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楊枝露

少年在夜間急急奔跑,穿過陰森的長廊。

在他手中,是一根即將枯萎的楊枝,隻有頂端還殘留著最後一片綠葉。他捧著這楊枝,猶如捧著珍寶,滿心歡喜,連眉骨上新裂開的傷口,都快要感覺不到疼痛。

長廊兩側的柱子上,盤著蛇形的雕塑,它們吐著信子,自半空中冷冷地注視著他。長廊的盡頭,占據了整片開闊的庭院的,是一處被朱砂繪製的封印所包繞的池塘。池邊的樹上交錯著繩索,掛滿了一張接著一張的咒符。

他在池邊停下腳步,喘息著。察覺到他的到來,池塘中水花翻湧,升起來巨大的身形——竟然是一條足有水缸般粗的白蛇,雙目赤紅。

“這可是你衷心所願?”上半身化做人形的白蛇看著他懷裏的楊枝,臉色晦暗。

“是。”少年靠前一步,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這是我的願望,除此之外,再無它求。”

“好一個再無它求!”池塘中水花四濺,蛇尾卷了過來,將少年死死勒住,“竟連你也……虧我還真的……”

少年隻覺得肋骨根根劇痛,幾乎不能呼吸。白蛇卻忽然止住了話頭。伸出的右手還懸在空中,手指上已經生出了根根尖利的指甲,那手掌上裹著條手絹,打著拙劣的蝴蝶結。白蛇遲疑了一瞬,纏著少年的蛇身鬆了些,少年眉骨上的新傷又撕裂了,溫熱的血流下來,滴落在那蛇身上。

白蛇明顯地顫抖了一下,緊接著便生出了蛇牙,咬住右掌上的手絹一撕,然後翻轉了手腕,指甲的尖端便朝自己前額正中的朱砂痣插了進去,生生撕開了血肉。

鮮血淋漓,將白蛇的臉襯得猙獰無比。

少年懷中的楊枝掉落在身側,最後一片綠葉無聲無息地撞在了地麵上,瞬間成灰。

許如卿第一次見到大白的時候,其實被他嚇得不輕。

那天他一大早便起了床,梳洗一新,頂著早晨的寒氣站在了父親的院子裏。

父親是許家這一輩的家主,子女眾多,許如卿的生母隻是個婢子,又已經去世,他在許家雖不曾缺衣少食,卻根本就是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他甚至疑心那個一年也召見不了自己一回的爹,還記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但這會兒,他卻被單獨召喚到了書房,說是要“父子親近親近”。這在許如卿的記憶中,前所未有。

書房的藍色棉布門簾紋絲不動。父親想是還沒有醒?他低眉順眼地站了一陣,終究還是凍得瑟瑟發抖起來。

“你說,咱家那個七少爺,是真傻,還是假傻?”

拐角處傳來幾個婢子的議論:“前些日子,二少爺帶著其他幾個少爺,不是燒了他上學堂的課本麽?你不曉得,那個傻子隻知道愣愣地,哭也不曉得哭一聲!”

許如卿默默地握緊了拳頭。

“燒便燒了吧,反正他也不會背。上回那個什麽詩,不是花了一個月也不曾記下來?我看他是真傻,要不然,為啥還要跟二少爺他們道謝,說什麽多謝哥哥教誨?”

多謝幾位哥哥教誨,如卿銘記在心。他是真的這樣想的,也是真的這樣說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哭了,隻會讓那些欺辱他的人更開心罷了,有什麽用?他愣愣的,不動,不逃,半天才說一句話。時間長了,圍著他的人自然就散了。就像這些婢子的議論聲,不也漸漸遠去了嗎。

許如卿從口袋裏,摸索出一條陳舊發黃的手絹,它被人疊成了長耳朵兔子的形狀,還點了兩點紅眼睛。他將兔子放在掌心,用另一隻手掌蓋著,手指一撥,兔子立刻活了起來,耳朵一動一動。

“進來吧。”陌生而威嚴的父親掀開了門簾,喚他。

許如卿嚇得一抖,來不及收好那手絹兔子,隻好捏在手裏,跟著他進了書房。

父親似乎真是打算與他“親近親近”,領他進了書房,溫和地問:“如卿,眼下開了春,你該有十六了吧?”

許如卿低著頭答道:“父親大人記錯了,我是臘月生的。十六歲的是芳卿哥哥。”

情形一時有些尷尬。父親似乎還想說點什麽,但終是作罷,背了雙手轉身,隻吩咐他跟上。許如卿垂著頭,盯著他的腳後跟,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書房的偏門,上了那條兩側的柱子都盤繞著蛇的長廊。

許如卿素來最怕這些冷冰冰的東西,當即嚇得加快了腳步,一下子撞上他爹的後背。父親冷不丁地被他一撞,停下來將他一瞪。許如卿立即整個人都縮小了一圈。

“唉,這一輩怎麽就挑中了個傻子?”父親注視他一陣,歎了口氣。

這時他們已經站在了一片池塘旁邊,春寒料峭,許如卿腦子裏還在想著那些蛇,禁不住打了個哆嗦。父親發現他雙手顫抖,眼神渙散,將他的手拉過來一看:“這髒兮兮的是什麽?”

許如卿急起來,他一急就不知道該說什麽,滿頭大汗也不成言語。父親看了這窩囊樣子,更是心頭火起,隨手一揚,就要將那手絹扔進池塘——但卻沒有成功。

白衣的青年出現在父親的身後,輕巧地奪過了那隻髒兮兮的兔子。他眉眼狹長,是極好看的丹鳳眼,額前的朱砂痣,紅得如同血一般。

“這是什麽?”青年將兔子托在掌心,伸手戳了戳兔子的頭,帶著笑問。

許如卿看了看父親臉色,覺得應該是在問自己。

“手、手絹兔,是我娘……”他聲音越來越小,後麵叫自個兒吞回去了。

父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便是我那個不成器的老七。還請重新考慮,代言人的人選能否替換——”

“不。”青年抬起了一隻手,止住了許業臻的話,“本大爺喜歡這傻小子。”他俯下身來,笑嘻嘻地打量著許如卿,一根冰涼的手指輕觸著他的臉……不,不對!這白衣青年兩手都捧著那隻手絹兔子,哪裏來的手觸自己的臉?!

許如卿僵硬地轉過脖子,從下方翹起來懸在自己臉側的,是一根冰涼的蛇尾巴尖兒,還俏皮地衝他擺了擺。

“啊啊啊啊啊啊——蛇啊——”

“許家祠堂中供奉著家神”這樣的傳聞,在無夏城中其實不算新鮮。

許家祖上原來是鎮江府的醫官,遷到無夏之後,就做起了藥材生意,後來因為生意越來越紅火,也開始經營些諸如織造、木材、造船的營生。說來也奇怪,許家無論做哪門生意,都順風順水,偶有幾次天災人禍,都平安度過,就仿佛是有神靈庇佑一般。

許如卿或多或少有耳聞,甚至也有學堂中的同學出於好奇,過來跟他探聽虛實。但家神這類的家族秘辛,從來就不是他能接觸到的。沒想到竟是真的,而且,還是條蛇。

許如卿怕蛇。但他也怕別的東西,例如父親的板子。

總之,被嚇破了膽也沒有用,他還是被半強迫性地拽過來當了代言人,從此就得住在池塘旁邊的屋子裏,跟那可怕的蛇妖朝夕相對。給他收拾房間的下人動作飛快,天還沒黑就趕緊撤走了,留下他一個人在被窩裏哆嗦了一宿。

那蛇卻很乖,整整一個晚上沒來騷擾他。

第二日早上,騷擾的人才終於出現,卻是以老二許芳卿為首的幾個哥哥。

“聽說某個小傻子交上了天大的好運氣,竟然被選中了做代言人?”二哥上下打量著他,語氣不陰不陽。

“不過據說,家神的脾氣暴躁,不好相處,就你這樣的,小心哪天被吃了!”

許如卿原本低著頭,一言不發,隻等著他們說完。這時一個聲音加入了進來,溫潤俏皮,略帶笑意:“不不,我不喜歡人肉,人肉不好吃。”

二哥猶在繼續道:“這家夥從小怕蛇,該不會是,嚇得尿褲子了吧?”那聲音回道:“這倒是沒有,不過哭一宿也是可以理解的,差不多每個代言人剛來時都這樣——”

終於反應過來的孩子們齊齊轉頭,那白衣的青年趴在湖邊的石頭上,懶洋洋的,朝他們揮了揮手。

“其實你們幾個也不用嫉妒,本大爺也挺喜歡你們的。”他嘴角開裂,蛇牙突出,鮮紅的信子伸了出來,又縮了回去,“不如一起留下來喝茶?”

幾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哪裏見過這等陣勢,當即嚇得屁滾尿流,哭著回家各找各媽去了。家神大爺朝他們離去的方向望了一陣,回頭問:“你為啥不跟他們一起跑?”

“……喔。”許如卿呆呆回答。原來還可以跑?

“……你過來。”

許如卿又呆呆地走了過去。家神大爺伸出幾根雪白的指頭,將他的臉朝兩側一扯,又砰地一聲彈了回去。接著便一副心情不錯的樣子哼起歌來,扭頭要沉回池塘。

“等等!”許如卿喊了出來。對方回頭,他才想起應有的禮節,“家,家神大人,你為何會選我?”

最初的懼怕退下去之後,這個問題便盤旋在了心頭:父親前前後後一共有四房夫人,光兒子就有十六個之多,眾多子女無不聰明伶俐。隻有他,呆板、木訥,又隻是個妾生的兒子,為何家神獨獨會選中他?

家神抬起一側眉毛:“想不通?那就想到通為止吧。”

許如卿並不聰明,卻非常執拗,他真的蹲在了池塘旁邊想了整整一天。眼看著夜幕低垂,繁星滿天,寒氣滲透了他的衣裳,他卻連姿勢都沒有變過。直到家神終於忍耐不住,從池水裏嘩啦一聲冒出來,氣急敗壞地道:“真是受不了你了!那隻是一句玩笑,玩笑好嗎?你知道什麽叫做修辭手法嗎?你還真的就當真了?”

一件夾襖被劈頭甩了下來。許如卿的視線被擋住了,他伸手拽了一陣,也沒能順利掙紮出來。緊接著耳邊就響起了歎氣聲。有人握住了他的一隻手,慢慢地幫他套上袖子。那隻手幹燥、修長、出奇的溫暖。一點兒也不冰冷。

“怎麽這麽笨。”家神抓著夾襖的衣領,往下一扯,對著冒出來的那隻腦袋說。許如卿有點兒暈。他依然在懼怕家神的蛇尾。但,自從阿娘去世之後,再無人這樣待過他。

“……你為何選我?”

“真是被你打敗了!行行行,是因為你是這一輩許家人中最優秀最出色的好不好?”

許如卿當了真,於是正在辛苦整理衣裳,一邊哀歎自己的老媽子命的家神大人,忽然被許如卿握住了手腕。

“……名字。”少年問,“你的名字是什麽?”

青年一愣,隨即微笑起來,半眯著狹長的蛇眼,眉間朱砂痣熠熠生光,靠過來,在少年耳邊輕輕地吐出兩個字。

“大白,大白。”許如卿重複,接著鄭重地抬頭,“我會努力,做你最優秀的代言人。”

他已經想通了,反正至少大白上半截看起來還比較象個人。他隻需要努力忽視他的蛇尾就好了。

可大白竟然朝後退了退,微微蹙起了眉頭,露出複雜的神色來:“那也不是什麽,值得這麽驕傲的事情吧。”

他低聲嘲諷,說罷垂下了肩膀,默默地要潛回池底去。那個背影,怎麽看怎麽蕭索,就差配上幾片飄落的秋葉了。許如卿忽然想起來,自己至少還有關於阿娘的回憶,可他,一條不曉得在這池塘裏待了多久的蛇,隻有孤零零的一個。

“等一下!”許如卿僵直地走過去,窘得全身都在冒汗,眼睛望著別處,將那隻手絹兔子遞了出去,“這個借給你。不過,隻借一下。要是有什麽傷心事,可以告訴它。”

大白盯了那兔子一陣:“噗——哈哈哈哈!”

果然被嘲笑了……許如卿剛準備收回,手裏的兔子就被珍重地接了過去:“謝謝。”

大白又趴回了石頭上,懶洋洋地甩著尾巴,哪裏還有半點傷心的樣子?他甚至還就“如何做好代言人”這個話題發表了一番洋洋灑灑的演說,其中心思想就是:從今往後,要對他各種好,千般好,百依百順,滿足他的任何要求。春天要吃這個,夏天要吃那個,每日按摩沐浴是少不了的……直聽得許如卿昏頭轉向。

“至於眼下嘛,還是搞點兒美酒來吧?”

這,根本,就是個,錯誤!

許如卿其實還是留了個心眼的。他生怕大白喝醉了耍起酒瘋來,不好收拾,所以隻去廚房尋了些鳳和樓的“雨中”。這是青梅酒,卻是最淡的一種,連四姐姐都能當飲料喝。誰曉得,這蛇也不知道是真醉還是假醉,酒瘋卻是撒了個十足十,抱著酒壇子在池塘裏一圈一圈地遊,還對著月亮唱:“天生我材必有用,爺想咋整就咋整!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他一斜眼睛,瞧見了許如卿,“來來來,與爾同銷萬古愁!”

“我,我不能喝!”

大白豎起眼睛看他,丹鳳眼更狹長了:“怎麽不能喝?許,許兄?想當年咱倆大鬧金山寺那陣兒……”

這裏麵有金山寺什麽事兒?許如卿無奈地舉起茶杯,安撫性地跟他碰了碰杯子,一飲而盡,還把空杯子給大白看:“喝幹了吧——”

整個世界忽然奇怪地晃動起來,他隻覺得四肢發熱,頭腦發沉,剛想起身,就咚地一頭栽倒在地。奇怪的是,依舊能聽見大白在旁邊嚷嚷:“怎麽就醉了呢?我隻是往你的茶裏加了半杯青梅酒。青梅也會醉?青梅也算酒???”

許如卿無法回答。他眯著眼睛,才能勉強看清大白的身影,他垂著長發,靜靜地注視了自己一陣,接著又開始在池塘裏一圈一圈地遊了起來。

遊了一陣,大白便停了,回頭看著湖邊掛滿咒符的繩子。許如卿眼睜睜地看著他遊過去,抬起身來,伸手觸摸。

一瞬間,電光四射。

大白的手背上有血流下來,叫他伸出信子來舔了。

“嘖。”許如卿聽他冷冷道,聲音中一星醉意都沒有。

這一醉,便丟臉地睡到了第二日早上。

醒來時,許如卿睡在池塘旁邊的地上,卻並不曾著涼。大白的蛇身在他周圍蜷了一圈又一圈。本來該是冷血的動物,卻奇異地散發著溫暖。看他醒來,大白俯下身,翹著嘴角:“醒了?可還記得昨晚是誰把口水流了我一身,還說夢話來著?”

這分明是在調侃,許如卿卻依舊當了真。他臉紅起來,掙紮著要爬起來道歉,就聽見身後傳來仆人的聲音:“七少爺,家主有請。”

許如卿有些迷惑,難道又要去“父子親近親近”?

許業臻召喚他到書房,溫言細語一陣,同時給了個小小的蠟丸,讓他帶給家神。他依言照做,看著家神將那蠟丸輕輕一捏,裏麵是張寫了字的小紙條。

試問閑愁都幾許,道是無晴卻有晴。旁邊還有兩枚紅印,分別蓋著兩個數字:叁、肆。

許如卿越發迷惑了。他雖記性不好,幾年的刻苦努力下來,腦子裏好歹也裝了些東西,知道第一句出自賀鑄的《青玉案》,第二句則是劉禹錫的《竹枝詞》。這兩句風馬牛不相及,還有那兩個數字,放在一處,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這樣想著,不由得問了出來。家神卻麵無表情,也不理他,隻將紙條收起來,回身便潛入水中。

直到深夜,家神都沒再出現。

許如卿一直靠著長廊的柱子等著,終究是支持不住,睡了過去。睡夢中,他總是隱約聽見,有一個聲音,遙遙地念著那兩句詩:試問閑愁都幾許,道是無晴卻有晴。

那聲音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他心中叫那兩句詩塞得滿滿的,又酸又澀,不由得輾轉起來,再難入睡。

睜眼時,卻猛然望見盤踞在頭頂房梁之上,體型龐大的白蛇。許如卿的心都要跳出來了,整個人卻猶如被夢魘壓住一般,動彈不得。血紅的眼睛,尖利的蛇牙,不斷滴落下來的腥臭的**。

會被吃掉吧?這一次,一定會被吃掉吧?

一個念頭忽然閃了出來:不能退縮,不能眨眼!

也不曉得是在哪本書上看到的,如果退縮,或者躲避,就會被猛獸吃掉。唯一的生路,是鼓起勇氣,背水一戰。

許如卿也瞪大眼睛,跟那燈籠般的兩眼對視。

“傻子。”雷鳴般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來,震得他耳朵疼痛。白蛇跟他對視一陣,終於遊走。他這才喘上氣來,隻覺得胸口劇痛,爬起來時,沾了一手腥臭的**。

那是血。從房梁上滴落下來的,是妖獸墨色的血。

“大白!”

許如卿連滾帶爬,一路順著血跡追了過去。血跡一路蜿蜒去了池中,旁邊扔著大白常穿的那件雪白的錦衣,已經破爛不堪,如同被野獸撕咬過一般。他再往前走了幾步,又在地上見到了他當初塞給大白的手絹兔子。

那件錦衣上血跡斑斑,可這兔子卻還是幹幹淨淨的。

許如卿將手絹兔子捏在手中,隻覺得心亂如麻。眼看大白受了傷,想必是現了原形,他若再往前,恐怕是真的會被吃了。可叫他將大白獨自扔在這冰冷的池水當中不管不顧,卻是萬萬做不到的。

正在此時,耳畔傳來了潑水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大白最愛趴的那塊石頭後麵掙紮。許如卿心中一喜,竟然忘記了害怕:“大白——”

“滾!”大白半身都在水中,蛇尾甩動不止,所幸仍是人形,正在咬牙切齒地拔著貫穿了手掌的一枚箭頭。聽到他的聲音,頭也不曾抬,隻扔出石頭般僵硬的一個字。

那箭頭是寒冰凝聚而成,似有倒鉤,在他傷口中攪動,卻無法被順利拔出。許如卿心頭一頓,要知道能凝冰成箭者,整個無夏城中隻有一人——巡獵司的魯鷹魯教頭。大白,你究竟做了什麽?

望著一股一股的墨血湧出來,他隻覺得那箭頭是紮在自己身上,痛得無法言語,於是壓下疑問趟進了池水,一步一步地朝著大白靠近。

池水凍得他直發抖。大白不是蛇嗎?蛇不是最怕冷的嗎?他之前從來不知道,待在冰冷的池塘中,是如此難受。

大白已然虛弱,甚至連掙開他的力氣都沒有。

許家傻子緊咬著嘴唇,將箭頭輕巧地轉了個方向,一點點取了出來,接著從懷裏摸出瓶藥粉來,全都倒在那傷口上。那血起初還洶湧,接觸到藥粉後,便慢慢地止了。

“……你倒是熟練。”大白看他一眼,“你那幾個哥哥的教導?”許如卿不作聲,抖散了那隻手絹疊成的兔子,小心地裹到大白手上。大白的手要往回縮,被他按住了。

“傻子,這可是你娘給你的。日後你再有傷心事,可要跟誰去說?”

這個夜裏,大白的語調一直陰沉,到了此刻,才有點兒恢複成平日裏調笑的樣子。許如卿沒有回答,他還在仔仔細細地裹著大白的傷處,最後打了個笨拙的蝴蝶結。

“看,像不像兔子耳朵?”他指著那兩處飛起來的手絹邊角道,“日後我若再有傷心事,便跟你這隻大兔子說。”

聽了他的話,大白的臉先是一紅,接著又漸漸地白了,好一陣才恢複成原來嘻皮笑臉的樣子。

“小傻子,本大爺今晚高興,給你講個故事吧。”他懶洋洋地朝石頭上一躺,“從前有一隻修煉千年的白蛇,某一回失了法力,危機時刻被個過路的小牧童給救了……”

許如卿聽到這裏,反應過來:“這個我聽過,是許仙跟白娘子的故事嘛!白蛇變成美人,還給許仙生了個兒子呢!”

“胡扯!”誰曉得大白真的冒起火來,頭上的火苗都快能看見了,“這都是那些個寫話本的酸秀才在胡扯!老子明明是……我講這故事裏那白蛇明明是公的!”

“喔。”許如卿傻傻點頭。

大白氣哼哼地將臉扭向一側:“你還要不要聽了!”

“要聽,要聽的!”

一開始,白蛇確實是隻想報恩。

報完了恩情,便再不相欠,自己便能回山潛心修煉——這樣想著,卻不知怎地,一來二去,跟這人類成了朋友。彼時那小牧童已經轉世,這一世姓許,是鎮江府的醫官,平日裏喜歡著一襲青衣。白蛇半開玩笑地喚他小青,他也不曾反駁,隻是笑咪咪的。

那時鎮江瘟疫橫行,野鬼出沒,他們二人白日行醫,夜晚捉鬼,做了不少好事。有一回許小青教旱魃所傷,傷口無法愈合,白蛇為救他竟然盜了仙草,引來了天雷一路追擊。原本天雷要罰,也隻該罰那白蛇一個,誰知道許小青以人類之軀,卻緊抓住那白蛇不放,與它同受了萬鈞雷霆。危機之時,那白蛇拚了千年道行,將許小青護了下來。這一下不得不現了原形,隻能回西湖湖底繼續修煉。

臨別時,許小青在他們初遇的斷橋邊折下了一枝楊枝,送給白蛇當作是送別的贈禮。而白蛇在楊枝上施下了一個法術,許諾說,直到我們下次見麵,這楊枝都不會枯萎。

“後來呢?”許如卿催促,“後來,他們可有再見麵?”

“沒有。”大白忽然斬釘截鐵,“許小青後來老死在鎮江,那蛇在西湖下,他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

大白轉過來看他,那雙蛇目非常深,幾乎能將人吸進去。“時候不早了。”他桀然一笑,“小孩子要早點睡覺去。”

接下來一連數日,大白都待在池塘裏養傷。

說是養傷,其實不過是變著法子地折騰許如卿,一會兒要他尋這樣東西來吃,一會兒要他上藏書樓查那樣東西的來曆,將他這個倒黴的代言人使喚了個不亦樂乎。好不容易消停了半日,又要許如卿出去逛逛,看看最近無夏城中都發生了些什麽新鮮事。

許如卿念在大白是傷員,又困在池中多時,以他貪玩好耍的性子,這次想必是悶壞了,便依言出了門去打聽。

最近無夏城裏出了件大事,商會薛頭領家收藏的閑晴壺被盜了。這閑晴壺是唐朝時傳下來的寶貝,據說壺身由整塊水晶雕成,四壁中皆有細碎冰晶,若是第二日天氣晴好,冰晶便會減少,由此可預知天氣,頗為神奇。

近來無夏城中多家富商被盜,盜賊行蹤隱秘,現場又有妖獸留下的痕跡,薛頭領還特地請了專門捕獵妖獸的巡獵司羿師前來看守。

“沒想到還是被盜走了!”許如卿在空中比劃著,“據說,那盜賊有這麽粗的腰,沒有手也沒有腳!”

大白曬著太陽,不耐煩地哼了一聲。

“就這些?就沒有別的有趣的事兒?”

“啊,要說有趣的話……”許如卿往好吃好玩的方向想了想,總算想起來另一件事。天香樓的朱成碧掛出了桃花薄絹窗簾,這次給大家免費品嚐的是一款新的甜品。但嚐過的人都說,這根本不是什麽甜品,反而苦到讓人咋舌,據說是用柚子和一種前所未見的、來自天竺的甘露果做的。

“甘露果……麽……”

“大白,你不會也想去試吃吧?”

大白眯起眼睛問:“怎麽?我若想吃,你便能帶我去?”

許如卿啞然。這池邊的朱砂封印和繩索上的咒符,他隻認得一丁點兒,但這密密麻麻的陣勢,明擺著是要將湖中的凶獸永遠困在其中,不得自由出入。

“我隻有在得到代言人給的任務之時,才可以離開這池塘。”像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大白道,“除非,這位代言人心甘情願地帶我離開。”

一瞬間,大白伸手觸碰咒符的場景再度浮現,蜿蜒的血從他的手背上流下來。

“所以,你可願帶我去天香樓?”

許如卿張口結舌,隻覺得冷汗涔涔,幸得身後再度傳來仆人的聲音,連調子都是一樣的:“七少爺,家主有請。”

兩岸猿聲啼不住,青鳥殷勤為探看。

這次許如卿搶在大白的前頭,捏碎了蠟丸,小紙條上是兩句完全不相幹的詩句,旁邊也蓋著紅印:伍和貳。

大白伸手將紙條接了過去,慢慢地揉成了一團。許如卿心煩意亂地想著大白剛才的話:他說任務,什麽任務?跟這些詩句有關係嗎?大白的傷又從何而來?

他還在為自己的笨拙懊惱,一旁的大白已經頭也不回地潛入了水中。

“可你的傷還沒有好全!”

回應他的隻有水麵上剩下的漣漪。

許如卿蹲在池塘邊等到了深夜,最終還是睡了過去。

他做了一個噩夢。他夢到大白遍體鱗傷地躺在池塘中央,整個池子都被他的血染得變了色。許如卿在夢中掙紮起來,可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靠近大白。反倒是大白慢慢地自池子裏爬了出來,一隻手垂在身側,拖著一把他之前從未見過的劍。

夢中的大白垂下頭,久久地看著許如卿。他的發絲掃過許如卿的臉頰,身上的血腥氣不斷地傳過來。

許如卿心口疼痛,臉頰上卻驀地一燙。大白將一隻手放上了他的臉,卻不像平常那樣,戲謔地一扯,隻是珍重地停留在那裏。

蛇不該是冰冷的生物嗎?

為何那隻手如此滾燙,直教人想要放聲大哭?

許如卿猛地睜開眼睛,坐了起來。

天色已經大亮,他身邊並沒有受傷的大白,連池水也是平常的顏色。甚至連任何能表明大白出現過的痕跡都不曾有過。周圍的一切都依舊如故。

但許如卿知道,經過這個早晨,一切不可能再恢複到以往。昨夜的夢境將要消逝的那一刻,大白手中的那把劍短暫脫離了他的控製,發出了清脆的、猶如鳥鳴的震動聲。

啼鳥劍。

他曾在藏書樓讀到過相關記載:這是官家賜給巡獵司的寶物,夜間可在室內自行盤旋,鳴聲如鳥。要取得它,必須闖入無夏城巡獵司的總部,與整個無夏城的羿師為敵。

原本紛亂複雜的碎片,忽然之間各自找到了恰當的位置,顯示出可怕的答案:這個被許家奉為家神的大白,是個賊。他不斷地受傷,正是因為他不斷地偷盜寶物所致。

許如卿撐著桌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然後大步衝進藏書樓,在書架上瘋了般翻找,將一本又一本的古舊書籍毫不在意地扔到地上,激起來的灰塵嗆得他連連咳嗽。

一本獸圖譜掉落在他麵前,正是他在找的那本《神州妖事錄》。之前閱讀時,因為跟大白有關,他特地留意下作者:疏星樓主,正是巡獵死徐疏影徐學士的化名。翻開的書頁上畫著隻發狂的巨大白蛇,胸腹上特地標出了三塊鱗片,用朱砂點成了紅色,插著隻明晃晃的劍。

“……狂蟒之怒,凶險無比,唯有七寸乃致命之處,可殺之。”許家的小傻子跌坐在地。

他在藏書樓裏呆坐了整整一下午,然後主動敲開了父親的房門。

“大白,父親已經同意了,我帶你去天香樓。”

一聽到這話,大白立刻從池塘底下冒了出來。自那個噩夢的夜晚過後,這是他第一次出現,看起來蒼白消瘦了不少,卻似是歡喜得很。但見他身形一晃,便在許如卿麵前化去了蛇尾,眼睛跟指甲的形狀也發生了變化,看起來,不過是個風度翩翩的尋常人類公子哥兒罷了。

“逛街吃好東西去囉!”他笑起來,隨手將池邊掛著咒符的繩索一撕。繩索應聲而斷。

也不知道大白是有多久沒有自由自在地離開過那池塘,這一下被許如卿帶入了鬧市,就跟鄉下來的孩子一般,凡事都新鮮無比。

“你看,你看,這個燈籠是會自己打轉的!你們城裏人真會玩兒。啊啊啊,那邊有用橘子串的冰糖葫蘆!”

許如卿步履沉重,雙手揣在懷裏,跟在後麵一聲不吭。

他跟父親提出要帶大白離開池塘,並以性命擔保會將他帶回來,得到的卻是一個響亮的耳光。

“你的命值幾個錢?”父親的咆哮似乎還在耳邊,“那隻蛇才是我許家的搖錢樹,隻要有了它——”

書房屏風後麵忽然伸出了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打斷了他父親。這人招了許業臻過去,也不知說了些什麽,父親才點了頭,允許他帶大白出來。

……那人是誰?

“你有沒有聽我在說什麽?”一根糖葫蘆被伸了過來,戳著他的臉。大白懷裏抱著好幾個熱氣騰騰的紙袋,上麵插著風車、燈籠、糖人,甚至還有一隻麵塑的孫悟空。

“付錢去!”他得意洋洋,“誰叫你是我的代言人呢!”

是了,他是大白的代言人。當初是他先握住大白的手。是他許下承諾,要做他的代言人。如今,他卻是要食言了。等大白嚐過天香樓的甜品,他便要告知巡獵司,他們尋找的盜賊,就被困在許家的池塘之中。

犯罪伏法,天經地義。更何況,有徐學士在,巡獵司想必早就知道大白的致命之處。去自首,然後待在巡獵司的獄中,總比遭到圍捕獵殺要強,不是麽?

自出得門來,他一直在心中默默念著,可這份決心,遭大白此刻燦爛的笑容一撞,竟然寸寸動搖,化為齏粉。

熱血朝頭上湧過來,他差一點就要脫口而出,告訴他自己已經知道的一切。大白卻將他的手一牽,笑吟吟地指了指他們頭頂上寫著朱字的圓形燈籠:“呐,天香樓到了。”

大白牽著他上了天香樓。兩個雙生的婢女迎上前來,就像是認得大白一般,將他倆直接帶上了二樓的雅間,又用白瓷的小碟上了那道傳說中的新甜品。

“我家掌櫃的說了,這甜品新研製出來,還未曾取名,兩位嚐過之後如有靈感,不妨說給她。”穿翠綠褙子的婢女脆生生地道,又擺上了茶,“這茶是贈送的。”

小碟的形狀是隻端坐的白兔,碟內灑滿晶亮的柚子粒,浸泡在橙黃色的**當中。許如卿嚐了一口,果真是苦澀異常,卻奇妙地,會在喉嚨深處引起一絲回甘。第二口再吃下去,苦味卻淡了,倒是甘甜一分比一分誘人。

許如卿不解道:“真奇怪,明明這麽苦,為何我總還是想要再吃一口?”他去捧了一旁的茶喝了,還想再發表些評論,身體卻搖晃起來,咚地一聲趴在了桌上……又來!!!他心中狂喊,卻隻是四肢發熱,動彈不得。旁邊的門簾一掀,跳出個十三四歲,梳著雙髻的小姑娘。

“還真是隻有半杯青梅的量?青梅也會醉?青梅也算酒?”她手中持著把團扇,像是覺得好玩似的用扇柄戳著許如卿的臉,語氣跟大白一模一樣。一個緊跟在她身後的年輕公子道:“你自己不也是一樣,有什麽資格說別人?”

“我就不會睡。”

“是是是,你隻會現原形噴火炸掉半個天香樓而已。”

許如卿認得後來這位,是在天香樓當賬房的常青公子,這麽說,眼前這小姑娘,便是朱成碧?許如卿趴在桌上,看起來已經沉沉睡去。他們像是不知道他能聽見一般,自顧自地說著話。大白一拍手:“忽然想起我還在西湖湖底那陣,有一回朱掌櫃的喝醉了,啃掉了半截斷橋。這筆維修費用,常公子準備啥時候結清?”

“呃——”一提到錢,常青立刻一臉嚴肅,“好不容易哄得小許公子肯帶你出來,咱們還是說正事要緊。過了今夜,月亮的方位發生變化,這畫可就是白畫了。”

他從懷裏拿出來幅畫,展示給大白。大白伸了隻手,懸在那畫麵上方。

許如卿從未見過大白如此專注,忽然間惶恐不已:大白看來跟他們早就相識,連這次出來品嚐甜品也早有預謀,他們故意用青梅酒放倒了自己,究竟是想要做什麽?這畫中又有什麽玄機?聯想到大白的盜賊身份,徐如卿更加著急了。他想要喊出聲來,可喉嚨嘶啞,真正發出的,不過是一絲呢喃而已:“大……白……”

大白渾身一顫,收回了那隻手。他又跟朱常二人不知說了些什麽,朱成碧立刻皺起了眉頭。

大白說完,便朝許如卿走來,拽了他的胳膊,往自己的肩上一放。許如卿昏昏沉沉,又聽得常青在身後說:“白兄要想清楚了,許業臻的胃口越來越大,先是要閑晴壺,接著又是啼鳥劍,一次比一次凶險,完全不給你休養恢複的機會。我跟掌櫃的都在疑心,他背後是白澤指使,若果真如此,你這次回去,隻怕是凶多吉少!”

“抱歉。”大白的腳步隻停頓了一下,扭頭道,“時候不早了,小孩子該上床睡覺了。”

“這個榆木腦袋!”朱成碧憤憤道,“今後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大白背著許如卿,在巷子裏走著。深邃的夜空中飄著細碎的小雪,已經在大白的頭頂積了薄薄的一層。

“大白。”

“嗯?”

“剛剛在天香樓上,我喝了茶,不知怎地就睡過去了,但睡得並不沉。我聽到常公子說……”

許如卿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尋找到要說的話:“我去爹的書房,求他允我帶你出來時,瞧見了一隻四壁都是冰晶的壺,西牆上多了把裝飾精致的劍,之前也從未見過。”

試問閑愁都幾許,倒是無晴卻有晴。他真是笨啊,直到此刻才幡然醒悟。第一句的第三個字,和第二句的第四個字,加在一起,正好是“閑晴”二字——閑晴壺。

兩岸猿聲啼不住,青鳥殷勤為探看——第五個字和第二個字,分明在說啼鳥劍。

這便是代言人給的“任務”了。

寒冰凝成的箭頭,染滿整個池子的血,池塘邊為了囚禁凶獸而設下的重重封印,一次又一次,越來越難以盜取的寶物……愧疚、痛楚和疑惑一起湧出,許如卿渾身發抖,連牙齒都在打架:“是我,是我親手遞給你的……”

他親手遞出去的蠟丸裏,隱藏著鋒利的刃。可大白為何不逃走?許家究竟是靠什麽,竟能這樣驅使他?還有,藏在父親書房裏的,那人是誰?

每走一步,便越接近真相。可眼前依舊是迷霧重重。

“傻子。”大白笑出了聲,“跟你有什麽關係?”

“大白,你走吧!”許如卿忽然想到這一層,開始在他背上扭動,“把我扔下來!眼下你已經出了封印,又無人跟著我們,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你趕緊逃走吧!”

“那你呢?”

“你不用管我——”

大白皺起眉頭來回頭看了他一眼,接著又朝前走去。

“乖乖待住了!”他嗬斥道,“你以為,束縛住本大爺的,真的是那隻小小的池塘?”

此刻他們已經站在了許府門前,新掛上的燈籠散發著朦朧的紅光,兩側的石獅子頭頂上都積著雪。大白停下來,抬頭看了一陣門楣上高懸著的那個“許”字。

“我可是,你們許家這一百四十年來的家神啊。”

常記溪亭日暮,青海長雲暗雪山。

第三隻蠟丸剛到手,就讓許如卿捏碎了。裏麵的字條上寫著這樣兩句詩。旁邊的紅印隻有一個,是個“壹”字。

每一句的第一個字,湊在一起。卻不是任何寶物的名字,而是一個人名——常青。

“你讓他去殺人?你讓他去殺他的朋友?”

“什麽時候輪到你質疑我的決定?”許業臻吼起來,“還不趕緊把字條拿去給他?!”

許如卿置若罔聞,他還在盯著那猶如滴血的紅印。許業臻最見不得就是他這副呆傻的樣子,氣憤起來,隨手拿了一旁的鎮紙就敲在他額上:“還不快去?!”

頓時有血從眉骨上流下來,鑽心地痛。許如卿的心裏卻忽然一下子清明開闊了起來,他甚至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都沒有這樣聰明過。

“父親如此生氣,是因為你並不能直接驅使他。”他血流滿麵,卻笑得由衷歡喜,低聲道,“所有的任務,必須要通過代言人才可以傳達。而如今,我才是他的代言人。”

許如卿點點頭:“父親說得對,我是許家出了名的傻子。可連我都曉得,這一百多年來多虧家神庇護,許家方能有如今安泰富足。家神於我許家有大恩,如今卻被逼著做些雞鳴狗盜之事。”他向來口齒笨拙,語速也慢,但一字一字,越到後來,越是堅定洪亮。這幾句話猶如奔湧的洪流,一發不可收拾,“孩兒再傻也知道,這是忘恩負義!”

許如卿這十幾年的人生,猶如在飄著細雪的夜晚孑然獨行。哥哥們欺他、辱他,父親冷落他,他便樹起了一堵冷淡呆傻的高牆,任何擊打落在上麵,都不會激起反應。可這不代表,他不會憤怒,不代表這十幾年來重重累積的屈辱,沒有像熾烈悶燒著的火炭一般燒灼著他的心。更何況,如今遭到欺辱的並不是他,而是那個背著他,行走在漫天細雪之中的青年。他依然記得他後背的溫暖,記得自己半睜著眼睛卻怎麽也控製不住眼淚,濡濕了大白的衣裳。

就算明知回許家後可能麵臨的命運,大白也不曾背棄過他。要他在此刻背棄大白麽?絕不可能。

“你打死我吧。”許如卿端端正正地跪坐起來,朝他爹磕了一個頭,“孩兒寧可去死,也不會逼大白去殺人。”

許業臻麵紅耳赤,眼看要暴怒,屏風後麵忽然響起了慢條斯理的話語聲:“許家主,你果然養了個好兒子。”一直藏在暗處的人走了出來,是個滿頭蜷曲白發的青年。

常公子?許如卿一愣。不,不對,雖然相貌一樣,但這人的額上有鮮紅的眼紋。

他笑眯眯地蹲在許如卿麵前,從懷中取出根快要枯萎的楊枝遞了過來:“你聽過白蛇和許小青的故事嗎?”

那白蛇,當初其實是見過許小青最後一麵的。

許小青終身行醫,到了耄耋之年,還親自背著藥箱上山采藥,不幸遭了虎患,受了致命的傷。在他即將去世之前,那白蛇得知消息,帶著楊枝出現在他的床頭。

最終還是沒有能夠保護好他,這讓白蛇感到萬分懊惱。所以他在許小青咽下最後一口氣前,當著滿堂許家子孫的麵給出了承諾:從今往後,我將是你許家的守護家神。你的後人,隻要拿著這楊枝來找我,我便任他驅使。

直到——“直到這楊枝上所有的葉片,都枯萎為止。”

白發青年將楊枝塞到許如卿手裏,那枝條上麵,隻有最頂端還殘留著最後一枚綠葉。

“這楊枝,是那白蛇的心。他為許家操勞了這一百四十年,慢慢地,將心血熬成了灰,如今隻剩最後一絲希望還在。許家少爺,你可想過要放他自由?”

放大白自由,這是他想都未曾想過的好事,可父親呢?父親絕對不會同意——許業臻在白發青年身後站著,肩膀有些瑟縮,看起來竟然對這白發人頗為忌憚。

“你隻需要將這楊枝拿去給大白,什麽也不用多說,他自己便明白了。”

許如卿內心隱隱不安,可“給大白自由”這件事情如此美好,他生怕自己一遲疑,機會便稍縱即逝,接了那楊枝便朝池塘邊跑去。誰曉得大白一見到楊枝,竟然激憤如此,不僅襲擊了他,還生生從自己的額上,挖出了蛇珠。

那是枚發著溫潤光芒,鴿蛋般大小的玉珠,脫離了大白的手之後,在空中緩緩下落。終於被一隻手穩穩地接住了,是那給他楊枝的白發青年。

“是你!為何騙我?”許如卿喊起來,他被大白甩在一旁,見他失了蛇珠,重現獸形,隻在池中哀嚎翻轉,心痛得簡直要目眥欲裂。

“我可不曾騙你。傻小子,當初是這蛇自己許下諾言,持楊枝者,願任其驅使。你爹是個不中用的代言人,這蛇寧可困在此處,接一些萬分凶險的任務,也不肯向他交出蛇珠。幸好這一輩的許家人裏出了個你。”

他嗬嗬笑起來,蛇珠在他手中轉動,淡淡生光:“我就知道,隻要你出馬,他一定會挖出來給你。如今這樣下場,隻能怪他自己,當初非要用這寶貴的定魂玉珠來煉蛇珠。”

他拍了拍許如卿的臉,身形漸漸消散在空中。

“多謝你,小傻子,咱們後會有期。”

紹興十四年,無夏城中忽現雪白蛇妖,身粗如牛,長十丈有餘,雙目赤紅。所過之處屋舍倒塌,護城河水隨之上漲,淹城南數百戶。可憐許府百年家業,皆為廢墟。

那白蛇雖痛楚不堪,倒像是還有一絲清醒,也不去追尋常百姓,隻一路追著許業臻而來。許業臻給嚇得魂飛魄散。他之前都是聽了白發人的讒言,又被白蛇盜來的珍寶耀得迷了心竅。如今白蛇已經將他逼到了護城河邊,吐著鮮紅的信子,眼看是要撲下來——

“我錯了!家神大人饒命啊!”他抱著頭,半身都泡在水裏,隻道是此命休矣。等了一陣,卻未有動靜,方才戰戰兢兢地抬頭一看,擋在他身前的,是許如卿。

那白蛇也像是認出了他,猶豫起來。

“好兒子,不像你那幾個哥哥,跑得一個比一個快,反倒是你,還惦記著為父的性命——”

“不對。”許如卿打斷了他,“我隻是不想眼睜睜看著大白殺人而已。”

許業臻麵色難看至極,但考慮到事態緊急,還是解下了腰間的啼鳥劍,塞進了許如卿手裏:“用這個!此刻它抬著頭,正好露出七寸,就在——”

“胸腹下方,三枚淡紅色鱗片。”許如卿喃喃。他抬頭望著白蛇,緩緩地舉起了啼鳥劍。

“大白那個傻子!”

白發的青年消失後不久,朱成碧就出現了。

“他跟你爹有過約定,若是代言人帶來的不是蠟丸,而是楊枝,則意味著,代言人想要的是他額上的蛇珠。”她翹著二郎腿,坐在屋簷上,遠遠地望著發狂的白蛇。

“那天他上我天香樓,本來是要逃走的。我跟常青安排許久,終於等到他說動了你,將他帶出了封印。常青畫了一條直通西湖的通道,隻要他邁出一步,便可從此自由,可他居然眼睜睜放棄了!”

“為何?”許如卿迷惑地問。

“為何?”朱成碧反問,“我那道甜品,分明苦澀無比,為何你還要一口一口,舍不得放棄?許家人貪得無厭,那楊枝屢遭摧殘早該枯死,為何還有一片綠葉,不肯枯萎?”

總還是,有那麽一絲希望的。無論是多麽苦澀,盡頭處總有一點甘甜在。無論與人類相處的歲月多麽的不堪,總有那麽一個人,兩個人,帶來的溫暖和慰籍,足以讓楊枝上的最後一片綠葉堅持下來,總也不肯枯萎。

例如許小青,例如許如卿。

“你知道那蛇跟我說的是什麽?‘隻要許家還有一個後輩值得守護,我就還是許家的家神。’”

鮮血噴湧,卻不是妖獸的墨血,而是人類的鮮血。

許如卿鬆開了手中的啼鳥劍,任其掉落在護城河裏。

白蛇猛撲下來時,蛇牙貫穿了他的肩膀,正好讓他能夠將一隻手放入它的口中。

“呐,大白,你心心念念的甜品。”痛楚眩暈之下,許如卿勉強扯出了一個笑容。他的手中一直握著隻用糯米皮包裹的小團子,裏麵仔細包著大白在天香樓嚐過的那道甜品。朱成碧交給他時說過,如今大白失去蛇珠,痛楚發狂,唯有這來自天竺國的甘露果,能重新喚回他的神智。

“否則,我就得親自出馬了。”她眼中閃過一絲金色,“唉,那隻瘦骨嶙峋的蛇,想也知道不會有多好吃……”

許如卿再聽不見她後續的叨叨,他全副心神,都放在那隻小團子上了。這甘露果,真能有如此功效?

楊枝已完全化為了灰燼,可見大白對人類是徹底地失去了希望。重重折辱,屢遭背叛,還能讓他再相信一次嗎?

那蛇含了糯米團子,隻是一愣,雙目中的紅光漸漸淡下去,蛇口也不由得一鬆。被他叼著的許如卿倒了下來,教水流一衝,卷入了護城河中的更深處。

河水冰寒刺骨,肩上的傷口騰起血霧。他根本連揮動手臂上浮的力氣都沒有。

這一次,是真的會死掉吧?許如卿在水中睜大雙眼。奇怪的是,現在反而不再疼痛,隻是懶洋洋的。他甚至還望見,前麵的河水中出現了一隻雪白的大兔子,雙目赤紅,還在散發著光芒,就跟娘給他疊的手絹兔子一樣。它朝他遊過來,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卻一次又一次被水流衝開了。

忽然,那兔子睜大了雙眼。它身後綻放出了耀眼的光芒,無數根碧綠的楊枝從光芒中洶湧生長出來,刺破了河水,朝著許如卿洶洶而來,又小心翼翼地將他圍在中央。

無夏城的護城河中,居然長出了一株茂盛的楊樹。

朱成碧帶了常青在一旁圍觀,看著樹冠上跳下來兩個人:大白已經恢複了人身,抱著許如卿,緊張地檢查了一番,便開始施展法術,給他治療肩膀上叫蛇牙貫穿的傷口。

“嘖嘖!竟然連已經成了灰的都能發出新葉,真是歎為觀止。”朱成碧踱過去,“別擔心了,一時片刻就能醒。”

“你閉嘴。”大白頭也不抬。朱成碧哪裏受過這種待遇,當時就要發作,卻被常青拽住了衣領拖到一邊去了。

許如卿在這個時候睜開了眼:“兔子……剛才水裏有隻大兔子救了我……”

“你傻啊?啊?我就沒見過你這麽蠢的家夥!”大白雙肩抖動,眼看是氣得直哆嗦,“不知道躲開嗎?那麽大一條蛇,別人都怕,你為什麽不怕!”

“長出來了。”許如卿伸手摸他的額頭喃喃,指著大白額頭重新開始發光的地方。

“啊。”大白臉上有點兒掛不住。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隻知道傷口處重新長出了蛇珠,連同法力也回來了。

“太好了,太好了……”許如卿一下子放鬆了,頓時覺得又心痛又委屈,又愧疚又驚嚇,萬般滋味都湧上心頭,不由得大顆大顆地掉下淚來。起初還是無聲哽咽,到後麵竟然變成了哇哇大哭。大白手忙腳亂地安撫一陣,發現沒有效果,隻得朝一旁的常青投去求救的眼神。

“誰弄哭的,誰負責哄。”常青閑閑道,手中還拽著朱成碧,“我能搞定這邊這隻饕餮就已經耗盡全力了。”

經這麽一番折騰,大白跟許家的約定作廢,他得了自由身,卻並沒有馬上離開無夏城,倒是天天在天香樓二樓晃**。鑒於他總是做一些諸如占了美人榻曬太陽,偷吃珍藏多年的食材這種事,朱成碧對他深惡痛絕,要不是他確實還沒有完全恢複,簡直是要分分鍾將其掃地出門。

常青對他又有不同。他也不訓大白,整日裏隻是笑眯眯地坐在他麵前絮叨:“你表麵上看起來瀟灑恣意,其實骨子裏再迂腐不過,難道就不能有所變通?非要叫許業臻騙出了西湖,困在一處那麽小的池塘裏,那滋味是好受的?”

大白被他念得頭痛,懨懨地趴著。

“若是許小青再轉世,看見你這個樣子,他心裏能好受?他又會怎麽說?”

“白、流、霜!”

“喔?常兄如何知道在下真名?”

常青一愣,這名字是自己跳出來的,隻覺得萬分熟悉。

哪怕數度涉過忘川,轉世輪回,他也未曾忘卻。應該是,非常重要的名字吧?

大白靠過來,將他輕輕一摟,又很快放開了。

“之前你曾問過,我守護許家一百四十年,悔也不悔。我現在可以回答你。”他眯縫了狹長的丹鳳眼,蛇目中流光溢彩,“我大白,九死不悔。”

朱成碧將掀開的簾子放下,退了出來。

許如卿傻傻地跟在她後麵:“常公子為啥知道大白的名字?我們為啥不進去?”

“噓!”朱成碧豎起一根手指,“湯包正在念人的興頭上,我才不要進去撞他的槍口。你有那個閑工夫,不如跟我來想想這甜品的名字吧?”

“能讓楊枝起死回生,如此珍貴的甘露果,用來做甜品,真的沒問題嗎?”

朱成碧笑而不答。這世上那有什麽能起死回生的甘露果呢,不過是普通的芒果罷了。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真正起死回生的,是眼前這小傻子始終不渝的一番真心。

“啊,我想到了。”她兩手一拍,“不如便叫楊枝露罷!”

紹興十四年二月,無夏城中屢有珍寶失竊,巡獵司疑為妖蛇所為,後果有白蛇現於護城河中,興風作浪。許七公子以啼鳥劍斬之,化為楊樹,至今枝葉繁茂,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