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歸期

小苑微寒春雁飛,石關宮外草萋萋。魏帝率文武出城春獵,一隻麋鹿突圍而出,衛延陵挺身救駕,遭鹿角刺破腰腹,隨行禦醫替他上藥包紮後,被送回將軍府休養。

那日傍晚,繡陌陪阿寶玩耍,心中總是惴惴不安,待衛延陵被送回,方知果然出事。衛夫人領著阿寶探望夫君,那愈發嬌豔的臉龐綴滿梨花春雨,在他床榻邊啜泣拭淚。女人的眼淚終究是男人的克星,尤其是這樣一位嬌妻。自那日丞相府歸來,夫婦二人默契地續著從前的日子,那段插曲無人提及,被拋進了一段無人拾取的光陰暗流,任由歲月將其湮滅。

繡陌侍奉在旁,凝滯地充當著和睦一家的見證與陪襯,盡職盡責地不起一絲波瀾。

“夫君這樣不小心,叫我如何放心。”

“也算是因禍得福了,陛下不知聽信了什麽讒言,近日對我越發猜忌,恐怕我即便救駕負傷也不能打消他的疑慮,正好我趁療傷之機,交還兵權,好叫他安心。”

“夫君滅柔然,阻北燕,**境安民,禦前救駕,卻落個遭猜忌的下場。你交還兵權,他當真就能容你?”

“那我掛印辭官吧。”

“夫君先安心養傷,有我父親在,他還不敢動你。”

二人絮叨一陣,嬌妻軟語溫存,衛延陵心動,偷偷親了她一口。不料他有此舉動,衛夫人臉色乍紅,下意識扭頭。衛延陵牽動傷勢,無聲地灌了口冷氣,腹上的繃帶頓時見了紅。

“禦醫們定沒用好藥!”衛夫人站起身,讓繡陌抱走趴在床邊熟睡的阿寶,“我房裏有藥,待我去取。”

夜色深沉,鋪著地毯的房內有浮香沉淪,燭台滴下的燭淚融成一道傷疤,凝固在檀木桌麵,燭光倒映入銅鏡,照出另一重昏暗世間。那黯沉的光景裏,映射出衛夫人幽冷的麵龐。她跪坐妝台下,拉開抽屜暗格,取出一枚骨瓷小瓶。

衛夫人蒼白的手指摩挲著小瓶,眼睫顫動,視線驀然一抬,望進銅鏡裏,與繡陌直勾勾的目光撞個正著。衛夫人怒回頭,正欲斥責不守規矩的仆婦,卻被繡陌冷如玄鐵的麵目懾住。

“為什麽要這麽做?”繡陌的嗓音裏有著不見天日的怨恨,她悄無聲息走上地毯,如一抹幽魂,“我以為你不會聽他蠱惑,你以為自己愛的是誰?”

衛夫人豈會容忍一介仆婦的僭越,她霍然起身,憤怒地瞪向來人:“怎麽,連你這種又老又醜的仆婦也敢指責我?你算什麽……”話音戛然而止,她不敢置信地低頭,目光觸及心間,感覺到一片冰涼。視野被染紅,以及擠入視野中的一張蒼老不甘的臉。

衛夫人死了。

銅鏡無聲地倒映世間,一道波紋**過鏡麵,仆婦的麵孔隨波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半毀的麵目。擅自終結畫中人的命軌,同一時間,她的仆婦身份亦被抹煞。

她平靜地蹲下身,將衛夫人溫熱的屍骨拖去旁邊,騰出了妝台。她坐到銅鏡前,拿起妝筆。片刻,一張酷似衛夫人的臉重見天日。

衛延陵自己動手清理傷口,一雙微涼的手替他接過繃帶。

“藥沒有找到,明日我去藥鋪裏買。”她低著頭,散下來的發絲遮住了麵龐,處理傷口的手勢熟練流暢,卻又流連不舍。

他卻驀地將她推出去,嗓音驟涼:“你不是彌鏡。”

她跌在地上,發絲動**,露出若隱若現的麵目,熾熱的目光笑出悲涼的回響:“夫君竟認不出我來。”

“彌鏡不會處理傷口,不似你這般熟練;她的發絲如黑緞,不似你這般無光澤;她的肌膚如初雪,不似你這般枯萎。”衛延陵視她如鬼怪,拒之千裏,“你究竟是誰?為何冒充彌鏡?彌鏡……她在哪裏?”生出不好的預感,他擺脫她,大步衝入夜色。

她在後麵跟著他的身影,如不絕不滅的幽魂。

他抱起地上屍骨漸涼的花彌鏡,回不過神來。她站在門邊,追逐而來,仿佛為給他一個解釋:“她背叛你,你明明知道。”

他抬頭,眼神空茫:“可我不要她死,你為什麽要殺她?”

她疾步踏上地毯,毫不在意地踩上她的血跡,跪到他身邊:“這隻是你的一場夢,是你把自己困在這個噩夢裏,這裏永遠都是春日,杏花從不凋謝。”

“你究竟是誰?”

“我是你的結發妻子,花彌鏡。”

窒息壓迫在喉間,他拔出死去的花彌鏡心間的匕首,驀地抵到自稱是花彌鏡的她頸邊,眼底有絕望的光:“即便這是我的噩夢,至少有她在我眼前。”

她愴然一笑:“你若是要替她報仇,殺了我吧。”

匕首光芒與燭光跳躍成一線,塵埃落定,幽冷之刃刺入他的心口。呼吸不過來的痛楚壓迫得他倒退幾步,血絲滑出唇角,被他抿去。

“前世裏,我似乎見過你。假如你是前世的彌鏡,我怎麽會殺你。假如這是場噩夢,彌鏡已經不在,我又何苦維持這場夢境。”他跌倒在塵埃裏,眸光映著夜空永不凋謝的杏花,“來世,我可否找到你?”卻不知在對誰言。

光陰的花雨開始流逝,五彩斑斕的世界逐漸褪色,杏花四散天地間,拂過他的鬢發,卷上她眼角將落未落的淚滴。

杏花天,流鶯院,春未老,鳳樓迢。

“府中杏花開滿枝頭,便是我的歸期。”他曾許諾。

流動的光陰穿過終結的畫境,她抱著地上悄無聲息的他,終究是未能成全他的夙願。

嫏嬛看著地上二人:“夫人將畫境禁忌打破得很是徹底,禁咒反噬,你再無時間。”

她撫摸著他的麵頰:“我不能任由他在噩夢裏沉淪,他……會醒過來麽?”

“你焉知那噩夢於他而言便是沉淪呢?”嫏嬛長舒了口氣,“不過終究是因為你,他才能擺脫這場長達十一年的噩夢之境。”

如同驗證她的話語,沉淪畫境十一年的衛延陵睜開了眼眸,帶著隔世悲傷的眸光穿透一團霧氣,抵達嫏嬛身上:“多謝館主的一場畫境。”他不偏不倚的目光顫了顫,“畫境裏有個人對我說,她是我的夫人。館主能讓我見她一麵麽?”

嫏嬛合了一下眼,即便用她的視野,亦無法補全那團逐漸消散的霧氣,若有若無的霧裏,花彌鏡漸趨透明的雙手撫摸著她追尋十一年的夫君。繡陌不逢攜手伴,綠窗誰是畫眉郎。春風十裏斷人腸。

濕漉漉的霧氣拂麵,恰如那一逝不返的杏花春雨,衛延陵望向看不見的春雨:“莫非,她也是我的夢?我的時間到了吧?”

霧氣終於不見蹤跡,嫏嬛道:“畫中人,境外身,真真假假,何必當真。有人拿餘生交換畫境,有人拿性命交換畫境。衛將軍,我已取你十一年光陰,時間到了,你可以離開。”

出了畫境,摶風與嫏嬛二人走下荷塘,岸邊少女盤坐地上,以手托腮,正打盹。

“瑟瑟丫頭又偷懶不做生意!”摶風一栗子敲過去。

少女驚醒,疼出眼淚:“館主和掌櫃都不在,我又不會作畫。我才剛剛睡了一小會兒,你們就回來了。”

摶風揪住她臉頰:“又胡說八道,我明明和館主在畫裏待了三年!”

瑟瑟委屈:“我才沒有胡說八道。”

明月仍在中天,嫏嬛伸個懶腰,打著哈欠,就寢去了。

翌日清早,還未到畫館開張的時辰,摶風在荷塘裏鳧水,十分快活。忽然,有一物撞了他的屁股。他疑惑看過去,見是一個圓筒狀的東西浮過來,上麵趴著兩隻海鮮。

摶風大喜,迅速捉了海鮮扔嘴裏。

“陛下!陛下!是我們!”熟悉的叫嚷。

摶風憤怒地吐出一蝦一蟹:“怎麽又是你們?”

蝦兵蟹將手忙腳亂劃水,終於再度爬上浮筒:“三年前陛下化作鯤鵬,拋下小臣,臣等四處追尋陛下,不知從什麽地方掉入這方荷塘深處,便尋了一個筏子,終於在三年後見到了陛下!”

摶風內心其實早將它們忘記,不免生出一點心虛:“本座事務繁忙,便沒有顧得上你們。再說,你們的任務都完成了,還找本座做什麽?”

蟹將伏下雙螯,蝦兵將身軀弓得愈發厲害:“臣等護送陛下回北冥。”

摶風道:“本座要待六月風起,才能飛回北冥。”

蟹將建議道:“臣等私下接走陛下,需低調行事,陛下不可化作鯤鵬飛回北冥,可化身小魚,隨臣等遊回北冥。”

蝦兵補充道:“通過地下河,進到洛水,遊過千金渠,穿過黃河,進入東海,遊回北冥。”

摶風驚了一驚,大怒:“要本座遊那麽遠,這就是老王八龜丞相的計劃?!看本座將來不把他燉做王八湯!”

蝦兵蟹將紛紛落淚:“陛下遠離北冥,棲居內陸,賣身為奴,過著淒慘的日子。而且婚齡將至,再不尋雌魚**,便要錯過繁衍後代的最佳時期。鯤鵬乃上古神獸,本就難以孕育後代,如今絕跡於滄海,為了北冥的未來,陛下三思呀!”

摶風依然怒氣衝衝:“當初將本座賠出去抵債,怎麽就沒想到本座是上古珍稀物種?”忽然臉現紅暈,“**什麽的,人家還是個寶寶啦!”又羞又怒的海皇擊起水浪,打落蟹蝦二臣。圓筒被水浪衝來身側,他隨手撈了起來,“你們從歸塘裏麵尋到的,該不是嬛嬛的畫吧?”取出筒裏的畫軸,打開,一道耀目的光躍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