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醉朱顏

烈日和沙暴輪流拷打著他,即使如此,他還是緊緊閉著嘴,含著那個名字,不曾吐出。

就在二十個日出之前,阿克力還是剛剛繼承了家族秘密的年輕酒商,滿懷希冀,雄心勃勃。他率領著由二十五隻駱駝組成的隊伍從碎葉城出發,踏入了沙漠。。然而三個日出之前,沙暴追趕上了這支膽敢入侵它領地的隊伍,奪走了一半的駱駝,而幹渴和對茫茫沙漠的恐懼則擊潰了剩下的人。

隻有阿克力還想要繼續前行。其結果是他被綁在一頭老駱駝身上,放逐進了沙漠。現在的阿克力一無所有,滿麵塵土,奄奄一息。可他依然含著那個名字,就像含著最後的希望。在幹渴所造成的意識模糊當中,它猶如瓊漿一般滋潤著他,帶給他慰籍和勇氣——

醉朱顏。

世上的葡萄酒有成千上萬,可隻有一種,叫做醉朱顏。

傳說,很久以前,塵世之中並無葡萄生長。這種如同瑪瑙般珍貴的果實,隻生長在昆侖山上,被西王母視作珍藏。可有一隻名為饕餮的凶獸橫行無忌,肆意妄為,竟闖入了西王母的果園,除了自己偷吃之外,還叼了整整一串,也不知道是想要帶給誰,從昆侖山一路飛回了長安。

它嘴裏的葡萄沿途掉落,在神州大地的各處生長起來。其中一顆便落入了阿克力身在的這片沙漠。

那葡萄種子在這極為幹旱之處,居然也尋到了水源,拚出了一線生機。由於缺少水分,用這種葡萄釀成的酒,除了芳辛酷烈,更有沁人心脾的甘甜。

“可沒有人……沒有人知道,那株葡萄樹,究竟……在何處……除了我,現在隻有我……”

阿克力趴在老駱駝背上,喃喃著。

這珍貴的秘密在阿克力的家族代代相傳,卻沒有人真正動過去尋找的心思。醉朱顏的產量雖少,又被鳴沙鎮的鎮民牢牢把控,可每年還是曾經能有二三桶售賣。既有現成的酒可以買,又何必去冒性命危險?

然而漸漸地,售往碎葉城的醉朱顏越來越少,近幾年甚至絕了跡。城中甚至在傳說,那株給鳴沙鎮帶來繁榮,也給附近的荒漠帶來生機的葡萄樹已經枯死。

可阿克力不信這個。

從孩提時代起,他便常常聽著關於醉朱顏的歌謠入睡,不止一次地在夢中見到那株神奇地生長於沙漠之中的葡萄樹:延綿的沙丘之下,彼此纏繞的枝條鋪天蓋地,生機勃勃。殘陽燦爛如血,如錦繡綢緞,在它的襯托下,整株葡萄樹就像是一場絕不該出現的天國幻象。就像此刻,忽然出現在他眼前的景象一樣。

阿克力張大了嘴。

他從駱駝背上摔了下來,臉朝下摔進了沙子裏。

可他又很快爬了起來,手腳並用地朝前爬了一陣,接著索性跪了下來,仰麵朝天,嘶啞地笑著:“在這裏……真的在這裏……”他回身,拽著那隻表情呆滯的老駱駝,“來啊,來啊,我們找到了……”

一開始老駱駝隻是站在原地,精疲力盡地望著他,緊接著,它卻猛地睜大雙眼,原地高高地跳了起來。

阿克力手中一痛,被拽斷的韁繩粗暴地擦過手心。駱駝喘著粗氣,頭也不回地跑走了,隻留下一陣飛揚的沙塵給他。這是怎麽了?他心中疑惑不已,忽然被一陣冰涼的恐懼感扼住了咽喉,緩緩地朝駱駝原先所望著的方向轉過身去——在葡萄林茂密的枝葉之下,站著位窈窕的婦人。她披著豔麗的鮮紅麵紗,手腕和腳踝上是重重疊疊的金鐲。

阿克力鬆了口氣。他認出了那高聳的雲髻和麵紗下碧綠的眼瞳。那瞳孔是豎立的,並非人類所能具有。

阿克力朝她合十而拜,女子的麵紗動了動,似乎也在朝他回禮。她是伽陵頻伽,佛前的妙音鳥。據說她們歌聲婉轉動人,是商人和旅客的庇護者。妙音鳥碧綠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望著他朝一串瑪瑙般的葡萄伸出手去——觸手卻是虛空。

阿克力迷惑起來,再度在空中握緊了手指。結果仍是一樣。原來如此。他明白了,為何醉朱顏越來越少,甚至在碎葉城絕了跡。

必須要回去,必須要告訴其他人……

他的耳邊隱約響起了歌聲。是個小女孩的聲音,在斷斷續續地唱著一支單調的曲子。

還有振翅聲,非常貼近,就在他的身後。

他轉身便想跑,想要大喊,事實上卻隻來得及發出幾聲含糊的呻吟。尖利的鳥喙從身後貫穿了他。劇痛襲來,天與地瞬間顛倒了,沙地升騰起來,重重地砸在他肩上。

妙音鳥碧綠的眼瞳自上而下地凝視著他。

阿克力哽咽起來。

閉上眼睛的時候,他聽到了更多的振翅聲。

懷抱重劍的年輕人站在山寨門口,死氣沉沉,就像是一團不祥的黑雲。

那重劍有一掌來寬,纏滿畫著符咒的布條,連一絲鋒芒也不曾泄露出來。它的主人身著朱紅滾邊的黑衣,雙手也纏滿了同樣的布條。這人明明生有一對頎長俊秀的墨眉,唇色妍麗猶如女子,卻跟那劍一樣,渾身都散發著危險的氣息。就在他的腳底下,是被他剛才一劍削成兩截,垮塌下來的山寨大門。

麵對著一臉驚愕,還沒有來得及反應的山賊守衛,他隻說了五個字:“藺長生何在?”

回應他的是拔了刀同時從不同方位衝上去的四個山賊。刀光閃爍,彼此交錯,眼看就要在他頸前匯聚。

年輕人很輕地歎了口氣。

山賊們衝上來的時候,他就開始慢條斯理地解著左手上的布條,終於在最後一刻完全解開,朝正前方攤開了掌心:隻聽嗡的一聲,像是有鍾罄長鳴,餘音不絕。一枚金色的紋章自他掌心當中浮現,停留的時間剛好夠人們看清那是隻獨角的金毛犼。那犼怒目圓睜,緊接著以排山倒海之勢呼嘯而出,才慢慢消散了。

山賊和他們的刀都被衝得七零八落,爬起來時抖著腳:“賞,賞金獵人……”

也有膽子大點兒的,撿了刀,鼓起勇氣質問年輕人:“巡,巡獵司給了你多少錢,叫你來對付我們?”

五百年前,蓮燈和尚以身化塔,鎮壓住了黑麒麟,可如今仍有當時遺留下來的凶猛妖獸危害一方。官府雖設有巡獵司專職捕捉和鎮壓,但終究人手有限,幹脆針對妖獸的等級開設了不菲的賞銀。如此一來,便有不少武藝高強者成了賞金獵人,以捕捉妖獸為生。

能吞下飛龍的金毛犼,是他們的紋章。

“你們不值錢。”年輕的賞金獵人直截了當地回答,“如果不是你們昨天劫了藺長生,誰會來捕獵一窩黃鼠狼?”

“誰?”

“藺,長,生。”年輕人揉了揉眉間,像是在竭力克製自己。他很慢地說,“大概這麽高,囉嗦鬼,說話不帶腦子。看起來是個錦衣玉食的公子哥,但其實是個公費吃喝的窮光蛋。你們絕不可能靠他換到一分銀兩,還不如直接還給我…… “

“喔——他啊。”拿著刀的山賊眼中閃著惡意,“我們早就發現了,昨晚就煮來下了肚——”

他不得不住了嘴,因為賞金獵人的神色忽然改變了。他懷中重劍之上重重封印的布條,此刻自動飄浮了起來,露出一寸多長的劍身,內裏光芒四射,威壓無比。山賊們慘叫起來,隻覺得連同皮肉都在那光芒之中一點點融化——

“手下留情,霍依然!”

不知何時起,賞金獵人的背後已經生長出了一株重瓣山桃,累累的花枝朝他圍了過來,不由分說地將他困在其中。但它並沒有存在很久:重劍上的封條如有生命般,重新自動歸位後,那山桃樹也融化了,如同薄霧一般流動著,教一支外表再普通不過的筆吸入了筆尖。

執筆之人全身都裹在墨綠色的鬥篷之中,兜帽遮住了上半張臉,隻露出白皙的下巴。

“生花妙筆,常青公子。”霍依然朝他略微躬身,仍是麵無表情,“原來你躲在這裏。”

原先拿刀的山賊們,此刻均已化出了黃鼠狼的原形,連滾帶爬地朝常青跑過去,發著抖牢牢地吊在了他的大腿上。常青苦笑起來:“是我讓他們劫了藺長生——我帶你去找他。”

霍依然跟在常青的後麵,緩步前行。

他對常青的了解並不多,隻知道他是無夏城天香樓的賬房,上次見麵時,他還跟在掌櫃朱成碧的身邊做事。再來,便是“天香樓的櫻桃畢羅很好吃,其中以印著金魚的最佳”這樣並沒有什麽價值的回憶。

不過,近來有坊間傳言,說他和朱成碧鬧翻後離家出走,行蹤不定。霍依然原本以為是謠言,眼下看起來卻極像是真的。這處山寨地勢偏僻,他也是用上了一點追蹤術才找到藺長生留下的蹤跡,如果是用來當做隱藏的據點,其實再好不過……

霍依然停住了腳步,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怎麽了?”常青問。

霍依然搖了搖頭:“下次再要找我,派隻青鳥送信即可,別用這麽麻煩的辦法了。”

“以你懶散的性子,隻怕你不肯來。”

霍依然根本就懶得回答。他們兩人所行之處原本是普通的山林,可漸漸地,身側出現了一株接著一株的山桃樹。眼下並不是桃花該盛開的季節,這深山當中無人知曉的桃林,卻開得如火如荼,仿佛抑製不住的思念一般。霍依然知道常青既有那支筆,要繪出桃林也是輕而易舉,因此並不曾開口詢問,一直跟著他走到一處用山石砌成的棋盤前。

那棋盤上黑白兩色各執一方,廝殺得難舍難分。除此之外,還擺著一隻鑲金串玉的酒囊。

霍依然一見那酒囊,便在心中歎了口氣。藺長生這人就是如此,吃穿用度,什麽都要最好的,光是這隻酒囊,這一路上就給他倆,不對,是給霍依然招了不少的麻煩。

常青過去將酒囊的木塞一拔。霍依然忽然打了一個寒顫,喃喃:“醉朱顏……”

“是,而且,恐怕是世上最後一瓶醉朱顏了。”常青將兜帽翻開了些,卻仍是遮擋著前額,“從四年前開始,鳴沙鎮便再也沒有醉朱顏產出。更為嚴重的是,被醉朱顏所吸引而聚集在鳴沙鎮的妙音鳥,原本是商隊和牧民的庇護者,之前常常引領他們走出沙漠——現在卻突然轉了性子,霸占了世上唯一能釀造醉朱顏的那株葡萄樹,開始襲擊任何敢於靠近的人。光是這個月初,便有七名受害者。”

“既然知道妙音鳥作亂,為何還有人靠近?”

“其中六名是鳴沙鎮鎮長請去捕殺妙音鳥的賞金獵人,還有一個,從服飾判斷,是從碎葉城來的酒商。”常青雙目灼灼,“我希望你前去一探究竟。”

霍依然猛地朝後退了一步,就好像常青朝他臉上扔了一隻毒蛇。

“絕不可能。”他的麵上罕見地湧上來一點血色,幾乎是咬著牙,“我今生絕不會再踏入沙漠一步,也絕不會捕獵妙音鳥。你應該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這一點!”

“我知道這是在強人所難。”常青歎氣,“如果有可能,我更希望能自己去一趟鳴沙鎮,但……”他緩緩地取下兜帽,將前額上一枚鮮紅的眼紋暴露出來。

“白澤。”霍依然道,“這又是在何時?”

“說來話長。總之,自我被白澤附身以來,彼此處於膠著狀態。他無法徹底吞噬我,我卻也無法完全戰勝他。但時不時地,會有一些屬於他的記憶滲透過來。”常青瞥了一眼旁邊黑白交錯的棋盤,繼續道,“幸虧如此,上次才救下了那奴山查幹族新任的薩摩。這一次,我所知道的並不多,隻曉得白澤曾將一樣有他印記之物放在了鳴沙鎮,時間恰好是在四年前。”

霍依然保持著沉默。

“就在你離開鳴沙鎮前不久。”

“……不。”他僵硬地拒絕了。

常青歎了口氣,過去拿那隻酒囊:“既然如此,便隻好請藺公子將這點醉朱顏還給我……”

“不行不行!”一名錦衣華服的公子也不知道從哪棵桃樹的後麵跑了出來,一把抱住酒囊,“這是要留著送給我心愛的姑娘的!”

“藺長生!”

霍依然第一次遇到藺長生的時候,正準備要割斷自己的脖子。

那時候跟眼下一樣,也是剛過了秋分。天氣一日比一日涼了,霍依然便越發懶得動彈,常常一日也不說一句話,躺在草叢裏就是一整天。

他不敢閉眼,害怕一閉眼,就又會開始陷入噩夢之中。每年到這個時候,困擾他的夢境就會越來越清晰,真實得幾乎觸手可及。不如去死好了——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而且越來越具有**力。這樣,噩夢就永遠無法成真,可怕的景象就不會成為現實。

為了保證無人打攪,他還特地選了處安靜的密林。

誰曾想有個不開眼的匪人劫了藺長生,以為這回撈了隻小肥羊,一路拖著他也進了這片林子。霍依然在旁邊聽著藺長生跟匪人親切地攀談,從自我介紹一直聊到人生感悟,終究是沒忍住,出手救了他。

這下好了,原本想死也沒死成。

第二日他剛尋了另一處人跡罕至的懸崖要跳,呼啦啦湧來十來個劫匪埋伏在路邊,眼看是要劫道。他瀕死的好奇心居然活動了一下,潛伏在旁邊等了片刻。

那腰間掛著鑲金著玉的貴重酒囊,一路哼著歌,大搖大擺地行了過來,又被劫匪撲過去摁在地上拿繩子捆了的,不是藺長生,又是誰?

這種體質也真是……獨一無二了吧……

霍依然長歎一聲,走了出來。藺長生叫人捆得像隻待宰的豬,居然得空伸了隻手,使勁地朝他揮著:“霍大俠!好巧啊,你也在!我正在跟他們聊你——”

霍依然其實當時就後悔了。但他不知道將來他還會更後悔。他擺平這次的劫匪後,藺長生一從繩子裏掙脫出來,便睜著雙亮晶晶的眼睛撲了過來。

“霍大俠,你武藝如此高強,不如與我同行? “

霍依然一聲不吭扭頭就走。

但藺長生是何許人也,堅持不懈地纏了上來:“我雇你!做我的保鏢如何?跟我一起有很多好處的!包你一路吃好玩好喝好,還有漂亮的姑娘,啊不,風景看——”

這一纏居然就是兩年多。

霍依然再也沒有尋過死。他沒空。

藺長生自稱是東海蜃樓閣的一名書吏,主要任務是走遍神州,風餐露宿,不辭辛苦地記錄各種風俗軼事,好帶回去給閣主雪公子。但霍依然從未見過他拿筆記錄過,每次一到風光上佳之地,藺長生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定下當地最舒適的酒樓,接著便兩眼放光地搜刮各種美食,還四處跟人打聽他心愛的姑娘。

據他說,他跟這位姑娘是青梅竹馬,情深意厚,隻是前不久突逢變故,兩人不幸失散了。但若是要讓他說出這位姑娘的長相來,他卻又含糊其詞,隻說些我家姑娘的歌喉如何美妙,小手如何柔軟之類的話。

霍依然因此很是懷疑這位姑娘是否真的存在。

但他一直也沒顧上戳破藺長生的謊言,因為他真的很忙。藺長生的招搖作風從未更改過,穿衣要最好的織雲錦,熏衣要用流水香,飲酒要朱成碧親手釀的桃花酒。剛開始的幾個月,霍依然的主要任務都是替藺長生料理一波又一波朝這小肥羊撲上來的劫匪。

到了後來,消息傳開,眾人皆知這隻小肥羊後麵跟著位冷臉的凶煞保鏢,才慢慢消停了下來。但霍依然依然很忙,原因是小肥羊藺公子的錢袋即將見底,不得不靠霍依然出馬,沿途捕捉各種妖獸去跟巡獵司換取銀兩。

“嗚嗚,等我回蜃樓閣報銷了差旅費,就有銀子還給你了。”藺長生拽著他的袖子哭唧唧。

“閉嘴。”霍依然後悔萬分。

就這樣,霍依然跟著藺長生見識了瞬息萬變的黃山雲霧(順便捉了隻姑獲),也見識了雨水衝刷而成的黔州怪石(加兩隻藏身在石林中引誘路人的狌狌)。沿著長江順流而下時,霍依然還在湍急的水流中,捕捉了一隻搗亂多時的幼年蛟龍,他們所乘坐的船隻方才順利地通過了夔門(所得的錢用來付了船費)。

霍依然覺得,自己簡直是全天底下最勤勉的賞金獵人。

發出這種感慨時,他們已經到了無夏城,時候恰好是初春。沾衣杏花雨,撲麵楊柳風。他倆各乘著一匹馬,並轡走在無夏的街道上。藺長生又新得了好酒,裝在酒囊裏,半醉不醉地牽著霍依然的袖子叨叨。霍依然看著他的側臉,略微出神:藺長生的眼睛真黑,就像是被細雨洗過了一般,泛著一整層毛茸茸的光暈。

那一刻,霍依然隻覺得無比平靜安詳。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做過那個噩夢了。他甚至產生了某種錯覺,以為自己的一生竟然就這樣過去了:作為一個普通的賞金獵人,作為霍依然,他那波瀾不興的一生,已經在這個叫做藺長生的人類身畔終老。

但錯覺終究是錯覺,隻需要常青嘴裏短短的幾個詞便能令其粉碎:鳴沙鎮,妙音鳥。

“這是我要留給我最心愛的姑娘的。”藺長生還在堅持,“她喝下這個,臉紅紅的,一定很好看。”

“你一定要這個?就算我們得因此進入沙漠?”

霍依然喉中酸澀,嘶啞地問。

他是知道他的忌諱的。兩年裏,霍依然從未跟他踏入過沙漠。但這一回,藺長生卻不曉得哪裏生出的執拗,牢牢抓著盛醉朱顏的酒囊不放。

噩夢再起,這一次是生動無比的幻覺。就在他的眼前,同時重疊著燃燒的火焰,堆疊的屍體,有孩子在聲嘶力竭地哭喊——卻還有藺長生的眼睛。

“不會有事的。”藺長生望著他,滿是崇拜,“我家霍大俠這麽厲害!”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麽。霍依然疲憊地想,就像一隻從來沒有見識過殘忍之事的小獸,輕易地選中了遇到的第一個人,便歡喜地跑過來舔他的手指。而他,因為太貪戀那一點點溫軟的觸感,便放任它一步步接近,甚至忘記了自己才是那隻最大,最可怕的怪物。

這太危險了。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都是。

是該痛下決心的時候了。

“常公子,這樁任務我接了。”霍依然平靜地說,接著朝藺長生轉過頭,“但是,料理完妙音鳥之後,我倆立刻分道揚鑣,從此再無瓜葛。”

然後,他就可以按照原本的計劃,獨自一人安靜地去死了。

到達鳴沙鎮之前,霍依然和藺長生在沙漠中一共露宿了五個夜晚。

藺長生平素嬌貴慣了,如何習慣得了幕天席地,夜裏常常輾轉反側。可霍依然比他睡得還要少:無論藺長生何時睜開眼睛,都能看見端坐在篝火旁邊的黑色影子,繃得緊緊地。自從踏入了沙漠,霍依然吃得越來越少,幾乎終日都不發一語,隻將那柄重劍死死抱在懷裏不肯撒手。

藺長生眼看著他的黑眼圈一日重過一日,內心充滿愧疚,把懷裏的酒囊拿了出來遞給他。

“這不是你留給心愛的姑娘的麽?”

“其實,也不完全是啦……”藺長生苦笑著承認,自己根本就沒有見過姑娘的臉,就隻聽過她的歌聲,找了這麽久都沒有下落,也不知道去哪裏才能找到。

“我早猜到了。”霍依然還是麵無表情。

“但醉朱顏真的是好酒!”藺長生又振作起來,“那葡萄樹在沙漠當中,靠著一點點水源活下來,它見過沙漠裏絢爛的落日,也被清晨的微風吹拂過。你隻需要喝一口,四肢百骸都放鬆了,就能看見這一切——這是它最美好的回憶。”他抱著酒囊,表情虔誠,“不僅如此,還有你自己最美好的回憶——你走過的山,看過的水,全都在這一口酒裏麵。”

霍依然朝他扯了扯嘴角,並沒有過來接。

第六天的早上,他們終於進入了鳴沙鎮。

灰撲撲的小鎮趴在地平線上,就像是被人揉皺了又扔下的幾團抹布。褪了色的酒旗無精打采地垂著,下麵的屋頂漏著個鬥大的窟窿,生出了一尺來高的芨芨草。所有人家都屋門緊閉,有的甚至被黃沙掩埋了一半,窗戶紙都破了,呼呼地往裏麵灌著風。

“有人能住在這裏?”藺長生張口結舌。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的話,旁邊一扇門吱呀一聲就開了,出來個腰肢臃腫的老婦人,手裏拎著隻瓦罐。藺長生立刻調換了表情,露出最熱情的笑容要上前去打招呼。老婦人一看見他就跟見了鬼一樣,連連後退,將那扇門在他鼻尖砰地一聲磕上了。

藺長生揉著鼻子。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和藹可親受人歡迎,此刻不由得大感挫敗。

“要是這裏有小孩就好了。孩子們最喜歡我——”

他忽然住了嘴。一名披著鮮紅麵紗的小女孩忽然出現在他倆側方,就站在一扇空洞的門裏。和整個無人照管的鎮子不同,她被精心打扮過,纖細的手腕上戴著華麗的黃金手鐲,黑葡萄一般的眼睛透過麵紗,不安地來回盯著他倆。

霍依然朝她走了一步,但被藺長生製止了。

“你是誰?”藺長生柔聲問。

小女孩沒有說話,隻是開口哼起歌來,雖然隻有短短的幾個音符,藺長生卻如遭雷擊:“你如何知道——難道你——”

“等一下!”

霍依然的警告聲響在耳畔,但他沒有聽,他也顧不上聽——便是粉身碎骨,他也記得,那是他心愛的姑娘唱過的曲子。小女孩一閃身便鑽回了屋內,等藺長生追過去,隻看見鮮紅的麵紗在窗口一閃。他又隨著她跳出了窗,眼前是錯綜複雜的巷道,朝哪個方向看去都黃沙彌漫,無從辨識。

然而就在他眼前,狹窄的巷道中,靜靜地立著名成年的女子,鮮紅麵紗也遮擋不住她窈窕的身姿。

是她嗎?藺長生隻覺心跳如雷。

“你,你還記得我嗎?”他笨拙地做著手勢,也哼了幾聲,“不不,你沒有見過我的臉,可你當初說過,這歌是唱給我聽的,你還記得嗎——”

他沒法再說下去了,因為那名女子已經靠近,碧綠的魅惑眼眸就在麵紗之下,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她眼看就要掀開麵紗,將凝脂一般的肌膚暴露給他,藺長生心醉神迷,屏住了呼吸——

卻被人揪住了衣領,一把拽開了。

這熟練的角度跟力道,除了關鍵時刻追上來的霍依然,不做第二人想。

“笨蛋,她是妙音鳥!”霍依然嗬斥。

突然遭人幹擾,那女子憤怒地鳴叫起來,一雙青碧色的翅膀抖動著,在她腰後展開,原本埋藏在沙地中的後半截鳥身也暴露無遺。

“真的是妙音鳥,我說怎麽會有張鳥嘴……”藺長生喃喃,接著才反應過來,撒腿就跑,一直到安全距離之外才拐過街角躲了起來,隻伸個腦袋準備看熱鬧。作為非戰鬥人員,他很清楚自己的斤兩,也很愛惜衣裳,不想沾一身的血。

然而想象中霍大俠揮著重劍砍瓜切菜的場景並沒有出現——霍依然一反常態地,垂下了劍尖,任由它插入了腳下的沙地。那隻妙音鳥頗有些遲疑,繞著他,喉嚨裏發出咯咯聲。霍依然卻像是聽得懂一般,點著頭。“是我,我回來了。朋友?是的,我們曾經是朋友。”他朝妙音鳥伸出一隻手,“我不會傷害你們。來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

更多的妙音鳥撲扇著翅膀從天而降,圍繞在他身邊。無數雙屬於女子的白皙的手伸了出來,猶如海藻般纏繞著他,觸摸著他。隱藏在麵紗下的綠眸如同珍貴的貓眼石一般閃爍著。藺長生竭力壓抑著內心的奇異不滿,看著她們包圍了霍依然,甚至拆散了他的發髻。長發披散下來,襯得霍依然的唇色越發豔麗。

藺長生朝後倒退了一步。有什麽被他一直忽略的事實,眼看就要浮出水麵。可就在這個時候,那名一開始誘他來此的小女孩出現在了霍依然身後。她並無翅膀,也無鳥身,眼看隻是個普通人類。可她微微一笑,翹起嘴唇來的樣子,卻有一瞬凜然的邪惡感。

“?!”

小女孩吹出了幾個單調的哨音。

包圍著霍依然的妙音鳥卻應聲發了狂,一隻接一隻地仰天尖叫起來。它們曾以歌聲婉轉動人而聞名,此刻同時發狂,造成的聲浪攻擊不可小覷。藺長生離得遠,隻覺得雙耳猶如被利器貫穿,伸手去捂時,才察覺手上溫熱。竟然是流下血來。

那霍依然呢?他怎麽辦?

藺長生朝霍依然跑了過去。他知道自己在大喊,但已經完全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在他靜寂的世界裏隻剩下無數揮舞著的青碧色的翅膀,和滴落在肩膀上的溫熱的血。他從那些翅膀的縫隙當中奮力伸進去一隻手,摸著霍依然的方位。在哪裏?他在哪裏?

終於有另一隻纏滿符布的手做出了回應,也牢牢地抓住了他。

“霍依然!”他大喜,將那隻手朝外拽著。

那手卻紋絲不動,隻朝他固執地攤開了掌心。那是霍依然的左手,布條已經拆開了一半。藺長生終於明白過來,三下五除二地替他完全拆了下來。

狹窄的巷道裏響起了金毛犼的吼叫聲。緊接著是妙音鳥們的拍翅聲,它們被嚇跑了,飛向了天空。

藺長生抱住了霍依然。後者的右手死死地拖著那柄重劍,劍身上的符文布條已經漂浮起來,又被他生生壓了回去。那名操縱妙音鳥的小女孩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個衣著華貴的小個子老頭,手中托著一隻琉璃龜的龜甲,三枚形狀奇特的六角形銅錢正在其中搖動著,喀喀作響。

“金毛犼。難怪今早卦象有變,果然又來了一位新的賞金獵人。”他將手掌貼在心口,朝他倆行禮,“我是這裏的鎮長,懇請你們,從妙音鳥手中拯救鳴沙鎮吧!”

按鎮長的說法,妙音鳥開始作亂是在四年前。

“每年,鳴沙鎮都會出產四十桶以上的醉朱顏,而其中的十分之一,都需要供奉給妙音鳥。”鎮長轉動著手中的龜甲,銅錢在其中彼此翻滾碰撞,“但從四年前開始,雨水逐漸稀少,醉朱顏的產量下降,可你怎麽能跟一群鳥兒解釋呢?它們依然想要同樣的供奉,我們無力供給,它們就將葡萄樹給圍了起來。這樣一來,結再多的葡萄也沒有用,隻能眼睜睜看著爛在樹上。那段時間,我每天都要潛心祈禱之後再起卦,怎樣看,都是大凶之象……”

他停下了手,龜甲裏的銅錢也停了下來。

“乾卦!”他欣喜地喊著,“二位果然是鳴沙鎮的救星!”

救星之一的霍依然沉著張臉,一語不發。自從踏入鎮長家之後,他就抱著重劍直挺挺地站在角落裏,盯著腳下的地毯出神。救星之二的藺長生隻好負責開口應對:“好說,好說。隻是,之前我們曾在巷子裏遇到過一個戴紅麵紗的小女——”

藺長生的舌頭忽然打起結來,眼睜睜看著那名小女孩從內室出來,抱著鎮長的腿不撒手。鎮長撫摸著她的頭發,管她叫做“我的小星星” 。

“讓你們見笑了,這是我的小女兒。”他介紹道,“之前你們在巷子裏遇到的,該不會就是她吧?”

是,卻又不全是。現在的她眼神清白無辜,笑容天真,隻是個普通的孩子而已。藺長生朝她招招手,小女孩咬著手指走過來。

“你這隻手裏拿的是什麽?”他隨意搭著話,“為什麽捂得這麽緊?”

她將手中之物遞給他:一麵巴掌大小的銅鏡。入手那一刻,它忽然猶如沸油一般燒灼起來。藺長生幾乎連牙都咬碎了,才勉強忍住沒有慘叫出聲。

他趕緊將銅鏡還給了小女孩。那邊霍依然卻突然開了口:“你要我們怎麽做?我不殺妙音鳥。”

“不殺,不殺,隻是要請二位幫一個小小的忙,取到一小截葡萄藤,讓我們能換個地方,重新栽種,就算是救了鳴沙鎮——”

“你對其他的賞金獵人,也是這樣說的嗎?”霍依然打斷了他,“你左手第三個指頭上戴著的戒指,上麵的紋章是隻金毛犼。它的主人我見過,我們都叫他老雷——在他死之前,你對他也是這樣說的嗎?”

鎮長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對於他的死我很抱歉。但總不能讓這麽精美的藝術品跟他的屍體一起被扔在沙漠裏吧,簡直是太浪費了。”

有一個瞬間,藺長生覺得霍依然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覺得他下一秒就要暴起,將重劍架在鎮長的脖子上。他甚至都做好了撲過去拉住他的準備。

然而霍依然隻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轉過眼睛去看著“小星星”全身上下華麗的黃金首飾。

“你是對的。”他點著頭,“你是對的。”

然後他扭頭就走,藺長生追了出去,在黃沙紛飛的大街上喊著:“霍依然!”

霍依然連頭都不回。

“你要去哪裏?”藺長生喘著氣,過來拽他的袖子,“這是去鎮外的方向——你要撒手不管了嗎?”

“鎮長在撒謊。他隻是想讓我們去送死,就跟之前的賞金獵人一樣。”霍依然低沉地道,“我就知道,我根本就不該回到這裏。”

“那這裏的鎮民們呢?他們太可憐了。”

“可憐?你難道認不出鎮長腳下那張價值連城的波斯地毯?認不出開門倒水的老婦人腕上嵌著海藍寶石的鐲子?他們吞沒的不僅是幾個賞金獵人,還有途經此處,去往中原的西域商隊!隻要將一切都推給妙音鳥!”

藺長生沉默。他知道霍依然是對的。但是——

“但那小星星呢?”

霍依然這下停下來了,直直地看著他:“那姑娘還不到十歲。就算是你家心愛的姑娘也太小了點兒吧?”

藺長生簡直要抓狂了:“不是的!那孩子抓著隻銅鏡不撒手,我接過來一看,背麵鑄著隻我不認得的瑞獸,還燒了我的手——”

霍依然一把抓過了他的手腕,燒灼的痕跡仍在,能辨認出是葡萄藤所環繞的一隻長毛瑞獸,額前的眼紋清晰可見。

“白澤!”

藺長生的體質特殊,任何邪祟之物都容易讓他受傷,在皮膚上留下痕跡——這也是他日常如此講究吃穿用度的原因之一。不過是一麵銅鏡,能留下這樣明顯的痕跡,白澤對那鏡子究竟做了什麽?

“我們得救她!”

霍依然卻搖了搖頭。

“我們現在必須離開。”他嘶嘶地道,“我從來就不是什麽大俠,你根本就不認識真正的我——”

“我認識你。”藺長生固執地道,“你是霍依然。是那個從山賊手裏救了我這個大累贅,又一路護著,生怕我又被人劫走的霍依然,那個為了救回失蹤的孩子,在黔州的石林裏淋了一夜的雨的霍依然,那個為了讓船隻順利通行,不惜向河底的蛟龍發起挑戰的霍依然——是你不認識真正的你自己。”

霍依然短促地笑了一聲:“若我現在就解開劍上的封印呢?若我殺掉鳴沙鎮上所有的人,燒光這裏的房子,讓這裏充滿濃煙和孩子的哀號,而你跟我都知道,他們這是罪有應得——”

藺長生握住了他的手。就像那時,他身在妙音鳥的包圍之中,而他耳朵流著血,過來拉住他,拚命地想要將他拖出來。

“你不會的。”他柔聲道,“若我走了,那倒還有可能,若我在這裏,你就不會的。”他越想越覺得自己萬分重要,得意起來,還補充了一句,“要沒有我你早迷路啦!”

霍依然垂眼看著他牽著他的那隻手,看了很久很久。“藺長生,你相信命運嗎?”他輕聲問。

藺長生於是挺起胸膛,說出了他一生中最像英雄的一句話:“命運這種東西,難道不就是用來打破的嗎?”

藺長生隻英雄了不到一柱香的時間,便後悔了。

因為他被霍依然裝扮成了妙音鳥的模樣,頭頂披著鮮紅的麵紗,腕上戴著叮叮當當的黃金手鐲。

對此,霍依然的解釋是,守在葡萄樹旁邊的妙音鳥會以為他是她們中的一員。但他蹲在沙漠中,既無法飛起,也無法鳴叫,會讓妙音鳥萬分好奇,飛過來查看。如此一來,便給了霍依然接近葡萄樹,一探究竟的機會。

“最好你說的是真的!”藺長生在麵紗下麵悶悶地說。

“我從來不開玩笑。鎮長的女兒那樣裝扮,也是為了便於接近妙音鳥。”霍依然答道。

“沒有!”霍依然一本正經。

這個時候,他倆已經離開了鳴沙鎮,接近了傳說中釀造出醉朱顏的葡萄樹。四周都是蔓延到天邊的金黃色沙丘,隻有眼前,是蓬勃得讓人不敢置信的層層綠蔭。霍依然朝樹下的一片沙地指點著:“這裏的沙層下麵有水,所以才能養活它。這裏甚至曾經有過一個小小的湖,每天早上都有胡狼和野羊,還有兔子,到湖邊來飲水——這裏曾經是方圓數十裏的沙漠中唯一的綠洲……”

耳畔忽然響起了接二連三的拍翅膀聲,混雜著女子憤怒的尖叫。他立刻橫過了重劍遮擋住頭部——妙音鳥的利爪在劍身上擦過,冒出幾點火星。

“她們,她們怎麽和以前不一樣了!”

藺長生驚慌地問。

現在從高空中降落下來,朝著霍依然發動攻擊的妙音鳥們不僅生出了鳥喙,手指上也長出了利爪,完完全全是一副抓狂的模樣。有人激發了它們的凶性,讓它們誤以為巢穴受損。但霍依然顧不上解釋——堅持不肯傷害妙音鳥讓他嚴重地處於下風,轉眼間雙臂都已經鮮血淋漓,連包裹著重劍的封印咒文,都浸透了他的血。

漸漸地,霍依然眼中的世界開始模糊。

隻有那柄劍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清晰,還有他自己的心跳聲,猶如擂鼓一般。為什麽我們要忍耐這一切?他隱約想著。為什麽我們不殺死他們全部?就從這些煩人的妙音鳥開始?為什麽我們不能傷害它們,而它們卻能這樣肆無忌憚地傷害我??

妙音鳥的攻擊卻突然停止了。它們紛紛展開了翅膀,離開了他。

霍依然將冒著冷汗的手放在額頭上。

等一下,藺長生呢?他抬頭四顧,便見遠處一個披著鮮紅麵紗的人影朝自己揮了揮手,接著又奔跑起來。在他身後,是十幾隻窮追不舍的妙音鳥。

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甘洌的酒香。是藺長生腰間那壺醉朱顏。看樣子,為了將妙音鳥從霍依然身邊引開,他將它撒了一半在沙地上,另一半撒在了自己的身上。

“蠢貨,這下你要拿什麽給你心愛的姑娘?”霍依然相當憤怒。但是眼下,妙音鳥已經被引開——跟他們所計劃的一樣,而葡萄樹就在他身後。他們所想要尋找的答案,或許就隱藏在葡萄樹的枝葉之間。如果半途而廢,藺長生所冒的風險就都白費了。

霍依然隻猶豫了一下,便轉身走向了葡萄樹。

他走得很慢,一路伸著手,直到將那隻鮮血淋漓的手放到了樹身上。

“我回來了。”他低聲道,“就像以前答應過你那樣,我走過了很多地方,也帶來了很多故事,你要不要聽?”

就像是為了回應這句話——從被他接觸到的地方開始,葡萄樹的樹身開始萎敗下去,皺縮為灰白幹枯的顏色。綠葉凋零,從空中掉落,藤蔓成為焦黑的碎片。他驚訝地後退,接著撲過去,似乎想要再抓住什麽——隻有一根綠色的藤條。

“為什麽你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出生?大凶之人,又偏偏是極陰之體!”記憶裏,那個小個子的老頭伸出一根冷硬的手指,戳著他的頭,手中的龜甲中轉動著銅錢。“我的卦象顯示得一清二楚:所有親近你的人都會被你連累,所有被你觸碰過的美好之物,都會枯萎。還不僅如此,不僅如此!”

他低下頭,湊在他的耳邊。”你還會回來,你會殺掉我們所有人,燒毀鳴沙鎮!”

就是這句話,讓霍依然逃了足足四年。他曾經以為,隻要自己終身不再踏入沙漠,這詛咒一般的預言就不會成真。

“可你還是回來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說。

霍依然回頭,毫不意外地發現鎮長的小女兒坐在已經枯萎的葡萄藤上,懷裏緊緊地抱著那麵鏡子。

“小星星,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在等你。”小女孩開口,發出的卻是陰冷的男聲,“就為了一個虛無飄渺的卦象,鳴沙鎮的人們便將你逼入了沙漠,要置你於死地——你難道一點也不想複仇?”

霍依然艱難地開合著手掌,喃喃道:“複仇?”

“沒錯,沒錯。”小女孩咧開嘴笑起來,露出滿口細密的牙齒。她索性跳下了樹,來到了霍依然身邊,抬頭看著他。“既然是命中注定,又何必苦苦壓抑?隻需要解開你重劍上的封印——”

她忽然捂住胸口,慘叫起來。霍依然已經抓住了白澤鏡,任由它在掌心燒灼著,死死不放,一點一點地將銅鏡捏得變了形。

藺長生也聽到了鎮長女兒的慘叫聲。

那些包圍著他的妙音鳥,因為得到了久未嚐過的醉朱顏的安撫,原本一個個酡紅了臉頰,倒在他的腳邊昏昏欲睡,被這慘叫聲一激,一隻接著一隻炸開了羽毛,開始亂飛起來。

藺長生在其中跌跌撞撞,隻顧著護著臉,也不曉得被抓破了多少處傷口。他平日裏稍微破點兒皮都要嚷嚷半天,此刻心頭一涼,居然立刻就頭昏目眩起來。

雖是如此,他還是聽到了奇異的歌聲,用美妙的女子嗓音,唱著之前小女孩唱過的歌。他身邊的妙音鳥就像是得到了安撫,一隻接一隻重新落回到了地上。

有人拽他的胳膊。藺長生一抬頭,便見霍依然一手抱著小女孩,站在他麵前。長發飛散,紅唇如火般嫣然。為什麽,你也會唱這支曲子?他滿腦子亂糟糟,開口問的卻是:“結,結束了嗎?”

“結束了。”常青宣布道。

桃花林中的棋盤上落滿了花瓣。剛剛他才落下了最後一枚白子。“這一局是我贏了。”他對著空中說,“霍依然摧毀了你留下的白澤鏡,拯救了鳴沙鎮。”

然而緊接著,他痛苦地閉上了雙眼,前額的鮮紅眼紋一陣波動。而他的左手也像是不受控製一般地抬了起來,執著那隻生花妙筆在半空中繪出了一塊鏡子。

藺長生非常地心神不寧。

在他眼前是籠罩在沙漠之上的夜空。繁星如棋,不知道鐫刻著誰的命運。霍依然一身黑衣,抱著重劍,在不遠處默默等待著他——明明是見過無數次的景象,如今卻讓他緊張得語無倫次起來:

“我,我把小星星送回家去了。我把咱們砸碎的白澤鏡也給了鎮長,還告訴他,妙音鳥作亂是因為白澤鏡控製了小星星,用她的口哨刺激了妙音鳥。”

“你沒告訴他,我讓葡萄樹枯萎了?”

“那不是你的錯。四年前起,葡萄樹就枯萎了。”

“你說什麽?”霍依然朝他抬起一側頎長的眉毛。

“我在說,我是個傻瓜,明明心愛的姑娘就在身邊,卻還要千山萬水地跋涉著去找她。”

藺長生的目光如此熾熱,霍依然居然抵擋不住地轉過了頭。“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他嘟囔,“我們總算可以離開了吧?”

“我,我聽到了你唱那支曲子。”藺長生孤注一擲。

“那曲子是隻搖籃曲,”霍依然慢吞吞地解釋,“鳴沙鎮上人人會唱的。”

“我,我還知道了,你其實是女子。妙音鳥抓開你衣服的時候……”

霍依然飛快地掩住了胸口,轉過身去,百年不遇地紅了耳朵尖兒。“你!”他,不,她氣急敗壞地憋了半天,居然還是隻能憋出一個你字來。

“霍依然,我——”

“別說了!”

霍依然深深地吸了口氣,背朝著他,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說:“我尚未出生時,鎮長曾經替我算過一卦,說我即將出生在大凶之時,若是又再是女兒身,屬極陰之體,則更加不祥。母親為了保護我,從小將我當作男孩子養大。可母親病死後,我越長越大,終究還是露出了馬腳。他們說得對,所有跟我走得太近的人,最後都沒有好下場。”

那根在她手心枯萎的葡萄藤,它的觸感如此鮮明,還殘留在她手上。

“那卦象裏還說,我會再回來,殺光這鎮上所有的人……遇到你之前,我曾經無數次想過去死……如果你稍微有一點殘存的理智的話,最好離我遠一點。”

霍依然命令自己閉上了眼睛,可還是忍不住聽著藺長生的腳步聲。他聽起來頗為躊躇,最終卻還是離開了。

這是對的。她對自己說。

可從她懷抱著的重劍上卻持續不斷地傳來層層憤怒和悲傷,幾乎要將她淹沒。世界再度變得模糊不清。有一個可怕的聲音響了起來:所以我們就任由他人一次又一次地傷害我們?既然是命中注定,倒不如——

“霍依然!”

她睜開眼,看著眼前鑲金著玉的酒囊。

“我剛才去拿醉朱顏了,幸好還有剩一點,你嚐一口吧。”藺長生的眼睛那麽黑。滿天的星軌都倒映在裏頭。“嚐一口,你就知道,我們一起走過的山,走過的水,都在裏麵。難道隻是出生的時辰,就能決定一個人的一生嗎?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不也是組成你的一部分嗎?”

“所謂命運,難道不是握在你自己掌心嗎?”

白澤所繪出的,是一塊銅鏡的殘片,正映著清澈的星空,和緊緊牽著手的兩個人。

“能砸碎的是鏡子,砸不碎的,是人心。”

白澤在說:“看啊,看啊——”

鏡麵晃動起來,節奏和人行走時候的步伐一致,就像是有人將這殘片佩戴在了胸前,朝那兩個牽手的人走去。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遙遙地透過了鏡麵傳了過來:“果真是你!你回來了!”

那兩人飛快地鬆開了手。

“當初都是我的錯,我太迷信卦象,又相信了這鏡子裏映出的未來——”蒼老的聲音哭喊著,滿是痛悔:“我看見,你殺了全鎮的人,就用——”

更加激烈的抖動。常青能看見霍依然伸出來想要扶起這人的胳膊,但突然間,霍依然的影像消失了,現在出現在鏡子中的是一柄纏滿符文的重劍。

“就用的是這把劍!”蒼老的聲音哈哈地笑了起來。“我早就認出了你,從你走進鳴沙鎮的那一刻。原本以為妙音鳥能殺了你的,結果沒想到,你的運氣倒是比其他的賞金獵人要好得多!”

“可是,我們已經毀了白澤鏡!”

是藺長生不解的聲音。

“誰告訴你,一枚小小的鏡子就能操控我們?”

更多的光點出現在鏡中,是來自長叉和彎刀的反光。紛雜的腳步聲在朝他們聚攏。

“一開始發現妙音鳥霸占了葡萄樹,再也釀不了醉朱顏時,我也慌了神。可事到如今, 我們反倒應該感謝妙音鳥帶來的財富。就是釀一輩子的醉朱顏又如何,能換來我女兒手腕上的一根金鐲嗎?”

“嘖嘖,隻需要一點小小的引誘,就會膨脹出無窮無盡的貪欲。”白澤感歎,“人類真是從不讓我失望。”

“把劍還給我。”霍依然麵無表情地堅持道,“然後我倆就離開這裏,永遠不再回來。”

“好讓你用它屠殺我們嗎?”

鏡麵晃動起來,帶著它的人正在遠離,絲毫沒有注意到被緊壓在鏡麵上的重劍,那劍身上的符文布條正在一點一點地鬆開,飄浮向空中。

“殺了他們!”

呼喝聲和刀刃破空之聲同時響起,人類的軀體互相撞擊,有重物倒在沙地上。同時有好幾個聲音在痛苦地呼喊和咒罵,更多的人影晃動,朝同一個中心擁了過去,緊接著再成片地倒了下來。鏡麵劇烈地抖動,接著砸在了沙地上。一隻纏著符文布條的手伸了出來,抓住了重劍的劍柄。

“饒,饒了我吧……”那個蒼老的聲音哀告著。

有短短的一瞬,霍依然將劍身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即使隔著鏡麵,常青都能聽到她粗重的呼吸聲。

然而她最後還是放下了劍,扭頭走開了。

“你還是沒有明白。”白澤卻說,“藺長生才是她的命運。”

藺長生就在她的眼前。

他在等待著她。

霍依然的腳步不由得輕快了起來。困擾她多年的噩夢沒有成真,她已經克服了殺死鎮長的**。隻要她繼續往前走,就可以牽住藺長生的手。

他們會一起走遍千山萬水,去看更多美麗的風景,沿途記錄各種風土人情,還有藺長生喜歡的各種美食。沒有銀兩的時候,她就出馬去捉妖獸換銀子,偶爾手頭寬裕的時候,藺長生就大呼小叫地去買尋芳齋的招牌桃酥,然後非要她也嚐上一口。

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霜雪落滿了頭,他們變成小老頭子和小老太太,再也捉不動妖獸為止。

霍依然不知道她在笑,她不知道在藺長生的眼裏看起來,她此刻的笑容有多麽的動人。就像烏雲散去,冰雪消融,心愛的姑娘醉紅了麵容。

藺長生有一瞬間的出神。

但他很快睜大了眼睛,朝著霍依然撲了過去,給了她一個緊緊的擁抱。

然後是很輕,很輕的“篤”的一聲。

羽箭自後心穿透了他的肋骨,撕開了層層血肉,直接將他的心髒挑在了箭尖之上。

霍依然接住了他下沉的身體。她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隻顧著用手去捂他胸口正在不斷湧出的鮮血。

“不,不——”她語無倫次,手指顫抖不已。

“這就是,命中注定,我的卦象沒有錯!”鎮長在遠處哈哈大笑。

霍依然忽然就不再顫抖了。她站了起來。

在她身後,重劍正在瘋狂地嗡嗡作響,纏繞在它身上的封印一圈一圈地解離開來,露出光芒四射的劍身。霍依然伸出手,緊緊地抓住了劍柄。

“如你所願。”她喃喃,“我來教你們什麽叫做命中注定!”

鏡麵中的景象在這時中斷了,恢複為漆黑一片。

“接下來就該是血洗鳴沙鎮——早在四年前,霍依然在沙漠中撿到那柄有無數冤魂寄生的劍時,這樣的事情就應該發生了。”

常青撞上了棋盤,棋子紛紛掉落。他不受控製的左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白澤的聲音還在繼續。

“你以為朱成碧在用櫻桃畢羅供奉妙音鳥的時候順手救了她,還在劍上加了封印,就能改變命運嗎?你現在該知道了吧,你一心要維護的人類,盡是些忘恩負義之輩,遲早會自取滅亡!”

白澤忽然停頓了,因為常青右手的指甲已經深深地陷入了額上的眼紋,細細的血流正在蜿蜒而出。

“你敢!”

“我敢的。”常青點頭。

“你會同時弄瞎我們兩個!為什麽你寧可如此,也不肯服從我?!”

“因為,”常青喘息著,“我依然相信霍依然。”

霍依然朝癱倒在地的鎮長舉起手中的劍時,心中一片澄澈,無悲無喜。真正的她就像是漂浮在遙遠的地方,從高處冷冷地俯瞰著這一切。早在無數次噩夢當中,她就預演過接下來的一切:烈火,鮮血,孩子的哀嚎。這是你們對我做過的事。她平靜地想著。這是你們應有的報償。

劍光暴漲,朝鎮長迎麵劈下——

卻在半空中被硬生生地拽了回來。

不知何時,沙地當中竟然生出了綠色的藤蔓,一圈圈地繞上了霍依然的身體,沿著她的胳膊朝重劍上攀爬。葡萄藤?霍依然驚訝地低頭。凡是沾染上藺長生的血的沙地,此刻都冒出了葡萄藤。而她衣襟上,手心中的他的血,竟然開出了一串串細小的花朵。

鎮長懷裏白澤鏡的碎片忽然閃動了起來,傳出了常青的聲音:“霍依然,你聽我說……藺長生,就是那株葡萄樹的樹靈……你若是能在天亮前將他放回樹身中,說不定他還能活……”

霍依然輕輕地合攏了手指,就像是害怕弄碎了那來之不易的花朵。

有一滴眼淚滴落在那花瓣上,轉瞬便消散了。

“我應該,早點認出你來的。可我隻記得你的,聲音,那個時候,我還沒有來得及,修煉出眼睛……”

“你別說話了。”

“你每天都來,跟妙音鳥一起,唱歌給我聽。你還說等你長大了,要走很多地方,知道很多故事,再講給我聽……可我想跟你一起……我們一起……”

“你別說了。”

“等我好不容易從樹身中脫離出來,你已經走了,我到處找你。嘶,好痛……然後我留下的樹身就枯萎了,這可不是你的錯啊……”

“我會陪著你的。這一次,我會一直陪著你。”

“不,你要接著去看,我不能去看的風景。更多的山,更多的水,然後回來講給我聽。”

“……”

“答應我……好不好?”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這世上唯一那株能夠釀造出醉朱顏的葡萄樹終於恢複了生機。雖然樹身仍有一半枯死,但另一半卻萌發出了新生的綠枝。它們在空中彼此纏繞,生長,結出瑪瑙般珍貴的果實。

妙音鳥重新回來了,圍繞著它翩翩起舞。

“這麽說,當初那葡萄樹依然繁盛的幻像,是妙音鳥為了保護它所編織的?”

“嗯,它們大概還是對它原來的樣子充滿懷念吧。”霍依然坐在常青對麵,擰開了那隻昂貴酒囊的瓶塞,將其中的**小心地斟滿了兩隻酒杯。

“這是今年新釀成的醉朱顏。嚐嚐如何?”

非常奇妙的滋味,若是含一口在舌尖,再閉上眼,眼前一時間猶如黃山飄渺的雲霧,倏忽來去,一時間又如有黔州的細雨輕輕擊打在麵頰。夔門的浪高灘險,無夏的杏花春雨。

那株葡萄樹啊,雖然生在這世上最幹旱的地方,在孤寂中苦苦求生,可他將他最美好的記憶留存了下來,結成了甜美的果實,又釀成了酒。

即使是瀕死的心,也能被它喚出一線生機。

“接下來你準備如何?”常青問。

“我準備去東海海市尋找蜃樓閣,將這份醉朱顏送給雪公子。”

“然後呢?”

霍依然站起身來:“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我會接著旅行。我會去看更多的風景,再回去講給他聽。”

高昌郡有葡萄生於荒漠者,名為王母葡萄,據傳為昆侖仙種,蔓延數裏,半生半死,半枯半榮,蔚為奇觀。以其實釀酒,色殷紅如血,甘洌辛辣,飲者無不麵如飛霞,故名之“醉朱顏”。

——《酒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