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幻渺

“亡齊玉璽案”的餘波仍彌漫在金陵街頭。

玉琢般的孩童穿著襤褸的衣衫坐在石階上抹淚。

嫏嬛蹲到他身邊,溫言安慰:“要不要吃糖?”

孩童搖頭,帶著哭腔:“爹爹說不能吃陌生人的東西。”

看了眼他項上掛的葫蘆玉墜,嫏嬛試探問:“那你哭什麽呀?”

孩童臉上掛淚,神色淒惶:“他們說娘親和小姨盜了舊宮裏的東西,是罪人,爹爹從城外回來,娘親和小姨都死了,爹爹也不要念念了……”

嫏嬛柔聲:“男子漢哪個會這樣哭哭唧唧,你爹爹到處找你呢。”

“真的?”

“不信你回家看看。”

念念撒腿吭哧在前跑,嫏嬛慢悠悠隨在後麵。

門廓泛著陳舊色澤,貼著官府封條的飯莊門戶緊閉,念念推開小門:“爹爹?”

嫏嬛從灰塵中穿過,走進空無一人的飯堂內,轉入後院居處。一地芒草中,形容枯槁的男子閉著雙眼,坐靠殘破的靈柩。念念奔過去,抱住男子的腿搖晃:“爹爹?爹爹是不要念念了嗎?”

男子緩緩睜眼,無神的目光穿過稚兒,落在嫏嬛身上:“少夷?”瞬間的神采在看清不是愛妻後,重歸灰敗。

嫏嬛問道:“棄了一世榮華,與所愛之人相守數載,你可滿足?”

男子悲聲:“滿足?”

嫏嬛微笑:“那換個說法,你坐擁天下,成為那無上至尊,卻得不到所愛,從始至終不曾擁有過她。在她死後多年,你仍耿耿於懷,受求不得之苦日夜煎熬,你覺得如何?”

男子悲痛的眼眸盯著她:“你是何人?為何如此咒我?”

念念同父親一起同仇敵愾:“你是壞人!”

“我是嫏嬛館主,販賣畫境……”

真相破境而來,這一世原是幻境編織,他的悲歡喜樂都是畫卷裏的鏡花水月。真實的他,從未曾擁有過少夷,更不曾相守。

他癱守棺木,久久未言。

嫏嬛也不催促,因著他魏帝的身份,再高昂的酬金都付得起,不急這一時。她伸出手,曾作為賀禮的漆木匣重回掌中:“陛下何時想走出畫境,便燃這匣中香,畫境自會結束。陛下切記,畫境中耽擱越久,壽元耗損越快。”

嫏嬛出了畫境,帶摶風離開道觀前,向殿外道人傳達了陛下旨意:未得傳喚,任何人不得打攪陛下清修,且陛下要修習辟穀之術,每日膳食也不必送了。

下山路上,摶風仍舊心心念念賞金的問題:“嬛嬛大人,你說吝嗇皇帝會將賞金賜給陸探微那小子麽?哎呀,我的《洛神圖》忘了跟皇帝討回來,你說陸探微那小子會不會找我的麻煩,不給我做油燜蝦?”

山路難行,衣裙不時被灌木芒刺勾住,嫏嬛很是氣悶:“你被皇帝拘在宮裏那幾日按曠工算,盜取我的須彌芥子按法寶折損率算,你還有錢吃油燜蝦?”

山路上遂傳來胖頭魚的悲泣聲。

為了償還負債,早日吃上油燜蝦,摶風成了畫館裏睡得最晚起得最早的奴仆。令他悲憤的是,在他任勞任怨打工的時候,坐堂畫師陸探微那小子屢屢告假,三天兩頭往外跑,嬛嬛大人卻都和顏悅色。

人比魚,真是氣死魚!

尤其,他的任務還被多加一項,每日到歸塘水底照顧那顆妖蛋,陪那傻蛋玩耍。也不知嬛嬛大人為何如此優待蛋蛋,此中定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關係,莫非,那顆蛋是嬛嬛大人親生的?

想到這裏的摶風不禁悲從中來,一種名為喜當爹的悲苦情緒籠罩了他。

這日,陸探微從外麵回到畫館。忙了一頭汗的摶風正要嘲諷幾句,陸探微卻似沒看到他一樣,急匆匆繞過他,去尋嫏嬛。

“館主!柳葉渡出事了!”

柳葉渡,禁軍看護的少夷墓穴,今晨忽有縷縷不絕的金沙自棺木中逸散,禁軍擔心看護不力,啟開棺木查看,卻見淑妃紅顏化為枯骨。

仿佛凝固在她身上的時光,瞬息間被抽走。

與此同時,西山道觀敲響喪鍾。

洛陽宮中跟著響起龍喪之聲。

魏帝元恪於清修時賓天,被人發現時,手心還握著一顆葫蘆玉墜。

原本應起騷亂的中樞,因元恪留於西山道觀的一道遺詔而消弭了災禍。詔書上的筆跡與印璽皆為元恪親為,足見聖上自知時日無多,故而選擇以清修終結此生。

公卿按照遺詔內容,將元恪葬於北邙,與柳葉渡隔河相望。

李內侍在巷子裏繞了半個時辰,直到摶風拖了掃帚出門掃地,李內侍才尋到嫏嬛畫館,且百思不得其解:“我明明將這條巷子尋了幾遍的呀……”

摶風抱著掃帚警惕問:“你來做什麽?你們陛下駕崩可跟我們一文錢關係沒有!”

李內侍擦去額頭汗水:“虞待詔請帶我拜見館主。”

即將服侍第三代皇帝的李內侍離去後,摶風迫不及待闖進嫏嬛房中,直勾勾盯著桌上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目測頗為沉重。

“嬛嬛大人,這是什麽?”

嫏嬛心情好,沒同他計較擅闖房門的無理行徑:“皇帝……啊!先帝支付的尾款,難得是個信守諾言的客人,可惜執念太深。”

摶風兩眼放光:“這得多少銀子啊!”

嫏嬛撩他一眼:“有你什麽事?哦,李內侍還送來一幅畫,元恪在遺詔裏交代此畫物歸原主。”

摶風這才注意到銀袋旁的卷軸,打開一看,果然是《洛神圖》。這畫是他費盡心機弄到手,結果弄巧成拙,竹籃打水一場空。頗不甘心,又無可奈何,一臉沮喪道:“我去還給陸兄。”

“不義之財不可取,可長記性了?”

“嬛嬛大人不寵人家!”摶風化作幼體鯤,滾去嫏嬛懷裏,嚶嚶不絕。

他若是以人身撲向嫏嬛,必然會被她的法障打去天邊,但以原身幼體撲去她懷裏,效果便大大不同。果然,嫏嬛對著這隻胖墩墩滑嫩嫩的幼鯤發不出火來,情不自禁伸了手摸摸它的白肚皮,容色和緩:“怎麽不寵你了?還要容著你胡作非為不成?”

幼鯤在嫏嬛懷裏打滾,滴溜溜的黑眼珠眯起來,大嘴巴彎起上翹的弧度,表明它此刻十分愉悅,尤其被女王大人撫摸肚皮。

大嘴巴往嫏嬛袖底拱了拱:“可是你對陸兄那麽好,我不管,我要嬛嬛大人就寵我一個!就愛我一人!”

嫏嬛拎了它的尾巴,從袖底倒提出來,任由它兩鰭上下撲騰:“海皇陛下,你可越來越不要臉了。”

拎出來一扔,幼鯤化作風骨秀爽的男子,微紅著臉,手裏抓著一隻漆木匣:“本座對嬛嬛一顆真心……”

嫏嬛不為所動:“真心且不說,匣子還回來。”

摶風傷心道:“本座竟不如一個匣子重要,不就是返生香麽。”

嫏嬛氣定神閑:“你的身價還真不如一支返生香的價錢。”

摶風惱怒之下,摔了木匣,匣中香被摔出,斷成數截。兩人都愣了。嫏嬛的怒火以可見的速度凝聚,摶風騰身化幼鵬,煽動羽翼,如同一隻火燒屁股的麻雀,跐溜飛出畫館,消失在天際。

“於是你就來我這裏避難了?”西街典當鋪二樓,辟邪坐在檀木椅上,摩挲一隻玉鐲,對賴在他的琉璃榻上不起的摶風問道,“那你什麽時候才肯滾蛋?”

摶風側身枕著玉瓷枕,不滿道:“我給你講了這麽長一個故事,難道就不能收留我幾日?說好的為兄弟兩肋插刀呢?”

顯然對兩肋插刀沒甚興趣的辟邪對著光,照看玉鐲裏的棉絮:“這麽說,那皇帝放棄了返生香,不肯走出畫境,故而英年早逝。返生香不僅能活死人,還能將活人從死亡畫境喚醒。如此神物,你竟然把它摔了。想來,你唯有把自己一鍋燉了,或者做了燒烤,送與你們館主,她才會原諒你吧。”

“死貔貅!本座決定不走了!”

陸探微抱了畫卷,在河岸踱步,不時望向浩渺煙波。視野裏忽生一道流光,少女一襲鮫綃衣裙乘霧踏波,朝他行來。

柳葉渡口,又迎來一對男女的細語。

“七年前,我尚未化形,性情頑劣,到洛浦遊玩時,見一個男子將他的愛人埋在柳樹下。我心生好奇,盤繞去柳樹上方觀摩,見那死去的女子好生美貌,不知不覺看得入迷。百年老柳的樹靈說,這男子的執念未消,女子的魂魄去不到彼岸,他們之間缺的一道因果便是我,不如讓我幫幫他們。我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竟然化了形。”

“便是少夷的模樣?”

“嗯。可是化形後我便不記得前事。少夷魂魄隨元恪的執念一同消散後,鎖住我記憶的東西也跟著消失,我才想起來。”

“為何他們之間缺的因果會是你呢?”

“我也不知,不過幼年我曾被漁民網住,一個小男孩將我買了下來,放回伊洛。”

“那小男孩是元恪?”

“或許是吧。他在水上放燈,很哀傷,喊了聲娘,眼淚滴在蓮燈上。”

微吟風引,煙籠洛浦,二人抬頭,一隻流鶯正飛過老柳樹的枝椏。

(第二卷 返生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