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百家飯

宋紫檀遇到那雲遊僧人,是在山中的一處小瀑布。

這地點是她精心挑選的。瀑布下有處潭水,潭邊的石縫中生著叢叢金銀花,采回去曬幹,是一味不錯的藥材。待她回去的時候順手采上一兩把,便能解釋她消失的這半日都幹了些什麽。

阿爹跟小球都隻道她是出來采藥,隻有十四歲的宋紫檀自己知道,她是為了將滿肚子無處傾訴的苦惱,說出來,給那一潭沉默的碧水聽。

“今天爬樹又輸給了小球。要是我再強壯一點,個子再高一點就好了。”

她對著潭水歎息,水麵忠實地映出她目前的樣子:纖細的身材,淡淡的雙眉,滿頭細弱的黃發,無論吃下去多少東西似乎都不長個子。連隻有七歲,剛剛開始換牙的弟弟宋小球跑得都比她快,能爬到比她更高的枝頭上。

“我跟小球都是阿爹的孩子,為何如此不同?”

其實,要論起長相來,宋小球跟阿爹才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一樣的濃眉,一樣的腦袋,連睡著了之後腆著肚子,沒心沒肺地伸展著胳膊腿兒的樣子都是一樣的。唯一的區別隻是阿爹更加嚴肅,整日裏臉上都不怎麽見得到笑容。

……不,其實也是能見得到笑容的。宋紫檀苦澀地想起,如果小球從遠處跑過來,撞在阿爹的肚子上,阿爹會伸出手臂,將他高高地舉起來。那個時候,阿爹也會淡淡地扯動嘴角。

而宋紫檀隻會站得遠遠的,看著這一幕。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會格外地思念母親。

“昨晚我又夢到了阿娘,還是在那間窗外能望得到好多高樓的房間裏,阿娘給我換上新的衣裙,是用鮮豔柔軟的絲綢製成的……”

她甚至能清楚地記得,裙邊上繡的是一串迎春花。

夢裏的世界,跟眼下所處的現實如此不同。她記得那些連綿的青瓦,擁擠的人潮,河上的小橋,和天邊聳立著的佛塔。那該是座城市?

便是在此時,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響了起來:“這麽說,姑娘是在為此事煩惱?”

那聲音如此清越,剛好蓋過了瀑布的水聲。她才發現水潭裏多了一個人的影子——雲遊僧人打扮的男子就站在對麵,正在將鬥笠取下來。

被聽到了——剛才所有的牢騷,抱怨,小心事,居然全都被一個外人給聽去了!

宋紫檀又羞又惱,恨不得一頭紮進水潭裏,她趕緊站起來:“你是誰?不不不,別告訴我,我也不想知道,連這個地方我也不會再來了!”她扭頭就走,想了想又回頭警告,“別跟來,別跟任何人說你見過我!”

年輕的雲遊僧倒是沒有追上來,他隻是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道:“姑娘身處迷幛之中,隻差有人點醒。你可曾想過,自己或許並非是令尊的親生女兒?”

她想過。

吠日村隻是蒼梧山中一處不起眼的村落,在向陽的山坡上散落著三十多戶人家,家家都是獵戶而已。這麽一個小村子,人人都認得她,知道她是村長宋遠山的長女。這倒是無妨,可她每回在村裏走動,都有村裏的人,用一種響到幾乎是故意讓她聽到的音量在背後竊竊私語:“看,那就是遠山家的女兒。”

如果她憤然回頭,他們先是被嚇得一驚,接著會展開燦爛的笑容,熱情得不似作偽,隻鼓動著村裏的孩子們上前來,往她的口袋裏塞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新發的筍殼、從山下換來的珍貴雞蛋、花紋特別的鵝卵石,各色各樣的花朵……

一天兩天也就算了,整整七年,她再怎麽年幼,也該猜出些這些禮物背後的意思了。他們在同情她。

但他們,又為什麽要同情她呢?

這個疑問,曾經無數次地從心海內浮現上來,卻都在成型之前,叫她生生按回去了,連想一想都覺得對不起阿爹和小球。

如今卻讓一個陌生的和尚說出了口。

各種複雜的情緒翻湧而起,她惱怒地問:“你憑什麽說我不是阿爹的女兒!”

小和尚靜靜看著她,道:“因為我見過你的親生父母,他們就在蒼梧山外,無夏城中。”

“我不信!”宋紫檀咕噥著,卻豎起耳朵,等著他的下一句。

“無夏城中的宋氏夫婦,十年前弄丟了他們的小女兒,一直沒有中斷過尋找。小僧的師傅跟他們頗有些淵源,這次聽說小僧準備雲遊修行,特意囑托我替他們多方留意。我見過宋夫人一麵,你跟她生得可真像,她也有這樣的眉毛,下巴也是尖尖的。”

果然是這樣嗎……宋紫檀紅了眼眶,仍在強言道:“我……我還是不信。”

“小僧也料想是如此。空口無憑,叫姑娘如何信得?”他自懷中取出一件被精心包裹的幼女小裙來——茜紅的綢緞上,用金線細細地繡著迎春花。

夢中之物,此刻竟然叫人當麵拿了出來,宋紫檀頓時啞口無言。

“姑娘在這村中,過得也未必如意,可願隨我去一趟無夏?”

她伸手,原本是要接那件小裙的,一聽他如此說,趕緊收回了手:“阿爹,阿爹不會同意的。小球也還得我看顧——”

“啊——”他拖長聲音說,“小僧倒是有個法子。”

雲遊僧拿出來托在手心中的,是一隻小小的銀瓶。

天徹底黑下去之後,山林中便亮起了螢火。

它們三三兩兩地自藏身的樹洞、葉下、水間飛起來,越聚越多,就像是一條在林間蜿蜒的、發著光的河流。原本陷入了黑暗的山林,因此籠罩在淡藍的微光之中。

忽然就有一隻孩子的手,抓進了飛舞的螢火。螢火蟲四散奔逃,這孩子隻得了把空氣,卻也不惱,隻站在原地,抬了頭,呆呆地看了半天,方才反應過來:“哇!紫檀姐,你來看啊,這邊也有好多銀吼!”

宋小球還不到七歲,生得虎頭虎腦,濃眉大眼,正處在缺門牙的時期。“火”字教他吐出來,生生變成了“吼”。

他喚了一陣,不見回應,回身朝篝火邊跑去。蹲在篝火旁邊的宋紫檀環抱了雙臂,一雙纖細的淡眉擰得緊緊的,盯著跳躍的火焰,正在出神。

“阿姐——”

她像是受了一驚,迅速地將什麽東西藏到了袖子裏:“噓,別吵!”

男孩子喔了一聲,學著她的樣子在篝火旁邊坐了下來。可以他的性子,哪裏安靜得下來,才眨了兩回眼就開口:“姐,你說銀吼是怎麽來的?”

“夫子不是說,是腐爛的草化成的麽。”宋紫檀心不在焉地回答。

“可爹爹說,人的魂要是散了,也會化成這山間的銀吼。要是,要是小球的魂,也變成了銀吼怎麽辦……小球有些想阿爹了。”男孩子咕噥了一聲,緊接著又喊起來,“啊啊啊,又灰起來了,好多好多!”

宋紫檀捂住了臉:“你能,閉嘴,哪怕,一小會兒,嗎?宋小球!!!”

她等了一陣,周圍果然安靜了下來,耳邊隻剩下林間的細微風聲,和自己的心跳。宋小球靠在她的身上,雙目緊閉,半張著嘴,竟是睡著了。

她咬住嘴唇,默默地望了一陣宋小球毫無防備的臉,終於還是將先前藏在袖子裏的東西掏了出來。

拔掉瓶塞之後,帶著腥臭的墨水味迎麵而來,她不由得捂住了鼻子。

那雲遊僧說,裏麵裝的,是姑獲鳥的血。他還說,姑獲是一種生有九個頭的怪鳥,最喜在夜間出沒,將血滴在小兒的衣服上,再回頭將這孩子擄走。但如今在神州大陸上並沒有真的姑獲鳥,五百年前蓮燈和尚鎮壓黑麒麟時,將姑獲族群也一並鎮壓在蓮心塔下了。

這一瓶東西也不是真的姑獲鳥之血,隻能喚來假的、由他畫出的姑獲鳥,最多在夜間飛動兩下,讓阿爹跟村裏人手忙腳亂一陣,為了避禍,多半還會將孩子們送出村去。

她瞞著阿爹,以“看銀吼”的理由將小球帶上山來,就是為了能夠做成這件事。事到臨頭,她卻猶豫起來。瓶身讓她拿在手中,傾了半天,卻隻是微微抖動。那雲遊僧再三向她保證,這樣做並不會真的傷到小球,可要是,他撒了謊呢?

“阿姐——”小球喃喃地說,翻動了一下,嘴角的口水都蹭在她身上。

這一聲嚇得她幾乎跳起來,銀瓶也跟著一晃。瓶中腥臭的**啪噠一聲,終於還是落在了小球的後頸。身旁的篝火猛地躥了起來。宋紫檀幾乎驚叫出聲,緊緊閉上了眼睛——她似乎聽到了劃破空氣的振翅聲。

結果卻什麽都沒有發生。四下依舊安靜,隻是所有的螢火都不知去向。宋紫檀環顧四周,打了個寒顫。

“自己嚇自己。”她拍了拍胸口,開始晃動小球,“起床了,起床了,回家去睡!”

小球還想再睡,揉著眼睛,含糊地應答著,卻忽然睜大了眼睛,朝著宋紫檀背後的篝火一指:“阿姐!鳥!好大的鳥!”

越躥越高的火焰上聚集起了濃煙,一隻覆蓋著黑羽的鳥頭從煙霧之中探了出來,它的脖頸之上,項鏈一般環繞著另外八隻頭。

在看到宋小球的那一刻,九隻鳥頭同時發出了長嘯,嘯聲猶如箭矢,直直地插入了宋紫檀的雙耳。她隻覺得耳中有熱血淌下來,卻也顧不得擦。

這瓶姑獲鳥的血,不是假的嗎?!

她當場看到的,那和尚蘸著瓶中的**,在地上畫了隻貓仔。那小東西當場便擁有了生命,卻抖動著四條腿兒,弱得連站都站不起來。

她隻是想乘亂被送出村去,以避禍的機會去無夏看一看啊!

宋紫檀自篝火中拖了根燃燒的木棍,握在手中,將小球的背一推:“跑!小球你快跑!”

小球讓她推了一個趔趄,再爬起來時滿臉鼻涕和淚,撲過來就抱她的腿:“阿姐,我不走!”

“宋小球!你到底聽不聽話!我再也不要你這個弟弟了!”

“我不走!爹說過,我要保負阿姐!”

他總是這樣,宋紫檀欲哭無淚。就像今天早上,他明明已經先一步爬到了樹上,卻又要溜下來,朝她伸出一隻小手說,阿姐我來拉你。

她一直朝那姑獲鳥揮舞著燃燒的木棒,但她的力氣實在是不足,很快便雙臂無力。怪鳥得了機會,朝兩側伸展了翅膀,眼看是要俯衝下來。

她彎下腰去,緊緊地抱著小球。千鈞一發,卻有一枚飛箭自山林中射來,正中最大的那隻鳥頭,瞬間便將鳥的形體撕裂了。

宋紫檀認出了箭尾黑白相間的羽毛,跌坐在地,哭出聲來:“阿爹——”

幸好阿爹及時找上山來,救了他們兩個。

宋紫檀滿以為這次會得到阿爹的懲罰,可萬萬沒想到,真正受到懲罰的卻是小球。

他被罰在屋外跪了一天,好好反省一下沒能保護好姐姐,叫她受了傷這件事。宋紫檀想要替小球申辯,可這次父親格外嚴厲,麵色陰沉,眉頭緊縮,完全不容她插一句嘴。

她很快便得知了父親麵色不豫的原因。第二天夜裏,那怪鳥又再次出現,而且不止一隻。整整一夜,窗外都回**著振翅聲。宋遠山因此召集了村裏的其他獵戶,日夜在她跟小球的窗外巡邏。

宋紫檀知道都是自己的錯,趕緊將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說了,隻隱藏了她懷疑自己不是阿爹親生女兒的部分,說是自己貪玩好耍,經不起水潭邊忽然出現的雲遊僧誘拐,想要趁機去見識繁華的無夏城。

那隻瓶子她也一並交給了阿爹,可阿爹說,瓶中隻是普通的墨汁。連同阿爹重新又揀回來的,射中過姑獲鳥的箭頭,上麵也沾的是墨汁。

這麽說,這怪鳥果然是那雲遊僧畫出來的?

回家後她就將小球的脖頸擦了又擦,想要洗去當初自己滴上去的東西,可小球的脖子後麵是幹淨的,眼看上去什麽都沒有。

而姑獲鳥,還在一夜接著一夜地出現。

“死和尚,快出來!我再也不信你了,趕緊把那姑獲鳥收了!”

宋紫檀悔得腸子都要青了,那和尚卻不見了。

她喊了半天,卻無人理睬,憤憤地將一塊石頭朝潭水中扔去。誰知道潭水吞了那石頭,緊接著便眼睜睜地漲了起來,白浪層層翻滾,一直升騰到半空,隻聽得“砰”的一聲,自浪中竟然彈出了一輛牛車,落到了她的身邊。

被係在車轅上,跟車一起被彈出來的是一隻她從未見過的野獸,長得跟隻雪獅子似的。隻可惜渾身雪白的長毛浸透了帶浮萍的潭水,頗為狼狽。

等一下!這是怎麽回事?她隻聽說過深潭中會生龍,如今這麽小的潭……泥鰍成精了嗎?

她還在跟那野獸大眼瞪小眼,一個異常熟悉的男聲從牛車裏傳了出來:“……錢塘君指的都是什麽路啊!近倒是近了,可居然要借道這麽小的水潭?差點兒擠進來一車的水!”

宋紫檀瞠目結舌。那欺騙她,教她犯下錯事的雲遊僧,居然隻是換了身衣裳,便大搖大擺地再次出現了!他似乎對宋紫檀要殺人的眼光毫無察覺,一把掀開簾子下了車,就開始擰自個兒衣襟上的水。

“嘖嘖,這可是新做的,花了不少銀子呢,都給沾上浮萍了。”他心疼地絮叨,忽然發現宋紫檀呆立一旁,馬上湊了過來,臉上是個再和藹溫柔不過的笑,“這位小姑娘,你可知道吠日村該怎麽走?”

“禿驢,死騙子!害得本姑娘好苦!”這混蛋居然一臉茫然,宋紫檀氣得七竅生煙,過去將他滿頭黑發一抓,“這假發又是從哪裏騙來的?”

“這是真的!小姑娘你別用力啊!”

從牛車裏傳出了女子清脆的嬉笑聲:“姑娘,快來看啊,這邊有個小姑娘罵咱家常大公子呢。口口聲聲說他是騙子,還說公子害了她。”

“不曉得是什麽時候欠下的風流債。哎哎,這就是長太帥的煩惱啊——”

聲音有兩個,幾乎一模一樣,頗有默契地一唱一和。教宋紫檀抓著的那人不由得眼角抽搐:“櫻桃,翠煙,一路行來多有辛苦,掌櫃的由我來照顧,你倆還是回畫裏歇會兒吧!”

有一支筆從他袖子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滑出來,落入掌中,他輕巧地在半空中虛畫了半個圓。

牛車裏的女聲頓時消失。隻剩下詭異的寂靜。

宋紫檀被這一手略微震了一下,緊接著又想起,這不正好證明,那姑獲鳥就是他用這筆畫出來的麽?

“還不快收了那搗亂的怪鳥?”她接著扯手中的頭發,卻發現扯不下來,“這真是真的?”

他歪著頭朝她苦笑:“這位姑娘,在下是無夏城天香樓的帳房常青,咱們之前……有見過嗎?”

“……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和尚?”常青聽了一陣她的解釋,扶著下巴皺起了眉,“又是那家夥……”

“你們認得?”宋紫檀追問。

相處的時間長了,她也能發覺,眼前之人跟她之前遇到的雲遊僧,雖然在相貌上幾乎無從分辨,但在身體的姿態,神色,尤其是看人的方式上並不相同。

一個略帶陰鬱,一個卻溫柔和煦,就好像是冬天的雨雲跟晴空中懶洋洋的白雲般差異明顯。

“豈止是認得,相~當~的熟。”常青拖長了聲音,“那家夥是仁獸白澤,可自由變換形體。在下不知何故得了他的青睞,滿世界地替他背著黑鍋,上一次苦主找上門來時,差點連這隻眼睛都保不住。”他撫摸著左眼,略微打了個寒顫,“對了,剛才聽姑娘說,你是吠日村宋遠山宋村長的女兒?”

宋紫檀點了點頭。常青嚴肅地看著她:“既是如此,宋家姑娘,恐怕這一次,他是為你而來。”

為我?她滿心疑惑。常青還要再說下去,卻忽然側身將她擋在身後,朝一側的山林問道:“誰在那裏?”

宋紫檀還要說話,常青卻製止了她,隻望著陰影之中,麵色嚴肅。他將一根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聲,接著回身上了牛車,再次出現時,手中舉著隻圓滾滾的燈籠,上麵寫著個“朱”字。

燈籠也浸了水,眼下是熄的。

常青放下燈籠,隨手從地上揪了根草。宋紫檀這才看清,他另一隻手裏竟然抱著個看起來頂多有三歲的小姑娘,卻穿著成人式樣的齊胸桃襦,雙眉之間也學了大人的樣子,點了朵桃花。

這家夥看起來年輕,女兒卻已經這麽大了嗎?

宋紫檀想著,又見他將那小姑娘舉了起來,正朝著燈籠,接著用草葉撓了撓她的鼻子。小姑娘本來昏昏欲睡,一雙金眼半睜不睜的,叫他一撓,立刻打了個噴嚏。幾點火星隨之噴了出來,落入燈籠之中,頃刻間光芒大漲,將他們周圍方圓數十丈的陰影都照得無所遁形。

“此乃饕餮金焰,可破陰霾,除邪瘴。閣下還是主動現身的好!”

有一人迎著光亮應聲而出,朝他恭敬地行禮:“常青公子,好久不見了。”

“阿爹?!”宋紫檀一驚。

常青鬆了口氣:“遠山君,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宋紫檀還未回過神,就見阿爹以她從未見過的嚴肅莊重道:“都是托公子的福。當年幸得公子庇護,將我們一路護送到蒼梧山,找到此處藏身之所。七年來都算是平靜,隻是沒想到連這裏也教白澤發現了。”

“我家掌櫃的也知道事情緊急,一接到傳訊,立刻著我駕車趕來,可是要請她再次製作百家飯?”

“是。”宋遠山回答,他也望見了常青懷裏還在打嗬欠的小姑娘,“不過,朱掌櫃這是?”

“背著我偷喝了些酒,耍了陣酒瘋,跑出去在荒郊野地睡了一夜,又感染了風寒。就成了如今這個樣子。”常青搖頭歎氣,“什麽時候才能讓人省點兒心?”

宋紫檀聽山下來的遊商們提起過無夏城中的天香樓。據說,它就建在蓮燈和尚所化成的蓮心塔對麵,乃是家遠近馳名的食府。掌櫃的名喚朱成碧,做得一手好菜,卻懶得出奇。

在她的想象中,這位掌櫃的怎麽也得是位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少婦,卻怎麽也沒想到,其真身居然是個還在吃手的幼女,頭頂上還盤著兩隻袖珍的小角,被常青抱在懷裏,睜著雙金眼好奇地朝四周望著。

……這樣也能做飯?不會掉到鍋裏去嗎?

說起他倆帶來的這口鍋來,卻也頗為少見——其外形是口三足的青銅鼎,倒入山泉之後,其下無需架柴生火,便可自動地沸騰起來。

聽說要做百家飯,整個吠日村都驚動了,全村人都圍在了那青銅鼎的旁邊,秩序井然地排著隊。無論男女老幼,個個都在手中握了把珍貴的白米。常青手中舉著隻袋子,另一手托著朱成碧,讓她將各人手中的米一家一家地嗅過去。

若是那幼女兩眼發光,說一個“餓”字,他便點點頭,打開袋口,叫這位村民把米放進去。這人多半歡喜得難以自禁。可要是朱成碧皺起眉頭,打了個帶火星的噴嚏,這把米就會被拒收,拿著米的人肩膀瞬間就垮了,哭喪著臉離開。

可宋紫檀發現,過不了多久,被拒絕的這位又會出現在隊伍的最後,手裏捧著新的米。

吠日村裏百十來號的村民,無一例外都是獵戶,不事耕種,所以這些白米,是跟山下上來的遊商用獵物換的。平日裏家家都舍不得吃,隻有過年過節,會拿出來做一做祭祀神靈的米糕。

如今看他們如此慷慨,宋紫檀竟然有些不太習慣。不過她很快又再想起來常青的解釋:“米飯這樣吃食,現在是平常無奇,家家都能製作,可在遠古洪荒之時,卻是用來祭祀天地神靈的聖潔之物。掌櫃的曾說過,百家飯的關鍵,在於要用從一百個人手中,心甘情願交付出來的米,帶有每一個人的祝福,製成之後,方有驅除邪祟,令天地重回清明之力。”

剩下的,他沒有再說,但宋紫檀知道,姑獲鳥這樣的妖獸,即使在通天引斷絕之前,妖獸與人類共存之時,也算得上是妖獸當中的邪祟。

眼下她隻希望這由全村人的祝福製成的百家飯,能夠驅逐騷擾村子的姑獲,和那潛伏在陰暗中不懷好意的白澤。

還在這樣想著,常青手中的袋子就伸到了她眼前。

“我?”

“沒錯,這村裏的每個人都獻出了一把米,你呢?你可有什麽,願意心甘情願地獻出來的嗎?”

宋紫檀大窘。家裏的米本來不多,最後一把,剛才已經讓阿爹率先第一個獻出去了。

“我,我沒有什麽能給你的了……”

“是麽?”常青意味深長地道,“好好想想,總會有的。”

金眼的小姑娘從他懷裏探出頭來,一眨不眨地盯著她:“餓。”

“乖,這個不能吃。硌牙。”

這麽高的評價真是謝謝你啊……

朱成碧一聽說不能吃,立刻露出嫌棄的表情,轉身把頭埋在常青懷裏,再不肯理宋紫檀一眼。

“對了,宋家姑娘,你有沒有發現,這村裏的人,特別喜歡你?”常青閑話家常一般隨意說著,“他們是不是一見到你就忍不住歡喜起來,總是想要獻給你些什麽禮物?”

“你,你如何知道?”

被套話了。宋紫檀咬住嘴唇,正待要否認,卻聽見阿爹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紫檀,我有話要跟你說。”

宋遠山挺直了脊背,在女兒麵前正襟危坐,整個人好似一座沉沉的山脈。

“我們之前確實是住在無夏城中,你夢中所見過的佛塔,高樓,還有你娘,都是真的……”

宋家原本是無夏城中的古董商人,日子過得還算富庶,可七年前,不知何故,忽然受到了姑獲鳥的襲擊。那時跟這次一樣,由腥臭的墨汁所化成的怪鳥。雖然天香樓的朱掌櫃和常青公子應聲趕來,用百家飯逼退了姑獲鳥,可宋紫檀的娘還是在這場災禍當中去世。宋遠山帶著兒女,躲進了蒼梧山。

“是我的疏忽,如果我早些告訴你真相,而不是絕口不提,那雲遊僧也不會這麽容易便誘拐了你。”

宋紫檀的眼圈紅了。自她帶小球上山以來,阿爹並沒有責罵她,但他此刻說的話,比直接的責罵還要讓人難過。

“阿爹,是我錯,求你讓我見一眼小球……”

“我讓村裏人送小球出去避禍了,姑獲鳥的目標是他,留在村中,隻會拖累你。”宋遠山麵無表情,斬釘截鐵地道。每次他用這種語氣說話,宋紫檀就知道,再也沒有商量的餘地。

“不過,我也知道你一個人會寂寞。正好近日上山得了隻小狗,就讓它陪陪你吧。”他將一隻半歲左右的小黑狗放在了地上。它渾身的絨毛還沒有褪盡,朝她拚命地搖晃著尾巴,兩眼晶晶亮。

居然,很像小球。

宋紫檀用幾件舊衣服給小黑狗搭了個暖和的窩,就放在自己的床頭。到了夜裏,小黑狗睡在裏麵,一起一伏地打著細小的呼嚕,宋紫檀卻睜了雙眼睛,望著床帳,怎麽也睡不著。

小球那家夥,半夜最喜歡踢被子,自己倒是伸著胳膊腿兒,睡得四仰八叉,渾然不知,每次都是宋紫檀半夜起來給他重新蓋上。

如今,也不知道他身在何處,有沒有踢被子?會不會著涼?

宋紫檀愁腸百結,一轉眼看見床頭的小黑狗,腆著隻覆蓋了白毛的小肚子,伸著四條腿兒,也正睡得四仰八叉,不由得伸了手,拖過一旁的舊衣,要給它蓋上。

這動作驚動了小狗,它飛快地翻身起來,發現是她,立刻晃著尾巴,舔著她的手背。

宋紫檀索性將它抱了起來,問:“常公子說,白澤是為我而來,他還說,我總能有東西獻給他的,可我能有什麽,值得他們看上眼的?”

小狗睜著黑亮的眼睛,無辜地看著她。

“也不怪爹不讓我見小球。出了這種事,小球肯定恨死我這個當姐姐的了。他肯定再也不會理我了。”她苦惱地抓著自己的頭發,“啊啊啊,我該怎麽辦——”

見她如此,小黑狗也團團轉,發出焦急的嗚嗚聲。

就在此刻,窗上忽然傳來動靜,就好像有人在輕輕地叩動,想要進來。

“小球?”

宋紫檀歡喜起來,跑過去,將窗一推,探頭出去。可外麵什麽都沒有,隻有樹影晃動,風聲隱約呼嘯。

她失望至極,慢吞吞地要關窗,忽然見一旁的小狗掀動著上唇,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咆哮。

“怎麽了?”

四周明明如此安靜,除了風聲,聽不見其餘的任何聲響。宋紫檀忽然意識到,被阿爹安排在窗外守衛的人們呢?他們怎麽可能連一絲聲響都沒有?

她飛快轉身便要關窗,可幾乎就在同一個時刻,窗欞上出現了帶著翅膀的陰影,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小黑狗躥到了她的身前。明明是那麽幼小的一隻,卻努力豎起了背毛,用盡全力吠叫著。

那陰影竟然像是有所忌憚,重新消失了。

宋紫檀跌坐在地,才發覺自己竟然在瑟瑟發抖。小黑狗過來,伸著溫暖的舌頭,一點一點地舔著她的臉。

“阿姐,你別怕。我已經長大了,我是男子漢。”

自她的腦海中,響起了話語聲。

“阿爹說,姑獲隻怕黑犬。我會保護你的。”

……小球?宋紫檀滿腦混亂。小球為什麽會在這裏?小球是隻狗?!姑獲鳥想要的不是小球嗎,為何需要保護的人是她?

下一刻,她麵前的窗戶猛烈地爆炸開來。

宋紫檀隻覺得胸口受了重擊,整個人都朝後飛了起來,攔腰撞到**。她一口氣喘不上來,喉頭腥甜,眼前發黑,幾乎要昏死過去。過了好一陣,才緩過勁兒來,重新又能看清眼前的情景。

她曾在山上見過的恐怖怪鳥已經闖進了室內,比她當初所見的形體,更加巨大。它撲打著翅膀,反反複複想要向她撲過來。

而那隻幼小的黑狗,正在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每一步都堅如磐石。它的脊背高高聳起,從中間開裂,體型增長,成為一隻牛犢般大小的黑犬,交錯的犬齒間流淌著唾液。

“阿姐快跑!”

小球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來。滿是痛楚。

宋紫檀整個人都呆住了。

她見過這樣的黑犬!是的,她之前怎麽能忘記呢?

她太過於出神,以至於沒有察覺,這屋裏還有第二隻姑獲鳥,已經到了她的麵前。尖利的長喙在空中閃過,如同悄無聲息地收割的利刃。

她隻覺得胸口傳來輕輕的、“當”的一聲,姑獲鳥的長喙隻刺穿了她些許皮肉,便碰到了某樣堅硬的物體。劇痛隻持續了短短一瞬,緊接著便是一波接著一波的震動。

然後,她的胸口開始放射出光芒,隨著那震動,一波一波地朝外傳去。

啄中她的那隻姑獲鳥像是驚慌失措。它想要抽出喙來,卻被緊緊地吸附住,隻能叫那一波一波的光芒給生生地撕裂,重新墜落在地。

隻是粘稠的墨汁而已。

宋紫檀捂著胸口,她雙膝發軟,隨時能倒地。

“等一下,等等,不能昏倒,小球……”

屋裏已經重新安靜下來。遍地都是由掉落的羽毛濺成的墨汁,陰暗當中,她一時找不到小球的蹤跡,隻知道那隻姑獲鳥盤踞在床帳頂端,嘴裏叼著不知何物。

“把小球還給我——”

接著,她看見了螢火。

無數細小的、昏黃的螢火,從姑獲鳥叼著的那隻幼小的黑犬身體裏飄散出來。它們繞在她的身邊,留念地盤旋了一陣,便自碎裂的窗戶飛出去了。

姑獲鳥的形體漸漸融化,重新恢複為墨汁。那隻幼犬從帳頂掉落下來,宋紫檀撲過去,將它軟綿綿的身體接在懷裏。

在宋紫檀逐漸變得昏暗,為黑暗所籠罩的視野裏,它渾身冰冷,蜷縮著四肢,一動不動。

雖然盡了最大的努力變形,但說到底,它畢竟隻是連絨毛都沒有褪盡的小犬罷了。

宋紫檀再次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宋遠山的臉。他將她的頭枕在膝上,低著頭,默默地看著她。

這個角度,讓阿爹刀砍斧削一般嚴肅的臉,也帶了些許柔和。

“阿爹,我剛剛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情。”

失神的那一瞬,她重新成為了七歲的宋紫檀,叫夢中溫柔的母親牽著手,在高樓間奔跑,頭頂被樓房分割的天空中,不時閃過不祥的黑影。

母親忽然倒下,她哭著想要重新拽她起來,卻沒有成功。九隻頭的怪鳥停在她麵前,得意地朝她逼近,尖利的長喙刺穿了她的胸口。

——那個時候,明明是該死掉的吧?

可再睜開眼,身側便是溫暖的身體,她伸手撫摸,觸到的是帶著絲綢般光澤的黑毛。巨大的黑犬舔著她的臉將她喚醒,它的腹側盡是深淺不一的傷口。

跟阿爹腹側的舊傷痕,一樣的傷口。

跟用小球的聲音信誓旦旦地說要保護她的幼犬,一樣的黑犬。

“阿爹,那是不是你?”

宋紫檀等著答案,她牙關緊咬,全身都在發抖。宋遠山用手掌蓋住了她的眼睛。

“從今往後,不能再叫我阿爹了,小主人。”

宋遠山原本姓盤,是盤瓠之國的貴族。

盤瓠國在西南的深山當中,是高辛帝的公主和天降鱗狗所生的後裔,國中子民皆為犬頭人身,而貴族則能完全化為人身,隻在需要時,重回犬形。十多年前,老盤瓠王去世,貴族們為爭奪王位開始了混戰,盤遠山不願參與其中,便帶著幾十名追隨者遠離西南,進入了中原。

誰知道即便如此,爭鬥也未曾遠離,他與追隨者一離開盤瓠國的範圍,便發現自己中了詛咒——隻能維持犬形,無法重新現出人形。

“我帶著子民,一路顛沛流離,經曆過饑荒、洪水,與野狗群混戰,等到達無夏城,我身邊剩下的人,不到來時的三分之一。”

但宋家收留了他們。也不多,隻是府內眾人平日裏剩下來的一碗飯,一處能夠遮風避雨的屋簷,一聲略帶親昵的呼喚,一隻撓在頭頂的手,僅此而已。卻是雪中的炭,快要餓死時,送到唇邊的一口熱粥。

“自那時起我便暗中下了決心,此番恩情,將來必定要有回報的一日。”

姑獲鳥的襲擊,幾乎毀掉整個宋家,機緣巧合的是,朱成碧為了驅散姑獲鳥製作的百家飯,也去掉了盤遠山和盤瓠國民們身上的詛咒。他們終於可以自由地化出人形,可宋家人均已死去,所剩下來的,隻有一個孤女。

“多年來看護不周,還請小主人原諒。此處已經不再安全,我已經安排好車隊,立刻送你回無夏,在朱掌櫃的天香樓中,可暫避一時……”

這下信息量委實不小,宋紫檀的腦中一陣接著一陣的發懵,她剛發現,自家阿爹和弟弟都有可能是黑犬,接著就被告知,阿爹其實不是阿爹,弟弟也很有可能不是弟弟。

對了,小球被姑獲鳥啄中了!

“小球……小球呢?”她立刻翻身起來,發現昏迷不醒的幼犬就躺在離她不遠的地上,她過去將它抱起來,捂在懷裏,“阿爹,我看到螢火,從小球身體裏出來,那是什麽?”

宋遠山歎了口氣:“那是他的魂魄。姑獲鳥天生畏懼黑犬,但我們若是叫它啄中,也一樣會受傷。魂魄被擊散,如果不能在三日內重新聚攏,就會一直這樣睡過去,直到死去。”

阿爹的聲音,什麽時候變得這樣冰冷過?

“他是我的親生兒子,卻護主不力,有這樣的結果,也是咎由自取。”

“三天……對的,阿爹,我們還有時間,你得想想辦法……”

“來不及了,姑獲鳥隨時可能再回,車隊已經準備好,我們明早天一亮就出發。”

“那小球怎麽辦?”

宋遠山朝她僵硬地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宋紫檀獨自環抱著雙臂,隻覺得渾身發冷。

她果然不是阿爹的親生女兒,難怪她跟阿爹一點都不像。可這個並不是親爹的阿爹,現在卻要放任親生的宋小球去死。這麽些年來,她一直懷疑,一直在暗地裏嫉妒小球。如今卻恨不得,能一口咬死自己。

昏迷的幼犬還在她懷裏,它那麽冷,沉甸甸的,就好像一塊冰。

她捂了半天,卻怎麽也捂不熱。

宋紫檀的眼淚一滴一滴滴落下來,掉在幼犬身上。

就在此刻,她的胸口重新出現了光芒。雖然微弱,卻隨著她的心跳,一次一次地波動著。

“常公子,你之前曾說過,百家飯製作好之後,可以驅散邪祟,趕走姑獲鳥。那,那些被姑獲鳥所傷,魂飛魄散的人呢,百家飯是否也能喚回他們的魂魄?”

宋紫檀趁著天黑,瞞過守在門口的阿爹又一次偷偷溜了出來,眼下站在門口,懷裏抱著隻軟趴趴的黑色幼犬,麵色不善。

常青看了看朱成碧,她微微眯了眯眼睛,點頭。

“可以。”他頗有些遲疑,“但如今的百家飯仍是不成,還缺一樣……”

“一樣什麽?”宋紫檀輪流看著他們兩個,“你之前問我要的東西是什麽?那姑獲鳥對我窮追不舍,害得小球被擊散了魂魄,它想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她胸口不住起伏,是氣急敗壞的樣子,卻有絲絲光澤在泄露出來,一時明亮,一時卻又暗淡下去。

常青望了一陣,終於還是歎了口氣。

“仍是不成。”他最終說,“眼看時機未到,宋家姑娘,你若真想知道,不如去問令尊……”

“我爹已經把什麽都告訴我了!盤瓠國的事,他不是我親爹,連小球也是隻黑狗,我們全村都是黑狗村的事情!”

宋紫檀到了此刻,才開始慢慢反應過來。難怪全村的人,從老人到小孩,都那麽喜歡她,總是想要送禮物給她,其最終的原因,是因為她是這裏唯一的人類小孩!

那種,對人類天生的喜愛,對人類小孩天生的照顧之情,對他們來說,是根植在血脈當中的吧。

“既然如此,我也不瞞著你了。你懷中這隻,便該是小球吧?它眼下這個樣子,你必定心急,但定魂碗不出,百家飯無法成功,你著急也沒有用……”

“定魂碗?那是什麽?”

常青被噎了一下:“你不是說你爹把什麽都告訴你了嗎?”

“誰讓你之前套我話?”宋紫檀麵有得色,“快說,定魂碗是何物?”

“啊,那是小僧多年來,夢寐以求之物。”忽然在頭頂響起帶笑的話語,忽遠忽近,竟不知來源。

宋紫檀尚未來得及反應,就叫常青往懷中一拽。他從袖中滑出筆來,另一隻手按著她的後腦,捂在自己懷裏。她緊閉著眼,抱著小球,耳畔隻聽得風聲大作,一時是野獸咆哮,振翅之聲,一時又是群犬狂吠,樹葉應聲摩擦,猶如狂風暴雨一般。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地歇了。

她隻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抱著她的那隻袖子漸漸地濕了,力道卻依然未減。

“好小子,倒是將她護得緊,隻可惜,這次你護錯了對象,我本來就不是衝她而來的。”

宋紫檀貼著常青的胸口,能聽到他的心忽然狂跳起來。她掙紮著扭頭,便見一隻姑獲鳥懸在頭頂,利爪之間抓著的,卻是朱成碧。

她那雙金眼懸在半空,遙遙望著他們,接著毫無緊張感地打了個嗬欠。

“定魂碗不能強行取出,否則必定會碎裂,隻能等著這丫頭心甘情願地獻出來——我且不論你用什麽法子,天亮之前,用定魂碗來換這隻饕餮。”

雲遊僧的聲音漸漸遠去,姑獲鳥伸展翅膀,連同朱成碧一起,融入了黑暗當中。

常青將宋紫檀一鬆。他持筆的那隻手微微下垂,蜿蜒的血跡沿著手腕一路滴落下來。宋紫檀想碰,卻叫他微微偏轉身體,不著痕跡地躲開了。

“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定魂碗為何還不出?”

宋紫檀聽他的語氣,似乎對她有埋怨之意,但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

“定魂碗不能出!”

他們周圍一片狼藉,猶如被無數利刃刮過,隻有那隻煮著百家飯的鼎尚且完好。一隻水牛般大小的黑犬踩著滿地的碎片走了過來,拳頭大小的黑眼望著她。

“小主人,你得答應我,不能出定魂碗。你曾被姑獲傷及魂魄,那碗在你胸口,是穩定魂魄所用,若是取出,你不出一時三刻,必死無疑。”

黑犬朝她靠得更近了些,輕嗅著她的臉。

猛獸如此溫柔,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嗅著朵薔薇。

“紫檀,女兒……”她阿爹的聲音在歎息,“你是宋家最後的血脈。離開這裏,忘記我們,重新尋找你自己的生活。這樣,至少吠日一村,不曾白死。”

宋紫檀的手臂上滾過了寒顫,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發生了什麽?

黑犬閉上了眼睛。

無數晶瑩的亮點從他黑色的皮毛底下飛了出來。

“阿爹——”

窗外,倒著更多的黑犬。幾乎是每走一步,都有黑犬,倒在通往這裏的路上。為了阻擋由白澤所召喚而來的姑獲鳥群,不讓它們接近宋紫檀,吠日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昏黃的螢火從他們體內散發出來,匯聚在一起,就像是無數墜落的星辰。

宋紫檀衝出來的時候,隻來得及望見它們消散的一刻。

七年前,無夏城中的古董商宋家,得了一隻據說是從唐朝國師段清棠墓中流出來的玉碗。這碗雖說算是文物,卻也沒有到價值連城的地步,宋紫檀的父親一開始並沒有予以重視,直到天香樓的朱成碧破天荒地登門拜訪,請他借此碗一用,她好製作百家飯。

紫檀的父母都因此喪生,年幼的她也同樣受到了襲擊。被姑獲鳥貫穿身體的那一刻,她是真的應該死去的。如果不是趕來的宋遠山,用定魂碗固定了她的魂魄的話。

“你身體一直孱弱,便是因為魂魄不穩。”

常青潦草地解釋著。他一直低著頭,嚐試著重新操縱那隻筆,可他手腕顫抖不止,必須要用另一隻手扶住,才能勉強固定。

“大家全都……”宋紫檀抱著她爹的脖子,呆呆地坐在原地,“全都是因為我……”

你又有什麽,可以獻出來的嗎?常青曾這樣問過。

她的家人為她付出了那麽多,可她從來都不曾知曉,隻覺得煩惱,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為他們做些什麽。

她心中猶如火燒,身體卻冰涼,一時間,隻覺得胸口一波一波的鼓動,重又放起光芒來。

常青猛地回頭,可那光芒最終還是消退下去:“罷了。你還是走吧。”

“總有辦法的,常青公子,你有生花妙筆,神通廣大,你一定會有辦法救回朱掌櫃的,還有我爹,還有小球——”

她一提朱成碧,常青的臉色越發難看了。他腕上的血已經流向了筆尖,竟然開始被那隻筆吞吃進去。

整個筆尖都開始變得血紅。

“沒錯,我得將她找回來。誰叫我欠她的銀子太多?不過,吠日村的人就未必了,你還是聽你爹的,趕緊離開吧。不過是一群纏人的狗罷了,也值得你拿命去賭?”

宋紫檀全身的血都洶湧起來:“你說什麽?”

“那定魂碗,一旦進入血肉,就必須要擁有者心甘情願,方能自動浮現。他們為你獻出了一百把白米,獻出了祝福,成了這百家飯,如今,甚至為你獻出了魂魄。”

常青冷笑:“可定魂碗至今毫無動靜——可見你當他們,不過是一群狗罷了,說不定此刻你心中,正在暗自慶幸,終於解脫枷鎖,重獲自由呢!”

“你胡說!”宋紫檀握緊了拳頭,“誰允許你說他們是狗!他們才不是狗!”

她想起村裏的孩子,被大人推搡著上來,朝她懷裏塞來的雞蛋和花朵,想著老得沒有一顆牙的老奶奶,隻要一看見她,就會露出空****的牙床笑起來。還有阿爹,小時候她學寫“犬”字,總是忘記最後那一點,是阿爹親自握著她的手,一筆一畫地教她。然後是小球,總喜歡吊在她腿上,害她一步都走不動的小球……

人總是要到無一所有之時,才知道自己本來曾經擁有過一切。

“那是我爹,是我弟弟,是我的老師、阿伯、姨娘,是我奶奶——你怎麽敢這麽說他們!”

她胸口一陣劇痛,卻讓憤怒給生生蓋過。那痛楚在她血肉之中逐漸澆築,成型,散發出強烈的光芒。

“如今,這百家飯才算是真的要成了。”他彎著眼睛,朝她微笑,“宋家姑娘,之前多有得罪,還望海涵。”

“……你方才是在激我?”

“誰讓你套我的話?這下算是扯平了。”

宋紫檀行走在深夜的山林之中。

她不覺得寒冷,也不覺得黑暗。她雙手捧著隻散發著光芒的玉碗,它猶如火炬,溫暖著她,裏麵一粒粒晶瑩的白米,飽滿欲滴,就跟用玉石雕刻成的一般。

望著它,便覺得平安喜樂。連胸口一陣接一陣的痛楚,也可以忽略不計。

她最終止步之處,便是當初帶小球看“銀吼”的地方。這裏能俯瞰整個山坡,也是能看到最多螢火之處。

按照常青教她的方法,她凝神靜氣,接著將晶瑩的米粒抓在手中,彈向半空,同時喚著吠日村村民的名字:“吳家阿伯,李家阿娘,岑夫子,回來吧。”

樹葉之間,青石之下,開始有點點的亮光,朝她匯聚過來。但山林間風聲更響了,就好像,陰影匯聚成了無數翅膀,高高升起,帶著九隻頭,朝她撲下來——而她不閃不避,連眼睛也不曾眨過。

陰影在碰到她之前,就被那隻玉碗的光給逼退了。

這是一百個家人給她的祝福,一百次的心甘情願,一百次的付出。

庇護在身,她又有什麽可怕的。

常青站在一座吊橋的一頭。

這吊橋眼看是年久失修,連橋板都是破破爛爛的,吊繩上生滿了青苔。

吊橋的另一頭,站著戴鬥笠的雲遊僧。

不說話的時候,他倆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

“定魂碗終於出了,不枉我等了這麽久。”

“定魂碗雖然出了,卻不是為了你。”

兩人同時開口,說的話卻大相徑庭。

“你讓那小丫頭帶著碗去招魂,自己到這裏來,以為能攔住我。”

“若不是掌櫃的沿途留下記號,我也沒有那麽容易能找到你。”

雲遊僧點著頭:“好學生,可你要如何才能阻止我呢?讓我猜猜,此刻你的袖子裏藏著的,不會正是我千年前畫給黃帝的精怪圖吧?”

“趙三哥,阿六,郝奶奶,回來吧!”

宋紫檀的眼中,開始湧出了淚水。因為她看到,那些聚攏過來的螢火,開始拚湊出形狀——是一隻接一隻的犬,將她圍在中央,節奏一致地搖著尾巴。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淚,趕緊抓了碗裏的百家飯,一口一口地喂給它們。米粒被無形的舌頭舔走了,消失在虛空當中。

隱約有細小的爪子抓她的膝蓋。宋紫檀朝下一望:一隻螢火組成的幼犬抬起了前爪,巴巴地望著她,跟她討著米飯。

她反複道歉,直到全身發起抖來,站都站不住。

常青握緊了手中的筆。

他的右臂傷得嚴重,如今隻能用左手作畫,要想成型,必須是再熟悉不過的事物——必須是,暗地裏,不知道觀察了多少次,在心中默默地描畫了多少次,直到爛熟於心,閉眼也能畫出的事物。

他竟然真的閉上了眼睛。

白澤的笑聲還在回響:“讓我猜猜,你會畫什麽?你能畫的每一種妖獸,我都能做得比你更好——窮奇?赤豹?貔貅,還是猙?”

每說一種凶獸的名字,常青的耳畔便多增加一種咆哮聲,它們被白澤用自己的血賦予了形體,從他揮灑出來的墨汁當中升騰起來,尖牙利齒一起劃破了風,氣勢洶洶兜頭而落,想要將他滅頂。

可直到最後一刻,他才睜開了眼。

“是麽,我這裏有你從未見識過之物。”

他虛抬左手,筆尖流淌出鮮紅的線條——虛空當中,隻是寥寥數筆,卻是神形兼備。

金眼的雙髻少女重又站在他眼前,驚訝地睜大眼睛,接著朝他歡喜地笑起來。白澤繪出的猛獸已經襲到她的後腦,卻在半空中撞上了一堵牆,緊緊地貼在了上麵。

那少女回頭看了看它們擠成一團的羽毛跟鱗片,歎了一口氣:“餓。”她聳了聳肩。

宋紫檀全身顫抖,已經無法站立,隻得跪倒在地。

小球緊張起來,伸著舌頭想要舔她的眼淚,卻發現舔不到,隻急得嗚嗚叫起來。

定魂碗離開身體之後,常青在她麵前伸出了三根手指:“三刻,這是你能離開定魂碗堅持的最長時間。能喚回多少人,全看造化。不過,聽我一句勸,如果全身發寒,雙眼模糊,便放棄吧。”

豈止是雙眼模糊,她已經看不清東西,連手中的玉碗,都一會兒變成兩個,一會兒又恢複成一個。

要放棄嗎?可她還沒有找到所有人。阿爹,她還沒有喚回阿爹。

宋紫檀重新站了起來。每挪動一寸,都消耗著她僅存的體力,但她仍然是將那碗百家飯高高地舉過了頭。

這是,我能為你們做的事情。隻有這麽一件,小小的事,但卻是我拚盡全力,所能點亮的、最亮的燈火。若你看到,若你知曉,請你回來。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陰暗的山林之中,刹那間,光芒四射。

金眼的少女張開了嘴。那嘴越張越大,邊緣遍布利齒,內裏竟然隱約有星光閃爍,猶如一麵罩下來的幕布一般,將她跟常青麵前的妖獸一裹。

頃刻間,原地便隻剩了煙塵。

她打了個嗝,喃喃道:“不好吃。還是餓。”

接著扭過頭去,一口咬在了山壁上。這一口撕扯下來幾乎半邊山壁,頓時激起了山崩,一時間泥流滾滾,石礫飛濺,朝立在吊橋旁邊的兩人席卷而下。

最後殘存的一點觸感裏,似乎有巨型的野獸,在她耳畔嗅著,舔著她的臉,想要將溫暖傳遞給她。

“阿……爹……”對不起,對不起。她奮力想著,可再也睜不開眼睛。

重新成型的黑犬們圍成一圈,朝著圈子內部低著頭。那個喚他們的名字,將意識和身體都重新還給他們的少女躺在中央,胸口的魂火已經完全熄滅了。可最大的那隻黑犬還在一遍一遍,耐心地舔著她的臉。

幼小的黑犬在旁邊呆呆地坐了一陣,接著好像想起了什麽,它也靠了過去,張開嘴。

有一顆細小的“銀吼”飛了出來,撞上少女的胸口,砰的一聲,便熄滅了。

它像是不肯放棄似的,接著張開嘴,吐出了更多螢火般的魂火,朝著少女的胸口匯聚而去。其餘的黑犬像是得到了啟發,紛紛張開了嘴。

既然螢火是散落的魂魄,那麽,如果聚集足夠多的螢火,是否能夠重新點燃熄滅的魂火?

一百個的祝福,一百朵螢火,渺小的力量,最終匯聚成一朵拳頭大小的火焰,在無數雙黑眼睛的注視下,落入已經冰冷的少女的身體。

它們等待了很久,久到皮毛上都聚集起了露水。

直到少女終於猛地一顫,重新開始了呼吸。

石流挾裹而來,常青想退,卻發現身後就是深淵。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之前已經望見,對麵的雲遊僧試圖躍起,登上一隻姑獲鳥的背部,那隻姑獲鳥卻在半空中叫人斬成了兩截,導致他重又掉落回石流之中,被挾裹著,墜入了橋下的深淵。

雖然白澤未必能這麽容易便被消滅,不過,總也算是拖了個墊背的。他樂觀地想。這一鬆懈,原本還在啃著山壁的假朱成碧一愣,瞬間便消散了。

此時石流已經寸寸逼近,他再無容身之地,幹脆扭頭,朝深淵中一躍而下。

不出他所料,那斬斷姑獲鳥的人踩在崖壁上,朝他彈了過來,在半空當中,將他一抱。

她盔甲上的紅纓鮮豔奪目,掃在他臉上。帶紅妝的金眼近在咫尺。

“呃——”雖然早就料到,但真的見到和料想完全是兩回事情。朱成碧的風寒未愈,但她如果要跟白澤的姑獲鳥抗衡,就得化出饕餮將軍來。而此刻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他一向比較擅長對付朱成碧,卻不太曉得如何應對饕餮將軍。

“剛才那是什麽?”她帶著他在崖下尋了處凸起的山石,以躲避那還在滾滾而下的石流。

常青沒來由地一陣心虛:“那,那是我畫的你……”

“你?”饕餮將軍皺起了眉毛,打量著他。

喂,隻是風寒而已,不會失憶吧?

“我想起來了。”她點點頭,將右手的長刀翻轉過來,緊貼著他的耳朵,插入了山壁。

常青隻覺得胸口一甜,幾乎要噴出一口老血來。可他還沒來得及發作,饕餮將軍便打了個噴嚏。他眼睜睜看著她在一陣煙霧當中,恢複成雙髻少女的模樣。

“湯包,原來你在這裏!”她過來揪著他的衣襟,眼淚汪汪,“為什麽這些姑獲鳥一點兒也不好吃,全是墨水味兒!跟我之前在蓬萊吃的叫花姑獲完全不一樣!”

“……除了吃你還知道些什麽!!!”

紹興五年,無夏城富商宋某得唐時玉碗,趨之者眾,許以高價,宋持碗不出。時人不齒,或言其欲以奇貨居之。九月初三夜,九頭怪鳥襲宋府,府中無人生還,碗亦不知下落。數年後,有人於蒼梧山見少女持一碗,夜光湛湛,可穿林透室,不知是否為宋家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