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畫師

青年從街麵塵土裏撿起包袱,緊張地抱入懷裏,身後傳來客棧掌櫃的罵聲與旅客們的嘲諷。

“沒錢住義莊去,住什麽客棧!”

“恁多畫師趕考,來晚了都沒地方住,掌櫃也是好心,容他住了兩日,他卻還賴著不走,委實不識好歹!”

“聽說他拿了幾張畫給掌櫃,權作宿資,說不準也是個畫師……”

“快別提了,掌櫃原是不識畫,給他哄騙了去,後來叫別的畫師掌眼,都說畫工拙劣,運筆如錐刀,不合美學,也全不懂當下流行,一文不值,可把掌櫃坑慘了!”

青年拍去包袱上的灰,對入耳的諷聲不作理會,孤身走入川流不息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個時辰,偌大洛陽城,沒有他的容身之地。流落異鄉的羈旅之感絲絲縷縷聚到心頭,匯成一份難言的苦澀時,腳步邁入一條巷陌,一眼望不到盡頭,如同他無望的畫師生涯。

這是條冷寂的巷子,走了半晌都隻有他自己孤零零的影子作伴,不見一個活人。名利紛紜的魏都洛陽竟有這樣一個冷僻所在,倒是與他眼下寂寥心境不謀而合。

日影偏移,午後慵懶的陽光從小巷與天空交界處垂掛下來,如一道金色的紗幕,投照在青磚牆麵一角、被微風吹動的一則告示上,幾列工整小字鮮明地映入他的視野。

——招賢納士:聘畫師一名,需具丹青技法,兼備庖丁手法,略懂賬房管理,適者畫契,約期三載,月錢百文,包食宿,宿食自月錢抵扣,違契者償雙倍月錢。嫏嬛畫館館主誠懇以盼。

青年詫然失笑,這帖招工告示待遇稀薄條件苛刻不說,畫師、庖丁、賬房三職竟妄想合招一人。他歎聲搖頭,對洛陽商人的觀感降到極點,正待邁步,一陣風拂過,將那告示吹落,不偏不倚拍到他臉上。渡江以來,黴運似乎就與他如影隨形,他揭開糊臉的稻草紙,恰同幾步遠處一雙水濛濛的瞳眸撞上。

一襲水綠褶裙,綰雙螺髻的少女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你是畫師?”

雖不知她打哪裏冒出來,青年愣怔一刹,便如實點了頭。

少女骨碌碌的眼珠將他打量:“廚藝拿手?”

他獨自生活十數年,廚藝自然是行的,遂點頭。

少女點漆的瞳仁裏迸出一簇亮光:“能看賬目?”

為糊口也不是沒替人看過賬:“嗯。”

少女妙目彎彎,抓起裙擺,轉過窈窕身姿跨過石檻,奔入一扇古舊雕花門內,向什麽人稟報:“應征的畫師來啦!”

青年聽得一愣,莫非“應征畫師”指的是自己?袍角挪動,緊步追上去糾正:“姑娘誤會了……”咦,這巷陌間幾時竟有一道垣門?

他仰頭,金幕光斜穿過起脊掛瓦的牆簷,灑在雕花門額上,“嫏嬛畫館”四字串起古樸的筆意刺入目中,他在一縷震撼裏低頭,揉眼。自己瞎了不成,那帖告示貼於畫館牆邊,方才怎地竟沒瞧見旁側有間畫館?

出於畫師本能,青年不禁撩起袍擺,邁步入了畫館,立時被壁間懸掛的諸多畫卷攥住了視線。幾叢幽蘭箭竹搖曳生姿,馥鬱花香透紙而來;三春花鳥翎毛流光溢彩,幾欲成活;飛天仙子豐姿綽約,彩帶淩空,裙褶迎風而動……

神魂仿佛被吸入畫中,嗅香草、撫翠翎,挪不開視線。

“閣下揭了告示?”綽約仙子落入人間,化作腰如約素的慵懶女子,打著哈欠詢問。

這道懶洋洋的嗓音如一根救命稻草,將他自畫海裏釣出。青年身體一震,清醒過來,抬手擦去額上汗水,便要否認,卻見手上攥著那招募告示:“我……”

那女子徑自到堆滿雜務的烏木櫃台上一陣翻找,抽出兩張比稻草紙稍好些的竹紙:“待我做兩份契書,先生如何稱呼?”

“在下陸探微,並非……”青年抱著包袱,試圖解釋。

“陸先生包袱隨身,必是行遊洛陽,敢問可有去處?可有旅資?”女子手提墨筆,筆冠抵著下頜,倚靠櫃台時,煙紫紗裙被勾勒出完美的輪廓,如此笑問他。

攬包袱的手緊了緊,自己這身落魄行頭任誰都能一眼洞悉,那點自矜還留著作甚?“在下自南方來,聽聞洛陽辦畫試,故想一試,奈何渡洛河時不慎落水,旅資遺失。”

“畫館可為陸先生提供棲身之所,亦不會誤了畫試。陸先生,請畫押,一式兩份,我們各執一份。”女子將他名字飛快填入契書,抬眼瞧向他,露出一個莫測微笑。

想來也沒有更好去處,陸探微放下畫師矜持,走向櫃台,簽了契書。

“我回來啦!可以銷假了!嬛嬛大人您終於起床了,可這個寒酸的家夥是誰?”摶風拎著草繩綁起來的一串海蝦,哼著走調小曲晃悠回來,陡然刹步。

“陸先生是畫館新聘的畫師兼廚工兼賬房。”嫏嬛眉眼含笑介紹道。

“什麽?”摶風大感危機,“館裏畫師有我,廚子有瑟瑟,賬房有嬛嬛,哪裏有位置再添一個人?還不知道他飯量怎樣,會不會吃窮我們!再說,論美貌,他也不如我!”將手裏的草繩串海蝦往懷裏藏了藏,一雙幽深鳳目警惕地盯著陌生的畫師。

陸探微與摶風對視一眼,垂下頭:“在下食量不大……”

新來的畫師小試身手,僅用一道油燜蝦便獲取了摶風的信任,又用一手籌算合賬贏得了嫏嬛的信賴。這便初步通過考核,正式進入試用期。

瑟瑟提著一盞夜燈,帶領陸探微穿過庭院,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再也不用忍受摶風對她廚藝的嫌棄了,想到以後的日子,腳步都跟著輕快起來:“陸先生跟著我的燈,可別走丟了哦。”

夜燈在地麵暈開一方光亮,恰好籠罩兩人身影,瑟瑟在前,陸探微跟隨在後。而這方寸之外,如淡墨洇染,朦朧在黃昏暗影裏。雕甍下的一架薔薇吸走了他的視線,一樹姹紫嫣紅被光影侵蝕,逐漸褪去顏色。四周黯淡下來,他驟然發覺身畔並無一盞燈火。

“瑟瑟姑娘?”陸探微環視周身,黃昏的庭院,幽寂無聲。

並不怎樣寬闊的後院怎可能走丟,定是那小姑娘見他觀景迷了眼,故意捉弄他。院落前後可見,索性自己尋路。一步邁出,跌入水裏,陸探微奮力掙紮,竟越沉越深。窒息感傳來,他昏沉的思緒依舊弄不清到底怎麽回事,誰在院子裏挖了一口深池?

要淹死了嗎?自己的畫尚未得到世人承認,就這樣沉沒於深淵……

絕望的身體將要失去知覺時,一隻纖纖素手挽上陸探微的胳膊,拉他出水。嘔出幾口水後,抬手抹去臉上水珠,看清麵前清麗的女子麵龐。

“多謝姑娘救命之恩,在下畫師陸探微。”落湯雞一般的形容,叫他自慚形穢,不敢直視於她。

她被陸探微狼狽的樣子逗得直笑:“你姓陸,難怪跟水相克,可你哪裏像畫師嘛!”

麵對質疑,陸探微有些生氣:“那在下替姑娘作一張畫,看像不像畫師。”

“好啊。”她連忙整理鮫綃衣裙。

“在下的筆墨都沉入水裏去了……”陸探微為難道。

“不早說。”她一頭紮入水中,看來是擅水的樣子。不一會兒,她浮上水麵,托起手裏七零八落的包袱,“是這個嗎?”

“正是!”陸探微清點包袱,筆墨俱在,紙張浸了水,晾曬後方可用,錢兩沉了水,實在不好叫人家再冒險潛到水底替他打撈。陸探微感激地向她作揖,但見這位擅水女子坐在岸邊濯足,青絲與薄紗裙裾隨風飄擺,渾身並無半點沾水痕跡。他口舌發幹,不敢點破:“敢問姑娘芳名?家住何處?”

“我叫阿九,家住伊洛。”

阿九……

“陸先生?你怎麽跑這裏來了?”瑟瑟打著燈,返回來尋找陸探微,卻見這位畫師與一架薔薇深情款款地聊天。

夜燈罩在頭頂,驅散周身昏暗,陸探微驀地醒來,阿九的麵龐化作朵朵薔薇,他環視四周,分明是黃昏的庭院,哪裏有洛水河岸?

“這……我方才……”陸探微趕緊收回撫摸薔薇的手,麵對瑟瑟疑惑的表情,十分尷尬。

“現已是黃昏,晝夜交替,恰是逢魔時刻,尤其在這間容易迷失的庭院,陸先生是見到心魔了吧?”瑟瑟晃著燈,解釋道,“這盞燈叫照途,可以安然穿過庭院,陸先生跟著它走吧!”

陸探微抹去額頭冷汗,這間畫館處處透著古怪,自己簽了三年賣身契,真的不要緊嗎?

不敢再東張西望,陸探微亦步亦趨跟隨照途燈,很快走過庭院。

瑟瑟將陸探微送到摶風房門口,便跑掉了:“陸先生自己進去吧,我就不去了。”

推開虛掩的門,並無一燈一燭的房間竟然滿室生輝,陸探微訝然漫步其間,發現了玄機。**一枚碗口大的珠子散發著柔和光芒,擴散至四壁,猶如夜明珠。細觀之,有水波紋嵌在明珠內壁,**漾一圈圈的漣漪,一條肥胖小魚搖頭擺尾徜徉其中,魚鰭一遍遍撫過身子,仿佛是在給自己……洗澡?

此刻的歸塘,摶風正在水裏哼曲沐浴,忽然感到一雙眼睛在偷窺自己,尾鰭卷起來,遮住身體的關鍵部位,胖頭一扭:“誰?”無人應答,遂吐出一口魚泡,化作無法透視的罩子,掩藏真身。

似有霧氣升騰,瞬間充斥夜明珠內壁,不見了胖頭魚蹤影。陸探微瞧得十分納罕,眼裏抹過一絲遺憾。

摶風圍著浴巾哼著歌謠回房,見扶搖珠邊坐著一人,頓時嚇得忘了歌詞:“什麽人?敢偷本座的扶搖珠!”

床頭寶珠驟然彈出一道波光,光暈漣漪中,寶珠騰空,“嗖”地飛向主人。陸探微轉身,仿佛不請自入的盜賊覬覦別人的寶物,被摶風的突然出現弄得窘迫,此刻見夜明珠飛入摶風口中,被他“咕嘟”咽下,整個人都震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