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淩波

月光透過窗欞,看清房中人是陸探微,摶風嗅到他身上的油燜蝦餘香,肚裏的饞蟲又被勾起:“陸廚啊,給我送宵夜的嗎?”

“晚膳後一個時辰不到,要、要備宵夜?”陸探微驟感壓力,不知是因對方目中期待的幽光,還是因他嘴角泛出的一縷水澤。

“誰規定飯後一個時辰不能吃宵夜?”摶風深深失望,水潤的眸光黯淡下來,摘下頭頂浴巾扔去澡盆,“不是送宵夜,你來本座房中有何企圖?”

“瑟瑟姑娘帶在下至此,說是暫無多餘房間……”陸探微神色略有窘迫。

“本座的房間也沒有多餘地方!”摶風裹著睡衣,往**一滾一躺,占得滿滿當當。身為北冥海皇,他可沒有與人共享的覺悟,也不打算有。

陸探微抱著小包袱,瞅著地上:“在下可以打地鋪。”

摶風閉上眼裝睡,眼皮底下漏開一條縫。陸探微借著稀薄月色,從壁櫥找來一床褥子一條被子,鋪到地上,又翻出一方竹枕,自力更生倒騰好了鋪蓋。摶風毫無心理負擔地偷覷,見陸探微將形影不離的小包袱擱到枕邊,猶不放心,猶豫之下將小包袱抱在懷裏,這才和衣而臥。

賣身的畫師,能有什麽值錢東西?摶風不屑一顧。

打地鋪的呼吸漸沉,高臥牙床的輾轉反側。好奇心發酵成一隻小貓,抓心撓肺。月上中天,摶風躡手躡腳爬起來,蹲到地鋪邊,從沉睡的畫師懷抱裏搶奪小包袱,卻被一股頑強的力道抗拒。

竟敢反抗!摶風加大手上力道,小包袱被扯散一角,滑出畫師懷抱。陸探微猛然睜眼,倒嚇了摶風一跳,待看清他眼底一片茫然,有漸漸清醒的痕跡,摶風吐出扶搖珠,瑩潤的寶珠飛懸陸探微眼前,左右勻速擺動。少頃,陸探微腦袋一晃,沉睡過去,箍住包袱的手臂亦鬆弛。

摶風得意間,包袱鬆散的邊角露出半截卷軸,摶風眼睛一亮,即將窺破秘密的愉悅在靜謐的夜晚蔓延。卷軸打開,淩波仙子萬花飛渡,明月清風絕塵寰,上書“洛神圖”三字。摶風不識畫技,隻覺洛神一顧,睇眄流光,氣韻生動,如臨其境。

值錢!相當值錢!

摶風腦袋裏剛冒出這一想法,就憶起白日裏辟邪那番話。

‘畫院下月舉辦畫試,元魁賞黃金千兩……’

摶風搓手,越看越覺得這幅《洛神圖》價值千金。

翌日清早,晨光打在臉上,陸探微揉著額角醒來,入目是錦被繡衾、紫檀沉香,他有一瞬的恍惚,定了定神,回憶起昨日受雇於這間奇怪的嫏嬛畫館,如今已是幫傭身份。他接受了這一現實,但昨晚好像有哪裏不對,抬頭朝雕飾精致的牙**一望,空的。陸探微急忙抱起包袱摸索,摸到畫軸,放下心來,頓時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汗顏。

陸探微卷起地鋪時,摶風正從外麵進來,腳步帶風:“陸先生起床了?”

陸探微又是一陣汗顏:“不知怎麽,昨夜睡迷了,我這就去灶房……”

摶風笑嘻嘻:“不必了,嬛嬛等了許久不見先生的早飯,已經叫瑟瑟上街買包子去了。”

陸探微便不知如何是好了:“這……在下……”

摶風若無其事拉著他手臂往屋外扯:“哎呀!誰還沒有睡個懶覺的時候?不要在意!去坐堂啦,瑟瑟的包子買回來分你幾個。”

“可……”

“可什麽呀,不要在意這些小事。對了,聽嬛嬛說,先生也是到洛陽赴考畫試?”

“在下正是為此而來……”

“好巧我也是!今早我就去畫院報了名,順道幫陸兄也報上了,不用客氣,咱兄弟倆都是在嬛嬛大人手下幫工,還睡一個屋,不分彼此。”

“這……待在下攢夠報名費,再還給賢弟!”

“說了不分彼此嘛,不要在意這些小事。這幾日生意好,嬛嬛忙不過來,陸兄快去畫館坐堂吧!”

“可在下還沒梳頭……”

“喔,你怎麽不早說?”

陸探微到得畫館正堂,被眼前一幕驚呆。

購畫的客人排到了巷子口,而這些客人無不是儒衣綸巾、文質彬彬。畫館的陳年存貨早已售空,館主嫏嬛正伏案作畫,一邊還要與人討價還價:“仕女圖三百文?你去問問洛陽哪家畫館還有這個價!一幅二兩,不買請慢走,不要擋了後麵排隊的客人。”

“一幅二兩?你這是開畫館還是打劫呢?”

“仕女圖數量有限,今日最後一幅,本館即刻漲價,一幅四兩。”

“奸商!大家快別買!”

“老兄借過,這幅仕女圖該輪到我了,後麵諸兄勿搶!哎呦!誰踩我足?諸兄……諸兄……王八蛋不許搶!這畫是我的!”

陸探微瞧得目瞪口呆,儒衣綸巾和文質彬彬頃刻間赤膊上陣廝殺搶購,洛陽畫價竟瘋漲如斯。

瑟瑟買包子回來,許久才擠進畫館:“借過借過,我不插隊,我隻是個買包子的。館主,外麵一幅畫已經賣到五兩了!”

眾人一聽,搶得更瘋狂了。

摶風從瑟瑟手裏取了兩隻包子,塞給發呆的陸探微,將他推向畫案:“陸兄快,作畫!”

烏泱泱的人群,在摶風眼裏,化作一隻隻肥美的鮮蝦海蟹,他摸過一隻包子,堵住了泛濫的口水。

隨著畫試的臨近,洛陽各大畫館生意火爆,行價一路飆升,便連常年門可羅雀的嫏嬛畫館也跟著水漲船高,大撈了一筆。辛苦了新雇的畫師陸探微,白日賣畫,夜裏點賬。嫏嬛對此大為滿意,自己則做起了甩手館主,躺在藤椅上吃起時令水果,再將一場午覺睡到暮色四合,睡飽起來享用幾口豐盛佳肴。受摶風蠱惑,她也漸漸對坊肆吃食有了涉獵。

半月轉眼過去,畫試前夕。

因著日進鬥金,瑟瑟在摶風驅使下籌備了一桌水陸珍饈。陸探微在房中忙著做賬,無暇享用。摶風大快朵頤,憑著花言巧語勸了嫏嬛三杯酒,暢談了一番自己奪魁後的理想生活,瑟瑟不堪聒噪,早早離場就寢。

“小摶風啊,你做了花魁,就能給我賺更多錢了……”燈下,嫏嬛一手支頤,眸瞳裏水泱泱,綴著一抹莞爾和對事業的期許。

“女王大人,是奪魁,不是花魁!”摶風執起酒壺,再給她滿上一杯,鳳目藏著狡黠,“館主海量,三杯不倒。”

餐桌上,一隻海蝦立在一碟大閘蟹旁,小黑眼珠直勾勾盯著。另一邊,一隻海蟹蹲在一碗田螺上,左右揮鉗,將螺肉送往嘴裏,順道瞥了眼海蝦:“還不快趁著陛下色誘大魔王的時候,多吃點東西,傻站著幹啥?”

海蝦支著尾巴站立,依舊盯著碗碟裏被繩子束縛八條腿的大閘蟹:“小的在想,將軍死後會不會也這樣……”

“蠢貨!本將軍是海蟹,豈是這種湖蟹可媲美?”

一隻田螺從碗裏飛出,打中直立的海蝦。海蝦沒穩住身子,噗嘰掉進薑絲醬油碟裏。

摶風放下酒壺,一麵看嫏嬛飲酒,一麵拎過碟中已蘸醬上料的鮮蝦,送進嘴裏。

蘸醬上料的鮮蝦忙用頭頂住摶風上頜:“陛下,齒下留人,是小的!”

鮮蝦被從口裏吐出,彈了幾彈,落在嫏嬛跟前。大魔王的氣息將整個蝦都嚇懵了,它渾身戰栗不敢動彈,卻見大魔王帶著恐怖的氣息,一頭歪倒在胳膊上。

“館主?女王大人?嬛嬛?”摶風湊過去連連呼喚,不見嫏嬛反應,他當機立斷拔下嫏嬛一支發簪,撈起蝦兵蟹將,奔離餐桌。

“陛下!您終於決定逃回北冥了嗎?太好了!可是不先殺了大魔王嗎?趁她醉酒……”蟹將軍歡欣鼓舞地揮螯。

“逃回北冥!殺了大魔王!卷走她的錢財,作為逼迫陛下賣身的賠償!”蝦兵狐假虎威地應和。

“本座說過多少次,時機未到!”摶風將兩隻海鮮往袖底一揣,奔至庭院,往一架薔薇迎麵走去。

陸探微走出房間舒展酸澀的肩背,就見摶風一頭紮向花牆,人便消失不見。他深感震驚,揉揉眼,那架垂枝薔薇完好無損,無半點被撞的痕跡,也沒半個摶風的影子。陸探微滿腦子充斥的賬目瞬間被衝擊得空空****。

摶風步入荷花池,手指對水麵一劃,荷塘分離,兩壁水牆間現出一條路。歸塘水底吹來歸墟之風,**開他的兩隻袖擺,他向歸塘深處走去。

不多時,一扇青銅門擋在跟前,摶風舉起指間發簪,探入鎖孔,隻聽“哢噠”一聲,青銅門緩緩開啟。蝦兵蟹將揪著摶風袖口,探出腦袋四下轉動,齊齊發出驚呼聲。

“大魔王的寶庫,好多寶貝!不過看起來好眼熟……”蝦兵從摶風袖口蹦出,跳到一件件珍寶前觀摩。

“蠢貨!這些大部分都是我們北冥海皇宮的寶貝,當年龜丞相割地賠款,連著陛下一塊賠給大魔王的!”蟹將橫行於寶庫,感慨唏噓,老淚縱橫。

摶風卻對滿室奇珍異寶不甚在意,總的來說,海皇陛下對任何不能置換成海鮮的物件都不放在眼裏。所謂珍寶不過是用來收藏,堆在水底密室暗搓搓地占有,與破銅爛鐵無異。

“蝦兵蟹將聽令,速速替本座尋找一物!”

“陛下想要哪件寶貝?”

“一枚指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