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解不開的結
01
——五月十三,天帝誕辰。
他還有個朋友的生日,好像也是五月十三,他好像在無意中聽見過的。
這朋友是誰?
鄧定侯的瞳孔突然收縮,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就在這時,拉車的馬忽然一聲驚嘶,往道旁直衝了過去,車馬忽然翻倒。
鄧定侯雙臂一振,淩空拔起,道旁的草叢中,還有一道寒光射出,打在已倒下的馬腹上。
還有個人也從道旁的草叢中躥了出來,身法竟似比暗器還快。
隻聽趕車的大呼:“是你,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的。”聲音尖銳,果然是王大小姐的聲音。
她衝過來拉車門,想拿車廂裏的霸王槍,黑衣人卻已淩空向她撲下。
鄧定侯本來可以趁這時候走的,這黑衣人的目標並不是他。
他沒有走。
他不能看著王大小姐死在這人的掌中,他一定要撕下這人的麵具來。
黑衣人淩空下擊,如鷹搏兔,王大小姐竟連閃避招架的機會都沒有。
一擊致命,不留活口。
這黑衣人雙手幾乎已觸及了她的頭發,突聽“呼”的一聲,一股勁風從旁邊撞了過來。
少林神拳!
據說這種拳法練到爐火純青時,在百步外就可以置人於死地。
鄧定侯的神拳雖然還沒有這種威力,但一拳擊出,威力已十分驚人。
黑衣人隻有先避開這一拳,招式雖撤回,餘力卻未盡。
王大小姐還是被他的掌風掃及,“砰”的一聲撞在馬車上,幾乎暈了過去。
幸好鄧定侯已擋在她麵前。
黑衣人冷笑道:“好一個護花使者,我就索性成全了你們,讓你們死在一起。”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顯然是逼著嗓子說出來的。
他是不是怕鄧定侯聽出他本來的聲音?
鄧定侯忽然笑了笑,道:“我勸你最好還是不要出手。”
黑衣人道:“為什麽?”
鄧定侯道:“因為我知道你一定認得我,我也一定認得你,所以你隻要一出手,五招之內,我就能看出你是誰了。”
黑衣人冷笑道:“你看著。”
這三個字說出,他已攻出兩招,鄧定侯剛閃避開,還擊了一招,他又攻出三招。
他的出手不但迅急狠毒,變化奇詭,出手五招,用的竟是五種不同門派的武功。
他第一招攻出時,五指彎曲如鷹爪,用的是淮南王家的“大鷹爪功”。
這一招還未用完,他的身子忽然轉開,出手已變成了武當的“七十二路小擒拿法”。
鄧定侯還擊一招,他雙手乍發,連消帶打,竟是嶽家散手中的殺招“烈馬分鬃”,就在這同一刹那間,又踢出了一招北派掃堂腿。
這一招很快又變成了“拐子鴛鴦腿”,然後忽然又沉腰坐馬,進逼中宮,雙拳帶風,直打胸膛,竟變成了鄧定侯的看家本事“少林神拳”。
這五招間的變化,實在是瑰麗奇幻,叫人看得眼花繚亂。
黑衣人冷冷道:“你看出了我是誰?”
鄧定侯看不出。
他隻看出了一件事,一件很可怕的事——就是他實在也不是這個人的敵手。
“神拳小諸葛”縱橫江湖多年,什麽樣的厲害角色他都見過,這還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技不如人。
少林神拳走的是剛猛一路,全憑一口氣,現在他的氣已餒,拳勢也弱了。
黑衣人招式一變,竟以北派劈掛掌,混合著大開碑手使出來。
這正是掌法中最剛烈最威猛的一種。
他以剛克剛,以強打強,七招之間,鄧定侯已被逼入死角。
車輪還在轉動,馬的嘶聲已停頓,王大小姐從車窗裏抓住了她的槍,還沒有拔出來。
突聽“喀喇”一聲,轉動的車輪被打得粉碎,接著又是“格”的一聲,竟像是骨頭折斷的聲音。
王大小姐轉過頭,才發現鄧定侯的一條手臂已抬不起來。
黑衣人出手卻更凶更狠,他已決心不留下一個活口。
王大小姐臉上汗珠滾滾,還是拔不出這杆也不知被什麽東西嵌住了的霸王槍。
鄧定侯肘間關節被對方掌鋒掃著,也已疼得汗如雨落了。
這種劇烈的痛苦,卻激發了他的勇氣,使得他更為清醒。
他以一隻手擊出的招式,竟比兩隻手還有效。
他的聲名本就是血汗和性命去拚來的,他當然不會這樣容易就倒下去。
隻要還活著,就絕不能倒下去。
就在這時,黑暗中忽然有寒光一閃,像流星般飛了過來。
黑衣人一側身,這道流星般的光芒就“奪”地釘在馬車上,竟是柄短劍,一柄劍鋒奇窄,精光四射的短劍。
鄧定侯立刻鬆了口氣,他已看出黑衣人臉上起了種麵具都掩不住的變化。
他精神一振,奮力攻出三拳。
黑衣人卻忽然淩空躍起,倒翻了出去。
就在這時,又是寒光一閃,王大小姐終於拔出了她的霸王槍。
鄧定侯一回手,趁著她這一拔之力,將這杆槍標槍般的擲了出去。
一尺長,七十三公斤重的霸王槍,槍鋒破空,是多大的威力。
隻見黑衣人淩空一個翻身,忽然反手抄住了這杆槍,借力使力,向下一戳。
一聲慘呼,一個人被槍鋒釘在地上。
黑衣人卻又借著這一槍下戳的力量,彈丸般從槍杆下彈了起來,又是淩空幾個翻身,竟已掠出十餘丈,身形在遠處樹梢又一彈,就看不見了。
鄧定侯幾乎已看得怔住。
少林門下雖然並不以輕功見長,他自己卻一向喜歡輕功。
他的輕功身法另有傳授,在這方麵,他一向很自負,總認為江湖中已很少有人的輕功比得上他。
可是現在他跟這個黑衣人一比,這個人若是飛鷹,他最多不過是隻麻雀。
直到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確應該回去多待幾天了。
他花在女人身上的工夫實在太多。
就在他覺得自己以後應該遠離女人之時,已有個女人走過來,扶住了他。
王大小姐的手雖然冰冷,聲音卻是溫柔的:“你傷得重不重?”
鄧定侯苦笑搖頭。
有些人好像命中注定就離不開女人的,就算他不去找女人,女人也會找上他。
他在心裏歎了口氣,忽然問道:“丁喜呢?”
王大小姐怔了怔,道:“他來了?”
鄧定侯已不必回答這句話,他已看見丁喜慢吞吞地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王大小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釘在馬車上的短劍:“這是你的劍?”
丁喜道:“嗯。”
王大小姐道:“剛才那個黑衣人,好像也認得你這柄劍?”
丁喜道:“哦?”
王大小姐目光閃動,盯著他,道:“他是不是也認得你?”
丁喜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他認不認得我,我隻知道我不認得他。”
王大小姐道:“你連他長得什麽樣子都沒有看清楚,怎麽知道不認得他?”
丁喜板起臉,冷冷地道:“你怎麽知道我沒有看清楚?”
王大小姐眼珠子轉了轉,忽然笑了笑,道:“也許你真的比我們看得都清楚一些,他剛才就是從你那邊逃走的。”
丁喜搖頭道:“哼。”
王大小姐忽又沉下臉,道:“他剛才既然是從你那邊逃走的,你為什麽不攔住他?”
丁喜冷冷道:“因為你們的霸王槍,先替他開了路。”
王大小姐說不出話來了。
丁喜走過來,拔起了霸王槍,忽又冷笑道:“他的確應該謝謝你們,本來他已來不及把這個人殺了滅口,你們卻及時把這杆槍送給了他。”
鄧定侯輕咳兩聲,苦笑道:“他殺的這個人是誰?”
丁喜道:“蘇小波。”
鄧定侯歎了口氣,道:“你果然沒有看錯,蘇小波果然真是跟他串通的。”
丁喜慢慢地走過來,拔出了車上的劍。
鄧定侯道:“這的確是口好劍。”
他還想再仔細看看,卻已看不見了。
丁喜一反手,這柄劍就忽然縮入了他的衣袖。
鄧定侯道:“你剛才那一劍雖然不想傷人,卻已把別人嚇走了。”
丁喜道:“你怎麽知道我那一劍不想傷人?”
鄧定侯笑了笑,道:“這柄劍釘在馬車上,隻釘入了兩寸。”
這是事實,車上的劍痕猶在。
鄧定侯道:“以你的腕力,再加上這柄劍的鋒利,若是真的想傷人,這一劍擲出就算打在石頭上,至少也應該打進去五六寸。”
丁喜冷冷道:“你也未免把我的力氣估量得太高了一些。”
鄧定侯笑了笑,道:“不管怎麽樣,那個黑衣人總是被這一劍嚇走的。”
丁喜道:“哦。”
鄧定侯道:“他怕的當然並不是這口劍,而是你這個人。”
丁喜淡淡道:“或許他也把我估量得太高了。”
鄧定侯道:“他至少知道這是你的劍,至少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所以他才會走。”
丁喜看了他兩眼,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鄧定侯歎了口氣,道:“有很多的話我都想說出來,隻不過現在……”
丁喜道:“現在怎麽樣?”
鄧定侯道:“現在我隻想問你一句話。”
丁喜道:“你為什麽不問?”
鄧定侯盯著他的眼睛。
鄧定侯道:“你心裏究竟隱藏著什麽事,為什麽不肯說出來?”
丁喜道:“你既然知道,我又何必再說。”
鄧定侯道:“我怎麽會知道?”
丁喜冷笑道:“你既然不知道,憑什麽斷定我心裏有事?”
鄧定侯怔了怔,苦笑道:“其實我心裏也藏著件事,沒有說出來。”
丁喜道:“哦?”
鄧定侯道:“我知道有個人雖然是在關外成名的,但是他成長的地方,卻是閩南。”
丁喜聽著。
鄧定侯道:“閩南是個很偏僻的地方,少年人想在那裏出頭,很不容易,所以他們就到外麵來闖天下,有的人到了中原,有的人出了關。”
王大小姐道:“他們?”
鄧定侯道:“當年在一起闖**江湖的,當然不止一個人。”
王大小姐臉色又發了白,道:“你是說,我父親也是他們其中之一?”
鄧定侯道:“我現在說的隻是一個人,他在閩南闖過天下,卻在關外成名,所以他跟你父親是老朋友。”
王大小姐臉色更蒼白,握緊他的手,道:“你說的是百裏長青?”
鄧定侯點點頭,道:“一個人發跡之後,總不願再提起以前那些不得意的往事,所以他和你父親在閩南那一段經曆,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
王大小姐道:“你怎麽會知道的?”
鄧定侯道:“因為我老婆的娘家,恰巧也是閩南的武林世家,她的一個大伯,以前還跟百裏長青有過往來。”
提起他的妻子,他就在有意無意間,輕輕放開了王大小姐的手。
王大小姐沒有注意。
鄧定侯又道:“閩南的武林世家,大多數都很保守,因為他們的鄉土觀念很重,語言又和中原完全不同,所以他們的子弟,很少到中原來。”
王大小姐道:“所以百裏長青在閩南的往事,中原很少有人知道。”
鄧定侯道:“可是我老婆卻在我麵前提起過,她的大伯是遼東大俠的老友,她也覺得很有光彩,她甚至還知道百裏長青的生日。”
王大小姐道:“是嗎?她怎麽會知道的?”
鄧定侯道:“因為她的大伯曾經告訴過她,百裏長青的生日,跟她是在同一天。”
王大小姐道:“是哪一天?”
鄧定侯道:“五月十三。”
繁星在天,大地更安靜,暖風吹過樹梢,柔軟如情人的呼吸。
丁喜忽然道:“你們為什麽不說話了?”
沒有反應。
丁喜道:“不說話的意思,是不是因為你們都已認定了百裏長青就是那該死的天才凶手?”
王大小姐恨恨道:“看來他還是個該死的奸細。”
鄧定侯道:“我們的聯營鏢局若是組織成功,青龍會的勢力就難免要受到影響,所以他就把我們的秘密出賣給你。”
丁喜道:“有理。”
鄧定侯道:“他這麽樣做,不但破壞了開花五犬旗的威信,而且還可以坐收漁利。”
丁喜道:“有理。”
鄧定侯道:“但他卻想不到聰明的丁喜也有失手的時候,這一次的計劃既然已注定失敗,他就隻有再發動第二次。”
丁喜道:“有理。”
鄧定侯道:“幸好他早已將青龍會的勢力,滲透入餓虎崗,餓虎崗恰巧又發起了一個黑道聯盟,他就決心要把這組織收買了,讓黑道上的朋友和開花五犬旗火並。”
丁喜道:“有理。”
鄧定侯道:“隻可惜餓虎崗上的兄弟們,還有些不聽話,他既然無法收買到這些人,於是就索性把他們殺了滅口。”
丁喜道:“有理。”
鄧定侯道:“然後他再讓我們來替他頂這個黑鍋,叫你也回不了餓虎崗,因為他對聰明的丁喜多少還有些顧忌。”
丁喜道:“有理。”
鄧定侯道:“大王鏢局堅決不肯加入開花五犬旗,也許就因為王老爺子早已知道了他的陰謀,他們早年在閩南時,本是很親密的朋友。”
丁喜道:“有理。”
鄧定侯道:“據說青龍會的發祥地,本來也在閩南,王老爺子早年時,說不定也曾加入過他們的組織。”
丁喜道:“有理。”
鄧定侯道:“等到青龍會要把勢力擴展到中原鏢局時,當然就會要王老爺子為他們效力,但這時王老爺子已看透了他們的真麵目,雖然被他們威逼利誘,也不為所動,所以才會慘死在他們手下。”
丁喜道:“有理。”
鄧定侯笑了笑,道:“你已經說了九句有理,一定是真的認為我有理了?”
丁喜也笑了笑,道:“我承認你說的每句話都有道理,隻可惜我連一點證據都沒有看見。”
鄧定侯道:“你要什麽樣的證據?”
丁喜道:“隨便什麽樣的證據都行。”
鄧定侯道:“假如沒有證據,我們就不能把百裏長青當作凶手?”
丁喜道:“不能。”
鄧定侯歎了口氣,道:“他是王老爺子的朋友,早年也曾經在閩南鬼混過,我們走鏢的路線和秘密隻有他完全清楚,他不但武功極高,而且還練過百步神拳,甚至連你用的兵器都知道。”
他歎息著,又道:“所有的條件,隻有他一個人完全符合,這難道還不夠?”
丁喜道:“還不夠。”
鄧定侯道:“為什麽?”
丁喜道:“因為符合這條件的人,並不是隻有他一個。”
鄧定侯道:“除了他還有誰?”
丁喜又笑了笑,道:“至少還有你。”
鄧定侯道:“我?”
丁喜道:“你也是王老爺子的朋友,你的妻子既然是閩南人,你當然也到閩南去過,你們鏢局的秘密,你當然也知道。”
鄧定侯苦笑道:“而且我當然也練過百步神拳,而且練得還很不錯。”
丁喜微笑道:“我當然也知道你絕不會是凶手,我隻不過在提醒你,符合這些條件的人,並不一定就是凶手。”
鄧定侯看看他,忽然也笑了笑,道:“你隻忘了一點。”
丁喜道:“哦?”
鄧定侯道:“這些條件,我並不能完全符合,因為我直到昨天晚上為止,還不知道你用的是什麽兵器。”
丁喜不能否認。
鄧定侯道:“近來你的名氣雖然已不小,可是江湖中人見過你的兵器的卻不多。”
丁喜也不能否認。
他的確一向很少出手,要解決困難時,他使用的是他的智慧,不是他的劍。
鄧定侯一直都在盯著他,又笑了笑,道:“其實我當然知道,你絕不會和那個天才凶手串通的,隻不過……”
丁喜道:“隻不過怎麽樣?”
鄧定侯道:“我總覺得你應該認得百裏長青。”
丁喜道:“為什麽?”
鄧定侯道:“因為他對你的事,好像很了解,你對他的事,好像也很關心。”
王大小姐忽然冷笑道:“不但很關心,而且一直都在為他辯白,難道……”
丁喜也在冷笑,道:“難道你們認為我是他的兒子?”
王大小姐道:“不管你是他的什麽人,你既然要為他辯白,也應該拿出證據來。”
丁喜道:“所以我就該跟你們到餓虎崗去?”
王大小姐道:“不管‘五月十三’是不是百裏長青,現在都已回到了餓虎崗。”
丁喜道:“所以我現在就應該跟你們去?”
王大小姐終於承認:“我就是要你現在就去。”
丁喜道:“哈哈。”
王大小姐道:“‘哈哈’是什麽意思?”
丁喜道:“‘哈哈’的意思,就是不管你說什麽,我不去就是不去。”
王大小姐怔住。
她看看鄧定侯,鄧定侯也隻有看看她。
丁喜悠然道:“兩位還有什麽高論?”
王大小姐真的著急了,連眼圈都已急紅了,忽然大聲道:“你為什麽不問問我小馬的下落?”
丁喜道:“我為什麽要問?”
他冷冷地接著道:“他又不是個小孩子,難道還要人一天到晚地跟著他,喂他吃奶?”
王大小姐臉也紅了,終於忍不住道:“可是……可是他們也已經去了餓虎崗,你難道——難道一點也不著急?”
鄧定侯已經先著了急,搶著問道:“他們是幾時去的?”
王大小姐道:“我到酒樓去跟你們見麵的時候,本來是叫他們在客棧裏等我的,誰知道……”
鄧定侯道:“誰知道等你回去時,他們兩個人已經走了。”
王大小姐咬著嘴唇,點了點頭,道:“小琳告訴我,小馬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就隻怕他的丁大哥。”
鄧定侯道:“他知道你去找丁喜,當然不敢再等在那裏挨罵。”
丁喜沉著臉道:“我唯一要罵的人,就是我自己。”
鄧定侯道:“不管怎麽樣,小馬總是你的好兄弟,現在餓虎崗既然是把你當作叛徒,當然也不會放過他。”
丁喜道:“哼。”
王大小姐道:“他們臨走的時候,還交代著客棧的賬房,說他們要先到餓虎崗去看看,不管結果怎麽樣,他們都會有話留給老山東的。”
鄧定侯道:“現在他到餓虎崗去,簡直就等於是送羊入虎口,所以……”
王大小姐搶著道:“所以不管怎麽樣,我們都應該盡快趕去。”
丁喜道:“哼哼。”
王大小姐道:“‘哼哼’又是什麽意思?”
丁喜冷冷道:“‘哼哼’的意思就是不管你們到哪裏去,我都要去睡覺了。”
02
駕車的馬,本來不會是好馬,但歸東景的馬,卻沒有一匹不是好馬。
丁喜剛才臨走時候已將這匹馬係在樹上,他看來雖然是個粗枝大葉的人,其實做事一向很仔細,因為他從小就得自己照顧自己。
他也不管別人是不是在後麵跟著,一個人走回來,從車廂裏找出半壇酒,一口氣喝下去,就跳上車頂,舒舒服服地躺下,放鬆了四肢。
能有這樣一個地方,他已經覺得很滿意。
鄧定侯和王大小姐當然也隻有跟著他來了。
他們找了些枯枝,生了一堆火。
——這裏雖然不會有虎狼,蛇蟲卻一定會有的,生個火總是安全些。
鄧定侯也是個做事仔細的人,所以他們才能活到現在。
“你手臂上的傷怎麽樣了?”
“還好。”
“我帶著有金創藥,我替你看看。”王大小姐忽然顯露了她女性的溫柔。
她輕輕地撕開了鄧定侯的衣袖,用一點燒酒為他洗淨傷口,倒了一點藥在上麵,再撕開自己一條內裙,替他包紮了起來。
她的動作溫柔體貼,隻可惜丁喜完全沒有看見。
他脫下了自己的衣服,卷起來做枕頭,睡得好舒服。
王大小姐好像也沒有看見他,卻又偏偏忍不住,道:“你看看這個人,在這種地方他居然也能睡得著。”
鄧定侯笑了笑,道:“據說他從小就在江湖中流浪了,像他這種人,有時連站著都能睡覺的。”
王大小姐咬著嘴唇,沉默了很久,又忍不住道:“他難道一直都沒有家?”
鄧定侯道:“好像沒有。”
王大小姐仿佛在歎息,卻還是板著臉,冷冷道:“據說沒有家的人,總是對朋友特別夠義氣的,他卻好像是個例外。”
鄧定侯道:“你認為他對小馬不夠義氣?”
王大小姐道:“哼。”
鄧定侯道:“也許他隻不過因為吃的苦太多,所以做事就比別人小心些。”
王大小姐冷笑道:“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不管吃了多少苦,都不該像他這麽樣怕死。”
鄧定侯看著她,微笑道:“你好像對他很不滿意。”
王大小姐道:“哼哼。”
鄧定侯微笑道:“難道你又認為他不喜歡你了?”
王大小姐道:“我……”
鄧定侯打斷了她的話,道:“有些人心裏雖然喜歡一個人,嘴裏卻絕不會說出來的,有時他心裏愈熱情,表麵上反而愈冷淡。”
王大小姐道:“為什麽?”
鄧定侯道:“因為他們的身世孤苦,生活又不安全,而且隨時隨地都可能死在別人的刀劍下,所以他們若是真的喜歡一個人時,反而要盡量疏遠。”
王大小姐道:“因為他不願連累了他喜歡的這個女孩子?”
鄧定侯道:“不錯。”
王大小姐道:“你認為丁喜是這種人?”
鄧定侯道:“他是的。”他歎息著,又道,“他表麵看來雖然很灑脫,很開朗,其實心裏卻一定有很多解不開的結。”
王大小姐凝視著他,柔聲道:“你好像總是在替別人著想,總是很能了解別人。”
鄧定侯笑了笑,道:“這也許隻因為我已經老了,老頭子總是比較容易諒解年輕人的。”
王大小姐嫣然一笑,道:“像你這樣的老頭子,世界上隻怕還沒有幾個。”
這時一陣仲夏之夜的柔風,正吹過青青的草地。
星光滿天,火光閃動,照紅了她的臉,風中充滿了綠草的芬芳,綠草柔軟如氈。
她笑得又那麽溫柔。
鄧定侯忽然發覺自己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他並不是那種一見了美麗的女人就會心跳的男人,可是這個女孩子……
他絕不能讓這種情況再發展下去,勉強笑了笑,道:“看樣子我們也沒有什麽地方可去了,不如也將就在這裏睡一夜,有什麽話,等到明天再說。”
王大小姐點點頭,道:“現在並不太熱,我們就睡在火旁邊好不好?”
鄧定侯好像嚇了一跳:“我們?”
王大小姐道:“你流了很多血,一定會覺得冷的,當然應該睡在火光旁邊。”
鄧定侯道:“可是你……”
王大小姐道:“我當然也睡在這裏,我怕蛇。”
鄧定侯道:“你……你可以睡到車上去。”
王大小姐道:“蛇難道不會爬到車上去?”
她嫣然一笑,又道:“假如你怕我,我可以睡得離你遠一點,我的睡相很好,絕不會滾到你身邊去的。”
她的睡相並不好,年輕的女孩子,睡相都不會太好,何況,一個像她這麽樣嬌生慣養的大小姐,睡在這種草地上,當然睡不安穩。
睡夢中,她忽然翻了身,一隻手竟壓到鄧定侯胸口上了。
她的手柔軟而纖美。
鄧定侯連動也不敢動。
他也不是那種坐懷不亂的君子,對年輕美麗的女孩子,他一向很有興趣。
可是這個女孩子……
他歎了口氣,禁止自己想下去。
他開始想丁喜——
這個年輕人的確有很多長處,他喜歡他,就好像喜歡自己的親兄弟一樣。
他又想到了他的妻子——
這幾年來,他的確太冷落她了,她卻一直都是個好妻子。
他需要時,她就算已沉睡,還是從來也沒有拒絕過他。
想起了他們初婚時,那些恩愛纏綿的晚上,想起了她的溫柔與體貼,想起了她柔軟的腰肢,想起了豐滿修長的雙腿……
他又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又是一陣柔風吹過,他輕撫著臂上的傷口,忽然覺得很疲倦,非常疲倦……
他睡著了。
03
丁喜卻還沒能睡得著,他們剛才說的話,每一句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就算他心裏喜歡你,嘴上也絕不會說出來的……”
“他心裏一定有很多解不開的結……”
鄧定侯的確很了解他,卻還了解得不夠深。
他疏遠她、冷淡她,並不是因為他怕連累了她,而是因為他不敢。
他不敢,因為他總覺得自己配不上,一種別人永遠無法解釋的自卑,已在他心裏打起了結,生下了根。
根已很深了。
饑餓、恐懼、寒冷,像野狗般蜷伏在街頭,為了一塊冷餅被人像野狗般毒打。
隻要一想起這些往事,他身上的衣服就會被冷汗濕透,就會不停地打冷戰。
他的童年,實在比噩夢還可怕。
現在這些悲慘的往事雖然早已過去,他身上的創傷也早已平複。
可是他心裏的創傷,卻是永遠也沒法子消除的。
“你好像總是在替別人著想,好像總是這麽樣了解別人……”
他又想到,鄧定侯的確是個好朋友、好漢子,他已經欠他太多,幾乎也很難還清。
丁喜知道他也很喜歡她。
雖然他已有了家,有了妻子,可是這些事對丁喜來說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是絕不能對不起朋友的。
“一個從來沒有家的人,對朋友總是特別夠義氣的。”
“你認為他對小馬不夠義氣?”
丁喜在心裏歎了口氣,小馬不但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兄弟,他的手足。
小馬這一去,的確是送羊入虎口的。
難道他真的就這樣看著?
他閉上眼睛,決心要小睡片刻,明天還有很多很多事要做。
繁星滿天,夜風溫柔。
明天一定是好天氣。
04
旭日東升。
第一線陽光衝破晨霧,照射在大地上時,鄧定侯就醒了。
他醒來的時候,陽光正照在王大小姐烏黑柔軟的頭發上。
她的睫毛也很長,她的雙頰嫣紅,柔發上帶著醉人的幽香。
她就睡在他身旁,睡得就像是個孩子。
鄧定侯大醉後醒來時,常常會在自己身邊發現一個陌生而年輕的女人,他通常都要想很久,才能想起這個女人是怎麽到他**來的。
可是這一次……
他沒有想下去,悄悄地站起來,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晨郊外的新鮮空氣。
然後他就忽然怔住。
睡在車頂上的丁喜已不見了,係在樹上的那匹馬也不見了。
清晨郊外的空氣很新鮮。
鄧定侯見到馬車還停在原來之處,不過那匹馬和丁喜去了哪裏?
馬匹不會自己走脫的,一定有人把馬匹解開。
這是丁喜所做的嗎?
他再深深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氣,但似乎還沒有把醉後的酒意消除,腦子有點模糊。
他在想著,丁喜走了,為什麽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