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轉時光的幸福(上)

1

人類世界的新鮮事真多,今天是個男皇帝,明兒居然冒出個女皇帝來。

妖類世界可沒什麽新鮮事,頂多是東邊的蛇妖群滅了,西邊又生了個嫵媚漂亮的小花妖。

蚩離君不在,我夜瞳貓妖,橫掃五山無敵手!所有妖怪見了掉頭跑,每天窩在家裏閑得蛋痛,總想找點事做。聽說南山有神鳥畢方名紅羽,身手甚是了得,砍了和我喝過酒的白山兄弟。大夥兒回來這般那般一說,言詞裏皆是鳥比貓強,勾起我不服輸的心態,便打包魚幹,千裏迢迢跑去南山,找畢方鳥單挑去了。

畢方鳥會噴火,就像網遊裏的法師,發怒起來燒幾個山頭都不帶眨眼,比範圍法術還廣。

我作為類似刺客的近戰職業,皮薄敏高,越近越能發揮威力,給克製得死死的。

再扣掉神鳥隱藏職業,高級門派發放神裝的屬性加成,操作者因失戀被打擾,超水準爆發怒火等因素,加加減減算下來……這一戰,我輸得很慘。

尾巴冒著煙,全身的毛給燒焦了大半,耳朵糊了,骨頭斷了七八根,爪子折了,拚著最後的氣力,從火海逃生,打回原形,倒在路邊再也動彈不了。妖力一時半會沒法複原,別說偷雞摸狗,就連老鼠都沒法抓。

“肚子好餓……”我餓得都有點彌留的幻覺了,腦海裏浮現的都是烤雞、燒魚、羊肉片還有熏肉幹。對所有妖族而言,饑餓的痛苦比禮義廉恥高。我左右回望,發現周圍沒認識的妖怪,不怕被大家看到丟臉,就狠下心腸,丟下自尊,效仿普通的小貓,忍著斷骨火燒疼痛,掙紮著起身,往前走了兩步,睜大水汪汪的大眼睛,對著周圍提著魚幹跑過的人群,盡可能嬌嗲嗲地叫了聲:“喵——”

“哪來的賴皮貓?”路過的衣著光鮮公子,嫌惡地用扇掩鼻,往後退了兩步。

提著鹹魚經過的大娘,往旁邊閃了閃,嘀咕:“什麽醜八怪?”

不懂事的孩童拎著石塊,尖叫著圍上來:“看!有好玩的!”

他們的母親在後麵提醒:“別弄髒了手,待會要用飯的。”

我不管人身還是貓身,都長得漂亮,幾時見過這陣勢?幸好身手雖遲鈍,本能猶在,忍痛轉身跑了幾步,鑽去牆角狗洞裏,直到天黑才敢出來。明亮的月光下,我舔了半天皮毛,去平靜湖邊,臨水對鏡一照,差點把自己嚇了一跳,水裏那個大小眼歪耳朵沒皮毛的醜八怪是誰啊?!

人情冷暖,沒毛的貓是沒人養的。

嘰嘰喳喳的老鼠,結隊從我麵前穿過。

我有心要抓,奈何身子痛得沒法去追。

老鼠們也不肯乖乖洗幹淨跳到我嘴邊來。

我餓得大概快死了……

迷迷糊糊中,湖邊起了陣陣漣漪,草叢中有陣陣悉索聲,一根棍子往我身上戳了戳,見我沒動,又用力地戳了戳,我不耐煩地抖抖耳朵,抬頭望去。月色裏站著個衣著襤褸,腳踏破鞋,背著背簍,臉上纏著大塊灰布的乞丐,渾身都破舊得不成樣子,隻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明晃晃的漂亮。

他見我還活著,便放下棍子,走過來,拾起丟進背簍。又用葫蘆裝了點水,一瘸一拐地走進深山的破廟裏,生了堆火,架上個破口的瓦罐,燒起水來。

我聽說中原南邊,有吃貓的壞人。但我現在所處的洛陽,地處中原,除饑荒年份外,還沒有這種混蛋,這乞丐八成是餓瘋了,見肉就想吃。結果堂堂黑山之主,沒死在畢方鳥手上,倒死在乞丐腹中,簡直荒唐笑話!早知如此,我就不應該腦殘,隨便去找畢方這種克我的神鳥挑戰。

天下沒有後悔藥。

貓死前都要離開故裏,不讓熟人看見。洛陽風景秀麗,也算是好歸屬。

隻是天下好魚還沒吃遍,讓我死得有些懊悔。

乞丐燒開了水,從貼身小布包裏找出些花椒和鹽,放進去調味,待沸騰後,盛出半碗,嚐嚐味道,然後丟了幾塊幹淨的破布進去洗,我看得莫名其妙,貓煮破布的味道好吃嗎?

“乖乖的,不要動,”他綁住我四肢,找出把小剃刀,三下五除二,把我身上燒焦的毛統統剃掉,用放至半溫的鹽水清洗傷口,鹽入傷口,痛得我聲聲慘叫,要不是沒妖力,四肢被綁,非得撓他個滿頭花不可。痛得我眼淚都快出來後,他總算放開我的爪子,從背簍裏拿出點草藥,搗碎後塗上我的患處,清涼的感覺,壓住火燎的痛楚,讓我心裏舒服了許多。他再用布條把傷口綁上,然後拍拍我的腦袋說,“小貓咪,堅強點。”

肉到手不吃,倒給肉治傷?此人定是個傻的。

我懸著的心瞬間鬆了下來,好奇地打量這個傻瓜乞丐。

他見我精神好轉,拿出水和窩頭,分了一小半給我吃,窩頭的味道比肉差遠了,粗糙難以下咽,為了活命,我硬著頭皮啃,死命往肚子裏塞。可惜作為妖怪,我的食量比普通貓大多了,吃完小半個窩頭,我就咽著口水,死死盯著他手上細嚼慢咽才吃了兩口的窩頭,用睜不開的右眼給他拋媚眼,做暗示。

傻瓜乞丐讀懂了我的暗示,乖乖地把剩下的窩頭送上門來,自己的肚子倒是叫了兩聲。

我對他的識情知趣很滿意,決定留在他身邊養傷。

至於報恩?有我這種貌美如花,強大彪悍的妖怪呆在他身邊,將來還不一口吃了他,就是報恩!還想要什麽好處?

2

人類很畏懼妖怪,發現妖怪出沒,懦弱的掉頭就跑,厲害的上前砍殺。

我不確定傻瓜乞丐的精神承受能力,在養傷期間,沒敢暴露自己的身份。隻是坐在他的竹簍裏,悄悄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傻瓜名叫蘇仲景,瘦弱文靜,他每天早上都在辰時起床,用樹枝在沙盤上寫寫畫畫。我那時還不識字,看不太懂,隻覺得他嘴裏念叨著些莫名其妙的經文,有些神叨。約莫寫了大半個時辰,市集開門,傻瓜乞丐就會拄著拐杖,帶上鬥笠,帶上我,磕磕絆絆地走去北市的角落,支個小攤子,擺上筆紙,替人讀書信寫書信。

蘇仲景的聲音很好聽,絲絲柔柔,就好像最動聽的搖籃曲。我喜歡在他的讀書聲中入睡,可是這樣的機會很少。因為在北市擺攤寫信的讀書人不少,競爭很激烈,雖然他的字寫得挺端正,態度也很溫和,可是找他寫信的人很少,對他丟石頭的小孩卻很多,大閨女小媳婦見了他更是調頭走。每天下來隻有實在給不起錢的人家,吝嗇地給幾個銅板,讓他幫忙讀讀家書或是寫幾個字,他也不在意。唯獨寫字攤旁邊賣窩頭的大娘,心地善良,如果見他一天下來接不到生意,總是會塞個窩頭給他回家填肚子。他則免費幫大娘三年前派去守邊關的兒子寫信念信。

人類是貪小便宜的種族。明明價格便宜,服務態度好,為什麽生意不好?

我琢磨了許久,覺得問題出在他的容貌上。

常年吃不飽飯,蘇仲景很瘦,我晚上趴在他身上睡覺取暖的時候都能感到條條觸感分明的肋骨,他有條腿有些瘸,走路的姿勢不太好看,更重要的是他全身上下都有火燒過的痕跡,包括臉上,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鼻子歪了,嘴角也斜了,就剩下那對漂亮的眼睛還保持了原來的風貌,整體上比我被燒糊了的時候還醜。要知道人類喜歡欺負弱者,連被燒焦的貓都嫌棄,何況醜八怪同類?蘇仲景的長相在他們的眼裏,非常駭人,就算他永遠戴著鬥笠,臉上蒙著破布,依舊會被強大的人欺負嘲笑。

我倒不會因此嫌棄他,畢竟妖族個個貌美,區區渺小人類,身上連根貓毛都沒有,不管是翩翩貴公子還是路邊醜八怪,對我而言都是一樣的。反而兩人都經過火燒之苦,讓我對他有點同病相憐的感情,可憐他吃不飽穿不暖的生活,決意等傷好後就幫上一把,讓他吃飽肚子。

妖族痊愈速度很快,我忍耐了半個月窩窩頭,雖然妖力還沒恢複,但外傷大部分好了。我趁蘇仲景認真擺攤的時候,偷偷離開竹簍,跑去附近的燒雞店,指使幾隻小老鼠在店內逃竄,趁老板娘尖叫一聲,離開攤位,找東西去打老鼠之際,叼起一隻最肥大的燒雞,掉頭就跑。趁沒人發現,塞進蘇仲景的竹簍裏,埋在他給我做窩的稻草裏,隻等回去給他一個驚喜。

接下來的熱鬧很精彩。

小氣的燒雞店老板發現燒雞不見了,罵罵咧咧,抽了老板娘一個耳光,說是饞嘴的婆娘在偷吃。

老板娘跳著腳,指天發誓說自己是清白的,然後又罵對方吝嗇成性,她嫁進燒雞店都沒吃過幾次雞什麽的。兩個人扯皮不清,越爭越凶,最後當街打架,打得衣襟淩亂,釵環亂散,老板氣勢洶洶要休妻,老板娘哭哭啼啼要上吊,整條街都沸沸揚揚的,無數人擠著看熱鬧,我趴在竹簍上看熱鬧,看得開心死了,隻恨不得變成人去鼓兩下掌。

蘇仲景似乎對熱鬧不感興趣,他見生意沒法做了,歎了口氣,用賺的兩個銅板,和隔壁大娘買了兩個窩頭,然後收拾東西,想早點回去。

多了一隻雞,竹簍的分量重了好幾斤,是瞞不下去的。

我用爪子將稻草扒開一個角,讓他看看肥厚的雞腿。

蘇仲景看見好吃的,整個人都愣了。

我自認偷吃神技天下無雙,對他得意地叫了一聲,以示炫耀。

“是你偷的?”蘇仲景可能高興壞了,他沒有笑,傻愣愣地問我。

我得意地豎起尾巴,再次叫了一聲,暗示他可以晚點再崇拜本貓,快點撒丫子跑人,把竹簍搬回去開吃才是正經。

可是,我萬萬想不到的怪事發生了。

蘇仲景一手抱著我,一手從竹簍裏將燒雞拿出,在眾人因嫌棄而讓出的道中,來到還在吵鬧哭啼的燒雞店兩口子麵前,將燒雞遞上,用他永遠波瀾不變的聲音,輕輕解釋:“對不起,讓您夫妻失和了。雞是我家貓偷的,多少錢?我會賠你們。”

“喵嗚!笨蛋!找死!”我氣急敗壞,狠狠咬了他一口發泄。

燒雞足足有四五斤重,我貓型體重不過七八斤,按正常貓的力氣來算,怎可能叼起那麽重的雞?

誰信是我偷的,誰就是傻子。

果不其然,老板一巴掌甩去蘇仲景的臉上,罵罵咧咧道:“你哄小孩呢!就你帶著的這隻癩皮貓,能叼得動雞?明明是你偷了,還想嫁禍給貓!”

老板娘一口唾沫吐出,指著他鼻子罵:“比鬼還醜的混賬,看你就不是好東西!果然手腳不幹淨!差點害得老娘被休出門!”

蘇仲景被打得臉色發白,一邊退一邊道歉:“對不起,我會賠,一定賠。”

“你有個屁的錢!”老板越罵越凶,卷袖子,抄擀麵棍上前,狠狠痛揍,“就你這不要臉的乞丐,哪來的錢?”

老板娘在旁邊助陣:“把那醜貓砍了!把人送官府!”

群眾跟著起哄,紛紛支持把他送官,讓青天大老爺好好治理這扒手。

蘇仲景無從辯駁,體弱力薄,很快身上就挨了好幾下,他沒有還手,試圖辯解,偏偏這事來得玄妙,道歉無從說起,怎麽解釋都很蒼白,於是很快被打得翻倒在地,渾身青腫交加,血跡斑斑,卻咬著牙把我這罪魁禍首護在懷裏,牢牢護住,不讓棍子落在我身上來。

“貓兒不懂事,我沒看好它,對不起……”他抱得很緊,把我勒得有些疼。

偷吃多年,我從未經曆這麽大的失敗,全身血都往腦袋上湧,臉皮陣陣滾燙,心裏對蘇仲景恨其不爭,連個燒雞都護不住,也恨嘲笑的圍觀群眾,一個個眼珠子都不知道長在哪裏去了,更恨那對不明是非亂揍好人的夫妻,若不是妖力不足,非變回妖身,給這沒用的家夥一巴掌,再狠狠抓死這群不要臉汙蔑人的王八蛋。

還是賣窩頭的大娘心地好,見勢不妙,上前勸了兩句:“大家別急,有話好好說,這孩子心眼不壞,大概是被嫁禍了。”

她算什麽身份的玩意?自是說不上話。眾人不依不饒,非要送官查辦,大娘縱使同情想幫忙,奈何她不但沒錢,聽說家裏還有三個孫子,比起遠近親疏,還是孫子要緊,隻好偷偷縮了縮頭。

蘇仲景這沒用的窩囊廢,被打得鼻青麵腫,差點暈厥過去。我看不過眼,從他懷裏跳出,一爪子撓向不依不饒還在打人的燒雞老板身上,撓得他尖叫一聲,抱著小腿跳起,上麵是三道長長血痕,他捂著傷口,罵得更凶了:“偷雞不成!還縱貓傷人!”

天底下哪有能指示貓幹活的笨蛋?這話把大夥都逗樂了,就連彪悍老板娘都停住罵聲,揪了把老板的耳朵,不準他亂說話丟人,然後自個兒上前,提著擀麵棍道:“我也不為難你,燒雞二十文錢,貓撓傷人,這傷勢……再賠個半吊錢好了,再加上我們夫妻因你吵架,也得賠上些許錢,你今天拿出一吊錢就讓你走,否則就見官去!”

我在黑山坐擁金山銀山,哪將這區區一吊銅錢放在眼裏?可惜黑山離洛陽甚遠,我現在跑不動路,沒法取而已。眼看好不容易抓住的仆人要入獄,以後沒人照顧,不由暗暗擔憂。

蘇仲景猶豫了許久,終於從懷裏取出塊小小的溫潤玉扣,依依不舍道:“我用此物抵價,日後贖回。”

“就你這窮鬼還有好東西?”老板半信半疑接過,忽而尖叫起來,“這麽好的玉扣,你該不是偷來的吧?上麵還有字,是‘蘇’家的東西,該不會是城南蘇家?可是,蘇家,蘇家……”

蘇仲景尷尬極了,低頭道:“在下姓蘇。”

我不知蘇家到底是什麽東西,暗暗疑惑中,卻見滿街目光變了,有些是同情,有些是憎恨,有當鋪掌櫃急忙走出,厚道主持公道:“算了,蘇家也挺可憐的,蘇家老太爺當年也是好人,發生那樣的事,誰都不想。這孩子八成是餓極了才會淪落至此。這玉扣做工不錯,死當也值得三四吊銅錢,我取一吊銅錢與你,再給三吊銅錢蘇公子,吃頓飽飯,留待日後生計吧。”

我在人間也呆過些時間,見識不少,這樣的美玉,這樣的雕工,死當至少值五兩銀子。

可惜北街住著的人都是平民百姓,隻對銅錢銀子敏感,對古玩玉器一竅不通,見此情景,紛紛誇當鋪掌櫃往日刻薄,今日難得疏財仗義,可見天良未泯。

蘇仲景得錢,逃出生天,他麵如死灰,不願相爭,默默抱起我,裝起背簍,轉身離去。

我見事情已了,趕緊從背簍跳出,叼起地上那隻燒雞,頂著所有人睜得比銅鈴大的眼睛,敏捷地跳回背簍,然後死死抱著燒雞不鬆爪。蘇仲景與我對峙半刻,經過我貓爪子撓人的暗示,那呆板的木頭腦子猛然開竅,想明白賠了錢的燒雞應該屬於我們,終於沒再犯傻,乖乖地將雞裝上,走了。

我們漸行漸遠,背後猶有聲聲議論。

“媽呀,還真是貓叼的。”

“這貓是神貓吧?哪來那麽大氣力?”

“冤枉了蘇公子。”

“原本富家子弟,落到這地步,真是可歎……”

3

回去破廟的路途很遙遠,我抱著燒雞,越聞越餓,終於撐不住,撕下一塊肉,搶先開吃。香噴噴的雞肉入肚,越吃越餓,越餓越吃,我吃了一塊又一塊,吃到回去,蘇仲景將我從竹簍裏拿出時,肥大的燒雞隻剩下雞頭、雞屁股和一隻雞翅膀了。麵對仆人挨打挨罵,還賣了心愛之物換來的食物,就留下這點殘渣,饒是臉皮厚似我,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趕緊用爪子洗洗臉,深深埋下頭去,琢磨著找點什麽回來代替。

“這貓……胃口可真好啊,”所幸,蘇仲景注意的地方和我想的不一樣,他抱起我,戳戳肚子,極其驚訝道,“肚子居然還沒撐壞?”然後憂鬱地對我說,“小黑,你以前是大戶人家的貓吧?這麽能吃……現在的我可不好養,隻能盡力而為了。”

小黑?小黑是什麽?莫非是黑山山腳獵戶養的那頭大黑狗?

我遲疑了約莫半刻鍾,終於發現他在說自己,當場暴走,跳起來給他手背兩爪子,粗魯地口吐人言,罵道:“你才小黑!黑你個熊!”

“貓……貓會說話?!”蘇仲景抱著被抓傷的手背,用癡呆的目光看著我。

我氣急敗壞,腦子犯抽,一時覺得對笨蛋掩飾身份很累,而且對他的行為處事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感覺,決意好好教導。也不管他要還是不要,就從各類偷搶拐騙的高超技術和險惡人間生存要領開始講課,整整說了大半個時辰,看他還是不太開竅的樣子,幹脆豎著尾巴,宣布自己九千年來第一次大發慈悲,忽略他卑微的人類身份,允許他留在身邊,被我罩住,學習生存技巧,以報燒雞之恩。

蘇仲景還想解釋:“可是……”

我怒毛衝冠:“可是什麽?本貓是黑山之主!身份高貴!還不配做你主人嗎?”

蘇仲景依舊囉嗦:“我不要偷東……”

我彈出爪子,耀武揚威:“再廢話就把你吃掉!”

蘇仲景乖了。

我罵了半天,肚子又餓了,氣焰稍息,拿出在黑山指點手下的氣勢,讓他去鎮上買些白米油煙,買個好鍋,再把雞骨頭和雞翅膀放進去,熬一鍋雞粥,填滿肚子。等他連滾帶爬跑了很久後,我忽然想起,他知道我是妖怪,或一去不複返怎麽辦?要是更狠心點的家夥,被妖怪欺負後直接找法師道士,趁我虛弱,集體來殺,弄點妖骨妖皮拿去賣錢,也不是筆小數目。

太陽漸漸西斜,月亮緩緩東升。我占據黑山為眾妖之首,囂張跋扈慣了,總是忘記現在的處境,容易衝動行事。如今心裏各種擔心害怕,偏偏蘇仲景還沒有回來。破廟外麵蟋蟀齊鳴,開始孤單幾聲,後來此起彼伏,吵鬧得貓無法靜靜思考。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狼嚎,在慘淡月色下,樹林裏處處都是陰謀的氣息。

我爬起來身,用所剩無幾的妖力,準備在廟裏布個鬼打牆陣法,牽製住敵人的行動,然後找地方躲藏。

我已有好多年不做這種低端的工作了,正在努力回憶陣法怎麽畫,蘇仲景回來了。他臉上掛著汗珠,草鞋早被跑破,腳趾上掛著幾滴被草叢劃出的血珠,左手拿著一包米,右手提著一塊肉,背上的竹簍裏還傳來陣陣腥氣,裏麵裝的是一條大魚。我愣愣地看著他,他麻利地將東西統統放下,生火做飯。兩個火堆,一個烤肉,一個熬魚粥。然後他拿出更好的傷藥和白布,替我換去身上的繃帶,道歉道:“那個玉扣是家母的遺物,猶猶豫豫,一直舍不得賣掉,害你跟我受苦了。以後我會努力工作,努力掙錢,好吃的都給你,你不要偷東西好不好?”

我警惕地在他身後觀察許久,沒發現有跟蹤收妖的家夥,遲疑地問:“你為何不生氣?”

蘇仲景反問:“我為何要生氣?”

我結結巴巴道:“我在欺負你……”

蘇仲景摸摸我的頭,溫柔道:“嗯嗯,你很好,是頭好妖怪。”

“胡說八道!”妖怪被人類誇獎是丟人現眼的事情,我頓時急了,“誰是不要臉的好妖怪?!我可是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黑山之主!”

蘇仲景搖頭道:“你是貓,遵循的是妖道,與人類善惡是非相差甚遠,有些事我不應苛責與你。你是個妖怪,這些日子跟著我連續吃了幾天窩頭,根本填不飽肚子,卻忍住沒把我一口吃了。今天搶的燒雞,本可以去角落偷偷吃完再回來,偏偏把雞拿去我的竹簍裏,是想和我一起吃。而且,你剛剛發脾氣罵人,其實是在關心我,擔心我懦弱無能,難以在世間好好生存。”

我怒:“你想太多了!我留下來,純粹是因為你好看,待在帥哥身邊比待在醜八怪身邊強!”

蘇仲景的模樣比我宣布自己是妖怪時還吃驚,他摸著自己受傷的容顏,不敢置信地問:“我好看?”

“那是相對凡人而言,”我鄙夷,“比起黑山妖怪們的美貌,還是差遠了!”我對這個話題不予置否,轉身去看他放在烤架上的肉,香噴噴的,似乎挺好吃。

蘇仲景追上來問:“你不覺得我長得很可怕?”

“比起五千年前霞山那條黑心爛肺的混賬蛇,你哪裏可怕了?”想起蚩離君原身那兩個腦袋渾身鱗甲的模樣,我就打寒顫,連帶著他變成人的模樣我也不喜歡。

蘇仲景開始傻乎乎地笑,嘴角幾乎咧到耳根去了,還喃喃道:“也是,你是貓妖,審美不同,自然不會討厭我,怪不得你願意留下來陪我,和我做朋友。”

“什麽朋友?‘人妖不兩立’這句話聽過嗎?妖怪和人類做朋友,會被嘲笑三百年的!”我見他自作主張確立了朋友關係,覺得麵子丟大了,趕緊冷嘲熱諷,“你的身份是仆人!人類統統都是討厭的家夥,給點顏色就開染坊!我一時半會沒走,是因為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家夥服侍,別亂攀親戚!過幾天,等我的傷勢好後就走了。”

“你要走?!”那瞬間,蘇仲景那雙歡喜的眼睛沉寂下來,就像漫漫黑夜裏兩顆最孤單的星星。我忽然發現他的年齡在人類裏麵不過十六七歲,他讀過書,可是殘缺的身體剝奪了他科舉考試的權力,醜陋的麵容半夜出門都被人以為碰到鬼,無論走到哪裏都不受人類待見的他,性格還內向不太擅長和人辯駁的他,獨自居住在這荒山裏的破廟不知多少年,沒有家人,沒有朋友,隻有那座泥雕的菩薩像,永遠沉默地陪著他。

這世上,處處都是慘事,比他更可憐的人我見過很多。

可是蘇仲景不同,他以為我說的好看是指外表,其實我說的好看是指靈魂。

我遇過很多像他一樣身殘麵毀、窮困潦倒的人類,他們不是憤世棄俗就是絕望痛苦,可是蘇仲景的臉上沒有對自身遭遇而產生的怨恨,他無欲無求,隨遇為安,不管是挨罵還是挨打,殘酷的生活都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反而塑造了他強大的心。透過難看的容貌,我能看見他的靈魂,幹淨清澈得就像被藍天倒映著的湖泊,那是比寶石還耀眼的美麗,讓人挪不開視線。

這是全天下最美麗的靈魂,若得機緣,必能成仙。

塵世中,許多達官貴人,妄想成仙。有些手眼通天之人,經過精心安排,也能認識妖界天界的人物,求得機緣,他們才發現自己的靈魂早在鑽營與權勢中變得汙濁,濁得無法讓攀登天界的雲朵承受。而許多靈魂清澈的人,卻因為沒有野心,混跡田野,很難被慧眼識珠的仙人發現,故機緣難得,難以登天。

修仙是個怪圈,想成仙的不能成仙,能成仙的無人發掘。

蘇仲景就是一顆能成仙的滄海遺珠,世人隻看皮相,將他錯過。

我是妖怪,和天界沒勾結,也不舍得用魔道汙了那麽美的靈魂,很是遺憾,卻無能為力。

蘇仲景這些年來很難交到朋友,我脾氣雖爛,說話喜歡冷嘲熱諷,還喜歡耀武揚威地說自己在黑山的威風史,但畢竟能蹲在他身邊,聽他說話,陪他說話;而且我從不歧視他的外貌,對他的處境也不怎麽在意,說罵就罵,說打就打,這些妖怪的豪爽行徑,反而讓很討厭被同情的他歡喜,並引以為知己;除了不肯偷東西外,對我幾乎百依百順,隻差沒把心肝挖出送我下酒。

嚐過蜜糖,怎願再喝黃蓮?

有人陪伴,總比一個人強。

蘇仲景明明舍不得我走,卻沒有強留,還幫我打包了行李和幹糧,方便隨時偷溜。我卻是喜歡和人唱反調的家夥,越是不準我走的人越是留不下我,遇上個無所謂我走不走的家夥,我心裏反而沒有負擔,能安心留下來。更何況我欠他救命和十幾頓飯的恩情,雖然口頭上說不在乎,心裏還是有點在乎的。覺得就這樣丟下這個沒用的家夥,很過意不去,再加上妖力沒有恢複,若回去黑山,唯恐被窺視我地位的妖怪們發現,對我痛下殺手什麽的,左右思量,權衡利弊,我還是留下來,呆在他身邊,隻是沒有言明什麽時候會走。

4

玉扣換的幾吊錢在我的旺盛的食欲麵前不經花。縱使蘇仲景很努力地一省再省,還是花完了,我的金銀在黑山,為防有壞心眼的妖怪要趁我傷勢來取性命,暫時也不方便回去拿。洛陽是天子腳下,天界監管甚嚴,留在這裏的妖怪都是安分老實的種類,規規矩矩做著生意,很少互相欺負,遇到事情需要爭執,自有妖怪地頭蛇調節。這種和諧的環境,也很適合我養傷,於是我決定留在洛陽,直到傷好。

放棄這個沒用仆人,換個有錢仆人,對我而言,不算太難。

可是比起那些思想陰暗,手段狡猾的人類,我寧可呆在他這種靈魂幹淨的人身邊,起碼不需要琢磨會不會被暗算,出賣什麽的。他支攤子寫字的時候,我就躺旁邊曬太陽,聽著他的讀書聲,會有整個世界都安詳的錯覺。

偶爾我會跳上巷角的圍牆,聽三姑六婆們的八卦,收集情報。

蘇仲景不太喜歡說自己過去的事情,可惜他前些日子被人察覺了身份,成為最近的熱門話題。我東湊湊西聽聽,也大約了解了整個事件的概況。

五年前,洛陽蘇家也是個名門世家,太爺爺德高望重,走時風光大葬,宗族紛紛前來觀禮。未料,守靈之夜,仆人瞌睡,沒留意燭台,半夜不慎起火,當時正是秋高物燥的時節,火勢順著木製房屋的房屋蔓延,眾人從睡夢中驚醒,待要救火時已無法撲滅,釀成慘劇,半座洛陽城被焚毀,許多人家破人亡,死在火中。蘇家處火海正中,更是逃亡不及,努力搶救,卻幾乎滿門滅絕,唯年方十二的蘇仲景住在靠池塘的屋旁,被義仆帶著往外逃,兩人都被燒傷,義仆死了,他雖活著,但原本一個天資聰穎,前途無可限量的讀書人,卻被火燒得麵目全非,在科舉考試必須全人的時代,再無前途可言了。

火災起因在蘇家,禍及諸家,損失巨大,官府責令賠償。

蘇太爺詩書傳家,素來積德,也不知為何會有此大災。蘇家宗室為免牽連,竟搶先一步,毫不留情地找出各種理由,將蘇仲景父親的分支逐出族譜。受災群眾對蘇家恨之入骨,蘇仲景年紀雖小,也懂禮義廉恥,他以弱冠之身,為蘇家當起責任,變盡家產田莊,竭盡全力賠償眾人,然後不知所終。所有人都認為他不會傻得把家產全交出,至少還會留著些體己銀子,遠走他鄉過活去,卻不知他真那麽傻,落得身無分文、寄居破廟、賣字為生的下場。

原本是有錢人家的讀書郎,除了滿肚子的酸腐書,還能有什麽一技之長?

蘇仲景唯一擅長的就是讀書寫字作文章,可惜生意慘淡;想去貨棧幫忙運東西,可惜別人看他那風吹就倒的身子骨,個個都不想要;他自己想搬個大包,才走了三步路就栽倒,幸好貨棧老大還不算黑心,丟了十個銅板給他算是醫藥費。

“還是用偷的吧。”我第四十二次熱情建議,“剛剛踩過點了,城西有家布莊,看起來生意不錯,偷偷拿他們幾十兩銀子,不會被發現的。”

蘇仲景早已放棄從道德上教育我,改從實際出發:“布莊失竊會報案,大家都知道我是住在破廟裏的窮人,忽然有錢大魚大肉起來,會怎麽想?到時候再查出贓款來,就得去監獄裏吃牢飯了,牢裏的老鼠可不好吃。”

天界監管太嚴,妖怪們生活在太和諧的地方,也不好混飯啊。

我鬱悶……

最後,我堂堂黑山之主,唯一能做的就是跑去池塘邊抓兩條魚改善生活了,幸好蘇仲景聰明,烹飪很有天賦,經我指點,學習烤魚的手藝進步神速,很快味道就弄得有模有樣。雖然每天吃魚也不是不能活,但以我挑剔的飲食習慣,連續吃兩個月,龍筋鳳髓都會膩。於是我再次提出個建議:“明天就是集日,聽說還有社戲,據說北市上有不少賣小吃的攤子,不如我們也開個賣茶水和烤魚的攤子,無本買賣,能賺幾個銅板就算幾個。”

“這主意不錯,”蘇仲景想了想,又抑鬱道,“就我這張臉,往烤魚攤旁一站,誰都吃不下啊。”

“看來還是得本貓出馬了。”我的傷口已經愈合,皮毛長出半截,睜不開的右眼和歪了的耳朵也好了,妖力恢複部分,不再是最初那醜八怪模樣。我從貓窩裏爬出來,弓著身子伸了個懶腰,念動化形口訣,變作人形,摸摸耳朵,抖抖尾巴,感覺甚好,然後斬釘截鐵對蘇仲景說:“我來賣魚,你來烤魚,我就不信他們對著那麽漂亮的妖怪,吃不下三條魚去!”

蘇仲景手裏拿著的烤魚叉子,落火裏了。

我見那魚是快熟的,趕緊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怒斥:“幹什麽?沒見過妖怪變人嗎?”

蘇仲景還在發愣。

我德高望重地教導他:“少見多怪就是指你這種人!告訴你常識啊,妖怪隻要修煉三百年就能變人身了,不過變成人身好不好看,得看妖力大小和種族,變完後很難更改,除非用幻象再給人身披個軀殼。我是九千多年的妖怪,化形的時間又比較晚,所以¥#%@#¥%……”我年齡大,曆史過於厚重,後麵跑題到什麽地方去,連我自己都忘了……

在我開始說起當年拳打老虎爪踢鱷魚的威風史時,蘇仲景的臉開始漲紅,紅得都快滴出血來,他磕磕絆絆地開口了:“我……我沒想到你是母……女的。”

住一起那麽久,連公貓母貓都分不清,他活該羞愧死!

我往死裏鄙視他。

不知為何,他意識到公母有別後,迂腐本性再次發作,不肯給我屁股上換藥了,也不準我睡他肚皮上,可惜他買不起暖爐,被我暴力鎮壓這人體暖爐試圖消極怠工的惡劣行為。

第二天,我們起了個大早,蘇仲景叮囑我變成人形不要太過漂亮,然後背著迷迷糊糊直點頭的我去趕集,在北市找了塊普通的位置,將剩下的錢交了保護費,在一個賣酒水的大叔旁邊,支起了烤魚攤子,待烤魚香飄的時候,我才悠悠然醒來,打著哈欠,去沒人的角落變回人形,提起精神,吃完早點來攤子前,讓蘇仲景帶著鬥笠埋頭烤魚,自己來招呼賣魚。

我的壞脾氣在妖族裏是排得上號的,我的美貌在妖族裏也是排得上號的。

人類是對外在美沒抵抗力的種族。

於是,美女賣魚,萬眾矚目。我偶爾拋個媚眼,也不是很在乎被人吃點小豆腐。結果不管是大爺大叔大哥還是小弟,排著隊撲來,統統都要買一串。買完一串再買一串,死賴在攤位前就是不肯走,有個胖子整整吃了二十串魚,差點撐死當場,有些帶媳婦出門的,也蠢蠢欲動,當場爆發家庭大戰,導致所有大娘大嫂小娘子都對我怒目而視,“狐狸精”不知罵了多少聲。我和狐妖關係好,不在乎她們罵。隻覺得初次做生意就大獲成功,實在太有成就感,得意忘形之餘,不顧蘇仲景反對,把價格往上調了兩倍,還是供不應求。

場麵太盛大,我銅錢收得手發軟,幹脆把附近鄉村來趕集的人賣的魚啊雞啊什麽都收購下來,還買了不少羊肉,開發出烤雞、烤羊肉串、烤魚、烤地瓜等多個品種,統統標高價賣。

大夥對我身邊有男人很憤怒,可是再看看蘇仲景的臉,怒火又全下去了。有聰明的,收起嫌惡,和他套近乎,流著口水要打聽我的資料什麽的。

蘇仲景早覺得不對,膽子又小,從開鋪到現在,好幾次偷偷湊到我身邊,小心道:“別賣了,我們走吧。我讓你化身個普通女子,沒想到你這幅模樣出來,實在美貌過頭,太受矚目了,這樣不好。”

“普通女子哪有那麽好生意?我對人類劣根性可是了解得很,”我習慣了變成人身後受各種矚目,從不放在心上,反問,“你擔心這個擔心那個,有錢掙,為何不好?”

他又紅著臉,結結巴巴不知如何形容,直說:“壞人很多,會倒黴。”

“呸!”我抱著能換很多好吃的大把銅錢,鄙夷他,“這也不好,那也不好,怪不得你要受窮!難得本貓打架厲害,做生意也是天才!難道天天吃魚餓肚子就好了?”

蘇仲景急得滿額是汗,偏偏我又是不愛聽人說話的家夥,他隻能妥協。

我拍著肩膀安慰他:“賺了錢,分你一半,咱們天天吃好的。”

蘇仲景歎了口氣,滿麵憂色。

日進鬥金,傍晚,有輛刻著飛鴻花鳥的雙輪馬車,帶著無數家奴豪仆,緩緩停在北街路口,綴著精致繡花的簾幕下是個佩珠玉穿綠袍的年輕雄性人類,長得還算俊朗,就是眼珠子朝我看來,露出驚豔之色,然後挪不動了。

他長得雖好,可是虛假表麵下散發著不好氣息,甚至比街邊來騷擾的小混混更讓我惡心,連話都不願意說,拉過蘇仲景,收好裝錢的包裹,打開他阻攔的扇子,轉身就想走。

綠袍男子見我態度惡劣,似乎誤會了什麽,臉色也不太好,待看見蘇仲景,忽然又是一頓,打開扇子,皮笑肉不笑地問:“是蘇兄嗎?五年前在學堂一別,真是好久不見了。”

蘇仲景歎了口氣,挺直胸膛,不卑不亢地行了個士子間常用的禮節道:“周兄,家中有要事,不便久留,還請見諒。”

綠袍男子趕緊還禮,言詞謙虛,語氣卻透露出一陣陣的惡心:“當年楊先生講課,蘇兄年紀雖幼,談吐不俗,做的詩詞還奪了魁首,楊先生誇你才學過人,心思敏捷,大有前途,叮囑要不急不躁,好好備考,當入翰林為士。像我這種不成材的,就知道花天酒地,被他罵了一頓,回去挨了父親好一頓痛揍。往事曆曆,猶在眼前,不知現在蘇兄高才,現在在做什麽?說來讓小弟學習學習。”

同為名門之後,天天偷懶的小霸王借著家族之力,飛黃騰達;認真讀書的乖孩子不但不能參加科舉,喪親失故,就連溫飽都無法維持。兩人際遇,如同雲泥。多年後再次相遇,綠袍男子這番問話,讓蘇仲景無地自容。

蘇仲景脾氣好,沒有發火,隻是淡淡地說了句:“天行健,苦磨練,君子以自強不息。”

我忽然想起破廟裏還有幾本破書,他每天空餘時間就在沙盤上用樹枝寫寫畫畫,約莫是在背誦自己學過的文章。偶爾還會停在學堂外,偷偷聽學子們讀書,然後回去統統背下來,抄上無數次,直到熟悉為止。就算身軀殘缺,不能科舉,他也不願意丟掉學識和本性。

綠袍男子不依不饒,嘲笑道:“莫非你落到這地步,還真認為人皆可以為堯舜?”

蘇仲景想想,說:“身居卑微應憂國,君子之義不敢忘。”

綠袍男子幾乎笑出眼淚來了:“區區一個瘸子,還敢提憂國?”

蘇仲景淡然道:“周兄,你失態了。”

笑聲嘎然而止,綠袍男子死死地盯著他,有些怒意。

我雖聽不懂他們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但意識到自己的仆人被欺負了。

堂堂黑山之主罩著的人,是區區一個凡人可以羞辱的嗎?我五百年沒來人間,本來就生疏的人情世故記不太清楚,平時又作威作福,鄙視人類慣了,就算皇帝也沒太放在眼裏,何況是個沒天命的渺小家夥?於是,我勃然大怒,憤然掀桌,忽而想起不應該給蘇仲景添仇人,硬生生咽下怒氣,便黑著臉去收拾燒烤攤,邊收拾邊嘀咕:“好貓不和惡犬計較,將來再收拾。”

我忍氣忍得尾巴尖都疼了,磨著牙隻想咬人。

綠袍男子打量了他好幾眼,拂袖而去。

經此一事,我新鮮感過去,覺得做生意很麻煩,而且手上賺了幾個錢,蘇仲景給我變著法子弄好吃的,就懶得出攤賣東西了。蘇仲景倒是在集日裏去賣了兩次,奈何沒有美貓招牌,生意一落千丈。幸好他手藝不錯,有些嚐過味道覺得好吃的食客,也會回頭光顧。有些仰慕我的男子跑來和他打聽我的下落,他隻說和我不熟,隻是偶遇好心幫忙的人而已。大家不信,四處查探,甚至偷偷跟蹤他回家,奈何查來查去沒有下落,隻得作罷。

我趴在他的竹簍裏,深深地打了個哈欠,努力舔新生出來的貓毛去了。

5

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風平浪靜,就連老鼠都不惹事。

人在江湖混,靠的不是拳頭是交情,妖怪也一樣。

我的妖力在慢慢恢複,很快就有了千年水準。住在洛陽的弱小妖怪知道了我的存在,成群結隊地給我下帖子,攀交情。今天是鹿妖請我去喝茶,明天是兔妖請我上館子,忙得我團團轉,每天吃飽喝足,早上才遲遲回家,更加對賺錢沒興趣了。

蘇仲景倒是風雨無阻地上街幹活,經過我的那場宣傳,他名氣大了不少,有時候賣賣燒烤,有時候幫飯館茶寮畫畫招牌。他寫得一手好字,收費極低廉,所以不少貪小便宜的都願意光顧他,於是他的收入比以前翻了好幾番。偶有找茬的,但他脾氣好,吃點虧也不太計較,再加上鄰裏擺攤的也憐他身殘,力所能及處照顧一二,沒出什麽大事。

再後來,請吃飯的小妖怪越來越多,我吃完蜈蚣妖請的全雞宴又吃牛妖請的魚宴,接著吃羊妖請的紅燒肉,整整吃了三天才豎著尾巴,興高采烈回破廟,卻見蘇仲景早早出門了,屋子裏亂七八糟,藏在壇子裏的錢都不見了,就剩下屋頂藏著的那隻留給我的風雞。風雞似乎是賣剩的,有些不新鮮,我用力撕著肉吃,忽而想起自己每天都好吃好喝,留他在破廟吃清粥白菜,終於有些不好意思。我摸摸懷裏小妖怪們孝順的幾兩銀子,決意等他回來,一起去老吳家的羊肉鋪子買十來斤好肉,請他好好吃頓飯。

我曬著太陽,打著哈欠,從中午等到晚上,從月亮從西邊升起,再到太陽從東邊升起。我等到肚子咕咕作響,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少覺,等到清晨的露水打濕了皮毛,頑皮的螞蟻爬上鼻子,重重打了幾個噴嚏,蘇仲景還是沒有回來。

我開始不安了。

我問住在附近的妖怪:“是否見破廟裏住著的那個家夥的下落?”

前些日子被我戲弄過的老鼠妖,幸災樂禍:“肯定是被你欺負怕了。”

懦弱膽小的兔妖,被我喝問了好幾次,才用弱不可聞的聲音道:“貓大人,他好像三天沒回來了,或許有事在外麵耽擱了……”

蘇仲景無親無戚,還要養貓,哪有資格在外頭夜不歸宿?!他該不是嫌棄我吃他的、用他的、睡他的還要打他,這點針眼大的小事就跑了吧?!

我怒不可遏,一爪拍去鬆樹上,鬆樹重重搖了三搖,驚起一群飛鳥,掉下兩隻鬆鼠。眾小妖眼觀鼻,鼻觀心,個個低頭不動,皆不敢大出氣。我帶著滿肚子火氣,四爪騰空,飛快奔向洛陽城,要把那個拋貓棄主的混蛋抓回來,好好教育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