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端陽

端陽將近,暑氣蒸騰,坊市間出售粽子雄黃酒,商戶民家應節氣,將艾草菖蒲綁成束,插在門楣上驅邪。小兒們手腕上係端午索,腳腕上拴五色線,脖子上戴五毒靈符,以辟邪祈福。

嫏嬛畫館作為一間聚斂妖魔的化外之地,在洛陽滿城驅妖伏魔的合圍下,成了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島。

館主以消暑聽經為由,遁去了城外伽藍寺;瑟瑟修為淺薄,化了原身,鎮日泡在歸塘水底,不敢露頭;摶風莫名消失後,蝦兵蟹將也都隱匿了。如今整個畫館就剩陸探微一個活人,每日按時開門做生意,成天不見一個客人登門,等待打烊時分再關門。

他百無聊賴鋪了畫紙,信筆作畫,畫出一隻碩大的海蚌,蚌殼紋理纖毫畢現。初見這隻極具視覺衝擊力的海蚌,是在庖廚。他久不見瑟瑟備飯,不放心,便去了廚房。灶台地上躺著一隻巨大海蚌,蚌殼上落著鍋鏟,陸探微當時就腿腳一軟,扶住了門框。

海蚌身下一灘水,蚌殼微開,傳出瑟瑟虛弱的聲息:“陸先生,勞煩你送我去歸塘。”

陸探微顫顫巍巍抱了海蚌,在瑟瑟的指點下,闖進了歸塘結界,安置好了大蚌。

在嫏嬛畫館的每一天,都是三觀重塑的一天。

畫完海蚌,他思念起了阿九,不知龍公主能否安然度過端午,以及阿九的原身會是何種模樣?

“賣魚嘞——”

門外突來的叫賣聲,中斷了陸探微羞赧的心緒。

頭戴鬥笠的販魚人拎著一尾肥美的鱸魚,穿街過巷,來到畫館門前。陸探微擱筆起身,跨出館門,歉意道:“鄙館暫不買魚,請往別處去吧。”

販魚人上前一步,拎起活蹦亂跳的肥魚,介紹道:“先生有所不知,我的鱸魚是海鱸魚,補五髒、益筋骨、和腸胃、治水氣,還能安胎補中,清蒸、醃製或曬幹食用都可。”

草繩穿腮的海鱸魚一副垂死掙紮的模樣,拚命朝陸探微甩尾。

陸探微想著畫館眼下就自己一人吃飯,月錢又不充裕,能省則省:“在下不吃魚……”

“啪嗒”一下,草繩斷裂,海鱸魚飛撲進陸探微懷裏,咬著他衣襟不放,魚尾啪啪打在他胸膛,水珠飛濺。

陸探微吃了一驚,捉住魚尾不知所措:“快拿走……”

鬥笠下的販魚人彎了彎嘴角:“這位先生既然要了我的魚,隻需付二兩銀子便可。”

陸探微騰出一隻手,抬袖子抹了臉上魚腥味的水珠:“說了不買!哪有這麽貴的魚!”

販魚人麵容藏在鬥笠陰影裏,嗓音平緩:“先生捉了我的魚,碰掉不少魚鱗,壞了鱸魚的賣相,我如何再賣?這樣吧,一兩銀子,這魚歸你。”

陸探微後知後覺意識到,江湖騙術日新月異,他怕是遇到騙子了。一尾鱸魚竟然訛他一兩銀子!“我賣身畫館也未曾掙到一兩銀子!”被訛的畫師憤然道。

販魚人嘖了一聲,不知是同情還是挖苦,探手一取,握了錢囊在手,隔著布料感知錢數:“三十文?這點身家也敢在洛陽行走,真不懂現在的後生。”

陸探微忙著跟懷裏的鱸魚搏鬥,聞言抬頭,麵前卻不見了販魚人。他心裏咯噔一下,急急摸向袖囊,空的!

原來是用鱸魚做障眼法的江湖騙子!趁機偷走了他的全部身家——三十文血汗錢!

陸探微萬分沮喪,那騙子說得沒錯,三十文在富庶的洛陽委實做不了什麽,便是他告去官府,也不會有人受理。罷了,他原本就是一文不名,就當從來沒有過三十文吧。

他低下頭,與海鱸魚四目相對,好歹還有一尾魚。他回屋用水盆盛了清水,將魚扔進水中:“沒有海水供養你,將就著吧。”

海鱸魚搖著尾鰭遊弋其間,仿佛並不計較。陸探微歎口氣,隻怕根本就不是什麽海鱸魚吧。

平複下心境的陸探微前往書案整理畫稿,疲倦襲來,他撐頭小憩。

“陸兄,陸兄!”

陸探微睜開眼,看見畫案上站立著一尾可疑的魚,用尾鰭支著身子,上半身**的卻是人身,兩隻細小的胳膊拉扯著陸探微的袖角。陸探微揉揉眼,盯著半人半魚的家夥看了許久:“我又做夢了……”

小人魚躍到空中,一尾鰭甩到陸探微額頭:“是我呀,摶風!”

陸探微被打清醒了,愕然道:“摶風賢弟?你怎麽成了這副樣子?”

小人魚揮著兩條伶仃小胳膊,一頭撲進陸探微袖口,淚珠飛濺:“陸兄,我被欺負了!你不知道,那貪財的禽獸不給我吃飽,還奴役我,嚶嚶……”

陸探微看著淚如泉湧的小魚打濕了他的袖子,不知如何安慰:“呃……摶風賢弟,你是說館主?”

小人魚用陸探微的袖擺一角囫圇擦了把臉,抬起白嫩的臉蛋,細小精致的五官肅然:“不,我說的是貪財的貔貅!”

小人魚模樣的摶風向陸探微講述了自己如何摔壞館主的返生香,如何逃去西街當鋪避難,如何被當鋪朝奉嫌棄並騙走了自己的扶搖珠,又如何因貪吃雄黃酒現了原身,被當鋪朝奉認為失去了利用價值從而遣送回畫館,順便壓榨最後一點價值的悲慘遭遇。

聽完這番經過,陸探微與摶風同仇敵愾:“原來那個奸詐的魚販子就是西街當鋪的朝奉,是隻貔貅,難怪如此貪得無厭!”憤慨完,低頭瞧了眼袖珍版的人魚,“摶風賢弟,原來你的真身是這樣。”

小人魚氣得一躍三丈高,將伶仃小胳膊伸展比劃:“本座真身無窮大!要不是失了扶搖珠,又被雄黃酒陷害,才不會變成這副鬼樣子!”

陸探微趕緊安撫:“其實……這個樣子也蠻可愛的……”

“是嗎……哼。”小人魚扭過頭,漲紅的臉漸漸緩解,小眼珠滴溜溜轉了一圈,小腦袋慢慢扭回來,“嬛嬛大人呢?”

陸探微據實道:“館主到城外伽藍寺聽經去了。”

小人魚臉上有些失落,懶洋洋躺進陸探微手掌,枕著小胳膊:“我不在的日子,嬛嬛過得多麽無聊,竟然去聽和尚念經。她應該不生我氣了吧?”緩緩合上眼,白皙臉頰彌漫起紅暈,“陸兄,你手上怎麽涼涼的?”

陸探微道:“沒有啊,倒是賢弟身上有些燙手。”

小人魚很快陷入昏睡,陸探微覺得掌心小魚跟火炭似的,身上發燙卻怕冷,分明是發燒之兆,不由發起愁來。陸探微囊中再無餘財,沒錢替摶風看病抓藥,況且摶風這般模樣,該看醫人的大夫還是醫獸的郎中?

將小魚納入袖底,陸探微匆匆趕至歸塘,對著水霧繚繞的池麵急喚:“瑟瑟姑娘!”

少時,霧氣裏傳來嘩啦水聲,一隻大蚌劈波遊出,發出少女聲氣:“陸先生,端午過了嗎?”

“端午尚未到呢。”陸探微捧出昏睡中的小人魚,“摶風賢弟回來了,不過……是這個樣子。”

“好大的雄黃酒味!”海蚌搖了搖龐大而沉重的身軀,引得水波澹漾,“館主交代我們端午不要亂吃東西,摶風總是不聽。可他是北冥海皇,就算多吃了雄黃酒,不至於變成半妖的樣子呀。”

“聽說弄丟了扶搖珠,眼下不僅恢複不了原身,還生了病,渾身發燙。”陸探微向大海蚌求助,“你們水族生病,該看什麽樣的大夫?”

大海蚌泡在水裏沉吟了片刻:“有修行的水族隻會受傷和隕滅,不會生病。堂堂海皇竟會生病,委實令人費解。不管他生的什麽病,你總不能帶一隻半妖去看大夫吧?”

陸探微深感為難:“瑟瑟姑娘說的是。不過看摶風賢弟的症狀,或許是染了風寒,不如我去醫館抓藥,不讓摶風賢弟露麵。”

大海蚌點點頭:“那陸先生去試試吧。”

陸探微躊躇不去,神色羞赧:“瑟瑟姑娘可否借我一些藥錢……”

大海蚌搖動身軀:“我每日買菜的錢都是從錢匣裏取的,錢匣鑰匙在館主身上。這樣吧……”烏黑蚌殼底下,伸出一隻白嫩斧足,斧足上托出一枚瑩亮大珍珠,“陸先生拿去用吧。”

陸探微小心捧過珍珠,又感激又慚愧:“成色這麽好的珍珠,定然得之不易。”

大海蚌潛入水中:“給摶風治病要緊。”

陸探微揣了摶風,收了珍珠,出得歸塘,鎖好畫館大門,直奔醫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