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鴉劫 第一折 不教花瘦

黯淡天氣。

巷子狹窄而幽深,趙扶風穿行其間,隻覺得天空都跟著逼仄了。路麵鋪著灰色石板,縫隙中露出幼嫩的草芽。極輕極淡的一痕綠,卻透出春天的消息。

長巷盡頭有兩扇清漆小門,門楣上鐫著“子歸居”三個篆字,古意盎然。趙扶風舒了一口氣,肯定自己找對了地方。不過眼前見到的一切實在是顛覆他的想象,他原以為“天機筆”連子歸的住所是雕梁畫棟、賓客盈門的。

饕餮獸麵銜著的銅環已被訪客摩挲得光潤無比,趙扶風握住圓環,叩響了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青衣小童探頭出來,見趙扶風衣衫襤褸,還當是來打秋風的,正要摸錢出來打發了他,忽然留意到他腰間佩刀,便將手籠在袖中,一本正經地道:“客人找誰?”

“敝姓趙,奉家師之命來拜見子歸先生。”趙扶風之前在劍花社跟人比武,贏了後便乘興而來,此刻見了小童的反應,始覺身上的衣服不妥,卻也來不及換了。

“客人稍等,我去問問秀管事。”小童掩上門。

片刻後出來一個容色穠豔而氣質疏淡的女子,把著門,冷冰冰地道:“敢問趙公子師承何處?奉哪一位尊長之命來見我家主人?”

“在下是南海神刀門的趙扶風,奉師父善城子之命來拜望子歸先生,懇請子歸先生撥冗指點晚輩的武功。”

“原來是善城先生的高徒,失敬了,請隨我來。”連秀人的態度頓時親切起來,領著趙扶風穿過庭院,將他安置到外堂。“主人午眠,不便打擾,請趙公子稍待。”

趙扶風發現小門之後別有洞天,廣闊的庭院裏遍植雪鬆、龍柏、榧樹以及白蘭,都是終年不凋的樹木。院外春意蕭疏,進得門來卻是滿目蒼翠,讓他心神一爽。長廊外有一棵石楠,已長出鮮紅的嫩葉,是滿院濃碧中最豔麗的一筆。

趙扶風等了良久,仍不見人來,續茶水的小丫鬟也不見了。天空紛紛揚揚地開始落雪,他踱到廊下,隻見薄薄雪片在空中飄舞,仿佛滿庭飛花,竟讓他覺得是春天的盛放,而不是冬天的踟躇。

一個裹著火狐披風的少女穿林踏雪而來,身姿輕盈,仿佛一簇跳動的火苗。她沿著小徑走到石楠樹下,踮起腳去摘枝葉,卻無論如何夠不著。趙扶風看不過去,掠過長廊,摘下一枝遞到她手中。

她接過紅葉,卻不道謝,反而責備道:“神刀門的清波樂步法很了不起麽?這樣竄出來,嚇人一跳。”趙扶風吃了一驚,想不到她在一起一落間就看出了自己的武功淵源。

風帽下露出一張瑩白的臉,眼珠烏溜溜的,嘴唇粉嫩嫩的,顏色純淨,光澤柔和。趙扶風不敢細看,將視線轉到廊下。

少女玩著手裏的紅葉,感歎道:“有內力護體就是好,這麽冷的天,還能穿得這麽輕便。跟你比起來,我簡直笨重得像衣櫥一樣。”

她的口氣有些羨慕,趙扶風卻有些尷尬,點點頭,沒說話。

“聽說南海很熱,一年四季都可以穿單衣,沒想到還流行這樣涼快的式樣。”

趙扶風實在繃不住了,低頭看著自己開了十七八道口子的單衫,笑嘻嘻地自嘲:“這倒不是圖涼快,所謂衣如飛鶉馬如狗,講的就是我這種落魄刀客啊。”

她睜大眼睛研究他的衣服,表情是形容不出的天真嬌柔:“噢,我明白了,你方才跟劍花社的方佳木動過手,他使出了惜花劍的絕招‘十八鬱金香’,但你全身而退,還傷了他的左肋。”

趙扶風嚇了一跳:“你怎麽知道?佳木變招很快,我隻擦傷了他的左臂。”

“你衣服上有十八個切口整齊的破洞,分布在十八個特定的穴位上,可以推斷是方佳木的手筆。如果要用神刀門的武功破他的‘十八鬱金香’,隻有‘一江春愁’的第三十一種變化才可以。倘若你出刀到位,就會傷他左肋。”

趙扶風越聽越驚,他隻知道連子歸通曉天下各門各派武功,沒想到他家裏的一個小姑娘都這樣有見識。

她好奇地道:“那劍花社的徐輝夜呢,你跟他交過手沒有?”

“還沒呢,有機會倒是想跟輝夜切磋一下的。”

“兩年前,我曾在虎丘見徐輝夜跟人決鬥,使一手純正的華山劍法。”她深思地道:“我從沒見過這樣簡約收斂的出手,總覺得這人所學,並不止於華山。”

他微笑。忍不住道:“請問子歸先生是姑娘的什麽人?”

“他是我外祖。”

趙扶風一愕,原來她就是江師叔的遺孤,師父提過的快雪師妹,便從衣囊中取出兩瓶藥,遞與她道:“這是家師善城子製的離火護心丹,原本要托子歸先生轉交給江師妹的,沒想到未見先生,先遇師妹。”

江快雪接過去,兩人指尖相觸,冰涼柔滑的觸感令他麵頰一熱,聽她謝道:“讓善城師伯費心了。不知這位師兄怎麽稱呼,楚還是趙?”

兩人正在敘話,連秀人端著一個白瓷盅,疾步趕來:“可找到姑娘了,赤梗湯還是熱的,涼了就不好喝了。”

連秀人揭開蓋子,露出黑漆漆的一盅藥。江快雪就著她的手喝完,連秀人又遞過一顆糖漬梅子,江快雪含在嘴裏,方得空解釋:“起床以後覺得氣悶,在院子裏走了走,恰好遇到神刀門的趙師兄。”

連秀人便道:“趙公子想請老爺品評武功,老爺已經在天機閣等著了,問姑娘要不要去?”

江快雪道:“難得見到神刀弟子演示刀法,當然不能錯過。”

連秀人微微一笑,對趙扶風道:“趙公子,我家主人正在齋戒期,禁食,禁言,禁見外客。待會兒若有失禮之處,還請見諒。”小樓上簾幕微動,冷風裏香氣脈脈。

趙扶風想到連子歸和江快雪都坐在簾後,禁不住心跳加速,然而一摸到刀柄,他的心就定下來了。

拔刀,然後是酣暢淋漓的演示,刀風激得庭院中雪花亂舞,綠樹吟唱,仿佛清虛幻境。練到後來,他已忘記是在連子歸麵前,胸中隻剩對掌中刀熱愛到激越的感情。

還鞘,庭院寂寂,猶有刀聲。

簾內窸窸窣窣,似是筆落到紙上的聲音,隨後連秀人出來問他:“主人說,神刀九式的最後一式‘和光同塵’,並非你練的這樣。”

“我還沒有練成‘和光同塵’,最末一招是我用來湊數的。去年春天,我練刀時遇到大風,吹得滿樹的花都落了下來,我也是練得性起了,想借刀風把那些花都送回樹上去,就創出了這一招。”

簾後響起一個聲音,卻是江快雪問:“你這一招可有名字?”趙扶風說還沒呢,她便道:“那我送你一個吧,就叫‘不教花瘦’怎樣?”

趙扶風心裏的歡喜搖曳起來:“這名字真好,謝謝江師妹。”她卻不言聲了。

等了一會兒,簾內遞出一張淡紫箋子——武林中傳為神話的“天機箋”,並不是每一個上門求教的人都能得到。凡經子歸先生品題推薦的人,無不聲名鵲起,趙扶風雖然不求顯達,卻也有些緊張,不知連子歸如何評價自己。

他展開紫箋,上麵什麽都沒寫,正覺困惑,聽連秀人道:“主人說,公子前途不可限量,將來必是開創新氣象的人,這張箋隻待公子自己書寫。”

趙扶風沒料到連子歸對自己的評價如此之高,他不自傲,也不自謙,隻道:“晚輩並不想開創什麽,隻是喜歡遊曆浪**罷了。”

因連子歸禁言,仍是江快雪在問:“唔,師兄在路上都做些什麽?”

“看風景,交朋友,喝酒,打架,遇到人急難,也伸手幫一把。”

“我想起一句話,所貴於天下之士者……”江快雪說了一半又頓住。

趙扶風隨口接道:“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也。”

簾內幽幽地歎了口氣,再無聲息。趙扶風靜待片刻,見樓上無話,便即告辭。

待他消失在回廊外,才聽江快雪道:“聽說神刀弟子的功夫練到七重界後,方能離開南海,到各處曆練。我看這位趙師兄也是才出師的,此前江湖上並沒有聽過他的名號,也不知道他心性好壞、行事高低。外公,您覺得這人可堪托付?”

一個衰弱至極的男子聲音道:“由功夫見襟懷,這年輕人很大氣。不過,謹慎起見,還是讓秀人查證一下再說吧。”

連秀人猶豫片刻,輕聲道:“神刀七重界的功夫,在江湖上已經罕逢敵手,如果得他相助……”

那蒼老的男聲卻道:“自家事務,自家了結,不要再牽連旁人了。”趙扶風出得門去,想傳說中慷慨瀟灑的連子歸竟如此神秘,不免詫異;想到江快雪時,卻禁不住微笑,遞藥給她時指尖沾染的幽涼香氣,若有若無地縈繞在鼻端,別有一番纏綿意味。

那一夜,他的夢境中隻有一張冰雪容顏浮浮沉沉。半夜裏醒過來,他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心想:“醒醒吧,趙扶風,再這麽夢下去,就真的著魔了。”

趙扶風在臨安盤桓月餘。他與方佳木是打出來的知交,與方佳木的一幹兄弟姐妹也做了朋友。

方佳木和徐輝夜創立的劍花社,是一個沒有戒條也沒有等級的小門派。一幫任俠的年輕人聚在一起,溫暖而率性,很對趙扶風的脾性,但他還是要離開。

江湖子弟如天地行舟,漂泊慣了,無法將自己係死在某一處。他想:“師父交代的藥已經送到,我還是去別的地方看看吧。江師妹那樣的姑娘,隻能是浪子在旅途中的懷想,清淡喜歡,些微悵惘。再多,就成妄想了。”

趙扶風走的那天,劍花社的院子裏擺了五張桌子給他餞行。大家吆五喝六,正鬧得高興,連秀人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冷風吹動她身上的淡青單衣,渺渺如早春之草,雖淡卻不容人忽視。

她生得一雙妙目,眼波流轉,落在徐輝夜麵上時微微一滯,卻斂袂向趙扶風行了一禮,道:“我們姑娘有事找趙公子,能否借一步說話?”

趙扶風站起來,不假思索地道:“好,我跟你去。”

大夥兒便起哄:“小趙,這也太重色輕友了吧?”

“叮”的一聲,徐輝夜的酒杯跌到了地上,因為喧鬧,幾乎沒人察覺。他彎腰去拾碎片,將邊緣鋒銳的碎瓷盡收掌中,幾縷熱血沿著指縫流下,打濕了他的黑色衣衫。陽光照著他清俊的麵孔,下顎的線條繃得緊緊的。

方佳木明白徐輝夜的心事,遞給他一張巾子,安撫地拍拍他的肩。

趙扶風揉揉鼻子,笑道:“我回來再陪你們喝。”一溜煙地隨連秀人去了。直入子歸居內堂,趙扶風見江快雪倚窗而坐,雖然天氣已經轉暖,仍穿著月白緞麵的銀鼠小襖。庭院幽深,而她容顏瑩澈,仿佛中夜的月色,溶溶地照進他心裏。

已是第二次見麵,趙扶風仍然覺得詫異:如何這樣弱不勝衣的姑娘,卻有這樣和悅明朗的氣韻?叫人在憐惜之外,生出多少親近之意來。

連秀人忙道:“姑娘,你又坐到風口上,仔細著涼。”

江快雪麵頰上有紅暈一轉,低聲道:“哪裏吹一吹就病了。”她的手正握著茶杯取暖,碧沉沉的青瓷襯得她肌膚仿若透明,指甲宛若浮在水麵的桃花瓣。

他坐到她對麵,微醺,入夢。

江快雪娓娓道:“趙師兄不遠千裏送離火護心丹來給我,想必也知道我體內寒氣極重。先母懷孕時中了寒鴉之毒,所以我從娘胎裏帶了些稀奇古怪的毛病出來,時時都讓我們秀人擔著害怕,趙師兄可別見笑。”

趙扶風一窒,想寒鴉是拂林國傳到中土的毒藥,至寒至猛,又是胎裏帶來的,她這樣嬌怯怯的身子怎麽扛得住?他暗地裏胡思亂想,麵上卻老老實實地道:“若江師妹中的是寒鴉之毒,離火護心丹也隻能治標,沒法兒治本。”

“若沒有離火護心丹支撐,也許我已經不能坐在這兒跟趙師兄說話了。哎,聽說師兄要離開臨安了?”見趙扶風點頭,江快雪便道:“這些年多蒙神刀門的師兄師姐們照顧,卻無以為謝。我想,師兄醉心武學,若將外祖的武學劄記贈予師兄,真是再合適不過了。小小心意,切勿推辭。”

連秀人恭敬地捧著六本冊子,雙手遞給趙扶風。趙扶風見她這樣慎重,忙雙手接過來,信手翻開一頁,記得就是少林達摩劍的破解方法,再翻兩頁,記得卻是八寶崔氏碧實劍的破綻。他吃了一驚,趕緊道:“這些冊子記載了連先生對天下武功的見解,何其珍貴,我無功不受祿,實在不能收。”

“連家隻有我一個女孩子,又練不得武功,留著也沒用。你把冊子裏的東西發揚光大,才稱了外祖的心。趙師兄是個爽快果斷的人,何必為幾本冊子和我推來讓去?你不肯要,難道是看不起我,或者是看不起我外祖?”她歇了口氣,悠悠道:“萍水相逢也是緣,我們真心誠意送給你的。”

她這樣說,他便不能夠再讓,將冊子收好,謝道:“子歸先生的齋戒可結束了?晚輩很想麵謁先生,向他表達謝意。”

江快雪一口回絕:“真是對不住,外祖閉關了,連我都見不著他。”

趙扶風嘴唇微啟,滿心是話,卻無從說起。江快雪歎了口氣,側過頭去。日光斜穿到戶,照著她的清麗眉目,好似江南的煙山嫩水,令他心中一慌,不敢再看。

兩人望著窗外呆了半晌,她懶懶的,他越發找不到話說,隻得辭了出來。

趙扶風慢慢遛著,總覺得所遇實在蹊蹺,江快雪的饋贈也超出了常理。出了深井似的連家巷,天光頓時一亮,他也在這一刻做了決斷:留下來,弄明白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