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漱金宴

又一朵重瓣山桃凋零了。

花瓣隨風而落,點點撒在常青麵前的棋盤上。

一眼看去,可見黑白雙方的棋子正在激戰,猶如兩隻撕咬中的巨龍。常青將手中的白子摩挲得都帶上了體溫,卻遲遲未能找到落下的地方。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連帶著身側的朵朵山桃也一並顫抖起來。

“三十朵了吧?”他懊惱地自言自語,“也就是三十日。這回竟讓白澤占了這麽久的上風!”

常青如此懊惱是有緣由的。

他此刻所在,乃是妙筆生花的筆靈特意在筆中為他隔絕出的空間。放眼望去,除了眼前的棋盤,和環繞在身側的四五株山桃樹之外,剩下的便是一片虛空。

自從常青被白澤俯身以來,雙方沒有一日停止過對身體的爭奪。筆靈便想出了這個辦法,以保護他的魂魄,不被對方完全吞噬。連他跟白澤之間的較量,也化作了一場永不休止的棋局,擺在了麵前。

可這一次,他被困在此處也未免太久了些。

幸好虛空當中,總是有隻言片語傳來,讓他對外界發生之事也能略知一二。

“第二瓶麒麟血?”

他聽見白澤正用自己的嗓音笑著說:

“當初那瓶麒麟血,乃是段清棠斬斷秋子麟的角時所取,世上哪兒還有第二瓶?不過是要誆那隻饕餮,讓她去找段清棠的墳墓而已。”

更多的話語聲從天而降,如同晶瑩的雪花從空中墜落。

“檀先生這招欲擒故縱,她倒是巴巴地信了。”

常青全神貫注地聽著,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棋子。

“所以我早說過,這姓常的不在她身邊,就剩她一個,就好對付得多了。等她進了段清棠的墳墓——”

又會怎樣?常青著急起來,偏偏白澤的聲音就停在了這裏,再不曾響起。

常青這下就有些坐不住了。

以朱成碧的性子,若是知道這世上還有第二瓶麒麟血,能隨時威脅到蓮心塔,那還了得?肯定是又要化身饕餮將軍,拎著冰牙刀便殺將過去,鬧他個天翻地覆,連眼睛都不會多眨一下。

豈不是正中了白澤下懷?

他暗中一咬牙,手中的白子在棋盤上磕了一下,便要落下去。

這些時日來他被困在此處,心中早就演練過無數種落子的方式,眼下所用的這一種雖收效迅速,可在轉眼間將黑子吞吃大半,但卻後患無窮。若是白澤在接下來借勢反撲,白子的態勢將岌岌可危。

隻怕這次雖能搶到身體,卻再沒有下一次了。

但若讓他坐視不理,眼睜睜看著朱娘踏入險境,卻又絕無可能。

電光火石之間,一隻手自虛空中現形,握住了他正要落子的手腕。

“何必如此著急?”

那手的主人也一點點顯露出形體:除了蜷曲著的滿頭白發,和額前鮮紅的眼紋,他看起來和常青一模一樣。

正是白澤。

“這回我便讓你一次,記得要好好謝謝我。”

白澤笑道,一麵引導著常青的手,讓那枚白子落在了另一處。

什麽意思?!

然而常青來不及細想,落下的白子已經徹底改變了整個棋局,大塊的黑子憑空消失,整個棋盤都震動起來,從中間開裂,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接著他就重新開始體會到擁有身體的沉重感,感覺到衣袖在手臂上摩擦,鼻間充滿了奇異的香氣,連視野也開始漸漸地由模糊變得清晰。

這情況,在每一次奪回身體時都會發生,到如今他已經習慣了。隻是這一次與任何一次都不同:為何會有另一副溫熱柔軟的身體,與自己貼得如此之近?

常青眨了眨眼,往下看去——

烏黑的雲鬢高聳,插滿了金釵,最顯眼的是正中一隻,釵頭做成的是隻惟妙惟肖的黃金雀。連他的衣襟,也教一隻瘦骨嶙峋的手緊緊抓住了不放。

一名陌生的年輕女子撲在他的膝蓋上,正在哀哀啜泣:“十二年了,我還以為,從此再無消息……”

隨著她哭泣,那金釵上的黃金雀也顫動不止,睜著一對兒瑪瑙製成的血紅眼睛,瞪視著他。

幸好女子很快收拾了情緒,從他懷裏起身,擦了擦眼淚,便又朝他鄭重地叩拜下去。

“是我失禮了,白澤大人。”她俯在地麵上,恭敬地道:“大人將這等性命攸關的消息帶給我,雀娘子定不負所托,必會替大人達成所願。”

什麽所願?

常青心急如焚,卻也知道,此刻她將自己認作了白澤,唯有將錯就錯,才能問出更多的情報來。

“這任務不易,你可得多加小心。”他含糊地應對著。

雀娘子微微翹起了唇角。她肌膚雪白,媚眼如絲,隻是瘦得過於厲害,之前一直病懨懨的。然而這一個笑容,點燃了她的臉。那眉梢眼角,盡都是光彩。

“請大人放心,我在此向您許諾,這臨安城到了中秋月圓那天,一定會點起火來。”

臨安城?

常青心中一跳。自北狄占了汴京,這裏便是南遷的宋室臨時的都城。而且,臨安城中的普安郡王趙瑗,乃是這一世的真龍血脈。

風雨飄搖,大廈將傾,如今整整一座宋室江山,都壓在這位真龍的肩上。朱成碧知道這秘密。還在天香樓時,他就曾見她多次對趙瑗出手相助。

如今白澤又想在臨安做什麽?

常青揣摩著這個念頭。那雀娘子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便請他歇息,自己告退出去了。雀娘子前腳剛走,他這邊便聽見白澤在耳邊悠悠地說:

“沒錯,這裏是臨安城。”

到這時,常青反倒放鬆下來。無論白澤究竟想要做什麽,現在掌握這副身體主動權的人是他。

“你為何又肯將我放出來了?不怕我又壞了你的事?”常青問,一麵取了一旁的茶盞來,自顧自地倒了杯茶。

“這次不會。”白澤回答,“若你知道她真正想要做的事,恐怕還要幫上一把。”

“你確定我會如此聽話?”常青失笑,嚐了一口茶,又嫌棄地皺起了眉頭:“嘖,這茶比我天香樓裏的醍醐差遠了。”

“你會的,你也知道,若你我心願相同,你便可以自由運用我的妖力,就跟苗夜森和那九命貓妖一般。那時,我們倆能做到的事情就更多了。”

常青若有所思地轉動著手裏的茶杯。

能做到的事情更多,倒是真的,又或許,他能尋著個機會,給朱成碧那邊去個消息,提醒她,第二瓶麒麟血根本就是假的。更何況,臨安城這邊的情況,也不能放任不理。

“你究竟要讓雀娘子在中秋夜做什麽?”

他慢條斯理地放回了茶盞,發出清脆的一聲。

“這個嘛,就要靠你自己去發現了。”

白澤在他心底嗬嗬地笑起來。

此刻的雀娘子,正在閣樓上梳著頭。

那滿頭的金釵,叫她一根接著一根地輕輕拔了出來,又小心地擺在了桌上。說來也怪,這些金釵都是單股,沒有一根是雙股的,釵頭上托著蓮花,雲朵,月牙,卻殘留著明顯的斷端。

就像是,曾經的雙股金釵,被分成了兩股。

最後拔下的,是正中的那根金雀釵。她將那小小的金雀捧在胸前,撫摸著它的翅膀。

有那麽短短的一瞬,它顫動著羽毛,就像是要活過來一般。

“阿弟。”雀娘子輕輕地喚著:“我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從她所在之處望出去,西方的天空正被燦爛的晚霞所點燃。

流淌著的黃金一般的夕陽,將朱紅色的光芒照耀進了室內。每一根金釵都被點亮了,連同雀娘子手中那隻金雀釵,也一並發起光來。

夕陽的光轉瞬即逝,室內很快便暗淡下去。

然而所有的金釵依然在散發著朱紅色的光芒,甚至比之前更加明亮了。

連雀娘子的臉,都被那光芒照耀得,帶上了一絲血色。她將金雀捧起來,挨著自己的臉頰。在旁人眼中,她隻是合了一陣眼。

唯有她自己知道,真正的她已經脫離了這副人形的軀殼,展開了翅膀,跟隨著釵頭上飛出的小小金雀,升入了空中。

那擺放在桌上的金釵,也不再隻是普通的首飾。

它們中的每一根,都自斷端生出了無數透明的,金色的線,延伸向臨安城的各個角落,交織出一張龐然巨網。

而雀娘子,就像是這網中的蜘蛛,仔細檢查著每一根絲線。

每一根線的盡頭,都有一隻經她親手打造,又親手賣出的金雀釵。臨安城中有多少貴婦,就有多少隻金雀藏在雲鬢之間,妝奩之內,睜著對瑪瑙製成的眼睛,將所見所聞的一切都悄悄告訴她——

她默念了一個名字。

這個名字一出口,她便覺得自己融化成了光,成了閃電,沿著那一根根交織的線朝前湧動,直到最後停了下來。

再睜眼時,她是一隻腳踩祥雲,口銜如意的金雀釵,教人插在了發間,正隨著這人的行進顫動著雙翅。

“郡王何在?”戴著她的女子問。

就有侍從上前來,答說郡王此刻身在中庭雲雲。

接著,便是羅帳起伏,花木移動,她跟著這女子,一步一步地朝中庭行去,直到能看清草木掩映之下立著的那人。

月華初升,那個身影籠罩在淡淡的月光當中,仿佛本身也在發著光。

就算他背對著她,雀娘子也能想象出他的樣子。

這麽些年來,她看著他從少年一點點褪去了稚氣,成長為成年的男子。可在她心中,他從未變過,依然是十二年前的模樣。

她從金雀身上升騰起來,此刻的她宛如一陣雲霧,一陣細雨。若是她伸手觸摸他的下巴,他也隻會覺得有一陣微風剛好經過。

她朝他越靠越近,終於看清了他此刻拿在手中,又湊在嘴邊之物:竟然是一枚小小的樹葉。

他是要吹響這片葉子嗎?就跟當年一樣?

雀娘子歡喜起來,她飛得更近了些,等著第一個音符自他唇間響起。

就在這個時候,一聲叱責猶如驚雷,朝她襲來:

“什麽?!那趙瑗竟還活著?”

雀娘子受到了驚嚇。

她重新融化成了光,在金雀釵形成的網絡中搜索著。是誰在說這樣的話?不,不用費心尋找,據她所知,對趙瑗恨之入骨的,這臨安城內統供就那麽幾個。

這一回,當她再度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成了另一隻金雀,口中還銜著串明珠,教人斜插在妝盒內,正好對著那大發雷霆的貴婦人。

“廢物點心!”

那婦人肥胖至極,胸前塗滿了白粉,正隨著胸口激烈的起伏簌簌掉落。

“我早說過,你今日不殺他,明日他便會搶先動手,到時我們全家都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跪在她腳邊的男人留著兩撇小胡子,一臉尷尬。

“夫人息怒。不是為夫不夠努力,實在是……這陷阱也挖過,刺殺也派過,郡王他,就像是能事先預知一般,總是忽然便改了行程。”

“你還叫他郡王?”胖婦人愈發惱怒起來。

“你不曉得,大家都在傳說,趙瑗乃是真龍化身,注定要守護江山社稷。雖然不曉得真假,小心點兒總是沒錯的……”

“什麽真龍?”胖婦人冷笑道:“若沒有一兩個怪力亂神的傳言,他們趙家的江山怎麽坐得穩!”

“收聲!”小胡子男人一著急,居然膽大包天地捂住了婦人的嘴,一麵警惕地打量著四周,“我總疑心有人偷聽……”

雀娘子俯身在那金雀身上,一動不動,便見那婦人拉開男人的手,撒起潑來:“好你個李似道!若不是我爹當朝為相,我妹妹貴為貴妃,你能有今天的位子?你還偏偏要在軍餉上動手腳,動靜太大,才惹得趙瑗緊盯著你不放——”

“我這不是,為了攢錢給夫人你做首飾麽?”李似道連忙哄起來:“夫人姿容絕世,要配上你的美貌,非得赤金釵不可。”

“油嘴滑舌!”那婦人顯然十分受用,態度緩和了些:“趙瑗一旦抓住把柄,第一個要做掉的就是你。你還是早點動手。”

“為夫這廂已經有了一個極好的主意……”

李似道俯在婦人耳邊,悄聲說了起來。

雀娘子全神貫注,想要將他們所說聽個仔細。可這一次,她俯身在金雀釵上的時間太久了些,隻覺得兩耳轟鳴,旁邊的燈花瞧在眼裏,也從一個變成了兩個。

一陣陣的寒意湧了上來,恍惚間,她又成了當年被羅網捕捉的飛鳥,拚命地撲扇著翅膀,想要逃出去,卻隻能在風雪之中一點點凍僵。

不如……先退回去,再做打算?

不,眼下和當年不同!

當年她掙的是自己的命,眼下有性命危險的,卻是他。她能拿自己冒險,又怎麽能將他置於險地?

那隻斜插著的金雀釵,忽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連同它銜著的珍珠,也散發出奇異的光芒來。

這光芒吸引了李似道身旁的婦人,她像是被蠱惑了一般,伸手取了金雀釵,插到了頭上。

珍珠垂下來,正好落在她的眉心。

她跟丈夫的謀劃,一字不落地叫那金雀給聽了去。

與此同時,在臨安城的另一端,隱蔽的閣樓上,雀娘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砰的一聲,是她手中的金雀釵滑落在地。

緊跟著,她整個人都僵硬起來,一頭栽倒,連同她一頭黑發,都在顫抖著,從根部一點點地變為雪白。

“好冷……阿瑗……”

她喃喃自語,一麵徒勞無功的抓撓著,指甲在樓板上留下深淺不一的痕跡。

就在此刻,有人悠悠地歎了口氣。

“你這又是何苦?”

伴隨著這句話,雀娘子的眼前亮起了一團金色的火焰。她已經沒有力氣了,隻能靜靜地躺著,看著它。

火光灑在她的臉上,她慢慢覺得自己重新又活了過來,溫暖過來。有人將她抱了起來,靠在自己胸前。

就跟十幾年前那個少年,將凍僵的小雀放在自己胸口,讓它一點點地活了過來一樣。

她一聲不吭,隻覺得淚水一點點地盈滿了眼眶。

“值得嗎?”這人問道。

雀娘子終於一點點看清了這人的臉,看清他一臉嚴肅,前額正有鮮紅的眼紋浮現出來。

“白澤大人。”她認出了這人,艱難地開口問道:“這是……什麽火焰?”

“這是,世上最笨的那隻凶獸的金焰。為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類,她竟然獻祭了她的心。”

“白澤”也注視著那團火,它在他的眼中跳動著。

“為什麽身為漱金雀的你,也這麽蠢?”

漱金雀。

《太平廣記》中有記載,這種鳥形如雀,毛羽柔密,色為明黃,常翱翔於南海。如以珍珠和龜腦喂養,可吐金屑如粟。

雀娘子頭上的金雀釵,便是用漱金雀所吐之金製成的。

常青最初看到金雀釵時,便對她的真實身份有所懷疑。待他發現雀娘子竟已在臨安城中布下了這麽多的金雀釵,並能與之共鳴時,便更是確定了這一點。

唯一令他意外的,是這些金雀釵的數量如此之多。

一隻漱金雀不過麻雀大小,又能吐出多少金屑來?

更何況,那吐出的每一寸黃金,都是鳥魂的一部分。吐盡了,這隻漱金雀的性命也就走到了盡頭。

不知從何時起,開始有了“以漱金雀所吐之金為釵佩,可得心上人憐愛”的說法,臨安城中的婦人爭相競奪,將一支小小的金雀釵炒成了天價。

可她們並不知道,漱金雀們魂魄未散,全都俯在這些外表華貴的首飾上。

日日夜夜,雀娘子都能與它們共鳴。

“沒錯,這就是你們人類造下的罪孽了。”

白澤陰冷的聲音冒了出來,響在他耳邊。

“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有數千隻漱金雀按照祖先留下的路線,朝溫暖的南方遷徙。它們會在南方的大海上過冬,捕食魚蝦,生兒育女,來年的春天,再帶著新生的兒女北歸。

數百年來,一直是如此,循環往複,生生不息。

然而在這個晚上,提前的寒潮在半空中趕上了它們,封凍了絕大部分的湖泊。因為長途遷徙而疲憊不堪的鳥群全都降落在了唯一一處沒有凍上的湖裏。

誰曉得那湖麵上,已經教人事先倒上了油,粘住了它們的羽毛。等到火光和喧嘩圍攏過來,受驚的漱金雀卻發現,自己已經再也無法飛離水麵。

勉強掙紮著飛起的那些,又得麵對四麵的羅網。

“大部分的漱金雀都死了,活下來的,也凍僵了翅膀,粘掉了羽毛。你猜等著它們的,是怎樣的生活?”白澤問。

“別說了。”常青暗暗地道。

“被囚禁在辟寒台上窄小的籠子裏,不停地吐著金屑,否則就得挨餓。”白澤完全不聽,還在變本加厲地繼續下去:“一直到死,都不得自由。啊,我想起來了,當初它們還曾經設法傳出消息,向你求助過吧?”

常青默默地握住了藏在袖中的筆。

“你沒能救得了它們,如今看著最後一隻漱金雀就要死在眼前,是不是很開心?”

“我不會因此就選擇幫助她的。”常青回答:“若她對真龍不利,我少不得還得阻止她。”

白澤卻奇異地就此沉默了,再也不作聲。

在他對麵,雀娘子終於一點點地被饕餮金焰暖和了過來,眼看著重又有了力氣,從地上撐起了身體。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卻是朝他深深地叩拜了下去:“白澤大人,求你允我,再見阿瑗一麵!”

這一聲倒是頗出乎常青的預料。他驚訝之餘,選擇了默不作聲。

雀娘子見他不回答,著急起來,朝他膝行了幾步,伸手揪住了他的袖子:“我剛剛得知了要命的消息,有人要行刺阿瑗,必須要警告他。求你允我最後一次,自此之後我與他再無瓜噶——”

“我原以為,你布下金雀釵,是為了複仇。”

常青試探道。

此話一出,雀娘子的臉更白了,幾乎毫無血色。

“複仇,我是要複仇……”她喃喃:“每一夜我都能聽見,滿城的哀鳴聲,我的族人,我的父母,還有阿弟……”

她抓住金雀釵,緊緊貼在胸口。

“那便簡單了,”常青道:“這次你隻需坐視不理,若真龍遭遇不測,臨安城很快便會毀於戰火,豈不是你最好的複仇方式?”

雀娘子顫抖起來,緊緊咬著牙。

“隻怕你舍不得。”常青模仿著白澤的口吻道:“既然如此,中秋夜之事便就此作罷——”

“不!”雀娘子卻激烈地反駁道。

她滿頭白發散亂,眼眶凹陷,幾乎瘦得不成人形。可這一刻,她眼中熊熊燒著烈火,手指按著懷裏金雀的頭。

“以我弟弟的魂魄向您起誓,中秋之夜,這臨安城中一定會點起火來!”

連常青都愣了愣,才接著道:

“真龍必定不會坐視不理,到時隻怕你不能兩全。”

“沒關係,阿瑗會信我的。”

她篤定地說,麵上浮現出笑意:“他一直信我。”

這一日的午後,普安郡王趙瑗正躺在榻上休憩,一隻小鳥從窗外飛了進來。它左右張望了一陣,徑直飛過來停在他胸前,口吐人言:

“阿瑗,你在嗎?”

這語氣,還是跟以往一樣,冒冒失失的。趙瑗覺得好笑,便閉了眼裝睡。

第二隻鳥兒又飛了進來,站在他頭頂,低頭看他。

“今晚,子時,在中庭。阿瑗,你要來啊。”

女子溫軟的語音,混雜在鳥兒的啾啾聲中。

“木葉,就在你吹木葉之處。”第三隻鳥兒以同樣的聲音說道。

接著,它們便再不肯作人言,蹦跳著啼了幾聲,便展開翅膀,各自飛走了。

趙瑗躺在原地,眉頭跳了又跳。那日在中庭,他確實摘了樹葉,吹過幾聲,可那是他一時興起,況且周圍一個旁人都沒有,理應無人知曉。

然而這聲音的主人就是知道。

雖然知道她不會害他,但這種被人隨時監視的感覺,總是令人不快。

當天晚上子時,他如約去了中庭。

可他吹響木葉之處,並沒有意料之中那人。

他耐心地等了一陣,便聽見身後的樹叢中,有環佩叮當作響。待他轉過身,卻隻能望見一截衣帛露在外麵。草木扶疏處,隱約有金釵的反光。

“你出來罷,我們什麽時候如此生疏了?”他問。

“說不出去就不出去。”對方執拗地回答。

趙瑗便在心中歎了口氣。

這名自稱是雀娘子的女子,是在他被封為郡王後忽然出現的。

他還記得,一開始,她是名鮮花般活潑明朗的少女,忽然就從窗外翻了進來,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就跟那些不請自來,闖入他窗戶的小鳥一般。

她說自己曾被他救過,因此前來報恩。她說她具有預言能力,能替他預知未來,躲避災禍。

趙瑗並不記得曾救過她,況且他原本是不信這類神棍的,但是經她說出的話,全都一一應驗了。

連上次蒼梧山中的狌狌冒充了嘉柔公主趙瓔奴,潛伏在官家身邊,她也有事先提醒。

自那次打擊之後,官家的頭發白得越發的快了,一日比一日地虛弱。朝堂上的諸多事務,便開始朝他這個郡王的肩膀上壓了過來。

雀娘子所帶來的預言也緊迫起來——某日的行程必須取消,某處的飲食絕不能接觸,某人必須立刻被驅逐。

雖然她不給任何理由,但他還是一一照辦了。

“這次又是什麽?”他問。

“你伸出手來,閉上眼。”雀娘子說。

趙瑗照辦了,隻覺得一樣沉甸甸的東西被放入了手心。還有冰冷枯瘦的指尖滑過了他的皮膚,像是一陣不存在的風。

怎麽會這樣?他想,當年分明不是如此的。

他那時甫為郡王,剛剛離宮建府,正在努力地挺直了腰板裝作大人,好應對撲麵而來的千頭萬緒。他自認為自己做得不錯,白日裏也能應付自如,可到了晚上,他身邊連一個可以親近的人都沒有。

幸好還有這麽一個時不時不請自來的少女,一口一個阿瑗地喚他,將各種新鮮好玩的事情,一股腦地講給他聽。她是真的不把他當外人,有時聽著他吹的木葉,甚至就在一旁大咧咧地睡著了。

如果有人說他曾經偷看過她的睡顏,甚至還紅了耳根,趙瑗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等她醒來後,他嚴肅地提醒了她,這麽做實在是不合禮數。

“有什麽不合適,是阿瑗啊。”那時的雀娘子眨著眼睛回答:“是在阿瑗身邊,所以能放心地睡著啊。”

——如今她卻連麵都不願意露給他看了。

連她說話的語氣,都是冷冰冰的。

“今年宮中的中秋夜宴,你需得用我給你的這塊黃金做菜,讓到場的每個人都吃進肚子裏去。”

“為何?”

“你別問了,照做便是。”

趙瑗揉了揉眉心,耐心地解釋:“中秋宴曆來由官家主持,朝堂上全體官員都會參加,其中牽涉眾多,並不是我一人能決定的。”

“這些年來,我提醒你的事情,哪樣沒有應驗過?”

“確實是如此——”

“那就不要問這麽多,照做就是了。”雀娘子打斷了他。

趙瑗捏著沉甸甸的黃金,陷入了沉默。

這些年來她所預言的內容越來越多,他也越來越心驚。連那些關係到國家存亡的機密,她也能知曉,還能毫不在意地隨口說出。

她說要保護他遠離一切危險,可她並不知道,自己才是這臨安城中最大的危險。

“還有,我要在中秋夜往宮中運送一批貨物,需要你的腰牌。”雀娘子又有了新的要求。

“什麽貨物?”

“別問了,阿瑗。我總不會害你的。”

她的聲音軟了下去:“你救我時說過,要還世間一個清平盛世,無論是人也好,妖也好,都能有屬於自己的一方天空。我記得的,這是我們一起許下的諾言……”

趙瑗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說:“我是曾說過這話,可你又是如何知曉的?你究竟是誰,為何能知道這麽多的秘密?”

一聲啜泣從樹叢中傳來,又被壓抑住了。

他心軟起來,朝她的方向走了一步。

“別過來!”她忽然驚叫起來:“我現在,樣子很嚇人呢……別看了,記得我原來的樣子,我也記得你還是少年時的模樣,不好麽?”

趙瑗最終還是歎了口氣。

“是我唐突,忘記你我都不再是當初了。”

他摘下腰間蟠龍形製的腰牌,放在了地上。

“這次我會照你的吩咐,不過以後,不用再見麵了罷。”

再過幾日,便是中秋。

月亮快要圓了,可總還是差上那麽一點。連它的光芒也並不是十分滿,就好像隱瞞了什麽,猶猶豫豫地,帶著月麵上桂花樹的影子,一並藏在了雲層裏。

眼下已經是四更,正常人一天當中最疲憊的時刻,負責看守皇宮最北麵的和寧門的老李頭從懷裏掏出了旱煙袋和鍋子,準備趁同伴睡著的時候抽點煙提神。

就在這個時候,從他麵前長長的禦街上,傳來了車輪滾動的吱嘎聲。

一支車隊停在了他的麵前,車上的貨物包裹得嚴嚴實實,押車的領頭士兵長著張慘白的臉,瘦小得像個孩子。

老李頭過去拿燈晃他的眼睛,那士兵往後躲了躲。

“我怎麽從沒見過你?”老李頭問。

“我是新兵營裏的,隊裏缺人,今天剛調過來。”那士兵應道。他的嗓音很細,更像孩子了。

“為啥這麽晚了還運貨?”

“這是普安郡王緊急調撥,專門為中秋宴準備的,明天一早就要用。”

他朝老李頭舉起了蟠龍形狀的腰牌。

老李頭眯著眼睛,叼著煙杆看了半天。腰牌是真的,他總覺得此人分外可疑,但又找不出什麽破綻來,最後還是揮揮手讓他過去了。

車隊重新開始行進起來,從老李頭身側一輛一輛地經過。押車的士兵們個個都沉默不語。

老李頭一麵看著他們,一麵叭叭地抽著煙。煙鍋裏的火星四散,飄出去好遠。

他還是覺得此事哪裏不對勁,但是究竟是什麽呢?

“等一下!"他吸了吸鼻子:“你這貨物裏怎麽會有硫磺燃燒的味道?停下來,挨個檢查!”

那瘦小的士兵朝他轉過身來,飛快地拽過了老李頭的手,往他手裏塞了一樣東西。

還能有什麽?不外乎是銀錢之類。老李頭心中不屑一顧:想賄賂他?沒那麽容易——

然而等他定睛一看:掌心中是一隻栩栩如生的金雀釵,那金雀的一雙眼睛都在發光,直直地朝自己瞪了上來。

他隻覺得手腳發軟,整個人都變的輕飄飄的,就好像魂魄變成了一隻小鳥,朝天上飛去了。

這名看守了皇宮三十多年的老兵朝後退了兩步,滑坐在地,幾乎是立刻便發出了鼾聲。

瘦小的士兵揮了揮手,原本停下來的車隊開始繼續前進。但這平靜並沒有持續太久——硫磺的氣味還在加重,而且越來越濃。其中一輛車開始冒出了煙氣,噴出了火花。

剛才從老李頭煙鍋裏飄出的火星,竟在不知不覺中引燃了貨物!

這一下的動靜不小,連一隊正在附近巡邏的鎮殿軍都被吸引了過來。

“怎麽回事?”

呼喝聲中,押車的其他士兵被嚇得紛紛朝空中躍起,現出了鳥雀的原型,四處飛散了。

隻有領頭的那名瘦小的士兵還不肯走。他朝後退去,背靠著已經開始燃燒的那輛車,緊張地四顧。

人影逼近,火把晃動,混雜著弓弦作響。

他頓時渾身僵硬,動彈不得,以為又回到了被追捕的冰湖之上。該怎麽辦,難道要死在這裏——

剛想到此處,他後背便一陣冰涼,耳畔隻聽得嘩啦一聲。

有晶瑩的水龍從天而降,撲滅了他身後的火焰,又重新化為墨汁,被一隻外表普通的筆吸回了筆尖。

水火相交,眾人眼前頓時蒸汽彌漫,隻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趁此機會,那持筆之人伸出手來,將他的手腕拽住不放。

“還不快走?”

他卻掙紮起來,帽子掉落,一頭雪白的長發披散下來——原來是雀娘子。

“這是最後一批了,白澤大人。”她對來救她的常青懇求道:“一定得安放在皇宮內!為了中秋夜……”

“ 你要做的事,難道比你的性命還重要?”

雀娘子卻朝後退了半步。

“你不是白澤大人。”她喃喃:“白澤大人從來不會說這樣的話,他隻會說,你去吧,這件事比你性命重要得多。”

“究竟是什麽事?”常青幹脆直接問道。

雀娘子於是湊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原來……是這樣……”常青慢慢地說。

“如何?”白澤在他心底問。

“這次讓你說中了。”常青回答:“我會幫她。”

“好學生。不枉我教會你用這生花妙筆!”白澤嗬嗬笑起來:“現在,拿起筆來,讓我給你上最後一課,教你如何自如使用我的妖力!”

蒸汽終於完全散去了,露出站在其中的常青,和揪著他袖子的雀娘子。

鎮殿軍開始了合圍,包圍圈越來越小。

常青卻忽然麵露驚訝,伸手指著天空:“那是什麽?”

領頭的鎮殿將士嗤笑一聲:“小子,你要是以為我們會上當——”

然而自他身後爆發出了更多的驚歎聲:

“天哪,那是什麽!”“是什麽東西飛過來了!”

月亮之下,流雲之間,有龐然巨獸顯露出了身影。

那獸生著雙灼灼的金眼,巨口中利齒交錯,披散著一頭火焰組成的鬃毛。

它在空中飛奔而來,每一步,都踩在飛鳥的頭頂,每一次躍起,身後都湧動著長長的陰影。

它的氣勢如此磅礴,幾乎能隨口吞下日月。

脖子下麵卻極不協調地掛著個青銅鈴鐺。

幾乎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怪獸吸引了注意力。除了常青。

他借此機會,將那隻生花妙筆往地上一插,接著又朝空中拔了數筆——一株山桃沿著他的筆觸生長了出來,轉眼間便是累累繁花,再轉眼,花瓣全都凋落下來,卻並不落地,而是繞著他和雀娘子,還有那十幾車的貨物,一並飛旋起來。

砰地一聲,被花瓣所包圍的,無論是人還是貨物,盡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原處隻剩下幾枚花瓣還在緩緩飄落。

而下一刻,這幾枚花瓣也被火焰燒盡了——那巨獸朝此處轟然而落,地上的磚石瞬間被踩得翹了起來。

連鎮殿將士都有被嚇跑的,沒來及跑開的也被震翻在地。

火星四散,陰影湧動,那怪獸一步步朝皇宮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便有更多的陰影從它身上掉落,消散在空中。直到最後顯露出來了人影——

是個頭梳雙髻,眉間畫著桃花的小姑娘,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

“喂,”她走到趴在地上的鎮殿將士麵前,蹲下來問,“趙家那隻真龍現在在哪兒?”

皇宮中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裏,忽然響起了砰的一聲。飛旋著的桃花花瓣挾裹著常青和雀娘子從空中顯形,他倆跟十幾車的貨物一起跌落在地。

“剛,剛才那是什麽妖獸?”雀娘子心有餘悸地問:“甚是可怕……”

“就是個連稍微掩飾一下都不肯的笨蛋而已!!”常青握著筆咬牙切齒:”如今連牛車也不肯用了,招搖至此! ”

遠處的朱成碧因此打了個噴嚏。

她原本在翻趙瑗的窗戶,就此分了神,腳下一滑,險些要以臉著地。

幸好趙瑗趕過來,拎著衣領將她揪了起來。

“怎麽你們一個兩個都喜歡翻我的窗戶?”他問。

她轉了轉金眼,接著將話題一轉:“猜我這一路過來聞到了什麽?硫磺,硝石,木炭,是火藥的味道。而且還不止一處,臨安城裏有很多處。我還見人帶著你的腰牌,混進宮來……”

“這事我已經知道,你不用管。”趙瑗打斷了她:“她是站在我這邊的。”

他說得很緩慢,就好像他也在努力說服自己。

“是,真龍殿下。”朱成碧一樂,收攏了袖子朝他行禮,“既然來到了你的地盤上,自然是你說了算的。”

趙瑗將雀娘子給他的黃金拿了出來,遞給了朱成碧:“有人讓我在中秋宴上,拿這黃金做菜,給朝中大小官員吃下去。我想,這世上除你之外,誰還能有這個本事?”

“可以倒是可以,不過得將這黃金一點點削成金屑才能入菜,這麽辛苦,我才懶得動手呢。“朱成碧哼哼,”況且我的外席很貴的,一般人根本請不起。”

“我算一般人嗎?”趙瑗覺得好笑。

朱成碧沒有立刻回答,她還在嗅著那塊黃金。

“有意思,有意思,”她喃喃:“這可不是一般的黃金,而且我居然聞到了老熟人的味道——“

她朝他微笑著,露出了一側的虎牙。

“算你走運,真龍殿下。這次的黃金宴我接了,保證會非常有趣。”

不知為何,這一年的中秋夜,月亮特別地大。

到了中秋宴真正舉行之時,它已經占據了半個天空。若是站在禦花園中的小西湖畔,朝上望去,便能望見它巨碩無朋,倒映於湖麵,仿佛正朝著湖中心四麵亭的亭尖一點點壓下來。

晶瑩的月光圍繞著它,不時散落成細末,掉落在連接四麵亭和湖岸的萬壽橋上。此刻那橋上已經擺上了一列列的案席,百官都已經到場,個個正襟危坐,身旁是盛裝出席的家眷。

那李似道和他的夫人,自然也在其中。

人們等了一陣,卻不見官家,隻等到一名內侍出來宣讀了旨意,隻說是官家身體不適,今年的中秋宴,便由普安郡王主持即可。

這個表麵看起來平常的消息,在百官當中激起了一陣微小的波瀾。官家的身體真的孱弱至此嗎?還是,這是至高的權力即將交替的預兆?

他們交換著眼色,各自在心中盤算。這普安郡王眼看是越發炙手可熱了,是得趕緊向他靠攏以表忠心,還是截然相反?

就在此時,從他們身側的湖水當中,忽然發出了金燦燦的光。詫異的人們朝水中望去----倒影之中的萬壽橋上,那些同樣也隻是倒影的案席間,竟然出現了前所未見的各色菜肴。

每一道菜,都有一部分散發著黃金的光彩,耀眼無比。

"這道金銀夾花平截,是把蟹黃、蟹肉一點點剔出來,加在糯米製的粉皮裏蒸熟,再裹上金箔製成的。"

"這道清涼金碎,是用鱖魚熬成湯羹,冷卻後再切碎,你們看見的在發光的那些碎片,全都是貨真價實的黃金。還有這道單籠金乳酥......"

她每說一道菜,就會有相應的一道菜自虛空中顯形,出現在案席之上。

更奇妙之事還在發生:從頭頂的巨月當中,竟然輕飄飄地飛落下來一隊身著羽衣的仙子,頭頂生著兔耳,手中捧著剔透的水晶杯,也獻到了席上。

那杯中沉浮著一朵重瓣的桃花。點點黃金,細如飛螢,正繞著花朵盤旋不定。

"這是我天香樓的桃花酒。世上絕無僅有,最後的一甕了。"那女聲輕輕地道,接著又飛揚了起來:

"如此,便請真龍殿下開席吧!"

李似道目瞪口呆。

他之前對趙瑗是真龍的說法,隻是將信將疑,卻沒想到在中秋宴上,對方卻顯示出了這等神通。

連月中的仙子都能叫他請動了,自己先前的刺殺計劃還能奏效嗎?

他不由得退縮起來。

但他的那位夫人並不這樣想。她坐在他身邊,一個人填滿了三個人的位置,朝他使了無數的眼色。連她頭頂的金雀釵在月光下映著赤紅的光,似乎也在瞪視著他。

"去啊?"她催促道,將水晶杯端起來遞給他。

李似道哆嗦著躲開了。

"廢物!臨陣退縮,還不如我一個婦人心狠,如何能成大事?"

她恨恨地道,麵上保持著微笑,喉嚨裏卻在咆哮:"我告訴你,今晚我跟趙瑗兩人,必定有一個要死在此處,你自己選!"

到了這個份兒上,李似道終於接過了杯子。

此時酒令已經行過了幾巡,有好詩的官員,連續做了好幾首詠月詩,都叫趙瑗賞了。李似道捧著酒杯,便起身朝四麵亭中坐著的趙瑗走去,自告奮勇說要做一首詞以獻郡王。

他做官做的糟糕,詞卻做得相當漂亮,在朝堂之上也是相當有名。眾人頗為期待,無數雙眼睛都注視著他,見他持了杯中酒,先是敬過了天地和官家,接著轉身準備要敬趙瑗。

他腰間的金魚袋卻忽然掉落,李似道趕緊彎腰去撿。這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其中卻蘊含著殺機。

他今日所佩戴的金魚袋是特質的,藏著小小的機簧,能發射細如牛毛的針。就算趙瑗有所知覺,也隻會覺得被蚊蟲叮咬了一下。

如果普安郡王今晚回王府之後忽然發作急症,暴病身亡,也不會有人能懷疑到他李似道的身上。

之前他曾經無數次地想要趙瑗的性命,結果都讓趙瑗僥幸脫身。

這次,不會再有例外了----

這個念頭剛剛劃過他的腦海,李似道便覺得自己的肚腹猶如火燒一般地痛起來。他想要大喊,卻發現連手指尖都動彈不得,隻能維持著彎腰的姿勢。

從四麵亭的頂上翻下來一名瘦小的年輕女子,滿頭的白發,手中緊緊握著一根金雀釵。

"雀娘子?"趙瑗驚訝地問:"你......如今怎麽憔悴成這樣了?"

雀娘子咬緊牙關,隻是不說。她手中的金雀釵陣陣顫動,散發出一波一波的光芒。

那光芒下,不僅是李似道,除了趙瑗,在坐的每一個人都無法動彈了。

"自然是為了替你探聽情報了,你以為跟全城的金雀釵共鳴,是件不需要消耗精力的事情麽。連她交給你,讓我做菜的黃金,都是她費盡最後的一絲心力吐出來的。"

之前報菜譜的嬌媚女聲再度響了起來:"各位,我勸你們還是別再掙紮的好。剛才你們吃下肚裏的黃金,全都在這位雀娘子的掌控之中,一不小心可是會穿腸破肚的!"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趙瑗似是不敢相信,朝雀娘子問道。

"這人要殺你,阿瑗。"雀娘子低低地道:"你不是一直在搜集他貪贓枉法的證據,想要將他繩之以法麽,現在就是絕佳的機會了。"

"血口噴人!"李似道掙紮著:"有何證據?"

"沒錯,李卿,本王並無確切的證據。"趙瑗遙遙地望著他,歎了口氣。被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盯著,李似道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我知道你偽造了文書,貪汙了軍餉,以至於去年寒冬有將士凍餓而死。我知道你還販賣私鹽,哄抬米價,借以中飽私囊。你是我大宋的心腹之患,啃咬著長城的蛀蟲,可即使如此,若按國法,我也不能將你怎樣。"

李似道開頭還在顫抖,聽到後來,卻越來越得意。

雀娘子卻冷笑道:"誰說沒有證據?阿瑗你到他家花園裏那棵歪脖子柳樹下麵去挖就是了!"

李似道的臉色變了。

"你如何知道----"

"我如何知道?你為了討好你家的夫人,是不是圈養過一隻漱金雀?你們逼迫著它日日吐金,直到最後嘔出鮮血來,成了價值更在黃金千倍以上的赤紅金?"

雀娘子雙肩顫抖,指著席上李夫人頭上映著紅光的金雀釵。

"被你們逼死的,是我阿弟!你們這對惡賊說過的每一個字我都曉得,這是我阿弟在為自己複仇!"

這一聲悲鳴之下,席間所有的金箔金屑都應聲顫動起來。

剛剛還在享用華麗的黃金宴席的人們,同時感覺到肚腹間火燒刀割一般的疼痛。

那李似道所受影響最甚,竟然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原來你是漱金雀。"趙瑗輕聲道。

連他也躬起身體來,一點點地彎下了腰。之前跟桃花酒一起飲下去的金末,此刻也燒灼著他的內髒。

"難怪你要一直將我瞞在鼓裏......難怪你要我給所有人都吃下了黃金......"趙瑗一點一點抓住了她瘦削的肩膀,"你是來複仇的吧?"

這句話猶如飛速射來的箭矢,將雀娘子整個刺了個通透。

她想起一個又一個搜遍全城,尋找對他不利情報的夜晚,想起長時間消耗精力帶來的徹骨的寒冷,想起自己是怎樣殫精竭慮才吐出了黃金,放在了他的手上。

每一點黃金,都是漱金雀的鳥魂所化。

她給他的,是自己瀕臨死亡的最後一點魂魄。

可他現在倒在她的懷裏,認真地問她,她做這一切,是否隻是為了複仇。

"啊啊啊啊,終於到時候了!"

之前那嬌媚的女聲欣喜地說道:"我早說過,人肉粗礪,再加貪欲熏心,不值一吃。可如今,這漱金雀的痛楚哀鳴之聲,與黃金碎屑一起藏在新鮮血肉之中,真是絕佳的佐料!"

湖水翻湧,有兩隻猶如車輪般巨大的金眼從湖水中升了起來,頭頂山羊般的長角,除此之外這隻饕餮麵目不清,仿佛整個都被陰影包裹了。

"很美味啊,很美味啊----"

饕餮張開了喉嚨,猶如旋轉的風口,一時間狂風大作,連四麵亭的頂蓋都叫它吸了過去,一口便吞掉了。

它又朝萬壽橋轉過頭來,準備按照席位的次序一個一個地吃過去----結果卻沒能成功。

常青忽然出現在了橋頭,正對著它的巨口,手中握著生花妙筆。

說來也怪,他一現身,那風勢立刻小了下去。

"不可亂吃東西!"他嚴肅地訓道。

"終於肯出來了,白澤大人?"饕餮反問:"本姑奶奶要吃幾個貪官汙吏,什麽時候輪到你來管過??"

"這裏雖有貪官汙吏,卻也有無辜者。就算要問罪,也要由真龍殿下依據國法----"

他的嘮叨隻進行了一半,陰影中便伸了隻利爪,一把將他踩在腳下。伴隨著哢嚓一聲襲來的,是骨頭斷裂的劇痛。他沒忍住,不由得慘叫起來。

"奇怪啊,你什麽時候也在意國法來了?"饕餮嘲諷道,爪下用力,碾著他折斷的右臂。

"我倒是要看看,你還能拿什麽畫?"

下一刻,無數清脆的破裂聲同時響起。

所有的水晶杯都碎裂了,裏麵的桃花也一並裂成了片片花瓣,圍繞著常青和那饕餮飛速旋轉起來,猶如被旋風所挾裹。

"我是不能再畫了。"常青低聲回答:"可你當初釀酒用的這桃花,原本就是我畫的。"

砰地一聲,他和饕餮一並消失了。

湖水中,隻剩下激**的水花,和飄落的幾點花瓣而已。

這砰的一聲,也將雀娘子驚醒了過來。她望了望天空,麵露焦急之色,便要起身。

“阿瑗----”

"你是要去點火。"他喃喃:“你安放在皇宮裏的那些。你是要燒掉大內,燒掉臨安城,隻有這樣,漱金雀們的複仇才算真正結束。”

他竟如此想?雀娘子渾身一顫。

“不要去。”他牽住了她的一隻手,她想要掙脫,可他竟有這樣大的力氣,將她從後麵緊緊抱住了。

雀娘子急得幾乎落下淚來:“對不起,阿瑗,今晚我一定得點火,時辰馬上就要到了----”

“不要去。”他將臉貼在她的背後,低聲道:“我沒有告訴過你,當初,我曾經偷看過你睡著的樣子。其實我一直在後悔,我應該早點告訴你----”

但他的話音忽然停止了,連帶動作一起。

那些在他腹中燒灼的金屑忽然化作了利刃,疼痛如此劇烈,他眼前發黑,不由得跪倒在地。

雀娘子站在他身前,手中緊緊握著金雀釵。

“再信我一次,阿瑗。”她懇求道,臉上淚痕交錯:“求你信我,我絕不會傷你,我隻是必需得去!”

“人總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一直不肯相信。”趙瑗咳了一點血出來,舉起了一隻手。

“如今看來。是我錯了。”

那隻手懸了一陣,終於做出了一個朝下砍的手勢。

弓弦應聲而作,緊接著是篤的一聲。

利箭破空而至,穿透她身體的那一刻,雀娘子睜大了驚訝的眼睛。

她朝四周望去,火把搖曳,羅網重重,喧嘩的人影湧了上來。竟然跟那個噩夢般的夜晚幾乎一模一樣。

她早該想到的,趙瑗早有準備,在宴會四周都埋伏下了重兵。卻不知道是為了捕捉李似道,還是為了捕捉自己?

“阿瑗,阿瑗。”她低下頭去,眼淚滴落在他臉上:“我信你,你卻不肯信我。”

金雀釵在她手中,其上的金雀發出了最後的哀鳴。這哀鳴曾一夜一夜響在她的耳畔,讓她不得安歇。那是她死去族人的魂魄,催促著她為它們複仇。

就算到這個地步,她也依然可以讓所有服下黃金的人類都穿腸破肚而死,當然也包括趙瑗。

可她最後還是鬆開了手。

金雀釵掉落在血泊之中。

趙瑗的麵前再也沒有中了箭的雀娘子,隻有一隻明黃色的小雀,撲扇著翅膀,急速地飛走了。

趙瑗留在原地,望著那隻明黃色的小雀。它越飛越遠,眼看就快要消失在夜空裏。

胸腹之間的疼痛在消退下去,之前被雀娘子所控的人們也逐漸恢複了行動的能力。可更深的傷還在隱隱作痛,他隻是覺得冷,覺得空虛。

但他還是要重新振作起來。他是這世間唯一的真龍,既不得休憩,也沒有理由軟弱。

“郡王,可要下誅殺令?”

阿瑗能信雀娘子,他也想信雀娘子,可普安郡王趙瑗呢?倘若信她的代價,是將臨安城的數十萬百姓的性命懸在烈火之上,他是否付得起?

趙瑗終於還是閉上了眼睛。

夜空之下,轉眼間便是萬箭齊發。

那小雀在如雨的飛箭當中艱難地騰挪,想要尋一條生路。然而它最終還是發出了短促的一聲尖叫,便栽了下來。

追捕的將士想要過去將它抓在手中,可它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竟然重新飛起,猶如明黃色的流星一般,撞向了地麵。

從那裏升騰起了青煙,緊接著是火焰,一顆流星耀眼地升騰而起,升向了天空,在高空中展開了翅膀。

是一隻完全由火光組成的漱金雀。

與此同時,臨安城中的其他地方,也接二連三地升騰起了同樣的火焰。伴隨著砰砰的爆炸聲響,一隻又一隻的漱金雀飛進了夜空,很快又消散成了火星。

“是煙火!”

“今年中秋的煙火很特別啊!”

正在舉家登高,祭拜月亮的臨安城民,指著天空發出了感慨。

“可是奇怪啊,為什麽煙火的數量不見減少,反而在增多?”

從北方的天幕下麵,掠過來了浩浩****的,由無數小點組成的影子。每一個小點,都是一隻真正的漱金雀,明黃色的羽毛在月光的映照之下,猶如煙火般明亮。

它們經過了臨安城的上空。

來自城內的煙火仍在繼續,將一隻又一隻假扮的漱金雀送上了天空。一時間,整個天空都被或真或假的漱金雀所覆蓋。即使是最優秀的人類獵手,也無法分辨。

中秋夜,將有漱金雀族群趁著夜色,經過臨安——這便是白澤一開始帶給雀娘子的消息了。

她果然還是如願以償地點起了火焰,為了掩護她僅存的族人們。

“可惜,我還是來晚了。”

常青將雀娘子捧在手心裏。她小小的心髒還在微弱的跳動,可眼睛已經逐漸失去了光澤。

“若你還能聽到的話,你聽,這是臨安城中的人類發出的由衷的讚歎聲。”

看啊,看啊,人們在說,這是漱金雀,是真正的漱金雀回來了。

“你的真龍殿下多年來勵精圖治,懲治貪官,百姓也安居樂業,日漸富庶,終於有一次,他們看到漱金雀時隻剩下讚歎,再沒有羅網,也沒有獵殺了。“

很多很多年以前,曾經有一名少年,自羅網當中,救了一隻奄奄一息的漱金雀。那鳥兒的翅膀已經結了冰,是他放它在自己的胸口,讓它一點點重新活了過來。那時他曾說,將來總有一日,要親手打造一個清平盛世,無論是人也好,妖也好,都能有屬於自己的一方天空。

鳥兒一直記得,可少年似乎早就忘記了親口說過的話。

卻原來,他和她都不曾背棄過他們許下過的諾言。

無數的桃花自虛空中顯形。

它們猶如被旋風所吸引,繞著中心飛速地旋轉著。直到那中心出現了兩個人的影子——先落地的人是常青。然而他還沒有來得及站穩,朱成碧便趕了過來。

金眼灼灼,雙髻下各簪著一朵芙蓉,分明是少女態的朱成碧。可她手中所持,卻是饕餮將軍的長刀。

“你在胡說些什麽,我怎會用你畫的桃花釀酒?”

幾乎是眨眼間,她便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常青的身體。鮮血翻湧,沿著冰牙的刀身滴落在地。

可即使如此,眼前這人類也沒有顯露出白澤的本相來。好奇怪啊,分明是白澤的妖力,卻能驅動她酒中的桃花?她明明記得,這桃花是那個人畫的——

“你究竟是誰?”她迷茫地問道。

常青伸出了雙手,好將她帶得離自己更近一些。這個動作讓長刀往他的身體裏更深入了幾分。可他的臉上,卻依然還是溫柔的無邊笑意。

就好像這個擁抱,他已經渴盼了半生。

“第二瓶麒麟血是假的,千萬不要去找段清棠的墳墓。“他在朱成碧耳邊輕聲說。

緊接著,這個常青整個人都朝空中收縮起來,重新變成了一張單薄的紙片,掉落在地。

魏時,昆明國貢漱金鳥,蓄於靈禽之圃,飴以真珠,飲以龜腦。鳥常吐金屑如粟,鑄之可以為器。

宮人爭以所吐之金飾釵珮,於是媚惑爭以寶為身飾,及行臥皆懷挾以要寵也。魏代喪滅,珍寶池台,鞠為茂草,漱金之鳥,亦自高翔。

——《拾遺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