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蛋炒飯(下)

重劍在霍依然手中嗡嗡作響。

自段清棠現身後,它便明顯地興奮起來,劍身上時不時有光華湧動,就像是有活物在封條之下左衝右突,想要掙紮脫身。

霍依然因而始終保持著對段清棠的戒備。

段清棠對此毫不在意,反倒是對他們身旁的漢白玉石碑群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他守著石碑,喃喃自語,甚至還伸手撫摸著上麵殘留的符文的痕跡。

“依你所說,如今該是五百年後?大唐已經不複存在?”段清棠忽然轉頭,朝霍依然問道。

“我是如此說,國師可願意相信?”霍依然反問。

“我原是不肯信,但看這風化的程度,若沒有幾百年的時光……”段清棠說到這裏,忽然止住了,像是頗為感慨,“天地悠悠,亙古往來,宮殿樓閣,皆為廢土。這五百年後的神州大陸,總該是百姓安居樂業之所,再無妖獸興風作浪了吧?”

霍依然回之以沉默。

段清棠等了一陣不見她回答,詫異地問怎麽?我輩出生入死,隻求子孫後代,能有一處安寧之所,免於妖獸侵襲,難道竟是不可得?”

“國師這次忽然現身,當是場意外。”霍依然卻沒有正麵回答,而是以她一貫的冷靜分析著,“以國師神通,必定是要想方設法歸返五百年前。若是對現在的事知道太多,恐怕會影響你歸返之後的作為,未必是什麽好事。”

段清棠微微地眯了眯眼睛。

“你倒是聰明……”他嗤笑道。

這句話剛起了個頭,他們頭頂上便響起了拍翅聲。霍依然抬頭望去,但見原本已經飛走的妙音鳥群,竟然又重新返回。天幕之下,有無數鮮紅的麵紗盤旋飛舞,一雙雙雪白的、屬於女子的手朝著霍依然伸了過來,有的指著她懷裏的劍,也有的指著段清棠。

她們在朝她急速地歌唱著,就像是在警告。

這劍怎麽了?

霍依然的腦海裏剛來得及閃過這個念頭,眼角便瞥見了段清棠的動作——

此刻正慢悠悠地從道服寬大的袖口中滑落出來的,是一根澄黃生光的長笛。

傳說中殺死過無數妖獸的綠桐。

“住手……”霍依然大喊。

已經晚了。

段清棠將笛子湊在嘴邊,吹出了一個單音。這個就像是隨心所欲,胡亂吹奏的音符,卻在他們身周法陣的層層共鳴和反射之下,被生生加強了無數倍。

轉眼間,妙音鳥的哀鳴聲也加入了進來。她們是擅長歌唱的鳥兒,本就對聲音異常敏感,這一下遭到的刺激過大,竟有不少當場雙耳流血,捂著頭從空中墜落。

霍依然朝她們跑了幾步,終究還是停住了。她麵前是不斷掙紮著的妙音鳥們,鮮血和殘羽混跡在一處。可她身後的綠桐笛還在繼續吹奏,絲毫沒有要停止的意思。

“快住手!”

事態緊急,她也顧不得重劍的異動和妙音鳥們的警告,終究還是出了手。但她並不想真的殺死對方,隻是翻轉了手腕,用劍身拍向了段清棠手中綠桐的末端——若一擊得中,笛聲必然會被迫停止。

這一擊她雖未盡全力,但也催動了劍氣呼嘯,未曾想到,卻在中途便遭遇了莫大的阻力。

那段清棠伸出了一隻手,手心中光華流轉,竟是靠單手接住了劍身。

不僅如此,從他手心中還傳來一股吸力,將重劍牢牢地吸住了。

“奇怪。”段清棠終止了吹笛,望著那劍道,“這倒是少見。”

霍依然想將劍再奪回來,誰知此刻劍身上的響動越發厲害了,連帶著封印用的布條也朝空中飄浮,一根根地鬆散了。

一瞬間,她耳邊充滿了冤魂的嚎叫聲,其中最響的,卻還是段清棠的一聲呼喝鬆手!”

這一聲輕柔得很,卻猶如雷霆萬鈞。

霍依然竟因此摔了出去,隻覺得兩耳轟鳴,伸手一摸,便是鮮血。

段清棠手心上懸著重劍,朝她走過來。

“我再問你一遍,這五百年後,可還有什麽作惡的妖獸?”

霍依然連嘴角都淌出血來,卻隻給了他一個輕蔑的笑。

“也罷。”段清棠歎道,“你不說,我自己也能讀。”

他將綠桐在霍依然的頭頂輕輕劃了劃,霍依然頓覺渾身一顫,仿佛有狂風刮過全身,又朝頭頂湧了過去。

而段清棠望著她頭頂的空中,就好像那裏正展示出來隻有他一人能讀取的影像。

“這是……夔龍?還有狌狌?姑獲?原來你是專門獵捕妖獸的賞金獵人,這五百年後,居然有如此之多的妖獸禍害一方?”

並不是如此!霍依然很想這樣喊。並不是所有的妖獸都是人類的敵人。例如被你毫不留情地傷害的妙音鳥,就是我的朋友。

我們的確曾經彼此廝殺不休,可我們也在學著和平共處。

霍依然拚命地回想著記憶裏曾有的溫暖片段,想要將那些珍貴的影像也傳遞給段清棠。可她一抬頭,望見了段清棠懷中那把重劍。

那劍身上封印得有數不清的冤魂,自她得到它以來,一直在竭力控製。沒想到這劍到了段清棠的手中,卻如魚得水,一鼓作氣地衝破了封印。此刻劍身上的冤魂已經升騰起來,將段清棠包繞在其中。

她無論想要傳遞給他怎樣的溫暖回憶,都是徒勞。

“扔掉它!”霍依然喊。

段清棠卻充耳不聞,他還在看著霍依然的回憶。

“究竟是為何?”他喃喃,“那麽多的流血犧牲,卻還是要跟野獸共享土地,我輩的所作所為,又有何意義?”他忽然沉默了,接著輕輕地笑起來黑麒麟,窮奇軍……原來是這樣!秋子麟啊秋子麟,我原先隻想著奪取通天引,沒想到卻忽略了你!”

“扔掉這把劍,它會吞噬你!”

“是嗎?”段清棠終於回應了她,“若它真如此危險,你為何不曾被它吞噬?更何況,它與我如此協調,真是難得。”

伴隨著這句話,有更多的冤魂,自段清棠身上升騰起來——那些被他殺死,又無處可去的妖獸的魂魄,帶著痛苦和仇恨呼嘯著,跟劍身上原本的冤魂融合為一體。

可段清棠看不見這一切,他還在由衷地讚歎著好劍,確實是好劍啊!”

幾聲細軟的啾啾聲打斷了他常青公子?!是常公子嗎?終於找到你了!”幾隻青鳥懸停在段清棠的上方,但它們對他的身份仍有懷疑,遲疑著沒有靠近。

“快逃!他並不是……”

段清棠隻輕輕地揮了揮手,霍依然便朝一側摔了下去,雙目緊閉,失去了知覺。

而那幾隻小小的青鳥,也被重劍上的冤魂纏繞著,瞬間吸成了幹屍,啪啪幾聲,掉落在地。

隨著鳥屍一起掉落的,還有幾封用蠟封在竹筒裏的信。

段清棠一封接著一封地讀著。

“全都是寫給常青公子的求救信,我跟他有那麽像嗎?”他故意朝一旁昏迷不醒的霍依然問道,“這封就更有意思了。‘朱成碧掌櫃發了瘋,捉了我家主母大人,說要做蟹黃蛋炒飯’……”

怎麽可能?他認識的那隻饕餮雖然饞得很,卻也懶得出奇,既有蓮燈和尚這名大廚在身邊,斷不肯自己親手做飯的。

區區五百年時光,就將她變成了廚娘?莫非,跟這個叫做常青的人也有關係?

無夏城,天香樓。

他將這六個字反複在指尖摩挲著,幾乎要磨穿了紙背。

看來,非得去一趟江南不可了。

茫茫的戈壁灘上,一隻小小的蟻獅在荒草和石礫間爬行。

要再過五百年,它才能修煉出上半截人形,再盜了玉石寶座上的定魂玉日晷,方才具有了施展大型幻象的能力,在戈壁灘上憑空幻化出一座繁華的城市,並且最終,吸引來了附身常青的白澤和賞金獵人霍依然。

然而此刻,它隻不過是一隻普通的小蟲,正從藏身之所爬了出來,準備尋一些落單的螞蟻充饑。

誰能想到,一團龐大的陰影從天而降,朝它撲了過來,陰影中金眼灼灼,招搖著一對山羊般的長角。

蟻獅嚇得魂飛魄散,隻曉得倒地裝死。那陰影中又生出了利齒,作勢要咬——

“阿碧。”從一旁傳來了溫和的男子聲音,略帶著警告意味,教那利齒懸在了半空,“那是什麽?你連手都沒有洗,就要胡亂吃東西?”

聲音的主人接著教育道。他是名三十來歲的僧人,穿著件風塵仆仆的緇衣,下擺都讓沿途的荊棘叢給掛破了。

那陰影隻得放過了蟻獅,悻悻地轉了向,朝這僧人撲了回去,居然化做一個隻有三四歲的小姑娘,委委屈屈地趴在了他肩膀上。

“肚子餓!”小姑娘控訴,“好久都沒有零嘴兒吃!”

“這一路上如此荒涼,能有個活物就不錯了,哪裏來零嘴給你吃。”跟在他們身後的一匹馬開口說道。

這馬可相當了不得,它身有鱗片,頭頂龍角,怎麽看怎麽是一副麒麟模樣,連那背上嶄新的馬鞍,都墜著華麗的流蘇,編織著瓔珞和寶石。

正是臨時化為馬形的秋子麟。

在他旁邊的兩人,自然便是蓮燈和尚和朱成碧。

貞觀十二年的十月,蓮燈和尚帶著通天引從長安出發,步行前往敦煌,要將通天引封印在敦煌的藏經洞裏。

這一日,是十月初四。

而此刻,距離秋子麟被斬斷雙角,化為黑麒麟,隻有不到十二個時辰。

“說真的,這馬鞍也太沉了。”秋子麟扭轉著脖子,抱怨道,“喂,阿碧,明明你才是坐騎!你來背一會兒!”

小姑娘外形的朱成碧朝他吐舌頭,做著鬼臉說道汝先打得過我再說!”

“你……”

“你倆若是覺得辛苦,不如現在便回長安去。”蓮燈插話道,“貧僧靠這一雙腿也能走得到敦煌。”

這一對兒活寶頓時閉了嘴。

蓮燈接著朝前走去,秋子麟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

朱成碧在蓮燈肩膀上掛著,百無聊賴,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什麽我不能直接馱著汝飛去敦煌?”

“此乃修行。”蓮燈不動聲色。

“那為什麽遇到活物也不能吃?”朱娘越發委屈了,“我不管,下次再有活物出現,無論是誰,我都一定要吞了他——”她忽然止住了話頭,翕動了一下鼻翼。

“等會兒,我也聞到了……”秋子麟在後方說。

“很好吃,很好吃啊啊啊!”

上一刻還乖巧地趴在蓮燈和尚肩上的小姑娘,轉眼間便膨脹了形體,成為遮天蔽日的龐大陰影,朝一側湧了過去,重又凝出身形。

“這次我一定要吃掉!咦咦咦咦?”

蓮燈和尚跟秋子麟趕了過去,望見被朱成碧揪著衣襟按在下方的,竟是名年輕俊俏滿頭白發的人類公子。朱成碧此刻恰好又是成年女子的模樣,頭頂生角,耳垂明珠,眉間描畫著一朵豔麗的桃花。

她趴在這人身上仔細嗅著。兩人在草叢間大眼瞪著小眼,垂下的發絲都絞纏在一處。

“段……”朱成碧皺了眉問,“不對,你是誰?”

被朱成碧按住這人,正是被定魂玉日晷帶到五百年前的常青。

他與白澤的最後一搏,一開始是在棋盤上黑白子間的廝殺,到了後來,最終還是成為了雙方神智間的彼此吞噬。

隻是,一個人類的意識,如何能與白澤上千年的執念抗衡呢?

屬於白澤的種種記憶和情緒,如同洪水般席卷而至,一時間他隻覺得自己猶如搖搖欲墜的孤島,幾乎要被連根拔起。

不能忘。不能忘!

常青在風暴之中牢牢抓住最後的一點自我,反複地對自己說她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而我答應過她,由我來念念不忘的。若是連我都忘記了,這世間便再沒有人記得——”

就在最關鍵的那一刻,他耳畔響起了筆靈的歎息。

“你會被撐爆的。”它警告道,“若你願意,可以將你最珍貴的記憶暫時放在我這裏,由我代為保管。”

接著便是一片空白。再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已是滿頭白發。

內心那屬於白澤的聲音再也沒有出現過,可他也不記得自己究竟交給了筆靈什麽。

所幸他依然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來到五百年前,所肩負的使命——他是要改變曆史,改變命運。

“我是段清棠國師的徒弟,名叫袁錦楣。”常青爬了起來,垂著雙手,規規矩矩地道,“我家師尊有口信讓我帶給蓮燈尊者。”

他已經竭力控製自己,不去看在一旁拽著自己袖口的朱成碧,可她偏偏不曉得撒手,還在跟蓮燈和尚懇求著:“不能吃嗎?真的不能吃嗎?明明這麽好吃?”

連秋子麟都看不下去了,哄她道:“阿碧,既然這麽好吃,你是不是得想個辦法把他留下來,省得日後吃不到?”

“有道理!”朱成碧恍然大悟,立刻跑到一旁琢磨去了。

這樣也行?!

常青忽然有點兒明白了,為何日後他再遇到朱成碧,她會口口聲聲地要將自己“留到將來慢慢吃”——原來是有這樣的教唆犯在一旁!

“段國師既然專程派你到此,必定是有重要訊息相告。”蓮燈問道,“是關於何事?”

“我師尊說,他夜觀天象,算出尊者原定要走的潼關道上水源已經幹涸,還請改走旁邊的以嶺道,雖然多花些時日,但一樣到得了敦煌。”

蓮燈和尚沒有立刻回答,隻是安靜地看著他。

常青麵上雖然平靜,內裏其實甚為心虛。他所說的當然是謊言,潼關道上沿途都有充足水源,也有避風之所,但它直通段清棠的殺陣所在之地。

雖然法陣現在未成,但他並不肯冒這個風險。如果能說服蓮燈和尚改走以嶺道,則可以遠遠地避開法陣。

就看對方願不願意相信自己了。

“阿彌陀佛。”蓮燈注視他良久,終於雙手合十,朝他欠了欠身,“貧僧看這位施主頗為麵善,就依施主所言罷。”

這天晚上,有漫天的星光。

蓮燈一行尋了塊巨石作為隱蔽之所,由朱娘打了個噴嚏,噴出一團小小的饕餮金焰來,當作取暖和照明之用。若是有普通的野獸路過,遠遠見到這火焰,也會自動躲避。

常青原本是要走的,可朱娘一直鬧著要吃他,哪裏肯放手。他一心軟,居然任由她將自己拖了一路。

眼下他盤腿坐在火焰旁邊,跟蓮燈和尚隔著火焰遙遙相望。秋子麟早化為人形,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肚子上還趴著個隻有三歲的朱娘,也是睡得不省人事。

說起來,他上一次見到的蓮燈,還隻是蓮心塔裏的石像。

那石像是朱娘親手雕刻而成,雕工粗劣,麵目模糊,卻自有一股安詳自若的神態,仿佛天塌地陷,也不能讓此人動容。

如今石像竟然成了真人,常青隻覺得恍如隔世,不由得感慨萬分。連蓮燈跟他說話,他一開始都沒能反應過來。

“抱歉,尊者剛才在問什麽?”

“貧僧是想問,袁施主不是這裏的人吧?”

常青心中一跳,謹慎地回答:“在下是江南人氏。”

“不,貧僧的意思是說,袁施主並不屬於這個世界。”隔著金焰,是蓮燈平靜如古潭的雙眼,“你自己或許並無察覺,但貧僧能看到,施主身上有千絲萬縷的因緣,如同細小的絲線,全都連向遙遠的未來。”

“我……”常青想要解釋,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蓮燈將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貧僧不問你從何而來,隻問你為何到此?”

為何到此?

那一刻出現在他眼前的,是總是趴在圓窗前,望著蓮心塔的朱成碧的身影。

再早一點呢,是那隻獨自活過五百年孤寂時光的獸,在天香樓頂長聲嘶吼,痛楚輾轉。

不要緊,他默默地對自己說,那樣的未來不會實現了。

偏偏在這個時候,那小小的朱娘從秋子麟的肚皮上滾了下來,壓住了常青的衣袖,居然就勢將他的袖子一抓,滿足地墊在臉下,說起夢話來:“好吃!好好吃!”

常青忍不住垂頭,看著她熟睡的臉,微微上翹的鼻尖,還有鴉羽般烏黑的睫毛。

就像過去曾經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阿彌陀佛。”蓮燈最後念了一句佛號,“世間諸事,皆是千因萬緣匯聚而成。你今日能出現在此處,必然有你的因果。”

常青像是被驚醒一般,抬頭問道:“大師,若我不想要那結果,該如何更改?”

蓮燈打量他良久,終究是開口道:“起戒念,定心誌,以慧為刃,斷此因緣。”

蓮燈是對的。

常青暗暗下了決心。等明日天一亮,他就離開他們,獨自遠去,再不回頭。

他和朱娘之間,哪怕有再多的因緣,也該由他親手斬斷。

第二日,常青便送蓮燈他們上了以嶺道。

比起潼關道來,這條路須得穿過以嶺,在群山之間行走,平白地多了些艱險,因而少有人會選擇。尤其是最初的一段,兩側都是高聳的不毛山岩,隻留下窄窄的道路,從他們腳下蜿蜒至遠方。

他將三歲的朱娘從袖子上摘了下來,還給蓮燈,又道了別,目送著他們遠去。

“這四周的山勢如此陡峭,真是埋伏的好地方。”秋子麟又化為了馬形,山岩之間回**著他的馬蹄聲,“若是此刻有人在山上設下埋伏——”

秋子麟話音未落,隻聽得頭頂一片呼喝之聲,有旌旗搖曳,箭陣如林,自他們兩側的山岩上冒了出來。

看那最顯眼的旗幟,竟是西突厥的軍隊。常青頓時目瞪口呆。

改走以嶺道,是自己臨時起意,並不曾告訴過這世上任何一人。而且他分明記得,曆史上的十月初五,蓮燈和尚他們是在潼關道上遭遇的突厥軍隊,根本不是在此處。

他是改變了蓮燈他們的行進路線,可其餘的事件,也隨之有了相應的變化,隱隱脫離了他的掌控。難道,曆史最終還是要按照原來的軌跡前行?

常青這邊在震驚不已,那邊朱娘卻在揪著秋子麟的鬃毛:“烏鴉嘴!”

“是我的錯嗎?”秋子麟團團轉著,想要將她甩下來,一麵喊道。

“說得對。”朱娘躍躍欲試,“待我將他們統統吞了——”

她隻來得及從秋子麟背上躍起來一半,便被眼疾手快的蓮燈一把抓住了衣領。這下她立刻老實了,如同貓仔一般收起四肢,蜷成了一團。

就在他們說這幾句話的工夫,對方的軍陣裏站出了一位將領,居高臨下,得意洋洋地喊道:“蓮燈尊者!我等在此恭候多時了!”

“阿彌陀佛。”蓮燈慢悠悠地問,“爾等所欲何為?”

“聽聞尊者攜有通天引這等寶物,要路過此地,我汗王心向往之,想請尊者借通天引一觀。”

“借?”蓮燈反問。

“借。”

“到何時?”

“這個嘛……”對方假意沉吟片刻,“便到我突厥也有了妖獸軍隊,可與那大明宮裏的皇帝一較高下時,如何?”

蓮燈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現在明白了吧,為何貧僧堅持一定要封印通天引。”他悄悄地朝秋子麟說。

“何必跟他們廢話那麽多?”秋子麟耐著性子聽到現在,早就不耐煩起來。他朝空中踏了一步,又一步,蹄子下生出了祥雲,肋下生出了雙翼。馬形的幻象層層消退,此刻懸在半空中的是一隻光彩四射的紫色麒麟。

這麒麟叼了蓮燈的衣服,朝自己背上一甩,說道:“本王倒要看看,誰能攔得住本王!”

秋子麟的帥勁並沒能維持過三秒——他們下方蜿蜒的山道忽然震動起來,表層的土壤紛紛碎裂,上升,露出了帶鱗片的長蛇一般的身體。

山道的盡頭,有火焰般鮮紅的鬃毛緩緩升起,中央是一張巨大的人臉,睜著一對顏色截然不同的眼睛。

“燭龍?”常青認出了那怪物的臉,不由得叫道。

“要攔住大名鼎鼎的蓮燈尊者,怎麽能一點準備都沒有呢?”突厥的將領笑道。

秋子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慫了下去。

“不如我們還是回去走潼關道?”他建議道,“哎喲!”

後麵那聲哎喲,是因為朱娘踩著他的眼睛,躍向了半空。甚至還在空中,她便擴散了身形,成為龐大的陰影。等陰影盡都散去,出現的是身披銀甲的饕餮將軍,頭頂的紅纓在風中獵獵飄動。

她轉了轉金眼,輕蔑地看了一眼人類的軍隊。所有的士兵都被嚇得朝後猛縮了一截子。

“阿碧,不得濫殺無辜。”蓮燈在秋子麟背上道。

“囉唆。”饕餮將軍回給他兩個字。

她橫過了長刀,刀尖直對著燭龍猶如山嶽般龐大的人臉。燭龍在對麵回以咆哮,口中噴出火焰。

刹那間,刀光劃破長空。

十一

“等等,不該是這樣的!”常青在地麵上喊。

從燭龍出現的那一刻起,他便握住了袖中的生花妙筆。可不知為何,那平日裏叨叨個沒完的筆靈,此刻竟然緘默了,無論他多麽焦急,都無法催動。

偏偏這個時候,他耳畔還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師尊?可是在尋找生花筆?”是真正的袁錦楣的聲音。

“你為何也在這裏?”常青四下搜尋著,卻不見說話之人。

忽然間,一個猜想浮現了出來:莫非,是這段清棠的徒弟,將突厥軍隊引到了此處?

“你是不是一直跟著我,還泄露了我們的行蹤?”他咬牙切齒地問。

“怎麽了?不是師尊你親自出馬,將他們引入以嶺道的嗎?”袁錦楣無辜得很,“徒兒我隻是順水推舟,傳了點消息給突厥人。”

常青教他給氣得半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對了,我還給師尊送來了生花筆,師尊怎會如此粗心,將它落下了?”

“別別!”常青袖子裏的筆靈之前還裝聾作啞,此刻卻尖叫起來,“別讓他把我拿過來!別讓我靠近我!”

“為何?”常青問。

“我跟你,壓根就不該出現在此處。你強行改變曆史,已經是違背天理,兩隻一模一樣的我,更是絕對不能碰麵,否則——”

筆靈剛說到這裏,常青便眼前一花。有人轟然而降,銀甲之上濺滿血跡,肩上還帶著細小的火焰。

“忽然想起來,這邊還有個叛徒沒收拾呢!”饕餮將軍揪住了常青的衣領。

“不是我……”他微弱地辯解著。

就在此刻,他們頭頂的天空中,晃過了燭龍的臉。

它與朱成碧搏鬥正酣,對方卻忽然跑掉了,反而到這裏來揪住了一個人類。燭龍先是疑惑,接著是惱怒,追了上來,張口便噴出了一股猛烈的火焰。

常青隻覺得熱浪襲來,連發絲都在嘶嘶作響,燃燒成了灰燼,此刻要想再催動生花筆,已是來不及。

他和朱成碧,都暴露在火焰之下。

她是千年的凶獸,而他隻有單薄的人類之軀。

可他卻不管不顧,一把握住了饕餮將軍的肩膀,將她推向了後方,自己擋在了她的身前。

烈焰暴漲,隔絕了眾人的視線。

然而當它消退之後,卻有更燦爛的雪白光芒,在原地亮了起來。等光芒全都暗淡下去, 跪在原地不斷喘息著的,是毫發無傷的常青。與片刻之前相比,他滿頭的白發更長了,如同瀑布一般,鋪滿他的身前身後。

他就像是不敢置信一般,摸索著自己的前額。

在那裏,正有一處鮮紅的眼紋,確鑿無誤地亮了起來。

他從白澤那裏繼承的妖力,終於在危急時刻發動,救了他一命,卻也將他變得——更像是白澤了。

“袁錦——”被他推開後,朱成碧原本是朝他伸了一隻手,想要將他也拽出火焰的。此刻那隻手懸在半空,終究是一點點地握成了拳頭。

“原來是你,白澤大人。”她冷酷地俯視著他,“這次引我們進了突厥人的陷阱,一定很開心吧?”

常青抬頭,與她對視。隻是短短的一眼,他卻覺得耗費了千年的時光。甚至當朱成碧朝他舉起了手中的長刀,他也不曾動彈。

“師尊!”真袁錦楣的呼聲又一次響了起來,“給你筆——”

冰牙刀落下的瞬間,有一隻外表普通的筆被擲出了人群,旋轉著朝常青所在之處急速地飛來。

它尚未來得及接近常青,便已引發了異象。常青身周出現了細小的閃電,緊接著是空氣旋轉起來,形成了風眼。甚至連朱成碧也朝後退了一步,以免被那暴風給吸了進去。

“阿碧……”她聽見那身處暴風中央的人,緩慢而清晰地喚著。

接著便是”砰”的一聲巨響。暴風和那滿頭白發之人一起消失了,她麵前空無一物。

唯有從旁飛來的那隻筆落了下來,它餘勢未消,還在她腳邊打著轉。

再睜眼時,常青又回到了筆靈製造的空間之中,站在了山桃樹下。這一次,筆靈就在他旁邊,用的是段清棠的外表,正在氣急敗壞地走來走去。

“都說了,千萬不能讓我接近我自己!同一個時空,隻能有一個我存在!這下可好,不知會被彈向何時……”

常青若有所悟,將一直藏在袖子裏那枚定魂玉日晷掏了出來。

果然,日晷上重又流動起了光華,繞著中心飛速地旋轉著。

“若是被彈回五百年後,那真是莫大的幸運,可若是被卡在時間的洪流之中呢?”筆靈思來想去,還是氣憤不過,指著常青的鼻子,“就沒遇到過你這麽讓人操心的主人!”

“所以,你在唐朝時就見過我。”常青冷靜地說。

“是。”筆靈頓時尷尬起來。

“那你還裝作不認識我?第一次見我的時候還各種考驗?你還說我心誌不定,不配做你的主人?”

“這是法則!就跟命運本身會自我修複一樣,這也是天地的法則!”筆靈喊道。

“命運會自我修複。”常青重複,“所以,我之前的努力都是徒勞。秋子麟還是會被斬斷雙角,蓮燈依然會化塔。”

他在霧鏡中所看見的可怕未來,還是會成真。

“……也未必。”筆靈勸慰道,“颶風起於青萍之末,你的努力,必然會造成影響,隻是大小如何,目前尚未可知。不過,眼下看起來,若你真的要改變未來,必須要做出更大的犧牲,造成更大的、無可挽回的改變才行!”

說這句話的時候,筆靈和常青並不知道,他們穿越時空的舉動,確實對五百年後造成了影響——

段清棠被交換到了五百年後,知曉了秋子麟將會黑化,還奪走了霍依然遍布冤魂的重劍。

不僅如此,段清棠還帶著這把重劍,上了天香樓。

十二

天香樓中仙雲繚繞。

一樓的廳堂已經完全消失了邊界,無論朝哪個方向望去,都是重重疊疊的山桃樹林。那桃花正是全盛時期,豔麗得幾乎能灼傷人的眼睛。幾個生著鹿角的仙女坐在樹下,吹笛的吹笛,撥箜篌的撥箜篌,一派祥和安樂景象。

隻是不知道為何,她們的姿態總有些怯生生的。

桃花的花枝之間,還飄浮著些大大小小的透明水泡,裏麵無一例外,都盛放著難得一見的珍貴食材。也有的也不知道囚的是何種妖獸,脹滿了整個水泡,隻將一對無辜的大眼睛眨了又眨,無聲地喊著救命。

朱成碧手持鸞刀,守著案板,正在埋頭刷刷地切著,偶爾會頭也不抬地朝空中揮揮手——便有一隻水泡朝她挪過去,然後悄無聲息地炸開,將裏麵的食材端端正正地落到她的刀下。

她運刀如飛,幾乎在眨眼之間,便將一塊豆腐切作了頭發絲般粗細。

錢塘君在一旁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一幕,覺得頗為賞心悅目。

當然了,如果他此刻不是被鮮紅的捆仙索綁著,吊在房梁上,嘴裏還被塞了個仙桃,眼看就要就湯鑊的話,就更好了。

“尊駕,尊駕。”他又不敢吐掉那仙桃,隻得含著它,含糊不清地求饒,“吾已經上了年歲,腰肌勞損過度,前幾天眼裏還生了白翳,口感差得很,根本不值一吃……”

“收聲!”

朱成碧忽然停了手中的鸞刀,動了動耳朵。被她這麽一吆喝,仙女們全都發起抖來,音樂頓時也停了。

朱成碧猛地朝雲霧當中轉過身去。

自那個方向,正有一名溫潤如玉的公子,撥開了花枝,悠悠然而來。

青衣,柳帶,眉目如畫,真正是似曾相識夢中人。流雲在他袖間繾綣不去,似乎也在留戀他身上的溫煦可親。

“好久不見。”他在她麵前停下來,笑眯了眼,“阿碧。”

“常青公子!你可算來了!”被裝在水泡裏的珍獸裏有認出這人的,不由得大喊起來,“常公子,求你救救我們!”

這人卻充耳不聞。

他此刻眼中所見,隻有朱成碧一人。

“我回來了,”他深情款款地道,“勞你久等。”

“你?!”

“怎麽,你不認得我了嗎?”對方道。

他甚至朝她貼得更近了些,朱成碧略皺起了眉頭,但她並沒有躲開。

“阿碧,你此番大費周折,捉了這麽些妖獸,不就是要激我出來嗎?”他溫言細語,“從今往後,我再也不躲了,哪裏也不去,就一直陪伴在你身邊,如何?”

奇怪。朱成碧想。

她雖然記憶不全,可還是認出了那青衣和柳枝。

眼前分明是她朝思暮想的人,這人所說的,也是她夢想過許久的話。可在她的內心深處,卻又隱隱覺得不妥。

“你是為了錢塘君來的吧?”她朝後退了一步,一把拽住了錢塘君身上的捆仙索,卻朝眼前的“常青”伸出了另一隻手,“要我放了他也容易,可我怕你將來還要逃走。”

“那你想要如何?”對方問。

“我要你跟我簽訂契約。從此之後,共享生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朱成碧朝他伸出的那隻手上,自瑩白如玉的小指根部,纏繞著生出了紅線。

“常青”居然遲疑了一下:“你可知,這意味著你要供我差遣?就算我死了,我的子子孫孫,也一樣可以差遣你?”

“怎麽,”朱成碧反問,“你在害怕什麽?”

不,那不是害怕。

眼前這人臉上混合著狂喜和嫉恨,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沒想到,你竟能為常青做到如此地步……”他喃喃地說。

但他同時也毫不猶豫地伸出了手,給予了她回應。

從他的小指上,同樣也生出了紅線,蜿蜒而至,眼看就要與她的紅線在空中相遇。

與人世間,代表姻緣的紅線如此相似。一直以來,她如此渴盼與這人相連,幾乎要成了執念,成了心魔。

可眼下這一幕如此眼熟,難道自己曾經做過同樣的事?

就在兩根紅線相交的最後一霎那,有嶄新的記憶閃過朱娘的腦海:她忽然憶起自己曾在懸崖之上,朝他伸出過同樣邀請訂下契約的手,卻被他無言地側身躲過了。

那時的他,既無狂喜,也無嫉恨,望向自己的眼中,也隻有滿腔悲哀溫柔。

不是,這人根本不是他!

“他不是常公子!”錢塘君吐掉仙桃,大喊道,“尊駕,你仔細看看,他身上冤魂纏繞,全都是死在他手裏的妖獸!”

朱娘猶如驚醒一般,抖動了手腕,紅線頓時跳動著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自她掌心中生出的一柄長刀。

刀光如電,瞬間便朝對方攔腰襲去。

“哎呀,這麽說,你倒是還記得我?”對方早已不在原地,而是高高躍起在半空。

也不知道他使了個什麽法術,居然就此飄浮起來。

“你竟複活了?是白澤所為?”朱娘問。

“什麽複活?聽不懂。”段清棠搖著頭。此時他的偽裝已經被揭穿,便再也不肯裝扮成常青的溫柔樣子,又恢複成了唯我獨尊的段國師,瞥著被囚在水泡中的妖獸們。

被那樣危險的眼神一盯,連錢塘君都有些毛骨悚然。

“不過,你將這麽些妖獸聚集在一起,真是大好機會啊。省得我一個個去找他們了!”

刹那間,天香樓內風聲大作,充滿了冤魂的呼號。

仙雲消散,桃花凋零,鹿角仙女們紛紛逃走,連那些水泡都被刮散了。唯一無法逃走的,隻有被綁得緊緊的錢塘君。

隻有他,萬般無奈之下,不得不親眼見證了冰牙長刀和封印了冤魂的重劍是如何一次次地相交。

刀身和劍身上蜿蜒著紫色的閃電,一次又一次照亮了段國師和朱成碧的臉。

“這是霍依然的劍!”朱成碧喊,“你對她做了什麽?”

“我還能對她做什麽?”段清棠反問,“段某隻殺妖獸,不殺人。”

聽了這句話,朱娘出人意料地跳出了戰圈。

“丟掉它。”她冷靜地說,“否則你遲早會被它吞噬。霍依然心地純正,未受這劍中冤魂腐蝕,反而能壓製它。”

段國師一向自負,何時受過這種輕視,驚訝道:“你是說,我還不如一個小小的賞金獵人?”

“沒錯!”錢塘君插嘴道,“你身上原本就纏繞著冤魂,難道自己看不見嗎?”

段清棠的額上冒出了青筋。

“你這老龍。”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未免太多話了!”

話音未落,他已經閃現到了錢塘君的眼前,單手箕張,牢牢地捏住了錢塘君的龍嘴。

劍芒暴漲,眼看要落下來。

朱成碧卻並未前去相救,而是抓住了捆仙索上的一根線頭,狠狠一扯。

捆住錢塘君的繩索頓時全都鬆了,錢塘君朝後一閃,自段清棠手中拔出了嘴,又將龍身一晃,從繩索空隙中鑽了出來,連滾帶爬地飛走了。

現在,暴露在捆仙索範圍內的,隻有段清棠一個了。

他心知不妙,趕緊要撤。

誰知那鮮紅的繩索猶如得了生命一般朝他纏上來,頓時裏三層外三層地將他捆了個結結實實。

“你不是向來直來直去,竟也學會用陷阱了?”他掙紮無果,嘲諷道。

“原本不是為你準備的。”

朱成碧隻肯說了一句,便再不肯說。段清棠卻瞬間明白了:這肯定是為那常青公子設下的圈套,為的是趁他來救錢塘君之時,將他捆住,又不會傷他性命。

段清棠隻覺得氣血翻湧,一時間嫉恨非常。

“好,我這就來替你算算,你那常青公子身在何處。”他恨恨道,“到時候你可要小心,別讓他落在我的手上……”

然而他的卦剛起了一半,便出現了異象:

有細小的閃電自他算卦的手上生成,連帶著四周也起了風聲,漸漸形成了漩渦,將段清棠籠罩在內。

“竟要結束……我還沒有來得及……”

這是朱成碧聽見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緊接著是“砰”的一聲巨響。

聲浪平息之後,被捆在捆仙索之內的已經換了人:真正的常青帶著滿頭長長的白發,正在迷茫地緩緩抬頭。

十三

當初由日晷和法陣所造成的時空置換的錯誤,終於得到了修正。

被交換的兩人,重新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段清棠帶著重劍,回到了五百年前。貞觀十二年的十月,他在戈壁灘上布下了乾坤滅絕陣,在蓮燈一行被突厥人派出的燭龍追殺之時,捉住了秋子麟。

如果不是有這一次穿越時空的奇遇,他原本想要捉的是凶獸饕餮。

就是用這把冤魂遍布的重劍,段清棠斬斷了秋子麟的角。可麒麟並不是那麽容易被殺死的,段清棠於是用劍上的冤魂,折磨了秋子麟整整一個晚上。

到天亮時,他自以為,能得到一隻死去的紫麒麟。沒想到,在他麵前,渾身鮮血淋漓卻還是勉強站立著的,是一隻不堪痛楚折磨,完全黑化了的黑麒麟。

接著便是黑麒麟王開通天引,十萬窮奇大軍和無數妖獸一並降臨。

曆史的洪流終究還是朝著原先既定的方向,奔湧而去。

十四

常青並不是一開始便被彈回了天香樓。

正如筆靈所料,他被兩隻生花妙筆相遇時產生的排斥彈了出來,在時間的洪流當中轉得昏頭轉向,待到身邊的氣流平息,再睜眼時,竟然又身處法陣中心。這一次,是在那座漢白玉寶座背後。

可是奇怪啊,他身邊其餘的石碑,都風化得差不多了,可這寶座背後,竟然還是一片空白。

當初究竟是誰寫下的“可救阿碧”那句話?

他還沒來得及細想,耳邊卻傳來了對話。

“太浮誇了。”

“你啊,一點都不懂女人心。她們天生就是喜歡這種閃閃發光的東西,而且越大越好。”

常青驚訝萬分。

他自寶座後麵悄悄探出頭——果然望見了抱著手臂的霍依然,還有正在半空中勾勒出水晶的自己。

竟然出現在這個時間點上!

再過不到半柱香的時間,那蟻獅就要被水晶吸引出來,當時的自己就要看到寶座背後刻著的那句話——

可寫下這句話的人呢?他為何遲遲不曾出現,而且還用的是常青自己的筆跡——他下意識地觸摸著袖子中的生花妙筆。

“原來如此。”他喃喃自語,“難怪你不肯告訴我是誰寫下了這句話。”

既有頓悟,他再不肯耽擱,當下便持筆在手,運用起白澤的妖力,在那漢白玉寶座的背後運筆如飛,寫下了“引蟻獅至此可救阿碧”幾個字。

幾乎是剛寫完,他便聽到了蟻獅爬動的窸窣聲響。得趕緊找個藏身之地,別讓過去的自己發現了現在這個常青的存在才好!

然而就在此時,他的兩臂之間,忽然又卷起了風聲,還越演越烈,幾乎要將他托舉著從地麵上升起來。

“怎麽回事?”他問筆靈。

“不知道哪個家夥,在上天入地地搜尋你,這人神通廣大,居然能聯通過去和將來,恐怕是要將你整個人都拽過去——”

筆靈的解釋剛到一半,他眼前景物飛速變換,耳畔是“砰”的一聲,便被綁在了鮮紅的捆仙索之中,懸在了天香樓的二樓欄杆上。

待他一片茫然地抬頭,正對上了朱成碧氣勢洶洶的一雙金眼。

“很好,很好,終算抓住正主了,也不枉我們一番辛苦。”朱成碧收了掌中的冰牙,咬牙切齒地道,又朝空中揮了揮手。

“大家夥都散了吧!”

遠處傳來水泡炸裂的聲響,那些被她捕來的妖獸們一得自由,連頭也不敢回,匆匆溜走了。

隻有錢塘君念在他跟常青公子朋友一場,關切地遊了過來,順便幫他把身上的捆仙索捆得更緊了些。

“見死不救!”常青強烈譴責,“落井下石!”

“吾也不想的,”錢塘君擺著張苦瓜臉,“總之您自求多福。”

“咳咳!”朱成碧在旁邊一清喉嚨,錢塘君立刻閃了,速度之快,幾乎能留下殘影。

於是隻剩下他跟朱成碧兩個。

他反正也被綁得結結實實,無處可去,幹脆橫下心看來她到底要幹啥——卻見朱娘從袖子裏拿出了一本藍色封麵的小冊子。冊子的紙頁都卷了起來,破破爛爛的,想必是經常翻看的緣故。

封麵上還寫著“帳簿”兩個字。

正是常青當初留給錢塘君,又被朱娘搶到手的那本。

常青心知要糟,便聽朱娘道:“我原以為你是白澤。畢竟這五百年來,他一直想要奪麒麟血開蓮心塔,為此化作人形,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可我又覺得不對,你每次出現,都是在事態危急之時,又多次回護於我——你究竟是誰?”

常青隻得不發一語。

“……我料你也不會輕易告訴我,所以想了這麽個法子,將那些跟你有關的妖獸盡都捉了,又將我要發瘋的消息傳了出去,這麽著,果然捉住了你。”朱成碧幽幽地道。

“捉了我,又如何?”常青反問。

“當然是要債了!”朱娘揚了揚手中的帳簿,“這裏寫得清清楚楚,你吃了我一道蛋炒飯,卻無錢支付,因此寫了欠條在此——你還欠我三百兩銀子呢!”

常青有些懵。他使勁地在腦海裏搜索著,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有這麽一回事。

難不成,他當初留給筆靈保管的記憶,竟是這個?

“我怎麽不記得,”他遲疑道,“你怕是認錯了人……”

然而他再也無法說下去了。

對麵那隻天不怕地不怕,素來都是橫行霸道的凶獸,雖然依然是凶巴巴地瞪著他,可那對漂亮的金眼當中,開始盈出了淚水。

他哪裏見她如此軟弱過,頓時心痛得無以複加。

“你是說,當初吃下我的蛋炒飯的人,不是你?”

常青咬牙:“不是!”

“那好!”

朱娘伸手將那捆仙索一拉,繩索頓時鬆了。常青摔了下來,正好掉在她腳邊。

他剛一抬頭,便教她手中的盤子頂在了胸前。那盤中金黃燦爛,鮮香撲鼻,正是一道價值三百兩銀子的蛋炒飯。

“我告訴你,我天香樓的蛋炒飯,用得可不是普通的蛋,而是朱雀卵。吃第一口時,是無上的美味,第二口,卻會被活活燒死。”她用勺子慢條斯理地舀了一勺,喂到他的嘴邊,“如果當初那人真的不是你,那你現在吃一口啊?”

十五

一瞬間的靜默,四周頓時安靜下來。

隻聽得兩人心跳如鼓。

而常青緩緩地,露出了微笑。

他起初離開天香樓,躲避朱成碧,是為了害怕體內的白澤脫離控製,朝她索要饕餮之心。

如今他已經戰勝了白澤,卻在霧鏡當中看到了可怕的未來,不得不想方設法加以避免。然而正如筆靈所說,一點輕巧的改動,無法影響整個曆史的方向。他必須付出更大的犧牲,造成更大的影響,才能引起絕對無可挽回的改變。

那得是,怎樣的犧牲呢?

她曾給了他一顆心。而他也曾以為,自己別無所有,唯有對她的真心不滅,才是最後的依傍。

若是付出他僅有的一切,將他的這顆真心也一燒盡了焚毀了,夠是不夠?

常青緩緩地露出了微笑,張口便朝嘴邊的勺子咬了下去。

朱成碧卻迅速地扭轉了手腕,將那一勺蛋炒飯,連同勺子一並扔了。

“怎麽?舍不得看我活活燒死?”常青模仿著記憶裏白澤的語氣,“不過是照著段清棠的樣子捏了張臉,你便癡迷至此?”

“你——”

“不是早就說過了嗎?”他陰冷地道,同時釋放出了全部曾經屬於白澤的妖力。

一瞬間,他滿頭白發洶湧,前額露出了鮮紅的眼紋。甚至連細密尖銳的牙齒,也冒出了唇邊。

那牙齒也割破了他自己的舌頭。

新鮮的痛楚,連同血腥,他一並默默地咽下去了。

“我是白澤!”

沒錯,所有的記憶都是虛假的,根本就沒有常青這個人類存在。

你所努力想要想起來的一切,不過是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總會有人,代替我,再陪伴你——

有一瞬間,朱成碧在他對麵輕輕地搖晃了一下。

但隻有短短的一瞬。

她眨了眨眼睛,金眼中便再無淚水的痕跡。

當她以為他是自己尋找的那個人時,在他麵前展現出來的驚人軟弱此刻已經消失。

立在原地的,重新又是那凶悍驕傲的獸了。

“既然如此,我倒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白澤大人。”朱成碧慢悠悠地說。

她朝一側攤開了掌心,便有一幅卷軸自虛空中現形,掉落在她手中。

“你之前反複提起第二瓶麒麟血,又不肯讓我去尋段清棠的墳墓。種種舉動,自相矛盾,倒是真的引起了我的興趣。”

她慢條斯理地打開了卷軸,將空白的畫麵展現給他看。

常青眉角直跳。

“如今小萱就在我天香樓,我要開桃源圖,簡直是易如反掌。隻不過我想著,既然是你的主意,讓你置身事外,未免太不公平。”

旁邊的捆仙索忽然活動起來,猶如長蛇一般卷了上來,重新捆住常青的手腕。

“你跟我一起去。”朱娘揪著捆仙索的另一頭宣布。

“萬萬不可,我之前在霧鏡中……”常青著急起來。

“嗯?”朱成碧抬了抬眉毛。

他之前在霧鏡中所見的可怕未來,雖然不知是在何時,卻是確鑿無誤,發生在段清棠的墳墓當中!

可如今,朱娘當他是白澤,就算他據實相告,她會相信嗎?

常青就此沉默了下去。

也罷。

無論如何,眼下的現實和他曾見的未來還是有所不同——跟隨朱娘一起進入段國師墓的,並不是白澤,而是自己。

刀山也罷,火海也罷,自己總歸會陪在她身邊,也就是了。

十六

朱娘喚來了小萱,讓他重新點亮了頭頂的犀角。

銀白色的光芒再次灑在了桃源圖空白的紙麵上,新生的桃枝又一次探了出來,越長越高。

桃枝之間,又一次顯露出了村莊。

這一次,朱娘抓著常青,和小萱一起,躍入了桃源圖。

他們在流雲當中朝下墜落, 隻覺得整個人都輕飄飄起來,猶如羽毛一般緩緩落地。

桃源村的村民對他們的到來似乎早有察覺,很快便圍了過來。

果然如同魯鷹曾告訴常青的那樣,每人的前額都生有一根通透的犀角,湛湛生光。

為首的老人須發皆白,懷中捧著幅三尺來長的卷軸,顫顫巍巍地朝朱娘拜了下去。

“我桃源村村民祖祖輩輩奉段國師之命,在此鎮守其墓。段國師曾有遺訓,若有朝一日,饕餮大人尋到了這裏,便將這幅他親手所繪的長卷呈獻於她。”

老人將那卷軸高舉過頭。

朱成碧皺起眉頭來,但她還是一把抓過那卷軸,隨手就打開了。

“小心什麽?”朱娘反駁,“段清棠都化成一堆枯骨了,我還怕他一幅畫嗎?”

這話倒是沒錯。

況且朱娘手中打開的,似乎真的隻是一幅普通的長卷而已。段清棠畫技超群,將其中的人物畫得惟妙惟肖,關鍵之處還配有文字。

常青站在朱娘身側,一路看了下去:照這畫中所說,段清棠在貞觀十二年,曾有一次奇遇,無端地去了五百年後,不僅得到了一把寶貴的重劍,還見到了五百年後的朱成碧。

常青心頭一跳。

這畫上所畫的,段清棠在五百年後現身之地,如此眼熟,根本就是在當初將他吸去五百年前的漢白玉石碑陣!

難道自己當時是跟段清棠做了替換?

他接著往下看:沒想到這未來的朱娘依舊對段清棠念念不舍,一定要與他簽訂契約,供他驅使,卻被他大義凜然,嚴詞拒絕……

“胡說八道!”朱成碧大怒。

她手掌一翻,轉眼便喚出了冰牙,常青尚未來得及阻止,那透明的刀刃便割斷了長卷。

刀風之下,整個長卷片片碎裂,朝四周飛散了。

幾乎在同一個瞬間,大地震動起來。

洶湧的刺痛感忽然包圍而至,將常青壓迫得幾乎不能呼吸,隻覺得背後叫人一拎,腳下便騰了空。

是朱娘帶著他和小萱飛入了空中。

他眼睜睜地看著下方的地麵開裂,將整個桃源村都吞了下去,接著幾乎挑釁似的,升起了一座圓形的墳墓。

墓穴的入口還是敞開著的,就像是在無聲地發出邀請。

地麵的震動持續了許久,塵土久久不息。等它終於停止,似乎連他們四周的群山的位置都發生了變化。

所有的桃源村村民都摔倒在地,昏迷不醒。

常青剛一落地,便趕過去檢查——他們身上未見傷口,可神奇的是,連額上的犀牛角也消失了,看上去,跟普通人類無異。

“怎會如此?”他自語道。

那熟悉的刺痛感還在,他心有所悟,又去看朱娘懷裏昏迷的小萱——果然也是失去了犀角,成為了普通人類的樣子。

還不僅如此,他眼前的朱成碧,也褪去了眼中的金色,縮回了獸牙。

若隻看外表,她隻是個十三四歲的人類少女。

“乾坤滅絕陣。”常青喃喃。

凡是進入的妖獸,都會失去妖力,變為普通的人類。連此刻的常青,都恢複了滿頭黑發,額前的眼紋也消失了。

難怪他覺得墳墓周圍的山峰,分布的位置如此眼熟——竟與那戈壁灘上的漢白玉石碑的排列方式如出一轍。

那段清棠竟然在死前布置了這樣大的法陣!還留下一幅長卷故意惹怒朱娘,引她毀掉長卷,從而啟動了陷阱。

人類的仇恨,竟然真能綿延數百年而不滅嗎?

她低頭看了看小萱,將他放在地上,隨即站起身來,麵朝著打開的墓穴入口。

“要救他們,必須要破壞掉陣眼才可以。”那小小的身影,顯得如此單薄,似乎隨時會被墓穴吞噬。

“你走罷。”常青在她身後勸道,“這些白靈犀,跟你又有什麽關係?你向來都是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裏的——”

沒錯,若她還是遇到他之前的那隻饕餮,隻怕此刻,早就扭頭而去。無拘無束,無牽無掛,也沒有絲毫弱點。

這才是饕餮本來的樣子。

“你才是。”朱娘反唇相譏,“你為何不走,白澤大人?這是針對我設下的陷阱,隻要離了此陣,你的妖力便可複原,何必跟我趟這攤渾水?”

她抖動手腕,捆著他的捆仙索掉落在地。

常青默默地揉著手腕,沒有回答,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朱娘也不與他廢話,轉身便邁入了墓穴的入口。

常青在她身後,不近不遠地保持著一段距離,也跟了進去。

十七

段清棠貴為國師,其墓穴卻並不像外界傳說的那樣,堆滿奇珍異寶,反而簡陋得很。

但他的陪葬品,卻是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

那被他斬斷的秋子麟的雙角,被當作裝飾品,掛在了最顯眼的位置。

其他死在他手中的妖獸頭顱,沿著墓道的兩側依次排列,一個接一個地掛在了牆壁上。

其中有的,嘴裏還銜有火把。

當朱常二人一前一後進入時,火把自動燃燒起來,照亮了無數早已死去的妖獸幽亮的眼睛。就像是,有無數的幽魂,透過了數百年的時光,注視著他倆。

常青早在霧鏡當中,已經見過這番景象,所以並不為所動。但他注意到,朱娘在袖中的手,已經默默地握成了拳頭。

“段清棠是故意布置這一切,意圖激怒你。”他緊趕了幾步,在朱娘背後提醒。

她隻頓了頓腳步,並沒有回答。

隻是從那之後,直到他們進入了主墓室,她與他之間的距離,縮小了許多。

主墓室中別無它物,隻有一副由整塊水晶雕刻而成的棺材,遙遙望去,裏麵睡著的人道服寶冠,鶴發童顏,正是段清棠。

在他懷中,還抱著一把重劍。

咦?

常青心中隱隱不安。他分明記得,在霧鏡中,水晶棺材裏的段清棠抱著的,是他從不離身的綠桐笛。

眼前的現實遭到了改動。

之前他穿越時空,去往五百年前的舉動,現在看起來,並不是徒勞無功,而是或多或少,對未來造成了影響。

他還在驚疑不定,朱娘卻已經走上前去,將一隻手放在了棺材表麵。

“等等,恐怕有詐——”

“陣眼就在此處,要救小萱他們,必須得破壞這水晶棺。”

她手掌之下的棺材表麵,漸漸生出了裂紋,伴隨著哢嚓作響。

“你我既然妖力盡失,便隻能用蠻力——難不成你有更好的辦法?”朱娘這一反問,手無縛雞之力的常青隻得苦笑。

然而就在此時,那水晶棺內躺著的段清棠的屍身,原本光滑的皮膚忽然萎頓了下去,白發根根脫落,轉眼間,便成了一堆白骨。

就像是有無形之物藏在棺材之中,將他瞬間吸了個幹淨。

“小心!”常青身在一側,看得清清楚楚,喊道。

他同時還朝朱娘撲了過去,抓住她的雙肩,想要將她帶得離那棺材遠一點兒。

幾乎就在同時,水晶棺破裂了。

一隻已經全是白骨的手臂伸了出來,扼住了朱娘的咽喉。

同時湧出來,挾裹著風聲,呼號不止的,還有重劍上的冤魂。

它們之中,也包括被段清棠殺死的,妖獸的魂魄。長久以來,它們被封印在水晶棺中,充滿著饑渴仇恨,隻等待著,朱娘破壞棺木的這一刻。

“阿碧,”那棺木中的白骨咯咯作響,用段清棠的聲音說著,“終於等到你……我的墓室隻差饕餮的頭顱了……來和我一起……”

不,不!

自那之後,在無數的孤寂時光當中,常青一直回想著,朱娘當時的那次回眸。

彼時他們都失去了妖力,陷身在無數冤魂的圍困當中,四周都是風聲呼嘯,要將他倆同時滅頂。他一直在努力,想要將她拽離那隻白骨嶙峋的手。

而她卻回轉眼來,朝他微微一笑。

這笑容,他是萬分熟悉的。

那隻凶悍霸道的獸,再一次朝著她唯一信任的那個人類,露出了毛茸茸的軟肚皮。

緊接著她便朝他胸口的猛力一推。他整個人都飛了起來,跌出去好遠。再爬起來時,眼前再沒有朱成碧,隻有盤繞不休的冤魂,猶如雲霧般,將她團團籠罩。

也將她一點一點地啃噬殆盡。

不,不該是這樣的!

常青在雲霧當中摸索著,指尖所到之處,隻有些許灰燼而已。

他顫抖著手指,將那灰燼捧在其中。

錐心之痛湧了上來,他站立不穩,隻得一點點蜷起了身體,無聲地喊著。

不是明明都告訴過她了,自己是白澤嗎?

為何還會有這樣的結果?

他之前在霧鏡當中看到的景象,分明不是這樣的!明明應該是白澤騙她進入這裏,又用了定魂玉日晷打開了靈脈,用朱娘當作“柱子”,開啟了通往靈界的通道!

可如今,陪伴在她身邊的,不再是白澤,而是自己。

是因為他去了五百年前,才讓段清棠將原本屬於霍依然的重劍帶入了墳墓;如果不是他,而是白澤在此,朱娘也絕不會為了救白澤而犧牲掉自己。

他是改變了未來,但卻得到了更加糟糕,無法彌補的結果。

任他再如何痛悔,這天地之間,也再不會有第二隻饕餮了。

他的袖子朝一側鼓了起來,緊接著飛出了生花妙筆。

它懸在他麵前,嗡嗡作響。

“你在想什麽?”筆靈頗有些戰戰兢兢地問。

“在想,你能畫出的最鋒利的刀有多快,才能了結得了我的性命。”常青非常平靜地說。

“蠢貨!”筆靈氣急敗壞,又見常青絲毫不為所動,已經伸手來抓自己,連忙好言相勸,“這個這個,無論何時,都不能喪失希望,要相信一切都有轉機……”

它在常青手中掙紮,一不留神,將另一樣東西撞出了常青的袖子——那隻定魂玉的日晷。

它掉落在地,竟然再一次地亮了起來,上麵的光華一圈圈地流動著,越來越快。

常青眼中一亮,俯身撿起了日晷。

它在他手中爍爍生光,重新喚起了細小的閃電。

“想想看,我們此刻身在神州大陸上最強大的靈脈之地,段清棠的法陣也因此被加強了不知多少倍。借助整個法陣的威力,這一次一定能送你到更遙遠的過去。”筆靈對他道,“這一次,希望你能改變現在這個結局!”

十八

再睜眼時,天地間一無所有,隻有一片混沌。

常青懸在這片混沌當中,既不覺得饑餓,也不會變老,隻是茫然等待著。

既然沒有日月,也無法計量時間,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少歲月。

他花費了很長時間,在百無聊賴當中苦苦思索。

傳說,天地最初都是一片混沌,直到有巨卵自混沌中成型,孵化出名為盤古的巨人,以巨斧劈開了天地。

可他在此處飄浮良久,都不曾見到盤古誕生。

難道還要這樣無休止地等下去?

終有一刻,一絲靈光劃過了他的腦海。

“我終於懂了。”他拿出了袖子裏的生花筆,對它說。

為何它能繪出世間萬物,為何它似乎能洞悉一切。

他持著筆,在空無一物的混沌當中,從左自右,劃出了重重的一筆。

這一筆,開天辟地。

從此清氣緩緩上升,成為了天。濁氣慢慢下降,凝結成了大地。

他在這天地之間行走,絲毫不敢懈怠,畫出了山脈、河流、海洋,又在其間細細地添了各種花草樹木。

最耗費精神的,是他一一繪出的妖獸們。

按照記憶中白澤精怪圖所記載的,他一樣一樣地,賦予了他們生命。

最後,他畫出了人類,讓他們自行繁衍生息。

也有的妖獸靈智較高,知曉他的存在,於是向他叩拜,問他的名字。

他撫摸著額前的紅眼歎了口氣。

便稱我為白澤吧——他最後這樣說。

他唯獨沒有畫過的,是饕餮。

朱娘曾說過,自己是由混沌之中直接生成的。

要到這個由他創造的世界足夠繁盛豐富,有諸多貪婪,悲愁,哀苦,歡欣,喜悅,愛恨時,那貪吃的獸方才會降生。

又過了不知多少年,他終於聽說,東海的蓬萊仙山遭了洗劫,好好的蟠桃宴會,被生著山羊長角,燃著雙金眼的巨獸給攪得一塌糊塗,連宮殿都被啃下去一排。

聽到這消息時,這創世的白澤神愣了很久,終於落下淚來。

但他已經累到極限了。

數千年來,他不曾休息過,一直在往這個世界裏增加新的事物。

眼下,是該讓它自己運轉的時候了。

他用自己的一截頭發,做了個新的白澤。

和他記憶中一樣,它是隻渾身雪白的漂亮的獸。

“我將要沉睡,這隻筆交給你,但你要做兩件事情。”他對這個新的白澤說,“第一,我將所有的妖獸托付給你,你需得引領他們,記得要小心人類。”

“為何要小心他們?”新生的小白澤不解地問,“我喜歡他們,他們很有趣,最近在學著用火呢。”

總有一天他們的人數越來越多,會想要占領整個大地。你將會在黃帝的逼迫下,屈辱地獻上白澤圖,告訴他所有妖獸的名字和弱點。人類以此劃分出了靈界和塵世,也因此,成為了你仇恨的對象。

他這樣想著,但並沒有告訴它。

“第二件事,這隻筆你可以隨意使用,如果遇到有緣的人類,也可以讓他們成為筆的主人。但是六千年後,你得去一個叫揚州的地方,找到一個名叫常青的孩子,將生花筆傳給他。”

“我如何能找到他?”小白澤問。

“你一定能找到他的,”他回答,“他與你,有幾分相似。”

隨後,這疲憊的創世神去了整個神州大陸上靈脈最充足之所,開始沉睡。

他夢到自己身上覆蓋了重重的泥土,發間凝結出了青苔。他夢到有一株山桃在自己身旁生長出來,在他頭頂開花,結果,一歲歲地枯榮,又再默默地死去。

接著是更多的山桃生長起來,將自己包繞在其中。

真是漫長而又平靜的夢境。

除了花瓣輕輕飄落的聲響之外,並沒有什麽能打攪到他的。

直到終於有一天,熟悉的對話驚擾了他的安眠。

十九

“等等,恐怕有詐——”

“陣眼就在此處,要救小萱他們,必須得破壞這水晶棺。”

那創造世界的白澤神,因為這一句話,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你我既然妖力盡失,便隻能用蠻力——難不成你有更好的辦法?”

他等待了無窮無盡的歲月,為的隻是這一刻。

當段清棠的水晶棺在朱娘掌下碎裂,無數冤魂衝出,將朱成碧團團圍繞的這一刻。

自墓室深處,陰暗的角落裏,忽然衝出了雪白的長發,猶如洪流一般,將朱娘攔腰一裹,帶出了冤魂的包圍。

而這一切,水晶棺另一側的,這個時間點上的常青,都不得而知。

這個常青必須以為朱娘已經死去,否則,他就不會選擇穿梭去那開天辟地之時。

那麽,這整個天地也將不複存在。

白澤神靜靜地等待著當初的自己啟動法陣的聲響傳來。

他已經這樣等待了許久,久到此刻已經將朱娘保護在自己的長發之內,卻不敢置信這是真的。

他不敢觸碰她,生怕這樣一來,她就會消失。

“你是誰?”反倒是朱成碧略帶迷惑地問。

她一點點地靠近,將桃花的花瓣和枯枝從他的長發間清理下來,端詳著他布滿青苔的臉。但是等她想要觸摸他的臉頰,他卻躲開了。

是啊,他究竟是誰呢。

白澤神怔怔地望著朱成碧。

他緩慢而艱難地朝她攤開了自己僵硬的手掌。

掌心當中,旋轉著那枚定魂玉製成的日晷。

“我才是,真正的白澤。”他嘶啞地說。

日晷在他手中亮起來。

整個遍布於大地當中的靈脈都給予了回應。

就在朱成碧的眼前,地麵開裂,靈脈生生地被拓開成為一條寬闊的通道,猶如一口深深的巨井。

從井口向上,吹來了來自靈界的,充滿著靈氣的風。

這風朝空中升騰而起,並且迅速將新鮮的靈氣,帶往了大陸上的每一個角落。

同時帶去的,還有來自這創世神的話語:

“從今往後,靈界和塵世間的妖獸,可以借此通道自由往來。”

狼群在莽莽雪山上奔跑而過,朝著頭頂的天空發出了嚎叫。

“那些被困在現世的妖獸,終於可以歸返,休養生息。”

南方的海麵上,掠過了歡欣鼓舞的漱金雀。

“而對人類仍有信心,願意留下來的,可以學著與人類共存。”

昏迷不醒的白靈犀們一個接一個地醒轉了過來,互相扶持著抬起了頭。

整個神州大陸上的眾多妖獸都在聆聽著這個聲音。

“從今往後,兩界之間的通道將會一直開啟。我將始終留在這裏保證它的開啟。再也不需要通天引了!”

他就這樣給出了承諾。

這連接兩界通道的開啟,需要一隻活生生的妖獸作為柱子,始終為定魂玉提供靈氣。

哪裏還有比他自己更合適的人選呢?

“這樣一來,人類也好,妖獸也好,再也沒有圍攻蓮心塔的必要了。”他柔聲對朱成碧道:“你從此可以走遍神州大陸,愛吃什麽都可以去尋,愛去哪裏,就可以去哪裏。”

從此做你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上天入地,橫行無忌的獸吧。

隻是這一次,我不能陪在你身邊了。

大概是這話聽起來異常耳熟,朱成碧深深地皺起了眉頭,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你——”

他隻來得及聽清了這一個字。

原本還有好多話,還想要一並告訴她的。

可通道還在繼續拓寬,無休無止地消耗著他的力量,他很快覺出了困倦,意識慢慢模糊起來,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這一次,也不知道沉睡了多久。

他在黑暗的深處懸浮著,緩緩下沉。偶爾,他也會夢到之前,夢到他第一次上天香樓時,盤踞在樓頂咆哮嘶吼的那隻凶獸。

明明是讓她吃了自己的,可她卻不肯,反而從樓頂下來,擦幹淨了自己髒兮兮的臉,給他做了一份蛋炒飯。

啊,對了,他終於想起來了,這家夥還管自己要了三百兩銀子的高價!

即使是陷在沉睡當中的白澤神,也因此露出了一絲微笑。

其實,若能真的就這樣一直沉睡下去,直到死去,似乎也是個不錯的結局。

他殘存的意識這樣想著。

可偏偏,總能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翻來覆去,念著幾句話。

他起初是聽不懂的,可到了後來,重複得多了,竟然越來越清晰。

“後院的玉蘭樹下麵,三百兩。”

咦咦咦咦咦?

“連‘朱’字的燈籠裏也有,二百兩。”

等等!

“圓窗前繪著桃花的屏風下麵,嘖嘖,居然有一千兩。看不出來啊,看不出來,你這平時一個銅錢能摳成兩半花的人,能攢下這麽多的私房錢!”

聽到此處,他再也按耐不住了。

是誰搜刮了他辛辛苦苦攢下的全部私房錢,連一分都沒有給他剩下!

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不是私房錢!”

他奮力掙紮著,想要重新睜開眼睛,揮動手臂。

可他如此虛弱,連自以為憤怒的大吼,也不過是有氣無力的一句:“那,那是給小梨攢的嫁妝……”

忽然有一雙手伸了過來,將他身上纏繞著的蔓藤盡都扯了,一點點地將他拽了出去。

他一點力氣都沒有,隻能任由這人將他抱在懷裏,仔仔細細地,擦著臉上的青苔。

他努力地眨著眼睛,想要看清她,可眼前的她相貌模糊,連衣著服飾,也和往昔不同。

隻有那雙金眼,一如往昔。

“湯包,”朱成碧喚他,“你終於醒了。”

這個久違了的稱呼讓他渾身一顫,隻覺得有股熱流湧入了心口。

“這數百年裏,多虧了你作為柱子,始終站在這裏,維持著通道的開啟。現在的無夏城,是人類和妖獸也能和平共處的無夏城了。”不斷地有新鮮的,溫熱的淚水滴落在他的臉上,又讓她小心翼翼地擦去了,“而我,我一點點重新地想起了你究竟是誰,又想了很多辦法,想讓你能從此處脫身,重新蘇醒,可你怎麽都不肯醒……”說到此處,她低聲咕噥了一句:“卻原來,還是最惦記你家的私房錢。”

他慢慢地恢複了些力氣,抬起手來,觸摸著她臉上的眼淚。

“我都想起來了,”他嘶啞地道,“我是吃了你的蛋炒飯,卻沒錢付給你。”

“沒說錯吧,你還欠我三百兩銀子呢。”

“這可怎麽辦呢?”他耍起賴來,“小生身無分文,可還不起。”

朱成碧頓時破泣為笑。

“既如此,便以身相抵吧。”

“好。”

說以身相抵,便以身相抵。

從今往後,他們還有無窮無盡的未來。

縱刀山火海,天傾地覆,他都將陪在她身旁,再不分離。

【《饕餮記·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