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折 血裏相思
南薰門緩緩開啟,等候已久的冼海聲夾在肉販和糧商中間,進入東京城。
一位專司報曉和化緣的頭陀,敲打著鐵牌走在南禦街上,用洪亮的聲音向裏坊的居民們通報:“時已五更,天色晴好。”趕早市的人們急急走著,晨風挾著陸上城市的氣息吹過,讓冼海聲感到不自在,就像離開水的魚。
他更習慣海邊的風,帶著鹹津津的味道;習慣赤腳穿越濃綠的椰林,走在發燙的白色細沙上;習慣抬起頭就見到最明媚的天空和最廣袤的海洋,它們都有著世間最純粹的藍色。
天色漸漸亮起來,冼海聲在街邊站定,展開衛新詠寄給他的地圖。淺紫色的信箋上,線條縱橫,巨細靡遺地標注著城門和街巷的名字。他琢磨了一會兒,心想:“看茉莉畫的地圖,跟師父說的問道於盲差不多,越看越糊塗。”
將信箋翻過來,背麵龍飛鳳舞地寫著:“師兄,我要嫁給去疾了,婚禮定在五月初九,你若能找到師父,就把他押來。若找不到,就自己來。茉莉。”看著這熟悉的字跡,他不禁微笑,又有些發愁:“看樣子隻有直接到秦去疾家尋茉莉了,錯過昨天的婚禮,她不會生氣吧?”
紫衣巷口。
秦家三姑娘縱馬而來,蹄聲急促,驚得行人兩邊避開。一個賣花的老婆婆躲閃時跌倒在地,馬頭竹籃裏的梔子花散落一地。冼海聲正好行過,連忙扶起婆婆,所幸並無大礙。
看著席卷長巷的紅色旋風,冼海聲皺起眉,也沒見他怎麽動作,人已如流雲般越過了十丈外的騎手,右手輕舉,扣住了馬嚼子。
疾行中的悍馬被他單手製住,焦躁得呼呼喘氣,蹄子使勁刨地。胭脂馬上的紅衫少女,不耐煩地瞟著他:“喲,哪兒來的野人?膽子不小啊,敢攔我的馬。”
冼海聲平心靜氣地道:“街巷狹窄,行人又多,你不能騎這麽快。況且你驚到了老人,理當下馬探視;你弄撒了她的花,理當賠償。”誠然說得有理,隻是官話蹩腳,帶著濃重的嶺海口音。
秦忘憂嬉地一笑:“你個土人,說的什麽土話?我可沒心情跟你囉嗦,讓開!”她將一把碎銀擲到地上,提起韁繩便想走,卻哪裏能移動分毫。
秦忘憂在城裏找了秦去疾一夜,毫無所獲,心情本就不佳,頓時著惱,揚起馬鞭劈頭蓋臉地向冼海聲抽去。
冼海聲伸出左手兩指夾住馬鞭。他不喜她的蠻橫,微一用力,竟將皮鞭生生夾斷,隻剩禿頭禿腦的一小截在她手中。
巷中頓時爆發出一陣哄笑,更有人以字正腔圓的東京話讚道:“好馬,好鞭,好力氣。”
秦忘憂從未受過這種羞辱,一身本事在這青年麵前竟是半分也使不出來。俏臉憋得通紅,眼淚一顆顆掉下來。
冼海聲手上一涼,不覺抬頭,見她小小的瓜子臉,微微低著,精致得像丁香花的骨朵兒。他見不得女孩子哭,心一慌,鬆開了馬嚼子。胭脂馬乍然脫離控製,興奮地“嘶”了一聲,一陣煙似的去了。
老婆婆跨著馬頭花籃走過來,咂著嘴道:“年輕人,謝謝啦。紫衣秦家的三姑娘,可不是咱們得罪得起的。”
冼海聲呆了呆,問;“紫衣秦家?”
“就是先前的惠國公主府嘛。他家的玉郎去疾,是跺跺腳東京城都會晃一晃的人物哩。”
冼海聲搔搔頭,心想:“糟糕,得罪茉莉的親戚了。”
循著賣花婆婆的指點,冼海聲找到了秦府。遠遠地,他就聽到秦府傳來女孩兒的哭聲,淒愴難言,讓他的嗓子也跟著一緊。
秦府的大門敞著,冼海聲探頭一瞧,趕緊縮回腳。他一眼瞥見方才那紅衣少女哭倒在地上,不由心中打鼓,心想:“我也沒將她怎樣啊,恁地傷心。這下可好,連茉莉都不敢見了。”
秦無咎過來扶起妹妹。
秦忘憂從地上爬起來,恨恨地看著衛新詠:“前天晚上那麽大的雨,而且拜堂前一天去看你是犯忌諱的,大哥都還是要去。他當時的樣子好奇怪,我從來沒有看他這樣憤怒過,一定是……一定是你這個妖女害死他的。”
衛新詠慢慢纏著掌上的傷,頭都不抬:“去疾是我丈夫,我怎麽會害他?”
“哼,我從來不信你會真心嫁給大哥。衛家害死我們家這麽多人,你……”秦忘憂的聲音已經嘶啞得快要說不出來,“又害死了我大哥。”
衛新詠緩緩道:“衛家死的人不比秦家少。如果真的要複仇,我是不是應該等過了門以後再慢慢動手呢,為什麽要急在這一時?”
秦忘憂全身發抖,指著衛新詠:“好,好,你自己也認了!”
除了秦忘憂,秦家上下都聽出了衛新詠的譏誚,明白她說的是反話,卻不知道為什麽,人人都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衛新詠嚴厲地道:“去疾死了,再也不會回轉。如果你要靠恨我才能活下去,隨便你!不過,再這麽滿地撒潑,嚷嚷我是真凶,我不介意代去疾教訓一下你。”
秦忘憂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阿呸,你代大哥教訓我?你有這資格麽?”她冷笑道:“衛新詠,我問你,你要是真的喜歡我大哥,為什麽成親的前一天突然寫信給我二哥?你安心要讓兩個哥哥為你……”
唐青薔斷喝一聲:“住口!小丫頭什麽都不懂,胡說什麽。”
秦忘憂急道:“母親……”她還想接著說,卻見秦無咎急切地望著衛新詠,頸上的青色血管都爆了出來,方才想起二哥並不知道信的事,自己憤怒之下竟說漏嘴了。
秦忘憂咬咬牙,突然拔劍,朝衛新詠刺來。
衛新詠道:“當年我在儋州遇到去疾和無咎,做了意氣相投的朋友。後來知道了彼此身世,我不介意,去疾也不介意,隻因覺得天大的仇恨,也大不過誠懇相交的心,我們容得下。現在才知道,我們想錯了。”
這三句話說得不疾不徐,到最後一個字時,秦忘憂的三十六路流光劍法堪堪使完。流光,武林中最著名的快劍,在這庭院中展開時,猶如銀蛇狂舞,光芒之眩,劍網之密,連秦忘憂的玫紅衣衫也漸漸不見。
衛新詠被裹在劍光之中,直到秦忘憂最後一招“白駒過隙”使出,力氣將竭未竭,新招將生未生之際,方才出手。她的空手入白刃與別人不同,待到秦忘憂的劍尖抵到胸口,方才懶洋洋地抬起手來,夾住劍身,手法與冼海聲相同,勁道卻是迥異。
秦忘憂隻覺一股大力如潮之侵襲,一波波卷來,手中之劍再也拿捏不住,頓時脫手。
衛新詠倒提著長劍,反手甩出,那劍便奪的一聲,長了眼睛般直插入秦忘憂腰上掛著的劍鞘,把她嚇得麵色慘白,愣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院中一時靜了下來,忽聽門外有個聲音道:“茉莉,你太托大了。看你跟人過招,總是讓我心驚肉跳。”
眾人回頭,見門口站著個異族青年,皮膚黝黑,深目秀鼻,長發束在腦後。他頭纏黑巾,身穿無領對襟上衣和長褲,雖是土布,所織圖案卻精美絕倫。頭巾上還插著一隻雉翎,越發顯出精神。
衛新詠繃著臉道:“哪裏托大了?我有把握才這樣出手。”她流雲般掠到冼海聲身邊,眉尖卻已經舒展開來,喚道:“師兄。”
冼海聲輕輕拍著她的背:“很傷心吧?不要死撐。”
衛新詠垂下眼睛,“嗯”了一聲。
冼海聲看到她手上纏得七零八落的傷,歎了口氣:“茉莉,你不是磕著這裏,就是碰到那裏。”忍不住解開繃帶,重新給她綁過。眉宇間總是帶著飛揚之氣的衛新詠,彼時卻安靜如冬天的湖水。
兩個人是一起長大的師兄妹,冼海聲勤奮而衛新詠懈怠,他照管她比師父還多,向來如此,也沒想到避諱。雖然彼此心中並無男女的念頭,這情形看在別人眼裏卻實在曖昧得很。
秦無咎固然麵色發青,秦忘憂更是怒氣激揚。她認出冼海聲正是夾斷她馬鞭的人,故意和自己作對也就算了,兄長屍骨未寒,就公然在他的棺木前調情,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胸膛起伏不定,終於忍不住探手入囊,扣住一把相思,用“天羅地網”的手法向衛新詠撒去。
——這一把相思端的非同小可,乃是唐門暗器中最駭人的一種。所謂相思,來無影,去無蹤,殺人於無形。一旦中了相思,便如附骨之蛆,痛楚難當,至死方休。偏偏還沒有解藥,就是唐門的人中了相思,也隻有等死。
相思是看不見的,但聽得見,空中響起一陣細若情人耳語的聲音。衛新詠不及言語,用力推開冼海聲,衣袖翩然展開,籠住了一枚枚透明的相思。流轉如水的氣機震動了滿院的樹,那些墜落紛紛深碧淺綠的葉子,仿佛離別的歎息。
有一枚飛到了冼海聲麵前,他循聲抓去,隻覺掌心微微一痛,仿佛被薔薇刺到。攤手看時,卻不見暗器,隻有一道小傷口,滲出紅色的血珠。
衛新詠回眸,看到他掌上的傷,臉色忽然雪白,越發襯得一雙眼睛暗夜般攝人。
冼海聲感到一種又酸又甜的滋味讓整個心髒都麻痹了,就像愛上某人時的感覺。他看到紛飛落葉中的衛新詠,左手掌著他,右手卻拔出了他身上佩的和月刀。那樣淩厲的殺氣!他隻來得及說了一句:“別胡亂殺人。”隨後就墜入了黑暗。
一道美麗絕倫的刀光劃過庭院,軌跡幹淨完美,如電如虹,幾乎擁有與自然力一樣的神性。
冼海聲的和月刀貼在秦忘憂的脖子上,衛新詠冷冷地看著她,感到刀身傳來她生命的脈動。那些脆弱血管下奔湧的溫暖血液,隻要把刀一側,很快就會冷卻。
唐青薔忽然在衛新詠麵前跪下。已至中年而光華仍在的婦人,竟有了遲暮之感。衰老,有時候隻在一時一念之間。她低聲下氣地道:“新詠,求你放過忘憂,她隻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去疾在天有靈,也不願看到你殺死他唯一的妹妹。”
秦無咎跟著母親一起跪下來,滿目哀懇,令衛新詠不願再看他一眼。
陽光在銀色的刀麵閃爍,映著秦忘憂的臉,花一樣嬌嫩無暇。衛新詠轉過臉,澀聲道:“又豈止是不懂事。”
手起。刀落。
衛新詠手中多了一握頭發,佩刀已然還鞘。頭發是她自己的,閃著烏亮的光澤。由始至終,她都扶著冼海聲,單手用刀而能如此,真是神乎其技,震住了所有人。
秦家諸人呆呆地看著衛新詠走到棺木前,將頭發放到秦去疾身側,溫柔地撫摸著他冰冷的臉。
“去疾,我能夠為你捐棄從前的仇恨,嫁入秦家。但我師兄何其無辜,他的命該由誰來抵?誰又能抵?”她的眼淚終於掉下來,滴到他臉上,“去疾,我與你結發之盟,隻有來世再續。從今以後,我與秦家恩斷義絕,有如此發。你在天有靈,必定知我諒我。”
她抱著昏迷的冼海聲,頭也不回地去了。
冼海聲慢慢睜開眼睛。月華滿室,在床帳器皿上抹了一層夢幻般的銀色,晚風吹來含笑花的芬芳氣息,是故鄉的花呢。恍惚中,他以為自己已經回到了南海。
窗外傳來隱約的說話聲。冼海聲披衣起床,走到窗邊,見衛新詠站在藤蘿花下,麵前跪著個一身縞素的高大男子。
“夫人,求你回去吧,隻有你才能主持少主的喪事。”
“我不會回去,你不必再說。”
他執拗地懇求:“夫人是少主的正妻,秦家真正的主母。”聲音裏忽然充滿憎恨,“唐青薔不過是老主人的小妾。”
“秦重,說你真正的來意。”
“小的來請夫人為少主報仇!小人驗過少主的身體,沒有傷痕,不過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而且變成了白色。”
“所以去疾的皮膚有玉的光彩,這一點我已經看出來了。當時沒有說話,是因為我不能肯定,去疾一定中了唐門早就失傳的毒藥‘玄武血’。他全身都浸染著一種奇怪的香味,這不是中了‘玄武血’會有的症狀。”衛新詠盯著秦重:“就算真是‘玄武血’,也隻是孤證,不足以指控你懷疑的人。”
“但憑夫人做主。”
“去查棺材的買主。這具棺材用了最上等的春芽木,雕工卓異,是柳州楚三笑的手筆。棺身長九尺九寸,寬六尺二寸,形製如此奇特,一定是定做的。”
秦重默不作聲地磕了個頭,穿過甬道,消失在花叢中。冼海聲見衛新詠忽然背過身,伏在藤蘿架上,雙肩微微**。盛放的紫色花朵落在她的縞袂皓裳上,宛如圖畫。
冼海聲走過去,輕輕掌住她的肩,誇道:“小茉莉長大了,殺伐決斷不輸男兒。”
她回過頭,眼中淚光閃爍:“師兄,我不應該要你來東京的。”
“我不來的話,你孤零零一個人怎麽辦?”
衛新詠指著冼海聲掌心的豔紅圓點,氣得幾乎口吃:“你,你……相思見血即溶,你為什麽用手去接它?你中了相思,自己還不曉得麽?”
“相思?明明是暗器,卻有這樣美麗的名字,漢人真的很奇怪。”
“你還笑得出來?相思是無解的,你隻有一百天可活了。而且這一百天裏,你每天都會嚐一遍淩遲之苦。相思發作的時候,就像一把刀在碎割你的身體。”
“我也不想遇到這樣的事,但是已經遇到了,怎麽辦呢?必須在剩下的時間裏活得開心一點。這種時候,茉莉也要為我鼓勁才行,你哭成這樣,讓我覺得南海的水都快幹了。”
衛新詠仰著臉,見他微微笑著,白色的牙齒比月色還要醒目。
“這世上就沒什麽能讓師兄害怕?連死都不能?”
“我怕茉莉流眼淚。”
天聖八年五月初十。
長兄暴亡,餘驚怖難言,煢煢不知身在何處。兄,帝姬之子,龍章鳳姿,英敏俊爽。著書論縱橫,擊劍為任俠,人皆推為國朝之名士,皇族之俊傑。夫何不永,天碎連城,痛哉!
幼妹行事悖謬,激走新詠。而詠視婚書為破紙爛卷,決絕如此,令人心寒。
噫!清姿玉色,顧盼神飛,從此亦將遠隔乎?心舂如鼓,不能成書。
——《無咎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