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隊遇騷亂

篤篤篤!幾聲沉悶的敲桌聲,魯江南淳厚的嗓子又一次發聲:“秦壽生,抬頭,看著我。”

“大哥你帥氣逼人啊,實在讓小弟不敢直視。”秦壽生有氣無力地抬頭,一副生無可戀又欠揍的樣子。

“不要轉移話題,不要回答不相幹的……現在第四次訊問你,想好再說啊,你嚼了幾粒藍精靈?”魯江南問。

“四五顆吧。”秦壽生道。

“到底是四顆還是五顆?”魯江南問。

“記不……清了,哎,你別瞪眼啊,你讓我想好再說,我沒想好怎麽能胡說,確實是記不清,腦袋現在還昏著呢!哎,我說你太沒人道主義精神了啊,水都不給喝?你們這叫虐待。”秦壽生幽幽地道。

“不給你倒上水了嗎?”田湘川氣不打一處來。

“你給我接的自來水,涼的,喝了拉肚子誰管啊?”秦壽生道。

田湘川沒理會這茬。魯江南繼續問道:“毒源從哪兒來的?誰賣給你的?還是自己做的?”

“我要能做出來,至於是這鳥樣嗎?這問題不問了好幾遍了嗎?”秦壽生道。

“那就再回答一遍,詳細點。”魯江南道。

“網上買的,那人叫機器貓,我給他轉錢,他把東西給我送來。就這麽簡單,你們聽不明白啊?別問我他是誰啊,我也沒見過。”秦壽生重複道,和前幾次如出一轍。

“你是第幾次買了?”魯江南道。

“第一次。”秦壽生道。和警察交代犯罪問題,所有的嫌疑人都會下意識講這是第一次,沒被抓住的當然不能算在內。

“你覺得第一次合適嗎?”魯江南如是道。

和不止一次進局子的嫌疑人打交道,有時候就得用透點黑色幽默的手法,這句話的潛台詞是,肯定不是第一次,別給我耍花樣。

秦壽生想想,喃喃道:“要不第二次,您看合適嗎?”

“那上一次的時間、地點、交易數量,詳細說清楚。”魯江南道。

“上一次……好幾星期以前了……”秦壽生目光遊移著,想想道,“你們可想好啊,光有口供沒證據,回頭我再不承認咋辦?你們自己看哦,腦袋上給你們那手銬砸得現在還有個口,腫著呢……臉上掐的傷還在呢……我就是個吸毒人員,我自己吃了,礙著誰的事了你們跟我過不去……”

“老實點!”田湘川煩躁道。

“我怎麽就不老實了,我窮得連自己吸貨都湊不著銀子,你見過有這麽窮的毒販……哎,對了,我還真有個事得給你交代一下。”秦壽生表情一凜,想起什麽來了。

“說吧。”魯江南期待了一下。

“這段時間貨源太缺,我紮了幾針,你們得給我體檢體檢,別有艾滋病啥的,真染上了去看守所人家也不給安排住的地方……真的,不信你們看看胳膊……跟你們講啊,藍精靈這玩意兒又經濟又實惠,沒貨吸的時候,就這玩意兒能扛過去,我都是自己吃的,沒給誰……”秦壽生說著,一臉疲憊的表情,張著大嘴打哈欠。這哈欠足有正常人的兩倍時間長,打哈欠時渾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一哆嗦,淚和著鼻涕就開始簌簌而下了。他低頭在銬著的胳膊上一蹭,一吸溜,哎呀,那場麵酸爽得魯江南渾身起雞皮疙瘩。

不行了,先叫隊醫吧。審訊再次中斷。

“這個嫌疑人不在吸食人員的名單裏啊。”政委譚嗣亮道。

就在支隊的留置室隔壁,一行人觀摩著審訊過程,賀炯手指點點額頭思忖道:“就這德行不會知道太多,他說那‘機器貓’是什麽?”

“網名,他的手機送技術上分析了。”武燕道。

“網絡名……嗬嗬,比前些年道上相傳的江湖綽號還隱蔽啊,可查嗎?”賀支隊長問。

“恐怕不好查了,昨晚的動靜那麽大,得縮一段時間了。”武燕道。

但凡綽號都難落實,更何況這種在虛擬世界裏用到的名字。這些新興的玩意兒對於已經年過四旬、電腦和智能機都用不利索的支隊長,實在是難如登天啊。

“再審審,沿著他的社會關係從外圍再捋一遍。孔龍交代了嗎?”賀支隊長問。

“交代了,前半截說是秦壽生給他的,可和監控對不上,又改口說網上買的,賣給他的人叫‘機器貓’。和秦壽生這兒一對比,應該沒錯,孔龍認識秦壽生,奇怪的是秦壽生卻不認識孔龍。”譚政委道。

對於具體的案子,支隊長和政委除了看結果已經鮮有親自參與了,但凡他倆參與的都是疑難雜症,看樣子一下子解決不了。兩人且走且聽支隊長道:“是塊難啃的骨頭啊,多來幾個網安大隊上的同誌協助一下,這案子恐怕會很棘手……哦,燕子,你先別擱這兒熬了,回頭和周隊說一聲,明後天咱們開個分析會,讓他準備一下。”

“好嘞,支隊長。”武燕跟著支隊長和政委的步伐出了辦案區。此時有兩部手機同時響起,一部是來信息的聲音,一部是未接電話的提示音。賀炯一看消息,眉頭皺住了,看向了武燕。而武燕正撥通了馬漢衛的電話說著:“我在審訊區,剛才沒信號,怎麽了?……啊?”

“快走!”賀支隊長擺頭道。

審訊不過半個小時就出情況了,三人幾乎小跑著奔向支隊的指揮中心。周景萬、馬漢衛在門口迎著,賀支隊長急促問道:“什麽時候的事?”

“不到一個小時。”周景萬答。

“現在有多少了?”支隊長問。

“從幾百一下子暴漲到幾萬了,現在遍地都是。”周景萬道。他指指一個台席,那台席上坐了位女生,戴著眼鏡,腦後梳著很長的大辮子,起身敬禮道:“支隊長、政委,網安大隊邱小妹前來報到。”

“坐,現在什麽情況?”賀支隊長急切道。

那女警坐在電腦前嫻熟地操作著電腦,分屏,分屏,再分屏,瞬間把目標信息分了數個畫麵在指揮屏幕上,就聽她道:

“我是十八時四十五分接到周隊長給的信息,當時關鍵詞的搜索不到九百。現在是十九時十分,在二十五分鍾的時間裏,已經飆升到三萬四千個帖子,微博、貼吧、門戶網站、搜一搜等欄目裏,有Web、有APP,目前閉環式的APP,比如微信一類的,我們暫時無法統計……這是傳播的不同版本,大致有六個,所有視頻都是昨晚晉昊娛樂現場,應該是從他們的監控裏提取的。”

整個大廳隻有邱小妹一人清清朗朗的聲音,一室技術員加上支隊長一行都肅穆地看著大屏。

標題黨風格的:快看,暴力女警打人視頻;懸疑派風格的:警察當地打死人,死者被抬走至今下落不明;新聞類風格的:晉陽警察打人過程曝光;章回體風格的:人民警察打人民,黑惡不除違民心。

每一個新聞都配著大同小異的視頻,被剪輯過,比如懸疑派,就配著嫌疑人被抬走的畫麵;比如暴力女警的,就渲染抓捕、挾著秦壽生吐藥的段落,如果不知道真相,單看視頻裏武燕的彪悍動作,還真能把人看出一肚子怒氣來。

此時武燕可傻眼了,氣得臉色發青,一句話也說不上來。還是政委冷靜,問邱小妹道:“你們網安上民警的慣常處理方式是什麽?”

“刪帖。”邱小妹給了一個簡單的處理方式,看到支隊長表情不善,又補充道,“輿論傷人有時候更甚於刀槍,如果不加以製止,很快我們就會處在尷尬境地。不解釋別人認為你就是黑,可解釋往往是越抹越黑的效果。等我們把真相擺出來,恐怕已經無法挽回給我們聲譽造成的損失。”

“最壞的可能是什麽情況?”賀炯問。

“一般這種負麵炒作都是趁著下班時間,發酵一夜足夠事件失控了。服務器遍布全國,他們甚至不介意使用境外的,隻要發動起足夠多的網民群眾參與,那自然而然就成一次全國性的事件了。幸虧周隊發現得早,如果不是及時發現,發酵幾個小時後,我們想控製都來不及了。”邱小妹道。

“做吧,盡你所能。”賀炯道。

邱小妹應了聲,把請求發給了網安大隊。她解釋需要上級網安請求權限,這個過程需要一到兩個小時,她自顧自說著,一會兒回頭那幾位都已經不在她背後了。她吐了吐舌頭,為自己頭天來就遇上這事有點尷尬。

“你……過來過來。”支隊長招手叫著周景萬,好奇地問道,“你平常也是個大老粗,這次怎麽機靈了?”

“不是我發現的,是特巡警大隊一個輔警打電話告訴我的,我聯係武燕聯係不到,就直接跑回來了。”周景萬道。

“輔警?!”支隊長訝異了一聲,那是一支紀律性很難讓他滿意的隊伍。

“對,我們今天早上接觸了幾位,不承想他們主動聯係我說了這事兒。”周景萬道。

“那再接觸接觸,要是好苗子可以招進來試試。”支隊長的話軟了,不過事情出得有點煩心,這會兒局裏的電話就會問過來了,他和政委到了指揮室裏商量。

別說隊裏雲裏霧裏,身處其間的周景萬現在都沒整明白怎麽回事,就這個電子指揮室的門他都不常進。看著武燕奔到外麵,他叫了聲追了上去,馬漢衛生怕有事,也跟著出來了。周景萬和武燕並排走著,周景萬勸著:“別擔心,執法記錄儀錄著,真相大家也都知道,沒你的事。”

“你看我像怕有事的嗎?頂多是煩。”武燕氣無可泄地道。

“這不大家都在解決嘛……嘿,那幾個小夥不錯啊,知道警示咱們一聲,沒白接他們一回。”馬漢衛轉移著話題道。

周景萬道:“確實不錯,警惕性很高啊,我接到電話都沒當回事,等回來才發現這麽嚴重……明天,要不咱們再去一趟?對了漢衛,背景有什麽問題沒有?”

“我正要跟你們說這事呢,這幾個小家夥,可都不是省油的燈啊。”馬漢衛掏出手機,畫麵上是一個店鋪,環境髒亂差的那種,寫著“組裝電腦”“安裝監控”等招牌,就聽他介紹著,“丁燦,在塢城路這一帶老有名了,賣電腦、修電腦、裝監控,給網吧幹活是把好手,和片區民警都是熟人。”

“小能人啊。”武燕道。

“可不,能著呢,這店裏加上丁燦一共三人,其餘倆是有前科的,銷售贓物被逮過。”馬漢衛道。武燕和周景萬眉頭一皺不吭聲。

“第二位,這個小胖子任明星,他爸原先是開奧迪4S店的,家境相當好,高中畢業就把他送荷蘭留學了。不過這老子很能作,據說在澳門幾晚上把店給輸了,一夜赤貧,又打回原形,現在在晉南路頭開了個小修理廠。任明星呢,從富二代變成窮二代,回國沒地兒去就當輔警了。”馬漢衛道。

“這咋就沒個正常家庭的,邢猛誌呢?”周景萬問。

“這位就更厲害了,幾年前上過地方台的綜藝節目,叫什麽《民間有高手》,玩彈弓二十米打蠟燭頭,全中。這倒沒啥吧,背景得打個問號,老晉鋼廠出身的,他爸就是個老上訪戶,派出所掛號的,去世幾年了,現在他和老娘住在南站小店一帶,老棚戶了……那一帶出來的,不是坑蒙拐騙就是打砸搶的主兒。”馬漢衛道。

這話許是聽得不入耳了,武燕斥道:“什麽年代了,你還唯出身地域論?”

“不不,那個年代你沒經曆過,老晉鋼廠當年上萬職工齊下崗,那可是幾千個家庭失去經濟來源,當時的治安壓力陡然暴增,每天市區抓到結夥偷搶的,十個裏有八個是晉鋼廠出來的。這裏頭可出了不少黑惡勢力代表人物,二〇〇〇年掃黑被打擊的薛君團夥、林大軍團夥,還有後來囂張一時的邢天貴團夥,都是那個混亂時期成長起來的……咦?他和邢天貴不會有關聯吧?”周景萬隊長道。

這倒把武燕聽愣了,那些人可都是江湖上的傳說,當年的邢天貴團夥幾乎把持了半座晉陽城的拆遷生意,光團夥入刑人員就達到一百多人,案子足足審了兩年,轟動一時。

馬漢衛搖搖頭:“這倒沒發現,邢天貴被抓時三十出頭了,四五年前,邢猛誌應該還在上學,直係親屬裏沒查到關聯……哎,對了,我查到了他在參加司法考試。”

手機上的照片是聯網查到的報名表格,這是舊表了,成績單,結果不怎麽好,沒通過,估計這也是窩在特巡警隊伍裏的原因。周景萬看了看,遞了回去,武燕莫名對這幾人觀感頗好,質疑道:“我說周隊,咱們對嫌疑人抱著懷疑一切的態度沒錯,可不能對自己人也這樣啊。人家還沒咋呢,這都跟一個判死緩的嫌疑人關聯到一塊了,合適嗎?”

周景萬沒吭聲,摸著手機,在內網上搜索,從電子檔案庫調出來一張照片,遞給了武燕。武燕一看,眼睛都直了——剃著光頭的邢天貴,說不出鼻子、眼還是嘴巴和邢猛誌有點相似,兩人怎麽看都是兄弟倆。她愕然道:“這倆不會有血緣關係吧?”

“所以我頭回見就覺得麵熟,總覺得在哪兒見過,剛才一說晉鋼,我一下子想起來了。”周景萬收回了手機,莫衷一是地猶豫道,這下可真拿不定主意了。

“我看還是算了吧,咱們已經夠倒黴的了,再招幾個有問題的進來,沒準兒出什麽事呢。”武燕倒先打退堂鼓了,這一句似乎也正合周景萬和馬漢衛的想法,兩人“唉”了聲,無語。

此時,那位網安大隊借調來的邱小妹卻奔了出來,站在門口喊著周隊,看來又有事了,幾人匆匆回返。邱小妹道:“這事還有誰知道?”

“現在應該都知道了吧。”馬漢衛道。

“不是,你們請誰幫忙了嗎?”邱小妹狐疑道。

“沒有啊,怎麽了?”周景萬愣了下。

“那就奇怪了,總不能網上也有雷鋒吧。”邱小妹坐了下來,和給支隊長展示一樣,哢哢分屏。武燕眼睛一直,又見變故了,警察打人的視頻鏈接,有幾組變成了一段電影,那電影武燕瞧過,是周星馳的《逃學威龍》,打人的是星爺;有一部分鏈接直接成了404,網頁無法顯示;還有的變成了亂碼,圖片被屏蔽了,能留下來的完整視頻寥寥無幾。本來這次抹黑就像氣勢洶洶而來的一股逆流,不知道怎麽著又從斜刺裏躥出來一股,那氣勢就被衝得支離破碎了。

周景萬麵上見喜,低頭時恰看到了邱小妹正看著他,他笑道:“你動手挺快的啊!”

“什麽呀,我們還沒開始呢,權限剛申請下來,已經有人替我們把事辦了。”邱小妹提醒著眾人,“雖然是好心,可辦的不是什麽好事啊,任何未經允許的登錄計算機終端的行為,都屬於非法入侵。”

“這是誰呀?你們倆找人了?”周景萬嚴肅地問兩位搭檔。

“沒有,不可能。”武燕、馬漢衛齊齊搖頭。

問者像刻意,回答像故意,三人莫名地眼中都有笑意。

“別高興得太早啊,帖子可以刪除,負麵影響可刪除不了,該來的還是會來的。支隊肯定得就這事發出公開澄清。”邱小妹提醒道。

“身正不怕影子斜,有真相在,這些假象不堪一擊。”周景萬說完便同兩位搭檔急急出去了。一出門,三人駐足,眼神交換,心思相同,毫不遲疑,三人快步下樓,奔向大院的車輛,上車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