扮,忍不住竊笑:“哪來裝腔作勢的醜八怪和鄉下婆娘?以為披上長袍就能裝讀書人嗎?”

蘇仲景覺得他們不對,想開口與他們商討幾句聖賢書,奈何風吹麵紗,露出真麵目。

讀書人個個表情就像見了鬼,嚇得跳起,直往後退,繼而紛紛鄙夷,連看都不肯看他一眼,更別提說話了。

蘇仲景低下頭,有些落寞。

我也替他難過。

無論妖怪們多喜歡他,也改變不了他是人類的事實。我曾聽見他在夢裏與友人高談論闊,引古據今地爭論時事,也曾看見他在夢裏,含淚呼喚死去的爹娘。可惜夢想隻能做夢實現,他藏在心裏。

我望著高頭大馬帶著新科舉人穿過街道,人人誇好,心裏有些不甘。若我的郎君不是被大火毀去容貌,肯定比這醜八怪舉人英俊一千倍,若人類不是以貌取人,斷了他的求學之路,他的才華會比這白癡舉人高一萬倍!

區區相貌之別,割開了天與地。

為何那麽蠢的舉人會被誇獎?我那麽好的男人要被嘲笑?!

蘇仲景善良,能忍受同類嘲笑,在山裏安分過日子。

我脾氣不好,為他不甘!

我玩空心思想辦法給他治療臉上的傷痕,可惜他的傷痕過於陳舊,極難痊愈,大部分的妖怪自愈能力都很強,也不太在乎美醜,沒有研究治療燙傷的必要。天界倒是有靈丹妙藥,但偷仙藥是重罪,而且有重兵把守,很難偷。

有沒有不去天界,就能解決問題的好辦法呢?

在我想得山窮水盡,在城鎮亂轉的時候,聽見有人類小媳婦在哭哭啼啼:“要是我當初不嫁給他就好了。”她母親在勸:“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聽見兩人的對話,靈光閃過,我忽然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

我急匆匆跑去問蘇仲景:“如果可以重新開始,你想不想自己的臉平安無事,家人全部回來,快快活活過日子?”

蘇仲景正在燒飯,忙得頭也沒回道:“想,自然想。”

我再次確認:“真想?”

蘇仲景被我勾起傷心事,猶豫道:“誰不想念家人?我也隻能是想想了。”

“嘿嘿。”我笑了兩聲,跑了。

我決定給他一個天底下最大的驚喜!

我要去阻止當年那場火災,讓他不會受傷,也不會家破人亡了!他會繼續念書,會中舉,會做官,而且是個好官。雖然我不太喜歡在城裏生活,不過為了他,也可以勉強自己做個官夫人的。

8

妖界唯一有控製時間能力的是燭九陰,他很喜歡睡覺,一睡就是千年。

作為一個很老資格的妖怪,我知道他的下落。

花費了兩個月時間準備,我偷偷摸摸地潛入燭九陰沉睡的洞窟,偷了他掌控時間用的寶盒,再借助從別人處哄到手的操作法陣,將時間逆流,運氣很好地沒有出錯,回到了十二年前。

蘇府在辦白事,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所有仆人都忙得團團轉。年幼的蘇仲景長得還很稚嫩,粉撲撲的臉蛋,和女孩子般秀氣,格外可愛,他正為逝去的爺爺哭得傷心。旁邊的義仆抹著眼淚,一邊嚎啕,一邊勸他不要傷心過度,有傷身體。

真哭的,假哭的,人群漸漸散去,由於來客人數超過預計許多,蘇府預算不周,管事的蘇母病倒,新管事賞罰混亂,仆役們多了好幾倍的工作量,個個累得雙腿發顫,困得眼皮發抖,怨聲連天。負責看守靈堂燭火的小丫鬟,像雞啄米似地打瞌睡,其餘人也癱倒一片。

我輕輕從屋簷躍下,先去蘇母房間,躲過同樣打瞌睡的丫鬟,將一顆妖界的靈藥丟進她嘴裏,然後跑去靈堂,守在陰暗角落。

偷油的小老鼠,嘰嘰喳喳從角落裏跑出來,想跳上燭台。被我從黑暗裏竄出,一巴掌一個,打得哭爹喊娘,抱頭鼠竄,發誓再也不敢來了。

燭火靜靜地燒,直到天亮。

我唯恐生事,在蘇家守候了好幾天,直到白事辦完,蘇母病愈,所有事情恢複正常為止。

蘇仲景應該沒事了吧?

臨走前,我兜去後院看他,見他還在為爺爺去世哭泣,趁義仆走開,跳上矮幾,蹭蹭他,“喵喵”叫了兩聲,試圖逗他開心。

“小貓咪?”蘇仲景從悲傷中抬頭,看見我在打滾肚子逗他,眼睛亮了亮,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露出我從未見過的小酒窩。他從桌子上端下一碟糕點,悄悄遞到我麵前,低聲道:“貓咪對不起,現在家裏沒有魚,你吃糕點嗎?”

不要太傷心噢,比起原來死全家,你現在隻死爺爺,已經很幸運了。

我用爪子拍拍他的手,表示安慰,然後很給麵子地叼起塊糕點,轉頭跑了。

“小貓咪,別跑。”蘇仲景追了幾步,可惜速度沒我快,攔不住。

我跳上屋簷,轉瞬離開蘇家,重新啟動法陣。

回到十二年後,我興高采烈地變回人身,準備去報喜,忽然發現手上空****的,好像有什麽不見了。我遲鈍了好一會,才發現蘇仲景送我的玉扣,不知何時掉了。

一股極度的恐慌湧上心頭,我忽然發現高興過頭,有什麽東西好像忘記了。

我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回去黑山。

黑山群妖依舊,蘇仲景卻不在了。

我的洞窟裏,沒有任何他曾存在的痕跡。

我呆了呆,出去抓住個小妖怪問:“粽子呢?”

小妖怪莫名其妙:“那是誰啊?”

我怒:“是人類啊!”

小妖怪口水:“好吃的?”

“……”

我終於發現不對的是什麽。

如果蘇仲景沒有受傷,他依舊是蘇家郎君,在人類社會讀書,孝順父母,不可能去荒山野嶺轉悠,撿到受傷的我,自然也不會愛上我,和我在一起。

我的手腳漸漸冰涼,頭腦漸漸遲鈍。

天空中傳來熟悉的聲音,湖水般平靜的聲調裏藏著如火的灼熱,是紅羽:“那頭名叫夜瞳的畜生!奉天界之名,將你捉拿歸案!”

紅羽彈指,團團火焰,連珠而來。

我正失魂落魄,沒有和她打架的心思,奪路而逃。

幸好貓天生擅長隱藏,我花了很多心思,甩開了紅羽的追殺。我沒有去更安全的海外,而是冒險來到被天界監管的洛陽。我不相信蘇仲景會忘了我,我相信隻要把他抓走,好好**幾個月,他一定會重新愛上我的!

蘇府的裝飾和十二年前,沒多大變化,隻是門前那對石獅子和牌匾更舊了。

我偷偷跑進去,聞著熟悉的氣味,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蘇仲景。

蘇仲景的臉上沒有傷,鼻梁高挺,麵如冠玉,配上那雙點墨般的眸子,穿著華貴的錦袍,飾著珍稀的玉佩,舉止優雅,言談大氣,全身上下都散發著溫柔,就算全洛陽的貴公子加一起,都沒他一半俊俏。

寶石的光芒被磨出,從街邊沒人看的破石頭化作稀世奇珍。

這是褪盡汙濁的他,才華洋溢的他。

天子驕子,怒馬鮮衣,載著全洛陽少年們的羨慕,少女們的愛慕。

可……可是,我的粽子呢?

書房前,認真讀書的少年是那麽陌生。

我輕輕地叫了一聲。

他抬起頭,用同樣陌生的目光看向我,忽然笑了,嘴角兩個酒窩跳動著,好像春天桃花盛開的溫柔,他說:“小貓咪,我好像見過你。”

我的心停了。

他認真思索。

時間變得很漫長,仿佛靜止在這一刻。

他再次笑了,摸摸我的腦袋道:“在爺爺去世的那天,有隻長得和你很像的黑貓闖入我房裏,它圍著我很溫柔蹭了又蹭,似乎想安慰我,真是可愛。”

我的心如死水,正欲開口之際。

“兒啊,”不遠處傳來低呼,有位慈眉善目的年長婦人,帶著位年輕婦人和眾多丫鬟而來。走到近處,年長婦人笑道,“物極必反,已經中了舉人,勿貪功傷身。”

年輕婦人的肚子已顯懷,臉上還掛著嬌羞的笑容,她手捧食盒,輕輕放在他的桌上,然後抬去手,心疼地用為他打扇,用如水般賢惠的聲音道:“郎君,天熱,我為你做了冰鎮綠豆湯。”

蘇仲景打開食盒,含笑道:“謝娘子貼心。”後問母親,“廚房今日可有魚?”

婦人們發現了我的存在,驚呼一聲:“哪裏來的小黑貓?好漂亮,怎跑入書房?若是撓花書本如何是好?”隨後爭先上前,好奇看我,都很喜歡,然後讓丫鬟們去廚房準備煎魚來喂我,年輕婦人還和蘇仲景商量著要把我放在家裏養。

母慈兒孝,天倫之樂,家中處處都是暖意。

妻賢夫貴,舉案齊眉,波光流轉間都是幸福。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蘇仲景,他是那麽的滿足,那麽的快樂。

可是我呢?要道出真相,將他搶入山中,再次打碎他的美夢嗎?

天空早已被赤霞染紅,是紅羽降臨的預兆,她站在圍牆上,不知看了我多久。

我扭頭,默默離開這個溫暖的家庭。

走至郊外,紅羽現身,輕輕咳了聲,似乎帶著點解釋的意味,宣讀我的罪狀:“你擅改了幾千人的天命,讓洛陽大火在曆史上消失無蹤,讓無數人的命運被改變。這是罪不可赦的行為,我奉天界命令,來抓你歸案,勸你不要抵抗,少受些苦楚。”

我低頭沉默。

紅羽繼續道:“我查了一下整件事,你這貓也太蠢了,救人也不是這樣救的。看在你沒腦子,起因是善意的份上,我問問天界管這塊的藍淩仙人,看有沒有轉彎餘地吧……”

我繼續沉默。

紅羽搖頭:“算了,事情做都做了,別想他了。那個叫蘇……蘇仲景的家夥吧?慧根不錯,人也不錯,可惜現在有妻有子,又和你沒了緣分,算不上忘恩情,別胡亂破壞別人家庭,就當所有事都沒發生過吧。”

“明明就發生過了!”荒郊野外,我懊悔不能自已,終於撐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我不要現在好看的蘇仲景,不要舉人,我要我的粽子!那個會說笑話,會說故事給我聽的蠢材!我要我的粽子!那個沒人理,沒人要的醜八怪!那個會教我寫字讀書的王八蛋!那個從來不舍得傷害我的男人!”

紅羽給我哭得手忙腳亂,竟開始安慰:“別哭,別哭,哎呀,這事也沒辦法啊。”

我哭個不停:“我的粽子,不會舍得讓我掉一滴眼淚的,我的粽子……”

會心疼我,會哄我的那個蘇仲景沒有了。

他過上了最幸福的生活,可是他的幸福裏再也沒有我的立足之地。

我做過很多蠢事,可是從沒試過像今天那樣後悔得想去死。如果把所有的財寶交出,如果把所有的地盤交出,如果把所有的妖力交出,可不可以讓我重來一次?

眼前猶晃著蘇仲景幸福的笑容。

重來意味著要把他的幸福毀滅,再度推他入地獄。

我做不到。

站在荒野上,我忘記了尊嚴,忘記了麵子,盡情痛哭,全身上下比被打斷骨頭痛,比燒焦皮毛痛,比摔傷內髒痛,這是撕心裂肺的痛,痛得靈魂都無法呼吸。無論任何困境都不會掉的眼淚,就像泉水般,止不住的流,我從不知道,自己也是有感情的,會那麽不願意失去一個人。

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太陽落下,星星滿天。

藍淩不知何時來到,紅羽和他嘰嘰喳喳商量了許久,過來建議:“你的罪責很大,可能會被判終身監禁黑獄,不過你救人的行為又挺可憐,不如你將責任推卸給那個姓蘇的,就說他騙你做的這些事,可以減輕處罰。”

紅羽沒生氣,摸摸我腦袋:“別哭了,再想想辦法啦。”

我抽泣著,繼續罵他:“誰哭了!你哪個眼睛看見我哭了?!”

藍淩在旁邊望天:“兩個眼睛都看見了。”

我怒:“剜掉它!”

藍淩無語,紅羽竊笑,我繼續嚎啕。

荒山上,雞飛狗跳,亂作一堆。

再後來,我跟藍淩歸案,乖乖承認了所有罪名,被打入黑獄,關了五百年,在獄中表現良好,後來被紅羽和藍淩合力,托關係找後台,將我保出,為天界做事將功贖罪。此時人間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偷偷查了蘇仲景的事情。他在大周年間中了進士,因為太耿直清廉,與上官不和,很快就被免職罷官,因為人緣好,被大家力保留了性命,回家後開了個學堂,傳授聖人書,桃李滿天下,無風無波,兒孫滿堂,活了八十八歲,善終。

這樣也好……

我決定履行一半的約定,努力將他忘記。

所以我最討厭,和他有同樣眼睛,會勾起回憶的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