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金蠶蠱

船離岸時,天還不曾大亮。

長槳破開水麵,緩緩劃動,在水麵上留下長長的漣漪。船身擦過岸邊的菖蒲,刷刷作響。江麵上霧氣彌漫,艄公隻劃了四五下,人們身後的碼頭便消隱在了濃霧中。

這是錢塘江上的津林渡,要從鎮江去往無夏,這裏是必經之路。這麽早便趕著要渡河的人並不多,此刻船上統共隻有三位客人:兩個背上都背有畫筒,作商人打扮;剩下一個穿素黑製服的羿師,用帽子蓋了臉,斜躺在艙內正在補眠。

“江上霧氣這樣大,船家可要小心些,千萬不要迷失了方向。”年輕一些的那位畫商往霧氣中張望一陣,開口叮囑。

“官人們隻管放心,”艄公回道,“我在這渡口掌了幾十年船,這片河道閉著眼睛也摸得一清二楚!”

年輕畫商鬆了口氣,解釋道:“也不是我們非要這麽早驚動船家,隻是肩上這兩幅畫實在貴重……”

“噓!”年長的同伴趕緊拽住了他的袖子,“你可看過今晨的小報?千麵公子這兩日正在鎮江!”

“怎麽會?”年輕畫商吃了一驚。

年長的畫商左右看了看,見艄公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旁邊那羿師睡得又沉,便湊在同伴耳邊,將事情說了一遍。有名衣衫襤褸的婦人,帶了幅畫沿街叫賣,說是崔白的真跡。這崔白是畫兔的名家,去世後留下一幅《海棠禽兔》價值連城,隻可惜早已失落在了戰亂之中。

“可這婦人的畫一眼望去隻是普通山水。閻家當鋪的老板有心想買,請了鑒師來看,那鑒師連連卻搖頭。閻老板你是曉得的,眼裏揉不得沙子,當即便將那婦人大罵一頓,趕走了。”

“這閻老板也未免過於刻薄。”年輕畫商評論道,“既然說是千麵公子的手筆,想必是讓他大大地出了一次血了?”

“豈止啊。當天晚上,那鑒師又上了閻老板家裏,說他當時搖頭是表示那表層的畫並非崔白所作。但畫中另有夾層,他對光照過,隱約有海棠的影子,卻是崔白手筆。閻老板這個悔啊,連夜追回那婦人,用三十兩黃金換了畫回來,又請了親朋好友,眾目睽睽之下拆開來一看——海棠倒是有,可海棠樹下麵趴著隻活靈活現的鐵公雞,旁邊還蓋著千麵公子的印章!”

“撲哧!”年輕羿師已經醒了,懶洋洋地趴在船沿上從口袋裏摸出棗子來吃。他取下了之前遮臉的帽子,原來是個相貌普通的年輕人,一雙愛笑的眼睛光華流動,靈動得有些過分。

“連閻老板都著了道,若是他盯上我們,該如何是好?”

年輕點兒的那個畫商卻還沉浸在故事裏:“這麽說,當初那婦人,便是千麵公子?”

“奇便奇在這裏,那鑒師在業內相當有名,卻一口咬定當夜並不曾出現在閻老板家中。如此一來,千麵公子扮的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人!”

年長的畫商朝艄公的方向看了看,壓低了聲音接著道:“所謂公子千麵,就是因為他能扮女人,也能扮老人、孩童,叫人防不勝防!”

“不過,還有另一種說法,這家夥不是人,乃是隻訛獸。”旁邊的年輕羿師聽到這裏,慢條斯理地開了口。他們談天的這點兒工夫,艄公家還在學走路的小孫女爬進了他的懷裏。小姑娘生得粉嘟嘟的,手腕上戴著一對兒掛長命鎖的銀鐲子,玲玲作響,頗為討人歡喜。他一邊用棗子逗著她一邊說,“傳說訛獸原型雪白如兔,若化為人形,無論是男是女都美貌無比。他滿口謊言,卻無人能夠識破,那些圍在他身邊的人們都心甘情願地被他欺騙——可是如此?”

最後一問,卻是朝著那名老艄公。

他身後的霧氣忽然朝兩側破開,露出一艘大船,帆頂上掛著一麵威風凜凜的羿字旗。

兩名畫商驚慌失措,隻聽得那羿師說:“這艄公便是千麵公子所扮,正是衝著二位肩上的畫來的。我巡獵司提前得知消息,布下了埋伏。否則,我為何要這麽早就渡河?”他自懷中舉起一枚沉甸甸的黑色令牌,又指著艄公喊道:“魯教頭,千麵公子在此!”

艄公兩腿一軟,跪了下來,大喊冤枉。

一名羿師應聲出現在了船頭,正是巡獵司總教頭魯鷹。他也不與眾人多話,隻取下了背上一張其貌不揚的弓,右手虛張,便有水汽朝掌心中聚攏,眨眼間便形成一枚銀光閃閃的冰箭。

“好訛獸,竟是差點叫你糊弄過去!”

箭已離弦,直直朝著那艄公而去。艄公嚇得閉目等死,誰曉得那箭行到空中,卻詭異地畫出了弧線——它真正的目標,是那羿師裝扮的年輕人!

年輕人避無可避,隻得躍向了空中,從他身上掉落的棗核落入了船艙,頃刻之間便有芽萌出,轉眼竟生長出一棵完整的棗樹,枝葉扶蘇,開花結實,一顆顆棗子紛紛落下,打在眾人的頭臉之上。

待得他們放下手來,四周哪裏還有那年輕人的影子,連那莫名出現的棗樹也一並消失了。

茫茫江麵上,雲霧深處傳來隱約的銀鈴聲,還有某人的淺笑,都在漸漸遠去。

“鐲子!他騙走了小囡的銀鐲!”艄公忽然醒悟過來。

一支由十餘輛馬車組成的車隊停在了官道上,將整條路堵死了一半。

照理說,這等行徑,早該引來其他過路者的埋怨才對,可人們一旦望見了領頭那輛金光燦燦的華麗馬車,又都將到了嘴邊的咒罵忍了回去。放眼整個江南,敢於如此大咧咧地顯擺,又顯擺得如此豪放粗俗的,除了富可敵國的金陵錢家,不作他想。

何必非要跟錢家老爺過不去呢——這樣想著的人們,卻並不知道此刻懶洋洋地躺在馬車裏的並非錢家老爺,而是名衣著華貴、麵如冠玉的年輕公子。他有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睛,手中持著一隻掛有長命鎖的銀鐲,正漫不經心地撥動著上麵的鈴鐺。

“沈公子,我們何時再出發?”車隊管事躬身問。

“我還沒歇夠呢。”對方打了個嗬欠。

還沒夠?車隊自出發後便走走停停,已經歇了三回了好嗎?管事腹誹著,但他仍不敢得罪眼前這位沈千帆沈公子。

此人明麵上是錢老爺“從蜀中來的遠房親戚”,但事實上,闔府上下都在猜測,他其實是生性風流的老爺在外養出來的小兒子。先不說那與老爺年輕時極為相似的相貌,單說在不務正業、四處留情方麵,這位簡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這麽一來事情就很尷尬了。錢家的正房夫人還活著,單是幾個已經成家的嫡子,便該活活吞了他。卻不曉得這沈公子會什麽法術,竟將錢家上下,尤其是將各位女眷哄得服服帖帖——眼下車隊後麵足有七八車的禮物,都是她們今早時哭著送的。

沒錯,這些都是送別禮。

在不請自來,於錢家遊手好閑地廝混了近三個月後,這位沈公子忽然不知道哪裏開了竅,想起來他出蜀的目的是要“考取功名”。

錢老爺慷慨地借出了最富麗堂皇的馬車,大張旗鼓地送他去臨安。可他們剛出了金陵不到半個時辰,沈千帆就叫停了車隊,開始歇息,順便將官道堵了個一塌糊塗。

管事的腦中忽然靈光一閃,莫非,他是在等人?

正在此刻,他身旁樹叢中一陣稀裏嘩啦作響,滾出個金光閃閃的團子來。

管事定睛一看,險些沒嚇得背過氣去。那竟是錢家孫子輩中年歲最小,也是最受寵的錢多多!

錢多多是遺腹子,出生時又沒了娘,叫錢家老夫人寵得沒邊沒沿,身體又各種嬌貴,動不動就發個燒,出個紅疹,因此從生下來到現在十三年,就沒踏出過錢家大院——老天爺啊,他跟過來做什麽?

累得滿臉通紅的小胖子掙紮一陣,站起身來,背上還背著個金碧輝煌的小包裹。

“沈叔叔,你不能走,你得帶我去無夏!”

沈千帆緩緩坐直了身,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他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慢慢地織成網,等的就是這隻圓滾滾的小金瓢蟲自個兒撞進來。若非如此,他為何要在錢多多耳邊講那麽多的演義故事?什麽蓮燈和尚、黑麒麟,大戰七天七夜不分勝負。錢多多在錢家關慣了,哪裏聽過這些個?當時眼睛都直了,跟他說,今生一定要去看一眼蓮心塔。

他當然會帶這小胖子去無夏,那裏有個他得罪不起的人在等著錢多多。至於那人找錢多多做什麽,與他無關。但按照計劃,眼下他還得推拒一番。

“多多,你怎麽來了?”沈千帆故作驚訝,“簡直是胡鬧——”

樹叢再次刷刷作響,一名書生打扮的男子瘸著腿,艱難地從中掙了出來。他站定後,先是整了整身上的白衣,接著朝沈千帆潦草地拱了下手。

沈千帆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顧夫子也說我是在胡鬧。”錢多多撓著後腦勺,“可他也說,若有他陪著我一路去無夏,便不算是胡鬧,沈叔叔,你帶我倆一起走,好不好?”

顧新書這人是個大麻煩。

凡有人心處,便有七情六欲,自然也有可以趁機而入的空隙。例如錢多多,他自幼被關在小小的院落中,從未見識過外麵的世界,隻需要一個有趣的故事便可引誘,簡直手到擒來。但這完全不適用於顧新書。

他原是金陵城丁香書院的一名夫子,早先在鄰裏間便頗有令名,言出不虛,有諾必踐,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謊話。錢老爺一介商賈,也曉得附庸風雅,請他到家中來,說是給幾個孫子教教書,做個榜樣。顧夫子整天嚴肅得很,明明是個年輕人,卻死氣沉沉活像有四十歲,還是個瘸子。錢家的幾個小少爺裏,也就錢多多願意跟他親近。他也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平日裏都是獨居在小院子裏,很少踏出房門一步。

簡而言之,顧夫子是沈千帆最看不慣,也最束手無策的那類人,既無法被利誘,也無法被說服。

沈千帆盯著眼前的不速之客,“不好”兩個字就在唇邊,幾乎要脫口而出。

顧新書坦然接受著他的注視。

錢多多對此毫無察覺,他還在努力晃動著兩條小胖腿兒往馬車上爬:“我跟夫子說,沈叔叔待我極好,又最是熱心,肯定會同意的!”

“我看倒是未必。”顧新書緩緩開口,嗓音略有嘶啞,“沈公子像是有些難言之隱,不如你跟我回去——”

“哪能呢!”沈千帆忽然露齒一笑,“有顧夫子這樣的人物相伴,沈某求之不得!”

這一路上還長著呢!他咬牙切齒地想,咱慢慢玩!

沈千帆給錢多多講起無夏城的風物來,寒潭寺的桃花,蒼梧山的雪,鳳和樓的青梅酒,尋芳齋的綠豆糕。

“啊,對了,還有朱成碧的天香樓,就開在蓮心塔的對麵,到時候一定要帶你去——”他停頓了一下,就此收了聲。

小胖子坐在對麵,歪了頭,隨著馬車的晃動一點一點,已經是睡了過去。

沈千帆笑了一聲,抓起桌上的瓜子來朝嘴裏一扔:“一千兩。”他豎起來一根手指,輕聲道,“我知道夫子一向看沈某不順眼,真巧啊,我看夫子也一樣。咱就長話短說,前麵就是白石鎮,到了那裏你就下車,我不管你尋個什麽借口,總之別跟著我們。”

顧夫子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自打拖著條瘸腿進了馬車,他便端坐在角落裏沉默著,將脊背挺得筆直。

“夫子是讀書人,自然視金錢為糞土。但這一千兩是捐給丁香書院的。書院這麽大,平日裏想必少不了花費吧?”

“這麽說,沈公子還特地調查過顧某?”顧新書緩緩開口,“或者,該稱呼你原本的名號,千麵公子?”你五年前於臨安城騙走了官家禦輦上的五爪金龍,從此一舉成名,慣於在江南一帶活動。因善於易容,人稱千麵公子。你自己也喜歡這個名號,常常在得手後故意留下‘千麵’二字作為印記。”

“聽起來,這位千麵公子倒是個喜歡顯擺的家夥。”沈千帆事不關己地道。

“誰能想到,汴京城破之前,你還是慈幼局裏的孤兒呢?對了,你還曾有過一個雙胞胎的妹妹,叫做小璿——”

沈千帆猛地扣住了夫子的手腕,麵色凜冽:“夫子,你倒真是做了不少功課。”

顧新書明明忍著疼痛,卻連眼角都沒有顫動一下:“江湖上已經開始傳說你並不是人,而是隻訛獸。甚至有人傳說,是一群訛獸共同在扮演千麵公子。”

沈千帆忽然爆發出了笑聲,特地露出一側的牙齒,朝顧新書靠得更近了些:“就不怕我吃了你麽?”

“易容再高明,也會留下痕跡,尤其是眼睛最難化妝,容易被人認出。聽說巡獵司曾追捕你,卻被你用棗核喚出棗樹,趁機逃脫——這倒是高級的障眼法,不過也僅僅是戲法而已。”顧新書微微點頭,“你隻是個擅長戲法和撒謊的人類。而且,從來都是孤身一人作案。這麽些年來,你東躲西藏,不敢相信任何人,也不能相信任何人。”

這書呆子的臉上居然露出了“你很可憐”的表情,沈千帆隻覺得心頭無名火起:“既如此,何不向錢老爺告發我?”

“錢家上下已被沈公子哄得神魂顛倒,空口無憑,錢老爺為何會信我?再者,沈公子隻是想帶多多去無夏遊曆,並沒有任何其他企圖,不是嗎?”

沈千帆咬著後槽牙:“你究竟想要什麽?直說吧。”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遊曆是好事,顧某並不會阻止,隻是,我得跟著你們,免得——”顧新書異常嚴肅地看了他一眼,大義凜然道,“你又做出什麽錯事來。”

簡直是豈有此理!沈千帆被氣得夠嗆,又礙於一旁的錢多多還在睡,不好大肆發作,幹脆將頭伸出車窗外,眼不見心不煩。

這一伸,卻望見路邊的河道中泊著數艘小船,滿艙新采下來的蓮蓬,綠瑩瑩的。他忽然起了興致,想念起清亮如水的新鮮蓮子來,便叫停了馬車,自己下了車,不多時便回來了,抱了滿懷的蓮花和蓮蓬,身後是小船上的漁家女一迭聲的嬌聲囑咐:“公子記得回程時,要上奴家家裏喝茶去啊!”

他連聲應著,將蓮花扔上車來,又叫醒了錢多多,剝了蓮蓬給他吃:“你嚐嚐,這時候的蓮子最好吃,一咬一包水,我小時候經常吃的——”

“沈叔叔。”錢多多打斷他,“我們回程時,還會經過這裏嗎?”

“回來也不走這條路了,等我帶你坐大船去。”沈千帆漫不經心地回答。

“那你又應了這些漁家女?這不是撒謊麽?” 錢多多不解地問。

顧夫子在小胖子身後遞過來一個譴責的眼神,火上澆油道:“你既無心,又何必四處留情?”

“這就算四處留情?”沈千帆反駁道,“我得了蓮花,你們吃了蓮子,她們見到了高等級的帥哥——這叫做各取所需,各生歡喜。再說了,這世上有誰沒有撒過謊?”他朝錢多多眨了眨眼睛:“多多,我跟你說啊,曾經有個喜歡摘新鮮蓮蓬給我吃的朋友跟我說過,人們啊,最不喜歡聽的就是真話,與其說得罪人,倒不如順著他們的心意,哄得他們開心,最後大家都開心。”

“一派胡言!”顧夫子抗議。

沈千帆似笑非笑地抬起眼來:“我就不信,夫子真如傳說中所言,今生都不曾說過一句謊話?”

顧新書沉默了很長時間,才艱難地重新開口。

“不,我也撒過謊,違背過諾言,並且因此後悔至今——所以,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轍。”

……我一個字都不信。沈千帆暗想。

兩人分明素昧平生,打死他他也不信顧新書真的是為了他好,要勸誡千麵公子浪子回頭。

可顧新書揭穿了他的身份,又這麽不鹹不淡地跟著他們,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們進白石鎮時,正巧遇上了趕集的日子,整整一條街被擠得水泄不通。

錢多多看什麽都新鮮,扯著“沈叔叔”便要去逛街。顧夫子如臨大敵,堅決不許,最後妥協的結果,是由顧新書親自帶著錢多多去逛集。

沈千帆捧了本書靠在案幾上讀著,隻在他倆離開時象征性地揮了揮手。讀了三四頁,料得顧夫子跟錢多多走遠了,他才偷偷地溜出了馬車,閃進了一旁的小巷子裏。

過不多時,從巷子裏出來一位蓬頭垢麵的老乞丐,睜著對白茫茫的瞎眼,手裏探路用的竹竿一下一下敲擊著地麵。他在市集上轉了一陣,神奇地尋到了顧新書和錢多多,便顫顫巍巍地走了過去。跟顧夫子擦肩而過的瞬間,他膝蓋一軟,就勢倒在地上。

“撞死人啦!”他一邊喊,一邊抱在顧夫子那條瘸腿上。

人群圍攏過來,便見這老乞丐將顧夫子渾身上下摸了摸,忽然轉悲為喜,瞎眼裏竟然還淚光盈盈:“我兒,我兒,竟然真是你?你走失這十多年來,為父找你找得好苦——”

“我不是你的兒子,你認錯人了。”顧新書溫和地解釋道。

老乞丐如受重擊,猛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咳嗽起來:“我知道你必不肯認我,為父如今眼看就要病死了,隻求死前再聽我兒喚一聲爹……”

有名旁觀的老婦人聽不下去了,勸說道:“便是叫他一聲爹又如何?這是善事,菩薩也會原諒你的。”

“謊言終究是謊言。” 顧新書一點一點握緊了拳頭,堅定地道,“無論起初是否懷抱著善意,一旦出口,便猶如脫離了控製的怪獸,誰也不知道會帶來什麽後果。更何況——”他垂下頭,在老乞丐耳邊低聲道:“這招未免也太老了,沈公子。”

人們還未反應過來,便見他一揚手,將老乞丐眼上的白膜給摘了下來。

“啊!又能看見了!”那老乞丐恬不知恥地道,“不愧是我兒,竟能妙手回春!”

原來不過是個老騙子,人們唾罵幾句,紛紛散去。隻有顧新書還扶著他。

“你若是想讓我在多多麵前開口撒謊,顏麵掃地,便隻好乖乖地回錢家去,隻怕是要失望了。”輕聲說完這幾句話,顧新書又往他的破衣口袋裏塞了幾枚銅板,“老丈,你若嘴饞,拿去再買點兒蓮蓬吃吧。

“怎麽才回來?”顧新書跟錢多多回到馬車上時,沈千帆原封不動地靠在案幾上,手裏的書都快看完了。

錢多多興致頗高,扯著他的袖子要跟他講:“你不曉得,今天有個老乞丐找過來,說是顧夫子他爹,後來知道是認錯人了,就回去了。”

沈千帆嗆了一口氣,不由地咳嗽起來。有時候他真的不知道錢多多是單純,還是缺心眼。

“如何?”顧新書別有用心地問他,“那蓮蓬可好吃?”

沈千帆把書擋在臉上不理他,心裏憋屈得要死。

過了白石鎮,再沿著官道行了幾日,一行人便到了錢塘江邊的津林渡。從這裏乘船往東,順流而下,隻需兩日,便能望見層層疊疊的青瓦白牆,簇擁著一尊七層的石製佛塔,安祥地臥在江邊。

便是佛塔護佑下的無夏城。

沈千帆早就雇好了一艘大船,泊在了渡口處。這船上從船長到水手,都已經叫他買通了。中央最大的艙室內還有一處暗室。他隻需要帶著錢多多進去,撥動機關,兩人便會掉落進準備好的小船裏。

到時候,他半夜帶著錢多多偷偷一溜,什麽錢家管事,什麽討厭的顧夫子,誰也別想找到他倆。

但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顧新書對他的了解程度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叫他疑心是不是早年行騙的時候曾得罪過他,偏生又怎麽也想不起來。可要繼續跟他耗下去,隻怕無夏城裏的那位要不耐煩了。

沈千帆醒來時,時辰剛剛好,是在半夜。

他不經意地朝窗外一望,卻立時寒毛倒豎。那不是他見慣了的錢塘江景,卻是黑黝黝一片陌生的山林。趁著船上的人都已經睡著的時候,這船已經悄無聲息地開進了某處荒無人跡的河道,甚至都下了錨。再加上月黑風高,怎麽看都是“殺人放火”四個字。

行走江湖多年,居然陰溝裏翻了船!他低聲咒罵著,早就說過錢老爺的馬車太金燦燦了,不會有什麽好事!

他偷溜出去,先是叫醒了車隊的管事,接著就去敲錢多多的門。為了提防他這位千麵公子,顧新書堅持要跟錢多多歇在一處。沈千帆在門上叩了半天,顧新書才披了件衣裳,舉著盞油燈過來開了門。

“怎麽回事?”燈光映著他緊皺的眉頭,瘦削臉頰,居然憔悴得很。

“這船有問題,趕緊帶著多多走!”

顧新書沒有答話,眼中忽然有亮光一閃而過。

等沈千帆意識到那是映上去的刀光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一把扯過了顧夫子護在了懷裏,朝旁邊一滾。肩上傳來尖銳的疼痛,緊接著便是淋漓下來的鮮血。沈千帆疼得呲牙咧嘴,回頭一看,竟是錢家的管事舉著把不知從何而來的刀,刀尖上還滴著血。

“你瘋啦!” 沈千帆氣得要死,過去一腳踹在管事的肚子上。那管事跌坐在地,卻還在掙紮著要爬起來,喉嚨裏謔謔作響,斷斷續續地道:“把那孩子……交給……我!”

“他是瘋了。”顧夫子淡淡地道,“你瞧見他前額那團正在凸現出來的鮮紅眼紋了嗎?凡有那印記者,都會身不由己,遭人所控。”

他之前被沈千帆撲倒在地,現在卻緩緩起身:“真是沒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再見到這白澤眼紋。”

危險!沈千帆望著他一步一步朝管事逼近,想要出聲提醒,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來。

有什麽讓顧新書跟平常不一樣了,他意識到,那個一直以來瘸著腿、緊鎖著眉頭的年輕夫子,此刻卻像是一頭遭禁錮多時,終於被放出牢籠的野獸。

沈千帆的後背上一點一點地滲出了冷汗。

失去理智的管事似乎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他猛地抓起了刀,眼看要再揮起來,卻忽然止住了動作。顧夫子湊在管事的耳邊,悄聲說了幾個字。

管事整個人都顫抖起來,扔下了刀連連後退,接著翻身躍入了江中,不要命地遊走了。沈千帆捂著肩膀追過去,隻能聽見黑暗中的潑水聲。

“你跟他說了什麽?”

“我告訴他這艘船已經著了火。”顧新書輕聲回答,緊接著揚起了聲音:“還有你們,也一並聽著!”

陰暗中,更多鮮紅的眼紋冒了出來,船舷上、桅杆上,都有人虎視眈眈地望著他們。其中有這艘船原本的船員,也有錢家車隊的車夫。

“這船已經著火下沉,身帶金蠶蠱的孩子也葬身火海。”顧新書一字一頓,“就這樣回去告訴白澤吧!”

那聲線如此魅惑,隱隱帶著回響,叫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戀慕。沈千帆糊裏糊塗地想著,真想再靠近一點,再多聽他說一些,哪怕是謊言,我也願意相信……

等等!他朝自己臉上狠狠甩了一個巴掌,這才覺得腦子清醒了些----隻需要輕輕巧巧的一句話,便能讓圍困他們的人紛紛躍入水中,從這艘船上逃開----

顧新書究竟是什麽人?

“沈公子,”沈千帆的震驚還沒有消退,顧夫子已經朝他轉過頭來,輕聲道,“方才你為何護我?”

“我——”沈千帆也不知道為什麽。

在刀劍即將加身,電光火石的一個瞬間,沈千帆近乎本能地做出的選擇,叫他不得不承認,在內心深處,自己並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顧新書去死。

窮困窘迫不改其誌,巧言令色不動於心,對於這樣的人,他仍是有些敬佩的。

但他很快便後悔了。

錢多多之前該是得了顧夫子的囑咐,一直躲在艙內不曾出來,現在聽到眾人跳水的聲音,才猶豫著想要靠近沈千帆:“沈叔叔,壞,壞人都走了嗎?”

“多多,離你的沈叔叔遠點兒!”顧新書嚴厲起來,“他就是千麵公子,進錢家隻是為了騙你身上的金蠶蠱而已!”

沈千帆的第一個反應便是要否認。

多多之前與他玩得極好,顧新書一麵之辭,未必便能抹殺他這三個月來的苦心經營。

可他的舌頭就像是被粘在了上顎上,手心中止不住地冒冷汗,眼前隻有顧新書一雙冒著紅光的眼睛,越來越大,從半空中威壓下來。

好你個顧新書!居然對我也來這招!

他根本控製不住脫口而出的話:“沒錯,錢家之所以將你寵上了天,卻從不讓你邁出內庭一步,便是因為你的身上,有著可招天下財運的金蠶蠱。”

他身不由己地朝前走了一步,抓住了小胖子的手腕朝上一翻,一隻通體金黃的蠶出現在錢多多的腕上,盤曲著身體,猶如一隻手鐲。小胖子大叫一聲,抖著袖子要撲打,再看時,金蠶卻又消失了。

“多虧了這隻蠶,錢家才成了江南首富,隻是,它需要吸活人的血氣才能養活,必須寄生在你的身上。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覬覦這金蠶蠱,我早就料到會有人搶奪,隻是沒有想到來得這麽快……”

顧新書對他的鉗製不知何時消失了,到了後來,是沈千帆自己在自言自語。

“這麽說,你之前帶我鬥蟋蟀,給我講故事,待我那麽好,我還以為,我還以為……”錢多多鼓起了包子一樣的臉,漲得通紅,眼看要落下淚來,“結果全是因為這條蠶?”

“對不起。”這聲道歉倒頗有幾分真心。

跟他以往騙過的奸商貪官不同,小胖子還是一張白紙,對任何人都輕易付出信任。欺騙他就跟踢一隻總是纏著你搖尾巴的京巴犬一樣,是會帶來罪惡感的。

“我不信你!你這個騙子!”錢多多朝自己的手腕一掐,那條金蠶居然被他掐了出來,重新爬在他袖子上。他抓了金蠶就朝沈千帆的臉上扔去。

“親娘哎,別亂扔啊,值好多好多錢的啊!”沈千帆手忙腳亂地去接,那邊小胖子已經眼淚汪汪地跑了出去:“我要回家!我再也不信你了!”

沈千帆的脊背一僵。

記憶中,也曾經有過一個跟小胖子差不多大的孩子,一邊哭著,一邊說過同樣的話。

“我再也不相信你們了。”幼小的孩子滴著淚,咬著牙,一字一句,都是誓言,“我再也不相信你們任何人了。從今往後,隻有我欺騙你們的份兒,再也不會有任何人,能欺騙我!”

“多多!”顧新書的呼喊和隨之而來的落水聲驚醒了他。他也追了過去,趴在船側的欄杆上。眼前隻有茫茫一片的黑夜,下方不斷傳來撲騰聲,卻辨識不清方向。

“怎麽就跳水了呢?!一言不合就跳水這是什麽壞習慣?這麽黑的晚上要上哪裏去撈——顧新書!顧新書你給我站住!”

顧夫子瞟了他一眼,縱身翻過了欄杆。那身白衣隻一閃,便被夜色吞噬了。緊接著便是新的落水聲。

“啊啊啊,老子是不是上輩子欠你們倆的!!”沈千帆抓著頭發喊。

他連那隻金蠶都顧不得了,也跟著跳進了水裏。

沈千帆這一生,常常事與願違。

例如他當初那麽努力,想要記住小璿最後的樣子,現在回想起來,腦海裏卻隻剩下一隻瘦骨嶙峋的手腕。那腕上原本有隻掛著長命鎖的銀鐲,鎖片上還刻了個“璿”字,卻也一並失落在了茫茫世間,再也無從找尋。

而他根本不想記住的那個人,偏偏刻骨銘心。

他記得那人抱著滿懷新鮮的蓮蓬,從荷葉間嘩啦一聲冒出來,非要塞一顆蓮子到自己嘴裏。那人曾是汴京城中的一名小乞丐,大家都叫他小七。隨著年歲漸長,那人甚至還會出現在他的夢中。第一次夢見他的時候,沈千帆撲上去狠狠地揍了他的肚子,拎著他的衣領喊:“這麽些年,你都死哪去了?”

夢裏的小七睜著雙無辜的眼睛望著他,不發一語。

他當然沒有辦法回答,因為真正的小七已經徹底消失,同時消失的還有小璿手腕上的銀鐲。那是兩個孤兒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

在小璿高熱彌留的夜晚,沈千帆親手取下了銀鐲,交給了小七。而小七信誓旦旦地保證,他一定會帶著大夫回來,一定會救小璿的性命。直到小璿在他懷裏一點一點地冷了,他也沒有回來。

後來他也有再夢到小七,卻再不曾揍過他。

小七是什麽樣的人,他一開始就知道。慈幼局附近討生活的乞丐為數眾多,卻沒有一個比得過這個外表清秀的家夥。他的看家本領,便是在眼睛上蒙了白膜扮瞎子,專門騙取路過的大嬸大娘的同情。

那番“世上每個人都不喜歡聽真話”的歪理,就是小七告訴他的。

他早就知道,小七是個天生的騙子,隻要小乞丐肯開口,人群就會圍攏在他身邊。他們相信從他嘴裏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願意替他完成任何願望。

這家夥毫無愧疚,並且以此為樂。

可他居然以為他是可以信任的,還將銀鐲和小璿的命,一並交給了他。

害死小璿的不是別人,正是沈千帆自己。

而眼下,他居然又一次夢到了小七。

他夢到自己蜷縮著身體,臉側貼著潮濕的泥地,麵前一團跳躍中的篝火,正在劈啪作響。而小七就坐在火邊,手中拿著那隻銀鐲,用手指輕輕地撥動著上麵的長命鎖。

他如今身量十足,已經是清秀的成年男子了。這倒是從未出現過的事情。之前沈千帆所夢到的,都是當年的小乞丐。他也隻記得,小七當年的樣子。

“小七,”他含糊出聲,“你終於肯回來了嗎?”

這句話讓男子全身都顫抖起來。有一瞬間,沈千帆甚至懷疑他會當場裂成碎片。但他很快恢複了鎮定,回答道:“你讓河水嗆糊塗了吧,沈公子。”

這欠揍的語氣讓沈千帆徹底清醒過來,終於認出了眼前這人。

“顧新書!”他想要爬起來,卻覺得異常虛弱,胸腹之上猶如壓著團烈火,又沉又痛。

“你最好別亂動。”顧新書將鐲子收了起來,“之前為了救多多,你撞在了礁石上,怕是傷了髒腑。”

沒錯,沈千帆現在想起來了。果然是上輩子欠了這個小胖子的!

他恨恨地朝旁邊瞥了一眼,就見錢多多也躺在篝火旁邊,睡得人事不醒。他回想起自己剛才在水裏撈人的辛苦,不禁仰天長歎:“早就說過了他得減肥!”

“你已經拿走了多多的金蠶,其實並沒有必要舍身相救。”

“顧夫子對我一向有誤會。”他扯了扯嘴角,“我雖習慣騙人,但並不習慣看著人死。”

“……說得對。”顧新書垂下眼,看著他自己的手,“千麵公子的手確實是幹淨的,並不曾沾過血。”

“還有……顧夫子……那銀鐲是我的。”沈千帆越來越覺得昏頭轉向,用最後一絲清醒說。他從艄公的孫女手上順走了銀鐲,卻留下了一枚金葉子作為補償。它讓他想起了小璿。

“是你的東西。”顧新書點點頭。

那一刻他們身邊躍動著篝火,頭枕一川流水,眼前漫天星光。而他的語氣如此鄭重,仿佛許出了一生一次的承諾:“遲早會還給你的。”

接下來,沈千帆卻陷入了高熱和昏迷。

肩上的刀傷浸了河水,又腫又燙。腹部硬得像是塊鐵板,一按就是劇痛。相比之下,他還寧願昏睡過去比較輕鬆,可總也睡不踏實,總是斷斷續續地醒來。

有一次醒來時,錢多多蹲在他身邊,眼圈有些發紅。他認為小胖子是因為猛地聽說自己是家裏人養來養蠱的,一時無法接受,便安慰他說,無論如何,他都是錢家小少爺。他在錢家時看得仔細,長輩對他的好,大約也含有愧疚,卻不似作偽。

錢多多搖了搖頭,用手背擦著眼睛:“不是為這個。沈叔……”他低聲道,“你騙了我,可你也救了我,我不明白,你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

他再次昏了過去,再醒時,看著他的人換成了顧新書。

“你快要死了,沈千帆。”

沈千帆扯著嘴角,勉強做出笑容:“你還真是……誠實,就不肯說句謊話……哄哄我……”

顧新書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能說出來。

“罷了……我知你在船上……肯騙那些瘋子,已經算是破了例了。”他咧嘴一樂,“能讓顧夫子……撒上一句謊,我這輩子也算不虛此行……”

他的視線模糊起來,身上一陣一陣發寒。

“你不能死。”顧新書垂著頭看他,可他已經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廢話。沈千帆想,老子也不想死啊,老子還沒有搞清楚你到底是誰,還沒搞清楚白澤眼紋究竟是什麽鬼玩意兒……

“我不會讓你死的。”黑暗和寒冷之外,有誰信誓旦旦地說。接著便有一樣東西被塞到了他的嘴裏。

軟軟的,像是塊肉。

他原本是不肯吃的,可塞給他那人意誌如此堅定,非要他一點一點將它嚼碎了吃掉,才放他昏睡過去。

再睜眼時,沈千帆很是花了一番工夫來確認自己在哪兒。

繡著桃枝的薄絹窗簾,身下雪白的軟榻,空氣中濃鬱的芙蓉薰香,窗外正對著的蓮心塔。

他怎麽不知不覺地到了天香樓裏,朱成碧的地盤上?而且所有的傷病都一掃而空,連肩上的傷口都愈合了?沈千帆滿心狐疑。

幸好有一對雙胞胎婢女過來照看他,還給他帶來了零嘴兒。

“公子辛苦,這回總算是順利完成任務,帶來了金蠶。”穿桃紅色褙子那個笑眯眯地說。

“我家姑娘知道公子素來嘴裏不能閑著,特地叮囑我們送葡萄幹給你,”穿翠綠色褙子的婢女補充道,“是昆侖山產的。”

……她倒是了解他。沈千帆不由回想了一番自己當初是如何被魯鷹一路追捕,錯誤地躲進了天香樓。他原本以為這就是間普通的食府,掌櫃的又是名少女,相當好騙——誰能料到這小姑娘會是蓮燈和尚當初的坐騎,凶獸饕餮呢?

真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尤其是他不僅被她抓住,還得任她驅使,去錢家騙金蠶蠱……

沈千帆越想越覺得自己虧了,做了白工,索性抓了一大把葡萄幹往嘴裏扔。反正不吃白不吃。

“跟我一起那倆人呢?”他邊嚼邊問。

“身帶金蠶的小公子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呢,另一位麽……” 婢女現出遲疑神色。

神奇的是,沈千帆卻聽見另一個女聲,在他腦中言道:“姑娘說,那是白澤的奸細,手上有無數的人命,正在審問呢。”

沈千帆差點被葡萄幹給活活嗆死。顧夫子雖然迂腐了些,古板了些,但要說他害人,他卻是不信的。

一具隻剩下骨骼的獸臉在他身後,尖利的犬牙咬住了他的一隻手臂,還在一點一點地用力。

“我再問你一遍,白澤何在?”朱成碧站在陰影一側。這隻外形是少女的凶獸,如今再不複往日的活潑明朗,反而燃起了一對金眼,聲調中隱隱帶著咆哮。

顧新書咬緊了牙:“不知。”

獸牙頓時咬得更緊了。更多的鮮血滴落下來。

“等一下!這其中必有誤會!”沈千帆衝了過去,接著指著顧新書喊了起來:“咦咦咦咦咦?顧新書你有對兔子耳朵?你原來是隻兔兒爺嗎?”

顧新書的臉頓時就黑了。比被嚴刑拷打的時候還要黑得多。

“什麽兔子?他是如假包換的訛獸!當初就是他,在天亮之時騙開了城門,害得汴京城破,金兵屠城。”朱成碧道,忽然又想起了什麽,翹了嘴唇一笑,“不過,他對你倒還真是不錯。連腿上的肉都舍得割下來喂你吃了,甚至不惜自投羅網,向我天香樓求助。”

沈千帆想起來被人塞到嘴裏的肉,驚駭莫名:“為什麽?”

顧新書沉默不語。

“自然是為了救你的命。訛獸的肉,可以讓人百毒不侵,而且從此再無人能對你撒謊。你現在,應該能聽到每個人最真實的心聲了吧?”

“等等,等等。”沈千帆捂著額頭,無論是訛獸還是割肉,都跟他所理解的顧夫子相差得有點兒太遠了,“讓我消化一下。”

朱成碧也不理他,扭頭接著問:“你還是不肯說?”

“我早就脫離了白澤的控製,這十幾年來,從未踏出金陵城一步,如何知道他的下落?”

“這我能證明,”沈千帆忍不住開口,“他說的是真的。”

“你要我相信一隻訛獸?”朱成碧冷笑。

“那你能信我嗎?”沈千帆眼看著顧新書手上淌下來的血,腦子飛快地轉著,“你不是說我從此便能聽到人心中的真話嗎?由我來審問他,豈不是再合適不過?”

沈千帆咳嗽了一聲,站到了顧夫子對麵。

顧新書抬起頭來仰視他,看起來前所未有的狼狽。

“白澤眼紋是什麽?”

“……白澤為瑞獸,不能沾染血氣,因而若有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都是操控他人所為。被操控者前額上會出現鮮紅眼紋,喪失理智,猶如被鬼魅附身。”

“若受控,如何才能從其中脫離?”

“錐心劇痛。”

沈千帆身後傳來哢嚓一聲。是朱成碧默默地捏碎了手中的團扇。她鬆手任碎片掉落,也不知道是想起了誰,金眼中明暗不定。

沈千帆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問:“你的腿是如何瘸的?”

“為了什麽?”沈千帆聲音顫抖。

“為了回去。”顧新書平靜地望著他,“可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有什麽東西,嗡地一聲便在沈千帆的腦子裏炸了。小璿枯瘦的手,銀鐲,燃燒中的汴京城,全都在他腦子裏打轉,攪成了一鍋粥。

小璿死的那天晚上,金兵正在攻打汴京城,到天亮時,終於城破。

“最後一個問題——”他咬牙,“你是不是小七?”

“……不是!”

“你撒謊!”沈千帆大喊。他如此激憤,甚至顧不上去聽顧新書的心聲。

“你帶著銀鐲,想要給小璿找大夫,但卻被白澤抓住了,又被他所控,騙得守城士兵開了城門,讓金兵進了城——對不對?慈幼局被金兵一把火燒了,你拖著瘸腿回來時,隻能望見一片冒煙的廢墟,再也見不到我們了,對不對?”他伸手在懷中**,取出一隻帶長命鎖的銀鐲來,“我還在奇怪,這銀鐲怎麽又回到了我身上。這才是我從艄公孫女手上順來的,你懷裏現在還應該有一隻,鎖片上還刻有一個璿字——你現在可敢拿出來讓我核驗?”

顧夫子卻平靜得很,他緩緩地眨了眨眼睛,舉起那隻尚且自由的手給他看:“是或不是,又有什麽關係呢?”

“小璿的血,那麽多百姓的血,全都在我手上。”少年的聲音在沈千帆腦子裏燒著,“我那天晚上拚了命也沒能回去。我答應過你的,是我違背了諾言。從那之後,我再也回不去了。”

沈千帆簡直想要大哭大笑。他一直以為小七應該在某處鄉下,娶妻生子,置房買地,過著快活的日子。他為此怨恨過他,同時也怨恨過自己。他自認為遭到了至親的背叛,於是再不肯相信任何人。公子千麵,卻從沒有一張臉是他真正的模樣。

可事實上,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小乞丐拖著血淋淋的腿,自屍骸和戰火中掙脫出來,想要再回到他的身邊,卻發現這世上唯一近似於家之處,已經燃成了灰燼。這麽些年來,他將這一切罪責都攬了過去,沉甸甸地壓在了肩上,緊鎖著眉頭,成為了金陵城中的顧夫子。他如此痛悔,以至於再也不曾有過一句謊言,也再不曾展顏歡笑過。

他朝顧新書一點點逼近,提起了拳頭。

顧新書的眼神閃了閃,不躲不避。

“顧小七,這麽些年,你他娘的死去了哪裏?”沈千帆喃喃,“這次又為什麽突然肯冒出來了?”他的拳頭落在了他的肩上,卻沒有一絲力氣,“你也不怕我揍死你……”

然而他卻聽見腦海裏那個少年說:“即使如此,我也不能眼看著你重蹈我的覆轍。”

“如何?”沈千帆伸開雙臂,望著鏡中的自己問。

“還好吧……”朱成碧懶懶地應,用一柄新的團扇遮住了臉。

他聽見她心裏想的其實是:“哼,我家湯包比你好看多了。”

沈千帆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他現在扮的是名年輕俊俏的青衣公子,眉目如畫,笑容溫柔,正是天香樓的賬房先生常青。

朱成碧說她原本就有個計劃,想要借金蠶引那白澤出來,問他可願相助。

真要算起來,白澤才算是害死小璿的凶手。

他答應了,結果就被要求扮成了這個樣子。

之前朱成碧已經放出了風聲,說她機緣巧合,得了一隻能吸引天下財運的金蠶,眼下準備裹了麵粉,沾上蛋液,做成一道金蠶蠱。

“金蠶經我炮製之後,誰吃了它,不但沒有被吸血氣的苦惱,還能自動感應到各種寶物的位置。”朱成碧得意洋洋,“那白澤一定會來的!”

“他這麽缺錢?”沈千帆頂著常青臉道。

“才不是為了錢!”她鼓起臉頰來,“他之前處心積慮,四處收集定魂玉器,我就覺得不對。湯包拜托了寒來暑往的飛鳥,多方打探,才知道他這幾百年來一直在尋找某人的墳墓!哼,那人的墓也是好找的麽?他剛死那陣,我尋遍神州各地想要將他拖出來鞭屍,都沒能成功……"

沈千帆的八卦之心燃燒起來:“誰?誰的墓?”

朱成碧轉過金眼瞥了他一眼。

他喜滋滋地湊過去想聽她的心聲,卻被幾個字砸在了腦子裏:“就不告訴你!”

古墓之中,常有陪葬用的寶物。

白澤必然以為,吞下金蠶,能有助於尋找那神秘人的墳墓。因此他一定會化身成為客人中的一位,前來天香樓,伺機搶奪。

朱娘已經放出了陰影,潛伏在整個天香樓的各個角落,隻待沈千帆指出來哪位客人的心聲不對,便要撲出來,將其團團圍困。

計劃倒是沒問題,但是……誰來告訴他,為什麽想要吃金蠶的人這麽多?

天香樓從一樓一直到二樓,連樓梯上都站滿了客人。從金光閃閃的程度看來,至少半個江南的富商都聚集在此處。作為假常青的沈千帆臉上一直掛著營業用的笑容,幾乎僵掉。他累得兩耳轟鳴,總算是將所有人都聽了一遍,卻沒有發現白澤的一絲蹤跡。

那邊朱成碧已經捧了金蠶蠱出來,用的還是一隻其貌不揚的小瓦罐。她在堂中站定,將圍觀的人們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地看了一遍。廳堂裏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膠著在她手中的瓦罐上。

“那可是錢呐!”沈千帆聽見人們異口同聲地在心中喊。卻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與眾不同,在反複地念著:“金蠶在此,可多多何在?”

那不是錢家老爺又是誰?

他拐了人家聚財用的金蠶,還連帶著拐了人家的寶貝孫子。現在苦主找上門來了吧!

他料想錢家老爺必定不會善罷甘休,果然,還沒等到朱成碧開口,錢家老爺就站了出來:“朱掌櫃的,敢問我那孫兒,現在何方?”

他手中顫顫巍巍,舉著一幅卷起來的卷軸,展開來給眾人看了,是一隻在海棠樹下打滾的白兔:“我這裏有一幅《海棠禽兔》,乃崔白真跡,朱掌櫃的若能將我孫兒安然無恙地還來,這畫便送予你……”

“又不能吃。”朱成碧嫌棄,“不過湯包說不定喜歡。你拿過來我看看——”

錢老爺捧著那畫,越走越近。

沈千帆盯著他的腳步,兩耳嗡嗡作響,一個嶄新的陰冷聲調忽然鑽入了他的腦子,冷冷地笑了一聲。

“危險!那是白澤!”

巨變陡生。

埋伏在角落中的陰影已經從四麵八方聚攏過來,將他們幾個圍在中央,跟其餘人等隔離開來。那隻原本用墨水繪成的兔子躍出了畫麵,將身軀膨脹成雪白的一團,直撲向朱成碧手中的瓦罐——然而還在半空中便叫一柄長刀生生刺穿了。

金眼的少女已經消失,站在原地的是個披著銀甲,頭頂紅纓的女將軍,正皺著眉頭望著刀身上掙紮著的那一團:“好歹你也是神獸,居然附身在畫兒上,真是難看。”

那兔子額上浮現出鮮紅眼紋,口吐人言:“若非如此,怎能順利地進入天香樓,又怎能離你家寶貝賬房先生這麽近?”它朝沈千帆的方向嗅了嗅,打了個噴嚏,“不對,這個是假的,原來如此,你這麽著急地引我出來,怕是他的狀況,很不好了吧?”

“你對他做了什麽?”女將軍麵無表情地攪動著刀柄,白澤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

“也沒有什麽,隻是在他快要被燒死的時候,用我的血肉替他修補了身體罷了。怎麽,他的額上也出現眼紋了嗎?我聽說他還飲了麒麟血,嘖嘖,那隻會加重妖化——”

“如何能解?”女將軍打斷了它。

“給我金蠶,我就幫你解——”

“撒謊!”沈千帆喊,“他心裏明明在想,根本無法可解!那個人很快就會完全妖化,會成為新的,新的——”

“新的白澤。”這個詞出口的一瞬,女將軍的麵上現出一絲前所未有的脆弱。

“沒錯,沒錯,舊的死去,新的誕生,這是天地的法則。若你現在殺死我,他立刻就會妖化完全,以填補我留下來的空缺。”白澤歇斯底裏地笑起來,“而且啊,我再告訴你們一件事情吧,從來就沒有人真正地逃出過我的控製。”

“顧新書!”沈千帆隻覺得如墜冰窖,他幾乎能想象出陰影之外,顧新書額上帶著眼紋,拖著瘸腿出現在廳堂之中的樣子。他會對眾人施展訛獸的可怕威力,而這次,根本沒有人能夠抵抗。

“你們現在身處一生中,最可怕的那個夜晚。”顧新書的聲音遙遙傳來,“你將眼睜睜地看著你最重要的人去死,而你無能為力。”

包裹著他們的陰影忽然退潮一般消失了。露出來的廳堂中,遍地都是捂著頭呻吟哭泣的人們。

朱成碧恢複成了少女模樣,手中的長刀掉落在地,怔怔地望著空中。白澤順勢解脫出來,將旁邊的瓦罐一裹,狂笑著呼嘯而去。

“等一下!!”沈千帆大喊。

整個天香樓裏,唯有他沒有受顧新書的影響,卻也無法喚醒被訛獸的話語所控製的人們。尤其是朱成碧。她也不知道看到了什麽,眨了眨眼睛,竟然落下淚來,喃喃道:“你們,全部,都要死。”

少女的身影炸裂成為團團陰影。一張巨大的獸麵,圓睜著燃燒的金眼,自其中升騰而起。

它如此憤怒,要吞下周遭的一切。

“啊啊啊啊啊啊啊!”沈千帆抱頭鼠竄。

“閉嘴,成何體統!”關鍵時刻,他卻聽見顧新書在腦子裏冷冷地嫌棄著,“如今隻有你不受我影響,也隻有你能救所有人。你去那白澤丟下的畫旁,能尋到一隻雪白的兔子形狀的獸。擰斷它的脖子,這一切就能結束。”

沈千帆的手已經放在了兔子瘦小的脖子上。溫熱的動脈在他手底下跳動。

“…… 那你呢?你怎麽辦?”

“我自有辦法,你快點下手!”

“我不信…… 我不信你,顧小七!”他的手顫抖起來,“這分明是你的原型,你是要我親手……”

地麵震動起來,打斷了他。在他頭頂,那隻饕餮巨獸已經吞吃掉了半邊天香樓的屋頂,利齒間,瓦片和斷櫞紛紛掉落。

再這樣下去,隻怕眾人都要葬身在它的口中了!但要他親手擰斷顧新書的脖子,又如何下得去手?

“我會再回來的,我保證。我還沒有把小璿的鐲子親手還給你呢。”他輕聲勸著,語氣中甚至帶上了懇求,“求你,再信我這一次。”

“你若是敢騙我,我,我——”沈千帆咬牙切齒,眼前一時是眼上蒙著白膜的小乞丐,一時又是教獸臉銜著手,身上血跡斑斑的顧新書。

最後定格的卻是那個夜晚,江水如鏡,倒映著淺淺星河。他自篝火邊轉過臉來,鄭重地許下了諾言。

君子一諾,死生契闊。

然而顧新書就此人間蒸發,再也沒有出現過。

“沈叔叔,你真的覺得顧夫子還活著嗎?”錢多多抬頭問他。這孩子自從脫離了金蠶蠱,飯量漸小,體重漸輕。露出的小下巴大眼睛,居然有幾分當年小乞丐的清秀模樣。

沈千帆唏噓不已,答道:“他是天底下最守信諾的人,從不曾對我撒過謊。他說還活著,便一定還活著。”他伸了個懶腰,“送你回金陵後我就去尋他,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找回來。”

錢多多往他身上一撲,抱著他的手臂不放:“我不!我才不要回家,我也要去找顧夫子!我還沒遊曆夠呢!”

“還沒夠?!不怕我賣了你?”

他們乘著船,自錢塘江逆流而上,要去往金陵城。

江上起初霧氣彌漫,隨著日頭升高漸漸地散了,露出平坦開闊的水麵,一直朝天際延伸而去。

那美麗的,雪白的訛獸,一定還活在這世間的某處。總有一天會再相遇的。

金蠶者,屈如指環,食故緋帛錦,如蠶之食葉。又名食錦蟲。以血氣供養,可招天下財運,然養此蠱者多災多病,需尋靜室安置,且命必不長久。世人多貪圖富貴,豈不知以命博財,便坐擁寶馬香車,又有何益?

——《續神州妖事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