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朱顏辭 序章

洛陽城裏有間嫏嬛畫館,開在不起眼的巷陌。館主是位年輕姑娘,叫嫏嬛,據說她丹青妙筆、出神入化,卻千金難求,隻看眼緣。

“為什麽要造這種謠?都沒人敢上門求畫,沒有進賬,沒有海鮮,這日子沒法過了!”畫館櫃台後,年輕俊美的男子一手撥著算珠一手托著腮,愁眉苦臉,口吐怨言。

“館主說這叫宣傳造勢,不叫造謠,為了提升名氣,日後好做生意。”拿著雞毛撣子拂去壁畫灰塵的少女反駁道,見對方停了抱怨,不由狐疑地瞥了一眼,一瞥之下大驚失色。

一襲湖藍色衣袍如有水紋漾動的男子正目光貪婪地盯著她,那是名為食欲的目光。與生俱來的物種恐懼與處於食物鏈底端的覺悟使然,少女戰戰兢兢不敢動彈。

“摶風,有沒有好好做生意啊?”通往後院的竹簾被掀開,一名姝貌女子挎著竹籃走了出來。

周身水紋悄然消退的男子無辜地眨了眨眼,落在少女身上的壓迫感瞬間解除。少女躲到女子身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館主!他想吃海鮮!”

“胡說!本座對你這種殼裏沒幾兩肉的海鮮才沒興趣!”名為摶風的男子迅速洗白自己,美妙的手型將算珠打得劈啪響,臉上浮起忠貞中透著諂媚的微笑,“嬛嬛,人家在很努力做生意,你看美不美?”

女子嘴角帶笑:“叫我館主,或者女王大人。”

摶風被這笑意凍得水紋都僵了:“女王大人,您這是要去哪裏?”

嫏嬛抬手撫了撫鬢角,憂傷歎息:“畫館生意不好,人家準備去將軍廟裏進香,求一點福澤。”

摶風被這句“人家”酥得渾身一麻,打了個寒顫:“將軍廟?那裏破破爛爛陰風陣陣,常有野狐出沒,哪有福澤的樣子?”

少女從嫏嬛身後探出頭,一臉認真,難得附和摶風:“將軍廟不幹淨,我聽人說丞相就是去將軍廟染了重病,城裏傳得沸沸揚揚。”

“瑟瑟丫頭又胡說八道,蕭丞相什麽身份,怎會去廢棄的將軍廟?”摶風瞅著少女,舌頭舔了下嘴角,“再胡說,把你吃掉,醬爆、涼拌……”

“館主,你看!”少女緊緊揪住嫏嬛的衣角,眼淚汪汪。

嫏嬛微笑,抬手敲了摶風一記栗子:“果然又嘴饞了,好好照看生意,瑟瑟跟我出門一趟。”

將軍廟位於城南,原本是一片廢墟,後來不知怎麽改作了廟。雖名廟,卻既沒和尚,亦沒神像。嫏嬛行走在破敗不堪的瓦礫間,仰頭見一塊即將脫落的牌額遭風雨侵蝕,模糊可見“鎮北”二字。雜草淹沒著斷壁殘垣,坍塌的梁木搭建起動物巢穴,荒蕪寂靜仿佛一道無形的屏障,將這片殘磚斷瓦隔絕在人世之外。

“啊啊啊——”草叢裏傳來少女的尖叫,“館主!我踩到狐狸的尾巴了,怎麽辦?”

“抬腳。”

“哦。”

互相驚嚇到的兩個物種對峙片刻,炸毛的小狐狸撿回被踩扁的尾巴,扭頭狂奔,鑽入草叢,逃竄出一道草浪,很快消失不見。

瑟瑟拍拍心口,快步跟上嫏嬛。將軍廟蛛網連結,四壁漏風,神龕前一條陳舊香案,上置一隻缺口香爐,香爐裏積著陳年香灰。嫏嬛點燃一支香,插入香爐灰燼,合掌默禱。

一道閃電劈開天幕,張牙舞爪,神龕裏供奉的神像在電光裏扭曲成長嘴吊眼的模樣。傾盆雨勢如同蓄謀已久,從天而瀉,收束不住。雨幕籠罩,將軍廟內晦暗無光,雨柱自破開的屋頂漏下。

瑟瑟緊挨嫏嬛,聲音畏怯:“館主祭拜將軍,將軍冤魂作祟……”

嫏嬛找個幹燥的角落避雨,聞言笑道:“這將軍還挺不識好歹。”

瑟瑟壓低嗓門:“我聽說,這將軍是個大奸臣。”

為了消磨時間,嫏嬛聽瑟瑟講了樁曾經轟動洛陽城的舊事。

將軍廟從前是將軍府,將軍府裏有位將軍。

大將軍衛延陵神勇無匹,鮮有敵手,鎮守邊關,鄰國不敢進犯。威名赫赫之下,衛延陵卻不居功自傲,一派謙謙君子作風。朝廷得此良將,皇帝正可高枕無憂,特賜一座奢華府邸做將軍府。邊關安寧,衛延陵回京受封。帝王的信任與賞賜紛至遝來,接踵而至的便是滿朝文武的巴結,老丞相甚至願與大將軍結親,衛延陵並未推辭各方美意,順利成為老丞相的乘龍快婿。此時的衛延陵外有軍功內有姻親,風光一時無兩。

故事在此轉折,大將軍竟是燕國皇室後裔,與老丞相密謀叛國。一國將相竟然通敵,皇帝震怒,老丞相死在獄中,大將軍隕落在自己府邸的大火中。即便已過去了十一年,洛陽城裏的百姓對於這樁叛國案依然記憶猶新,尤其是將軍府那場大火,連燒數日,半座城的人都曾目睹。大將軍衛延陵從此成為戲曲話本裏大奸臣的原型,其通敵叛國的事跡連稚子小兒都耳熟能詳。

瑟瑟唏噓總結:“奢華府邸淪為廢棄野廟,誰能想到鎮北將軍竟是叛國奸佞,誰能料到!”頓了頓,瑟瑟轉向黑暗一角,“館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總覺得還有個人在聽我講故事。”

嫏嬛讚許:“說明瑟瑟的故事講得好。”

瑟瑟嗓音裏帶了哭腔:“這根本不是故事講得好不好的問題……”仿佛為了印證她的猜測,又一道閃電照亮角落,清晰映出一個陌生身影以及麵目模糊的臉,“果然多出了一個人。”說完,果斷暈了過去。

那麵目模糊的人影似乎沉浸在方才的故事裏,對幾步之外的旁人無動於衷。

嫏嬛看了看破廟外的雨勢,仿佛自言自語:“嫏嬛畫館可滿足人心的所有願望,隻要買一幅畫。”

瑟瑟醒來後,天空放晴,如同噩夢一般的暗影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回去的路上,瑟瑟不放心地追問:“館主,真的是我睡著做了個夢?”

“可不是嘛,不然還有誰比摶風更可怕?”

瑟瑟接受了這個說法。

然而兩天後,摶風親曆了瑟瑟的噩夢。

不管有沒有生意,嫏嬛畫館每日準時開張。身為掌櫃的摶風早早地就在櫃台後打起了瞌睡,默認今日同往常一樣,沒有生意、沒有進賬、沒有海鮮。因此客人登門的時候並沒有得到接待。

摶風在夢裏徜徉東海,飽餐了一頓海鮮,滿足地醒過來,見到了駐足櫃台前戴兜帽的女人。茫然了片刻後,摶風衣袍上的水紋一陣波動,顯露出他內心的激動之情:“嫏嬛畫館出售各種花鳥魚蟲、山水人物畫,售價隻要九百九十九兩銀子,開張優惠一折價隻要九十九兩九,客人氣度不凡可再折上折隻要九兩九,四舍五入一共十兩銀子,客人您要哪種畫?”

女子遲疑地從袖中排出九文大錢。

摶風身上的水紋僵住,感覺自己被消遣了,竟然對個叫花子浪費口舌,好氣!九文錢買幾隻河蝦勉強可以塞牙縫,摶風憤怒地將錢掃進袖口,語氣惡劣:“要什麽畫?”

“……人物小像。”女子的目光從壁上懸掛的仕女圖上移開,嗓音微弱中帶著猶疑,格外動聽。

兜帽遮擋著她的容顏,摶風看不真切,但從嗓音裏聽出幾分風情,衣袍上的水波紋**了一**:“那請貴客摘下帽子,小生好替你作畫。”想了想,又解釋一番,“九文錢可買不到館主的畫,不過放心啦,小生的畫可是享譽四海。”

鋪開宣紙,沾染筆墨,摶風目不轉瞬盯著女子。蒼白的手指掀落了兜帽,藏身暗影裏的容貌終於無所遁形。

“啊!”摶風驚呼一聲,被嚇得手抖,一滴墨從筆毫滴落,暈染了宣紙。

麵前的女子如同白日鬼魅,半張臉麵目模糊、不辨五官,另半張臉螓首娥眉、瑰姿豔逸。極醜與極美矛盾地凝聚在她身上,摶風不敢多看,害怕精神分裂,提筆倉促而就,甩出畫卷:“好了,拿去。”

女子似是見慣了他人的反應,對摶風的失態不以為意,甚至可說是漠然,手捧剛出爐的小像,她低垂著眼,如同在欣賞絕世好畫。

摶風對自己匆匆幾筆的草畫隻生了一瞬的心虛,念及自己真跡難求,又充滿底氣:“你可以走了。”

女子半晌不動,如若不聞。許久,從醜陋不堪的畫作上抬起目光,直視摶風:“請讓我見館主,我要買嫏嬛館主的畫,不惜任何代價。”

摶風惱怒,還沒有人敢這樣逼視他:“你已身無分文,能拿出什麽代價?”

女子冷漠開口:“命。”

摶風閉上了嘴,又是一個拿命買畫的客人。愚蠢的人類,為了欲念而不要命的,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他伸出手指,指向通往後院的入口:“你若能走進去,館主便會接下這單生意。”

她穿過竹簾,站在後院入口處。尋常院落,在寸土寸金的洛陽城顯得逼仄狹窄,但有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吸引著她步步深入,竟越走越寬闊,直到一方無邊無際的荷塘。此間似與天地相通,不在洛陽城內。

滿塘荷花搖曳在水霧中,清香撲鼻,霧氣彌漫的蓮葉間有龐然大物旖旎而過,使得蓮葉荷花擺動不休。她忘了懼怕,快步靠近,狂風席卷蓮葉的氣息迫她止步。

“嫏嬛畫館以世間欲念為畫,滿足人心的所有願望,夫人的心願是什麽?”一道熟悉的嗓音響在身後。

女子驀然回頭,半張看得出表情的臉上浮起一絲迷茫:“我的心願,我想再見夫君一麵,可我幾乎快忘了他的樣子,忘了我們的從前。”

“不如我來幫夫人回憶。”嫏嬛俯身折下一片荷葉,送到女子麵前,“取夫人一滴指尖血,我來作畫。”

蓮莖小刺刺破指尖,一滴殷紅的血珠滾至荷葉心。嫏嬛取回盛著血珠的蓮葉,揚手拋灑至水霧間。荷塘上方的水幕迅速吸納血珠,劇烈的波動後,天地畫幕緩緩顯現,人物景觀躍然其上,如同另一個鏡像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