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盜
宋無忌敲響禪房門,語聲恭敬:“法師,可曾歇下?”
房中燈火透窗,曇印不波不興的嗓音傳出:“貧僧靜候施主已久,請進吧。”
宋無忌整了整衣袖,推門而入。
伽藍寺住持的禪房是間結構小巧的精舍,布置簡單而雅致,經書堆積,書畫滿壁,檀香盈室。
曇印已換下袈裟,擱了念珠,僅著褐色常服,愈顯身量修長,相貌軒昂,見來客而起身相迎。
宋無忌雙手合十,行了一禮:“法師知曉弟子要來?”
曇印還禮,神態端嚴:“神君入寺兩日,定有見教。貧僧忙於佛事,未曾招待,祈望見諒。”
宋無忌執弟子禮,忙道:“不敢不敢!入了山門,便當禮敬三寶。法師慧眼,弟子夤夜造訪,確有勞煩法師之事。”說罷呈上靈簽,“請法師為弟子解簽。”
曇印接過靈簽,雙目掃過。
“神君所求何事?”
“此身命數,幾世位列九闕仙班。”
曇印微微闔眸,沉吟片刻:“神君命數,凡塵焉可解。若依簽文,當按捺心性,切莫妄為,凡事待時至可也。”
宋無忌請求詳解,曇印以佛法論道,旁征博引,聽得宋無忌心生敬佩。
“多謝法師。”暢談一番後,宋無忌對自己一望無際的灶君生涯才算看開些。
告辭時,宋無忌袖角一漾,一縷青煙淺霧滑出袖口,嫋嫋升入禪房,燈火照徹下猶如透明。
曇印送走灶君,返身入禪室,趺坐蒲團之上,閉目打坐。一室佛燈,暗香渺渺,青煙浮動,靜謐半晌,曇印開口:“女施主,所為何來?”
青煙凝滯了一下,飄至曇印跟前,化作白衣女子,正是嫏嬛。
“來求法師解簽。”嫏嬛坐到曇印麵前的蒲團上,遞上靈簽。
“上上簽”在曇印指間現出原本麵目,複原為最初求得的下下簽:因名喪德如何事,切恐吉中變化凶;酒醉不知何處去,青鬆影裏夢朦朧。
嫏嬛盯著曇印一舉一動,自己的精心修飾在這個僧人麵前無所遁形,果然是個棘手的人。
曇印解道:“此簽乃寒魚離水、敗德招凶之象。女施主當謹慎施為,順應天道,不可逆天而行,方能禳災保安。”
嫏嬛眼中淡淡一笑:“何為天道?”
曇印手結如來印:“天之大道法則。”
“我心便是道,我性便是法。”
“我執為根,生諸煩惱,若不執我,無煩惱故。”
“五蘊諸法,三界六道,因緣情障,生生不息。”
“我執,他執,眾生執,壽者執,破四相可成佛。”
“我不成佛。”
曇印將靈簽放於蒲團下:“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修行不易,願女施主早日回頭。”
佛法說不動嫏嬛,她凝視曇印:“法師呢,可曾放下我執?”
曇印不答,眉頭幾不可察地擰了擰。這時,禪房外有人喊道:“師父不好了,藏經閣著火了!”
曇印驀然一驚,匆忙起身,撇下嫏嬛,疾步出了禪房。
嫏嬛走向經案,取出袖中魚碗,紅鯉魚瞅準貝葉經上盤放的一串佛珠,飛身啜咬,將一粒佛珠牢牢含住,扯動整串佛珠,躍回琉璃碗。嫏嬛含笑,袖了佛珠,收魚出門。
有了曇印佛珠在身,光障禁製此際如一道無形光影,嫏嬛穿梭而過,毫無阻礙。
藏經閣陷入一片火海,映紅了半座伽藍寺。
放火歸來,山貘帶著一身煙熏火燎噠噠奔入林中,劇烈喘氣:“好危險,差點把俺烤熟了。”
嗅著烤貘的香氣,紅鯉魚流下一縷口水:“已經熟了。”
“會說話的魚,妖——”
紅鯉魚對嫏嬛道:“醜八怪暈過去,我們就吃烤貘吧?”
山貘求救般望著嫏嬛:“恩公,俺已經報恩了吧?”
嫏嬛大度道:“不錯,你做得很好,知恩圖報,不沾因果方能修得大道。我再問你,誰告訴你們吃了曇印肉能增長修為?”
山貘戰戰兢兢:“不、不能提大王的名字。”
“大王?為何?”
山貘畏懼不已:“大王神通廣大,一旦提及,大王便能感知。”
無論嫏嬛如何追問,山貘都不肯透露更多。山貘受命火燒藏經閣,完成了它的報恩使命,嫏嬛仁慈地放它逃離。山貘蠢笨的身軀逃命似的沒入了夜色。
一直憂心忡忡的宋無忌道:“雖然火種是本君借出去的,但放火燒經閣的罪業不會算在本君頭上吧?”
嫏嬛從曇印那裏現學現賣,安慰他:“法師說天有大道法則,相信天道隻要不瞎,就看得出灶君之火與普通凡火有別吧。”
宋無忌愈發愁苦:“本君究竟哪裏得罪了館主?”望一眼藏經閣的熊熊大火與寺中和尚潑水救火的雜亂一幕,“這種程度可以了吧?”
嫏嬛抱起琉璃碗,準備走人:“再燒一會兒,我們好趁亂離開。”
嫏嬛與紅鯉魚商議,帶著曇印念珠,仍從放生池回鯉魚妖水府。
伽藍寺僧人全往藏經閣救火去了,嫏嬛一路暢通無阻,來到放生池。
“灶君的火苗可真厲害,把和尚的經書燒個一幹二淨,和尚就不會念經煩人了。”紅鯉魚躍出琉璃碗,開心地說道。
“那是虛空之火,看起來是熊熊烈火,實則不會燒毀一頁經書。”嫏嬛揮袖,琉璃碗化作荷葉,落回池麵,“宋無忌還指望功德圓滿成就真仙之位,哪會當真放火燒經。”
紅鯉魚遺憾道:“若當真放火燒經,會如何?”
“墮入畜生道吧,就像你這樣。”
“……”
紅鯉魚躍入放生池,朝伸著脖子觀火的老龜打招呼:“老王,替我問候你兄弟。”
嫏嬛化作一縷薄霧,追隨紅鯉魚:“它兄弟是誰?”
“它叫王七,它兄弟就是王八唄。”
老龜轉動蒼老眼珠:“鯉……魚……兄……弟。”
紅鯉魚一個踉蹌,栽進放生池潛流暗道。
紅鯉魚銜著一串念珠遊入水府,鯉魚妖正在沐浴。巨大蚌殼裏盛著洗澡水,水麵飄滿花瓣與藥草,鯉魚妖上半身是華纓,下半身是魚身,坐在蚌殼一端,垂下魚尾,浸泡水中。
“大和尚的念珠,我偷來了!”紅鯉魚吐出珠串,邀功似的搖動魚尾。附在它鱗片上的一縷水霧飄入水府內。
華纓接住念珠,手指摸索顆顆泛著光澤的佛珠,冷媚神色不改。
“說好的,給我解開咒封!”紅鯉魚奮力遊動,與華纓齊平。
華纓抬手一點,“卍”字封印自紅鯉魚周身透出,紅鯉魚頓時化作原本的小人魚模樣。小人魚揮動兩隻小胳膊,抱緊光溜溜的上半身,小臉通紅:“討厭啦,給人家一件衣裳!”
“你原本不就是這個樣子?”忽然害羞是怎麽回事?華纓懶得理會,手撫念珠,打發小人魚,“看在你辦事有力的份上,特許你留在本王座下聽差,下去吧。”
小人魚扯了縷水草纏在身上遮羞,未待它拒絕鯉魚妖的恩賜,便被一道垂散的水晶簾隔離。水晶簾帶著微弱法力,隔絕了聲音。水霧遊向貝闕水府另一端,小人魚跟了上去。
巡邏魚遊過後,水霧化出嫏嬛身形,打量小人魚這副尊容,不由笑起來:“原來摶風還能化人魚。”
小人魚再度漲紅了臉:“還不是那些賣酒的奸商害的。”
“你又不聽勸,偷喝端陽雄黃酒了吧?”
小人魚眼神躲閃,手指絞在一起。
不聽話的家夥怎麽都不肯老實的,嫏嬛放棄了對它的教育:“我用法力幫你恢複吧。”
小人魚一愣之後,推脫道:“嬛嬛大人的法力萬一削減,不好對付鯉魚妖可怎麽辦?”事實上,它想到了陸探微初見它小人魚模樣時說的話——“其實……這個樣子也蠻可愛的……”
它小眼珠滴溜溜,動著小心思,瞟向猶豫的嫏嬛。
不知它在打著鬼主意的嫏嬛沉吟道:“鯉魚妖有些道行,我倒不是不能與她一戰,可話說回來,我為什麽要去對付她?”
小人魚與鯉魚妖的契約解除,完全可以趁機逃走,確實沒有對付鯉魚妖的理由,即便她曾對陸探微不軌。小人魚絞盡腦汁:“那妖怪有個病怏怏的人類丈夫,還險些把姓陸的小子吃了,肯定是鯉魚妖的采補之術,萬一她想打我的主意呢?”
嫏嬛實在忍不住笑:“你懂什麽采補之術?還擔心人家采了你?”
小人魚撒起潑來:“不管不管,鯉魚妖奴役人家、欺負人家,嬛嬛大人要給人家做主!”
嫏嬛對稱霸一方的妖怪並不感興趣,更不想費力氣替小人魚撐場麵,但她好奇鯉魚妖獲取曇印念珠的目的。
重返鯉魚妖浴房,嫏嬛發現了鯉魚妖尾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