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魂飛天外
01
丁喜道:“在他的計劃中,你們現在本該已經都死在塔內的,隻可惜……”
鄧定侯忽又笑了笑,道:“隻可惜你湊巧是百裏長青的兒子,湊巧是我的朋友,又湊巧正好是聰明的丁喜。”
丁喜看著他,眼睛裏也有了笑意。
就在這時,第三層塔上忽然傳出一聲暴喝,接著又是“轟”的一響,一大片磚石落了下來,這層塔的牆壁已被打成個大洞。
洞裏麵更黑暗,什麽都看不見。
鄧定侯動容道:“百裏長青呢?你出來的時候,有沒有看見他?”
丁喜搖搖頭。
鄧定侯又問道:“他現在是不是已經跟那伍先生交上了手?”
丁喜又搖搖頭,臉色也很沉重。
鄧定侯道:“我們總不能在這裏看著,是不是也……”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塔上又傳來一聲低叱,一聲暴喝,已到了第二層。
接著又是“轟”的一聲響,一大片磚石落了下來,幾乎砸在他們身上。
他們雖然看不見上麵的情況,可是上麵交手的那兩個人武功之高,力量之強,戰況之激烈,不用看也可想象得到。
百裏長青的武功雖然不是天下第一,他的聲名地位,雖然也不是全憑武功得來的,江湖中甚至有很多人認為,就算在他們的聯營鏢局中,他的武功都不能算是第一把高手。
可是真正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精氣內斂,深藏不露,其實無論內力外功,都幾乎已達到了巔峰,對武林中各種門派武學的涉獵和研究,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這一點鄧定侯當然了解得更清楚,他剛才還和百裏長青交過手。
此刻在塔上跟他交手的人,武功竟似絕不在他之下,所以才會打得這麽激烈。
假如這個人真的就是伍先生,那麽這伍先生卻又是誰呢?
有誰的武功能和百裏長青較一時之短長?
假如這伍先生就是出賣聯營鏢局的奸細、殺害王老爺子的凶手,那麽他不是歸東景,就是薑新,不是薑新,就是西門勝。
他們三個人本來豈非毫無嫌疑?
這些複雜的問題,在鄧定侯心裏一閃而過,他當然來不及思索。
就在他準備衝上塔去的時候,忽然間,又是“轟”的一聲大震。
本來已隻剩下一半的大寶塔,竟完全倒塌了下來。
在塔上決戰的那兩個人,是不是已必將葬身在這斷塔之下?
塵土,碎木,瓦礫,磚石,就像是一片黑雲,帶著驚雷和暴雨,忽然間淩空壓下來。
鄧定侯剛想退的時候,丁喜已拉住了他的手,往後麵倒躥而出。
在他很年輕的時候,在那莊嚴古老的少林寺裏,有很多高僧們都曾誇獎過他。
——你雖然性情有些浮躁,武功很難練到登峰造極,可是你跟別人交手時,就算武功比你高的人,也未必是你敵手,因為你的反應快。
無論誰,對別人的讚美和誇獎,都一定比較容易記在心裏。
這些話鄧定侯就從沒有忘記,可是現在,他才發現他的反應並不如自己想象中那麽快。
丁喜就比他快,而且快得多。
——一個人年紀漸漸老了,是不是連反應都會變得遲鈍呢?
——老,難道真是這麽悲哀的事?
鄧定侯退出三五丈,癡癡地站在那裏,沙石塵土山崩般落在他麵前,他竟似完全沒有感覺。
每個人都會把自己看得高些的,所以當一個人發現自己真正的價值時,總會覺得若有所失。
這本就是人類不可避免的悲哀之一。
忽然間,動亂已平靜,天地間又變得一片靜寂,這靜寂反而讓鄧定侯驚醒了。
前麵仍然是一片黑暗,那巍峨高矗的大寶塔,卻已變成平地。
就在一瞬前,它還像巨人般矗立在那裏,藐視著它足下的草木塵土。
可是現在它自己也倒了下去,就倒在它所藐視的草木塵土間。
——寶塔也跟人一樣,人爬得太高,也一樣比較容易倒下去。
鄧定侯又不禁歎了口氣。
——百裏長青和那位伍先生豈非都是已經爬到高處的人。
想到百裏長青,鄧定侯才完全驚醒,失聲道:“他們的人出來沒有?”
丁喜道:“沒有。”
人既然還沒有出來,難道真的已葬身在斷塔下?
鄧定侯臉色變了,立刻衝過去,黑暗中,隻見斷塔的基層間一片磚石瓦礫堆積,看來就正像是一座墳墓。
無論誰被埋葬在這墳墓裏,都再也休想活著出來了。
鄧定侯手足已冰冷。
百裏長青並不是他很好的朋友,可是現在他心裏卻很悲痛。
因為他自覺對這個人有所歉疚。
丁喜也已趕過來,正在看著他,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事。
他對百裏長青的誤會和懷疑,顯然都已消釋了。
丁喜眼睛裏不禁露出了欣慰之意,這一點本是他衷心盼望的。
鄧定侯回過頭,看到他的表情,忽然道:“百裏長青究竟是不是你的父親?”
丁喜道:“是。”
鄧定侯板著臉道:“可是現在他已葬身在斷塔下,你非但一點也不難受,反而好像很高興。”
丁喜沒有回答這句話,反問道:“你知不知道這座寶塔為什麽特別容易倒塌?”
鄧定侯道:“因為它太高。”
丁喜搖搖頭道:“世上還有很多更高的塔,都沒有倒塌。”
鄧定侯道:“難道這其中還有什麽特別的原因?”
丁喜道:“這座塔是空的。”
鄧定侯道:“寶塔中間本來就是空的。”
丁喜道:“但是它牆壁間也是空的,甚至連地下都是空的。”
鄧定侯恍然道:“難道這座塔裏有複壁地道?”
丁喜道:“每一層都有。”
鄧定侯皺眉道:“寶塔本是佛家的浮屠,裏麵怎麽會有複壁地道?”
丁喜道:“這座寶塔並不是由佛家弟子蓋的。”
鄧定侯道:“是什麽人蓋的?”
丁喜道:“強盜。”
寶塔後這一片青色的山岡,多年前就已是群盜嘯聚出沒之地。
丁喜道:“他們為了逃避官家的追蹤,才蓋了這座寶塔。作為藏身的退路,所以寶塔下還有條地道直通上麵的山寨。”
鄧定侯終於完全明白了:“剛才暗算我們的人,就是從複壁地道中來的。”
丁喜道:“不錯。”
鄧定侯道:“山下的人都認為塔裏有鬼,想必也正是因為這緣故。”
丁喜歎道:“所以有很多人到這裏來了之後,往往會憑空失蹤。”
鄧定侯道:“因為這是你們的秘密,若有人在無意間發現這秘密,就得被殺滅口。”
丁喜笑了笑,笑容又變得非常苦澀,道:“不錯,也是我們強盜的秘密,你們鏢客本來就絕不會知道。”
鄧定侯也隻有苦笑。
他說出“你們”兩個字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這是不是因為在他心底深處,還認為丁喜是個強盜呢?
——難道一個人隻要出生在盜窟,就注定了終生都要被人看作強盜?
——難道他無論怎麽改變,都改變不了別人對他的看法嗎?
鄧定侯立刻在心裏立下個誓願。
他發誓以後不但要改變自己的想法和看法,還要去改變別人的。
丁喜仿佛又看出了他的心事,微笑道:“不管怎麽樣,我總是在山上長大的人,所以我當然也知道這秘密。”
鄧定侯歎了口氣,道:“就因為你知道這秘密,所以我們還活著。”
現在他總算也已明白了“伍先生”的計劃了。
“他要我們先交手,等我們打到精疲力竭時,再突然從複壁地道中下毒手,讓別人認為我們是同歸於盡的,他就可以永遠逍遙法外了。”
丁喜也歎了口氣,苦笑道:“隻不過你就算死了,也是比較幸運的一個。”
鄧定侯道:“為什麽?”
丁喜道:“因為別人都會認為你是為了要替你們的聯營鏢局除奸,替王老爺子複仇,才不惜和元凶同歸於盡,你死了之後,說不定比活著時更受人尊敬,可是……”
——可是百裏長青死了後,冤名就永遠也洗不清了。
丁喜道:“等你們死了後,他不但可以永遠逍遙法外,而且還可以重回你們的聯營鏢局,進一步掌握大權。從此以後,中原江湖中的黑白兩道,就全都在他掌握中了。”
想到這計劃的周密和惡毒,就連他自己都不禁毛骨悚然了。
鄧定侯勉強笑了笑,道:“幸好我們還沒有死,因為……”
丁喜微笑道:“因為他沒有想到這計劃中會忽然多出個聰明的丁喜。”
鄧定侯笑道:“他更想不到,這個聰明的丁喜非但是百裏長青的兒子,還是鄧定侯的朋友。”
他的笑容已不再勉強,因為他已發現,無論多惡毒周密的計劃,都終必會失敗的,因為人還有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存在。那就是人類的信心和愛心。
就因為丁喜對他的父親和小馬這種愛心,所以才不惜冒險。
一個冷血的凶手,當然不會了解這種感情。
就因為他忽略了這一點,所以他的計劃無論多周密,都終必要失敗。
瓦礫下沒有人,活人死人都沒有。
本來在塔裏的人,現在顯然已都從地道中走了,地道卻已被瓦礫封死。
鄧定侯道:“剛才在塔上和百裏長青交手的人,會不會就是你說的那位伍先生?”
丁喜道:“很可能。”
鄧定侯道:“伍先生當然不是他的真名實姓?”
丁喜道:“不是。”
鄧定侯道:“他當然也不會以真麵目見人的。”
丁喜道:“他臉上戴的那麵具,不但真是用人皮做的,而且做得極精巧,用法也極方便,像這樣的人皮麵具他至少有七八張,所以在一瞬間就可以變換七八種麵孔。”
鄧定侯道:“他身上穿的當然是黑衣服了。”
丁喜道:“通常都是的。”
鄧定侯道:“百裏長青忽然看到一個戴著麵具的黑衣人,當然不肯放過。”
丁喜道:“尤其在這種時候。”
鄧定侯道:“所以他若想從地道中逃走,無論他逃到哪裏,百裏長青都一定會跟著去追他的。”
丁喜道:“所以現在他們兩個人都不在了。”
鄧定侯道:“這地道是不是可以直通上麵的山寨?”
丁喜道:“是。”
鄧定侯道:“伍先生想必已逃回了上麵的山寨。”
丁喜道:“一進了地道,就根本沒有別的路可走。”
鄧定侯道:“所以百裏長青現在也一定到了上麵的山寨了。”
丁喜點點頭。
鄧定侯道:“你說過,那地方現在已變成了龍潭虎穴,無論誰闖了進去,都很難再活著出來。”
丁喜道:“我說過。”
鄧定侯凝視著他,沉下臉道:“他是你父親,現在他入了龍潭虎穴,你準備怎麽辦?”
丁喜道:“你要我怎麽辦?”
鄧定侯冷冷道:“你自己應該知道的。”
丁喜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們現在應該先花兩個時辰把這地道裏的瓦礫磚石挖出來,再從地道裏上山去送死?”
鄧定侯道:“為什麽一定會是去送死?”
丁喜道:“因為那時天已經快亮了,我們一定已累得滿身臭汗,而且……”
鄧定侯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們並不一定要走地道,這附近一定還有別的路上山。”
丁喜道:“當然有。”
鄧定侯道:“在哪裏?”
丁喜道:“就在我不願意去的那條路上。”
鄧定侯道:“你為什麽不願意去?”
丁喜道:“因為我知道他一定能照顧自己的,也因為我還不想死。”
鄧定侯道:“可是你已經上去過。”
丁喜道:“那時候情況不同。”
鄧定侯道:“有什麽不同?”
丁喜道:“那時我可以找到個很好的掩護。”
鄧定侯道:“拚命胡老五?”
丁喜點點頭道:“山上的人早已把他當作個廢物,從來也沒有人真看過他,他一個人住在後麵的小屋裏,從來也沒有人問過他的死活。”
鄧定侯道:“你知道若扮成他,一定可以瞞過別人的耳目。”
丁喜笑了笑,道:“我連你們都瞞過了,何況別人?”
鄧定侯道:“兩次到老山東店裏去送信的都是你?”
丁喜道:“兩次都是我。”
他淡淡地接著道:“我也知道你們對胡老五這個人雖然會很好奇,卻還是不會看得太仔細的,因為他實在不好看。”
鄧定侯道:“現在這秘密當然已被揭穿了,你再上山去,當然就會有危險。”
丁喜道:“所以……”
鄧定侯又打斷了他的話,道:“所以,你就算明知道百裏長青和小馬都要死在山上,也絕不會再上去,因為你的命比別人值錢。”
丁喜道:“我的命並不值錢,假如我有兩條命,你就算要我把其中一條拿去喂狗,我會絲毫不在乎的。”
鄧定侯道:“可惜你隻有一條命。”
丁喜歎了口氣,道:“實在可惜得很。”
鄧定侯盯著他,道:“你真是一點也不替他擔心?”
丁喜也沉下了臉,冷冷道:“我還沒有生下來,他就已走了。我母親是個一點武功也不會的女人,而且還有病。我三歲的時候就會捧著破碗上街去要飯,六歲的時候就學會了做扒手。這十幾年來,從來也沒有人為我擔過心,我又何必去關心別人?”
他的聲音冰冷,臉上也全無表情,可是他的手卻在發抖。
鄧定侯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幸好我是你朋友,幸好我已很了解你,否則我一定也會把你當作個無情無義的人。”
丁喜冷冷道:“我本來就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鄧定侯道:“你既然真的無情無義,為什麽要冒險到這裏來?為什麽要救我們?為什麽要想法子洗脫他的罪名?”
丁喜閉上了嘴。
鄧定侯道:“其實我也知道你心裏一定早已有了打算,隻不過不肯說出來而已。”
丁喜還是閉著嘴,既不承認,也沒有否認。
鄧定侯道:“你為什麽不肯說?”
丁喜終於歎了口氣,道:“我就算有話要說,也不是說給你一個人聽的。”
鄧定侯眼睛亮了,道:“當然,我們當然不能撇開那位大小姐。”
丁喜道:“她的人呢?”
鄧定侯道:“就在那邊土地廟裏的一棵大銀杏樹上。”
丁喜淡淡地笑,道:“想不到她現在居然變得這麽老實,居然肯一個人待在樹上。”
鄧定侯道:“她不是一個人。”
丁喜道:“還有誰?”
鄧定侯道:“老山東。”
丁喜本來已跟著他往前走,忽然又停下了腳步。
鄧定侯道:“你為什麽停下來?”
丁喜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們已不必去了。”
鄧定侯道:“為什麽?”
丁喜道:“因為那樹上現在一定已沒有人了。”
他的聲音還是很冷,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可是他的手又開始在發抖。
鄧定侯也發覺不對了,動容道:“老山東難道不是你的朋友?”
丁喜緩緩道:“老山東當然是我的朋友,隻不過你們看見的老山東,已不是老山東。”
鄧定侯臉色也變了。
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麽丁喜兩次送信去,都沒有以真麵目和他們相見;為什麽他明知那大寶塔的約會是個陷阱,卻連一點暗示警告都沒有給他們。
因為他絕不能讓這個“老山東”懷疑他,他一定要讓鄧定侯和百裏長青相見,才能將計就計,揭穿伍先生的陰謀和秘密。
現在鄧定侯當然也已明白,為什麽這個“老山東”一定要跟著他們來,而且急得連門都沒有閂。
一個賣了幾十年燒雞,自己卻連一條雞腿都舍不得吃的人,本不該那麽大方的。
現在他什麽事都明白了,隻可惜現在已太遲。
02
樹上果然已沒有人,隻留下了一塊被撕破的衣襟。
王大小姐的衣襟。
現在她當然也已被擄上了山寨——無論誰到了那裏,都很難活著回來。
她當然更難。
樹下的風很涼,鄧定侯站在這夜的涼風裏,冷汗卻已濕透了衣裳。
自從他出道以來,在江湖人的心目中,他一直是個很有才能的人,無論什麽樣的難題,到了他手裏大多數都能迎刃而解。
所以他自己也漸漸認為自己的確很有才能,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可是現在他卻忽然發現自己原來隻不過是個呆子。
一個隻會自作聰明、自我陶醉的呆子。
丁喜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用不著太難受,我們還有希望。”
鄧定侯道:“還有什麽希望?”
丁喜道:“還有希望能找到那位王大小姐的。”
鄧定侯道:“到哪裏去找?”
丁喜道:“老山東的饅頭店。”
鄧定侯苦笑道:“難道這個不是老山東的老山東,還會帶她回饅頭店去?”
丁喜道:“就因為他不是老山東,所以才會把她帶回饅頭店。”
鄧定侯道:“為什麽?”
丁喜道:“因為饅頭店裏不但可以做饅頭,還可以做一些別的事。”
鄧定侯更不懂,道:“可以做什麽事?”
丁喜歎了口氣,道:“你真的不懂?”
鄧定侯搖搖頭。
丁喜苦笑道:“假如你認識那個不是老山東的老山東,你就會懂了。”
鄧定侯道:“你認得他?”
丁喜點點頭。
鄧定侯道:“他究竟是什麽人?”
丁喜道:“他是一個老色鬼。”
03
雲淡星稀,夜更深了。
老山東饅頭店,卻還有燈光露出。
看見這燈光,鄧定侯也不知是應該鬆口氣,還是應該更擔心。
現在,王大小姐就算沒有被擄入虎穴,卻必定已落入虎口,落在虎穴和落在虎口的情形幾乎沒有多大的差別,總之是在極短的時間內,便麵臨令人不想再看下去的景象便是。
——獵物會被毫無人性的老虎吃掉了。
他現在看不見丁喜臉上的表情。
他一直落在丁喜的後麵,眼中雖然盡了全力,還是看不出丁喜的表情。
鄧定侯沒有出聲,老山東饅頭店裏,在燈光下,丁喜坐下來,想要找些吃的,但是微弱燈光之下照見可以吃的更不多,隻有一些幹了的牛肉。
“你想喝酒?”丁喜說著,臉上還是沒有表情。
丁喜就是這樣的人,他不論碰上什麽,如果從表情上看,他不會透露出什麽來。
不過他嘴邊常常掛著逗人喜歡的笑容,因為通常他都以微笑來鬆弛他的心情。
但這時連嘴邊的微笑也沒有了,是心裏正在替誰擔心?也許是王大小姐,或許是自己。
甚至是鄧定侯,鄧定侯那時卻什麽也不知道。
“你以為這兒會有酒賣?”
“一定有的,隻要你也想喝就有。”
“我們還有喝酒的時間?”
“有的,我在想,最少還有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
“那麽我願意奉陪喝點。”
“不飲則已,要飲酒,自然要喝個痛快,不過奉陪兩個字倒也用不著,你知道要飲酒的不隻是我。”
“對了,我為自己而喝酒,不喝則已,喝一點著實是不夠的,但是喝個痛快,有足夠的時間嗎?”
“隻要你想飲酒,時間是綽綽有餘裕的。”
鄧定侯猜想,到這時,還有時間可以喝酒,事情自然不會有什麽凶險了。
他鬆了口氣,大聲道:“酒,有好的酒拿來。”
老山東的饅頭店裏,這時其實除了丁喜和鄧定侯之外,哪裏有什麽人。
丁喜自然看到店裏一個人也沒有,鄧定侯更清楚,這家老山東饅頭店,連夥計也沒有。
鄧定侯不敢自己取酒來喝,丁喜也不想去,鄧定侯坐下來,重又大聲道:“有人嗎?”
但是,酒是有的,卻沒有人回答鄧定侯大聲的問話。
酒放在櫃台下,有好幾個小壇。
小壇上麵有一隻瓦碗,酒壇裏也透出一些酒香,而且香氣是上好的酒。
要喝酒,便得自己去拿,這是什麽規矩?
果然酒很香,很濃,鄧定侯倒了酒壇裏的酒喝著,丁喜也喝著。
老山東的饅頭店裏,沒有人騷擾兩人,這點看來丁喜已經知道了的。
鄧定侯在想著,丁喜說飲過了酒,還有足夠的時間,那更不會錯了。
酒已飲得夠了,時間也一刻一刻地過去。
這點他已不再驚異,也不再難受,他已承認自己在很多方麵都不如丁喜。
一個人若是真的已認輸了,反而會覺得心平氣和,可是丁喜至少應該停下來跟他商量商量,用什麽方法進入這饅頭店?用什麽法子才能安全救出王大小姐?
每次行動之前,他都要計劃考慮很久,若沒有萬無一失的把握,他絕不出手。
就在他開始考慮的時候,丁喜已一腳踢破了那破舊的木門,衝了進去。
這是最簡單、最直接的一種法子,這法子實在太輕忽,太魯莽。
丁喜竟完全沒有經過考慮,就選擇了這種法子。
——年輕人做事總是難免衝動些的。
鄧定侯在心裏歎了口氣,正準備衝進去接應。
可是等他衝進去的時候,王大小姐已坐起來,老山東已倒了下去,他們這次行動已完全結束,而且完全成功。
鄧定侯笑了,苦笑。
他忽然發現年輕人做事的方式並不是完全錯的,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思想好像已有點落伍了。
——就因為他能這麽樣想,所以他永遠是鄧定侯,永遠能存在。
——隻可惜像他這種有身份的人能夠這麽樣想一想的並不多。
王大小姐看看他,看看丁喜,再看看地上的老山東,心裏雖然有無數疑問,卻連一句話都沒有問。
因為她根本不知道應該從哪裏問起。
丁喜也沒有說。
反正她遲早總會知道的,又何必急著要在此時說。
這次行動已圓滿結束,下一次行動呢?
鄧定侯也同樣漫無頭緒,忍不住問道:“現在我們是坐下來吃饅頭,還是躺下去睡一覺?”
丁喜道:“現在我們就上山。”
鄧定侯怔了怔,道:“你好像剛才還說過,你不能上去的。”
丁喜道:“我不能上去,老山東能,尤其是帶著兩個俘虜的時候,更應該趕快上去。”
鄧定侯終於明白:“兩個俘虜就是我和王大小姐。”
丁喜點頭。
鄧定侯道:“老山東就是你。”
丁喜笑道:“這老色鬼能扮成老山東,小色鬼當然也可以。”
鄧定侯道:“你能瞞得過山上那麽多雙眼睛?”
丁喜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特征,所以別人才能辨認他。”
他又解釋道:“最重要的一點,當然是容貌上的,其次是身材、神氣、舉動和味道。”
鄧定侯道:“味道?”
丁喜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味道,有些人天生就很香,有些人天生就臭。”
鄧定侯道:“這點倒不難,老山東整個人嗅起來就像隻燒雞。”
丁喜道:“我若穿上這身衣服,嗅起來一定差不多。”
鄧定侯道:“你的身材跟他也很像,隻要在肚子上多綁幾條布帶,再駝起背就行了。”
丁喜道:“我從小就常在他這裏偷饅頭吃,他的神氣舉動,我有把握可以學得很像。”
王大小姐忽然道:“你本來就有這方麵的天才,若是改行去唱戲,一定更出名。”
丁喜淡淡道:“我本來就打算要改行了,在台上唱戲至少總比在台下唱安全些。”
王大小姐道:“你在台下唱?”
丁喜道:“人生豈非本就是一台戲?我們豈非都在這裏唱戲?”
王大小姐閉上了嘴。
丁喜說出來的話,好像總是很快就能叫她閉上嘴的。
鄧定侯道:“可是你的臉……”
丁喜道:“容貌不同,可以易容,我的易容術雖然並不高明,幸好老山東這副尊容也沒有什麽人會注意,你就真想要人多看兩眼,也絕對沒有人會願意。”
他笑了笑,又道:“何況,我還帶著三樣很重要的禮物上去,送禮的人總是比較受歡迎的。”
鄧定侯點頭道:“我和王大小姐當然都是你要帶去的禮物了。”
丁喜道:“你們算兩樣。”
鄧定侯道:“還有一樣是什麽?”
丁喜道:“燒雞。”
04
房屋是用巨大的樹木蓋成的,雖然粗糙簡陋,卻帶著種原始的粗獷淳樸,看來別有一種令人懾服的雄壯氣勢。
這裏的人也一樣,野蠻,剽悍,勇猛,就像是洪荒時的野獸。
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這個人穿著身黑衣服,陰森森的臉上全無表情,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裏表情卻很多。
這個人看來既不野蠻,也不凶猛,卻遠比別的人更可怕。
——別人若是野獸,他就是獵人;別人若是棍子,他就是槍鋒。
這個人當然就是伍先生。
百裏長青就站在這大廳裏,麵對著這些野獸,麵對著這杆槍鋒。
他是人,隻是一個人。
但他絕不比野獸柔順,絕不比槍鋒軟弱。
伍先生盯著他,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你不該來的,實在不該來的。”
百裏長青冷笑。
伍先生道:“你本該已是個死人,連屍體都已冰冷。你和鄧定侯若是全都死了,現在豈非就已經天下太平了?”
百裏長青道:“我們死了,還有丁喜。”
伍先生道:“丁喜是不足懼的。”
百裏長青道:“哦?”
伍先生道:“他武功也許不比你差,甚至比你更聰明,但是他不足懼。”
百裏長青道:“為什麽?”
伍先生道:“因為你是位大俠客,他卻是個小強盜。”
百裏長青道:“隻可惜大俠客有時也會變成小強盜。”
伍先生道:“你是在說我了?”
百裏長青不否認。
伍先生道:“你已知道我是誰?”
百裏長青道:“你是霸王槍的多年老友,你對聯營鏢局的一切事都了如指掌,對我的事也很熟悉,你的武功一向深藏不露,因為你有個能幹的總鏢頭擋在你前麵,你自己根本用不著出手。”
他盯著伍先生道:“像你這樣的人,江湖中能找得出幾個?”
伍先生道:“隻有我一個?”
百裏長青道:“我隻想到你一個。”
伍先生歎了口氣,道:“看來你好像真是已知道我是誰了,所以……”
百裏長青道:“所以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他臉上全無表情,眼睛裏卻在笑:“因為你們整天在為江湖中大大小小的事奔波勞碌,我卻可以專心躲在家裏練武,有時我甚至還有餘暇去模仿別人的筆跡,打聽別人的隱私。”
百裏長青道:“你故意將鏢局中的機密泄露給丁喜,就因為你早已知道他是我兒子?”
伍先生微笑道:“我也知道你跟王老頭早年在閩南做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
百裏長青道:“因為你已入了青龍會。”
伍先生道:“青龍會想利用我,我也正好利用他們,大家互相利用,誰也不吃虧。”
百裏長青道:“我隻奇怪一點。”
伍先生道:“你說。”
百裏長青道:“以你的聲名地位和財富,為什麽還要做這種事?”
伍先生道:“我說過,有兩樣事我是從來不會嫌多的。”
百裏長青道:“錢財和女子?”
伍先生道:“對了。”
突聽大廳外有人笑道:“現在你的錢財又多了一份,女人也多了一個。”
百裏長青回轉頭,就看見了用繩子綁著的鄧定侯和王大小姐,也看見丁喜,可是他完全認不出這個滿身油膩的糟老頭就是丁喜,沒有人能認出。
伍先生笑道:“你錯了,現在我女人隻多了一個,錢財卻多出四份。”
丁喜道:“四份?”
伍先生道:“鄧定侯的一份,王大小姐的一份,百裏長青的一份,再加上聯營鏢局的盈利,豈非正是四份?”
丁喜笑道:“也許還不止四份。”
伍先生道:“哦?”
丁喜道:“薑新多病,西門勝本就受你指使,現在他們都到了你掌握之中,放眼天下,還有誰敢與你爭一日之短長,江湖中的錢財,豈非遲早都是你的?”
伍先生又大笑,道:“莫忘記我本來就一向有福星高照。”
他走過來,拍了拍這個老山東的肩,道:“我當然也不會忘了你們這些兄弟。”
丁喜道:“我知道你不會忘的,隻不過你吃的是肉,我們卻隻能吃些骨頭。”
說到“肉”字,本來被繩子綁著的鄧定侯和王大小姐已撲上來,丁喜也已出手,說到“骨頭”兩個字時,伍先生的骨頭已斷了十三根。
就在這一瞬間,永遠有福星高照的歸東景,已變成黴星照命,變得真快。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人生本就是這樣子的,隻不過變化實在來得太快,本來占盡了上風的人,忽然間就跌得爬不起來,這變化甚至連百裏長青和鄧定侯都不能適應。
現在他們已退出去,帶著小馬和小琳一起退出去。擒賊先擒王,歸東景一倒下,別的人根本不敢出手,就算出手,也不足懼。
鄧定侯忍不住道:“你一直說這是件很困難、很危險的事,為什麽解決得如此容易?”
丁喜淡淡道:“就是因為這件事太困難,太危險,所以歸東景想不到有人敢冒險。”
鄧定侯道:“就是因為他想不到,所以我們才能得手。”
丁喜笑了笑,道:“非但他想不到,就連我自己都想不到。”
可是他們現在已知道,一個人隻要有勇氣去冒險,天下就絕沒有不能解決的事。班超、張騫,他們敢孤身涉險,就正是因為他們有勇氣。古往今來的英雄豪傑,能夠立大功成大事,也都是因為這“勇氣”兩個字。但勇氣並不是憑空而來,是因為愛,父子間的親情,朋友間的友情,男女間的感情,對生命的珍惜,對國家的忠心,這些都是愛。若沒有愛,誰知道這個世界會變成個什麽樣的世界?若沒有愛,誰知道這故事會變成個什麽樣的結局?
丁喜在前麵走,王大小姐在後麵跟,他們已走了很久,已走了很遠。誰也不知道他要走到哪裏去。誰也不知道她要跟到幾時。
丁喜終於忍不住回頭:“你為什麽一直跟著我?”
王大小姐回答:“因為我高興。”
丁喜又開始往前走,卻已走得慢多了。
如果丁喜沒有勇氣,如果王大小姐沒有勇氣,這個故事就不會有這麽愉快的結局了。
所以我說的第六種武器並不是霸王槍,而是勇氣。
《七種武器3:離別鉤?霸王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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