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餓虎崗
01
小馬雖然是丁喜的好兄弟、好朋友,脾氣卻不像丁喜。
他一向不肯多動腦筋去想,多用眼睛去看,多用耳朵去聽。
他一向隻喜歡動拳頭,更喜歡跟別人拳頭對拳頭,硬碰硬。
拳頭比他硬的人並不多,隻可惜他今天遇著的人是鄧定侯。
鄧定侯雖然被人稱為神拳小諸葛,“神拳”兩個字既然還在小諸葛之上,可見他拳頭上的功夫一定很不錯。
事實上,他本來就是少林俗家子弟中武功拳法最好的一個。
少林神拳本就以威猛雄渾見長,若講究招式的變化,反而落了下乘。
所以他隻要一拳擊出,通常都是實招,花拳繡腿的招式,少林子弟從來也不肯用出來的。
小馬也正好一樣。
他的拳快而猛,隻求能打著人家,打到人家後,自己會怎樣,他根本連想也不去想。
兩個人一交上手,滿屋的桌子椅子,滿桌的大碗小碗,就全都遭了殃,隻聽“喀喀、嘩啦、叮咚”之聲不絕於耳,椅子腳、桌子腿,破碟碎碗,在半空中飛來飛去,飛得一屋子都是。
比桌子椅子更遭殃的,還是張金鼎。
別人都可以躲,他卻已被打得連動都動不了,隻剩下喘氣的份兒。
別人在打架,他挨著的比打架的人還多,椅子腳、桌子腿,破碗碎碟,沒頭沒腦地朝他打了下來,連氣都已喘不過來。
丁喜笑了,西門勝正皺眉。
以鄧定侯的身份與武功,本不該跟別人這麽樣打的,西門勝也從來沒有看見他這樣打過。
這實在已不像是武林高手相爭,簡直像是兩個小流氓在黑巷子裏為了爭一個老婊子拚命。
突聽“砰”的一響,一聲大喝,兩條人影倏合又分,一個人撞在牆上,一個人淩空翻身,再輕飄飄地落下來。
撞在牆上的居然是鄧定侯。
從牆上滑下來,他就靠著牆,站在那裏,不停地喘息。
小馬卻站得很穩,正瞪大了眼睛,瞪著他。
這憤怒的年輕人,難道真擊敗了成名多年的神拳小諸葛?
鄧定侯喘著氣,忽然在笑,道:“好,好痛快,三十年來,我都沒有這麽樣痛痛快快地打過架了,今天才算打了個痛快。”
小馬又瞪了他半天,才一字字道:“好,老小子,算你有種。”
鄧定侯道:“你服了?”
小馬咬著牙,想說話,剛張開口,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
但他卻還是穩穩地站著,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絕不肯倒下。
鄧定侯歎了口氣,道:“這小子挨了我兩拳,肋骨已斷了三根,居然還能站著,我倒也服了他。”
小馬咬緊了牙,深深吸口氣,道:“你用不著服我,我打不過你。”
鄧定侯道:“好,打不過別人雖然並不是什麽丟臉的事,能承認卻不容易。”
小馬道:“可是我總有一天要把你打得躺下爬不起來。”
鄧定侯道:“我等著。”
小馬道:“現在你想怎麽樣?”
鄧定侯道:“我要你跟我走。”
小馬道:“走就走。”
要走就走。
要砍腦袋也絕不皺一皺眉頭,何況走?
丁喜拍了拍小馬的肩,微笑道:“好兄弟,我們一起跟他走。”
鄧定侯道:“你也不問我要帶你們到哪裏去?”
丁喜笑了笑,道:“我們既然已答應跟你走,湯裏火裏一樣跟你去,問個什麽?”
02
這地方是家客棧,這家客棧果然已被五犬旗下的鏢客們包下。
一輛黑漆大車停在大門外,趕車的一直在那裏揚鞭待命。
他們早就算準丁喜和小馬這次是跑不了的。
丁喜和小馬也一點都沒有要跑的意思,大搖大擺地坐上了車,就像是鄧定侯特地來請去赴宴的客人。
西門勝一直沉著臉,鄧定侯卻一直盯著丁喜,直等到大家都坐下來,車已前行,才輕輕歎了口氣,道:“好,有種。”
丁喜道:“你是在說我?”
鄧定侯點點頭,道:“我本來實在沒有想到,你居然有這樣的種。”
丁喜笑了笑,道:“其實我也許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麽有種。”
鄧定侯道:“至少你勇於認輸。”
丁喜道:“我認輸,隻因為我已發現自己犯了個該死的錯誤。”
鄧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本該想到你一定會找到張金鼎這條線。”
鄧定侯道:“為什麽?”
丁喜道:“因為你知道我一定急著要將這批貨脫手,能吃下這批貨的人,隻有張金鼎。”
小馬冷笑道:“那姓張的王八蛋又是個為了五兩銀子就肯出賣自己親娘的雜種。”
鄧定侯居然同意:“他的確是個雜種。”
小馬瞪著他:“你呢?”
鄧定侯微笑道:“至少我還敢跟你用拳頭拚拳頭。”
小馬也隻有同意:“這一點你的確比別的雜種強得多。”
鄧定侯道:“在你眼睛裏,保鏢的人隻怕沒有一個不是雜種。”
小馬道:“尤其是你們五個。”
鄧定侯道:“那麽你很快就要見到另一個了。”
小馬道:“誰?”
鄧定侯道:“福星高照歸東景。”
03
歸東景的年紀不像別人想象中那樣老,最多不過三十五六。
第一眼看過去,你一定會先看見他的嘴。
他的嘴長得並不特別,可是表情卻很多,有時歪著,有時努著,有時抿著,有時還會做出很多讓你想不到的樣子。
那些樣子雖然並不十分可愛,也不討厭,我可以保證,你絕未見過任何男人的嘴,會有他那麽多表情。
這是他第一點奇怪之處。
他的臉看來幾乎是方的,胡子又粗又密,卻總是刮得很幹淨。
江湖中留胡子的人遠比刮胡子的多幾百倍,所以這也可以算是他第二點奇怪之處。
他這人看來也是方的,方方扁扁的身子,方方扁扁的手腳,全身上下除了肚臍之外,很可能沒有一個地方是圓的。
這是他第三點奇怪之處。
他不但是中原鏢局的大豪,也是兩河織布業的巨子,家財萬貫,可算是他們這些兄弟中的第一豪富,但是他看來卻一點也不像,反而像是從來不用大腦的小工。
其實他的腦筋動得絕不比任何人慢,能夠讓別人去做的事,他絕不肯自己去做,能夠答應別人的事,他絕不會拒絕。
若遇見不能答應的事,他說“不行”這兩個字,說得比誰都快。
他說得比誰都堅決,絕不給別人一點轉圜的餘地,就算來求他的人是他兄弟,也絕沒有例外。
雖然他有這麽奇怪的地方,可是無論誰看見他,都會認為他是個誠懇的人,而且很夠義氣。
這種人豈非正是一個成功者的典型。
所以他也像其他那些成功者一樣,也有他的弱點——
女人。
這裏沒有女人。
振威鏢局裏裏外外,絕沒有一個女人。
這一點是歸東景一向堅持的。
女人是他的弱點,是他的嗜好,是他的娛樂,絕不是他的事業。
男人做事時,絕不能牽涉到女人——這就是他一向堅守的原則。
丁喜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這個人遠比任何人想象中都難對付。
也許歸東景對這年輕人的看法也一樣,所以他一直在盯著丁喜。
丁喜笑了笑,道:“你好。”
歸東景也笑了笑,道:“你就是那討人喜歡的丁喜,對嗎?”
丁喜道:“我就是。”
歸東景道:“看來你果然很討人喜歡。”
小馬忽然道:“你就是老歸?”
歸東景道:“我姓歸。”
小馬道:“你明明是個老烏龜,為什麽偏偏要把自己當作狗?”
歸東景沒有生氣,反而笑了,大笑道:“說得好,有賞。”
鄧定侯微笑道:“你準備賞他什麽?”
歸東景道:“酒。”
是好酒,也是烈酒。
好酒豈非通常都是烈酒?
歸東景是好酒量,西門勝的酒量也不差,鄧定侯當然更強。
三個人居然都陪著丁喜和小馬喝酒,居然真的像是特地請他們來赴宴的。
喝完了第六杯,丁喜忽然放下了杯子,道:“你們當然知道兩次劫鏢都是我。”
鄧定侯微微笑道:“我們都知道討人喜歡的丁喜,又叫作聰明的丁喜。”
丁喜道:“你們當然也知道我專門要對付開花五犬旗。”
鄧定侯道:“嗯。”
丁喜看了看他們三個人,道:“你們有毛病沒有?”
鄧定侯道:“沒有。”
丁喜道:“有沒有瘋?”
鄧定侯道:“也沒有。”
丁喜道:“你們既沒有毛病,又沒有瘋,我劫了你們兩次鏢,你們為什麽反而請我飲酒?”
歸東景還在盯著他,忽然道:“你有沒有上過別人的當?”
丁喜道:“無論誰都難免要上別人當的,我也是人。”
歸東景道:“你是在什麽時候上的當?”
丁喜道:“在我十二歲的時候。”
歸東景道:“你今年貴庚?”
丁喜道:“二十二。”
歸東景道:“這十年來你都沒有上過別人的當?”
丁喜道:“沒有。”
歸東景盯著他,不說話了。
丁喜笑道:“我上了別人一次當,已經覺得足夠。”
歸東景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忽又大笑,道:“既然如此,我們最好也不必想要你上當了。”
丁喜道:“最好不必。”
歸東景道:“所以我們最好還是說老實話。”
丁喜道:“不錯。”
歸東景道:“那麽我告訴你,我們請你喝酒,隻因為我們想灌醉你。”
丁喜道:“為什麽?”
歸東景道:“因為我們想要你說出一件事。”
丁喜道:“什麽事?”
歸東景道:“這次我們走鏢的日程路線,藏鏢的地方都是秘密,甚至連我們保的這趟鏢,也是件秘密。”
丁喜道:“我明白的。”
歸東景道:“這秘密你本來絕不該知道的,但你卻知道了。”
丁喜微笑。
歸東景道:“是誰把這秘密告訴你的?”
丁喜道:“你們要我說出的,就是這件事?”
歸東景道:“也隻有這件事。”
丁喜道:“你們以為我被灌醉了之後,就會說出來?”
歸東景道:“酒後吐真言,喝醉了的人,總比較難守秘密。”
丁喜道:“可是這次你們錯了。”
歸東景道:“哦?”
丁喜道:“我喝醉了之後,隻會做一件事。”
歸東景道:“什麽事?”
丁喜道:“睡覺。”
歸東景又笑了,道:“這毛病倒跟我差不多。”
丁喜道:“隻有一點不同。”
歸東景道:“哪一點?”
丁喜道:“你要找女人睡覺,我卻是一個人睡,而且一睡就像死豬,敲鑼打鼓都吵不醒。”
歸東景道:“所以你一醉之後,非但不會說真話,連假話都不會說了。”
丁喜道:“一點也不錯。”
歸東景道:“我們有沒有法子要你說真話?”
丁喜道:“有。”
歸東景道:“什麽法子?”
丁喜道:“這法子已經用出來了。”
歸東景道:“哦?”
丁喜道:“別人跟我說實話,我一定也會對他說實話。”
他微微笑著,拍了拍歸東景的肩,道:“你剛才已經跟我說了老實話,你一定早就明白,要人對你誠實,隻有先以誠待人。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你的運氣為什麽總是那麽好,總是福星高照,現在我才知道,你的運氣是怎麽來的。”
運氣當然絕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歸東景大笑,道:“我是個粗人,我不懂你這些道理,可是我總算懂了一件事。”
丁喜道:“你知道我已準備說實話。”
歸東景點點頭,道:“所以我已在準備聽。”
丁喜道:“將秘密泄露給我的,是個死人。”
歸東景道:“死人?”
振威鏢局的大廳裏,忽然變得沒有聲音了,歸東景、鄧定侯、西門勝,三個人全都板著臉。
他們瞪著眼,盯著丁喜。
隻有丁喜一個人還在笑,笑得還是那麽討人喜歡。
他忽然發現歸東景不笑的時候,樣子變得很可怕,很難看,就像忽然變了一個人。
丁喜道:“我說的是老實話。”
歸東景冷笑。
丁喜道:“那個人本來當然沒有死,現在卻的的確確已是個死人。”
鄧定侯搶著問道:“是誰殺了他?”
丁喜道:“我。”
鄧定侯道:“他把我們的秘密泄露給你,你反而殺了他?”
丁喜道:“我非殺了他不可。”
鄧定侯道:“為什麽?”
丁喜道:“因為這也是我們以前談好的條件之一。”
鄧定侯道:“什麽條件?”
丁喜道:“三個月前,有人送了封信來,說他可以將你們的秘密泄露給我,條件是我劫鏢之後,要分給他三成。我若肯接受他的條件,就得先將送信來的這個人殺了滅口。”
鄧定侯道:“你接受了他的條件?”
丁喜點點頭,道:“所以過了不久,就又有人送了第二封信來。”
鄧定侯道:“信上是不是告訴你,我們從開封運到京城那趟鏢的秘密?”
丁喜道:“不錯。”
鄧定侯道:“所以你就設計去劫下了那趟鏢?”
丁喜道:“我當然還得先把送信來的那個人殺了滅口。”
鄧定侯道:“你劫下的那批貨,是不是分了三成給那個寫信來的人?”
丁喜道:“我雖然有點不甘願,可是為了第二次生意,隻好照辦。”
鄧定侯道:“你是怎麽送給他的?”
丁喜道:“我劫下了那趟鏢之後,他又叫人送了封信來,要將他應得的那一份,送到他指定的地方去,送走之後,立刻就得走。假如我敢在那裏窺伺跟蹤,就沒有第二次生意了。”
鄧定侯道:“所以你不得不聽他的話。”
丁喜道:“嗯。”
鄧定侯道:“所以你直到現在為止,沒有見過他的真麵目?”
丁喜道:“我甚至連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
歸東景道:“到現在為止,他是不是已送了六封信給你?”
丁喜笑道:“你果然會算賬。”
歸東景道:“六個送信給你的人,全部已被你殺了滅口?”
丁喜道:“我雖然沒有自己殺他們,但他們卻是因我而死。”
歸東景看了小馬,小馬冷笑道:“你用不著看我,那些人還不值得我出手。”
鄧定侯目光閃動,道:“看來寫信給你們的那個人,非但對我們的行動了如指掌,對我們的行蹤,也知道得很清楚。”
丁喜問道:“我們一向東遊西**,居無定處,可是無論我們走到哪裏,他的信都從來也沒有送錯過地方。”
鄧定侯皺起了眉,他實在猜不出這個神秘的人物是誰。
歸東景和西門勝當然也猜不出。
丁喜笑道:“我們知道的,就隻有這麽多了,所以你們請我喝這麽多的酒,實在是浪費……”
鄧定侯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至少還知道一件我們不知道的事。”
丁喜道:“哦?”
鄧定侯道:“你當然一定知道,那六個死人現在在哪裏?”
丁喜承認。
鄧定侯道:“還有那六封信。”
丁喜道:“信也就與死人在一起。”
鄧定侯道:“在哪裏?”
丁喜道:“難道你還是想去看看他們?”
鄧定侯笑了笑,道:“老江湖都知道,死人有時也會泄露出一些活人不知道的秘密。”
丁喜道:“你想要我帶你去?”
鄧定侯目光炯炯,迫視著他,道:“難道你不肯?”
丁喜笑了,道:“誰說我不肯,隻不過……”
鄧定侯道:“不過怎樣?”
丁喜微笑道:“我隻怕我縱然肯帶你們到那裏去,你們也未必有膽子去。”
鄧定侯也在微笑,道:“那地方,難道是龍潭虎穴不成?”
丁喜淡淡笑道:“雖不是龍潭卻是虎穴。”
鄧定侯微笑道:“那裏真的有虎?”
丁喜笑道:“不但有虎,而且是餓虎。”
鄧定侯失聲笑道:“餓虎崗?”
丁喜大笑道:“不錯,就是餓虎崗。”
屋子裏忽然又靜了下來,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那餓虎崗是多麽危險、多麽可怕的地方。
據說大江以北,黃河兩岸,黑道上所有可怕的人物,幾乎已全部聚集在餓虎崗。
因為他們也正在計劃組織一個聯盟,以對付開花五犬旗。
開花五犬旗下的人,若是到了那裏,豈非正像是肥豬拱門,飛蛾撲火。
西門勝的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但瞳孔已在收縮。
歸東景已站起來,背負著雙手,不斷地繞著桌子走來走去。
鄧定侯拿起杯酒,準備幹杯,才發現杯子是空的。
丁喜看著他們,悠然道:“隻要三位真的敢去,我隨時可以帶路。”
歸東景忽然笑了笑,道:“我們並不是不敢去,隻是不必去。”
丁喜道:“不必去?”
歸東景道:“對死人我一向沒有這麽大的興趣,無論是男死人、女死人都是一樣。”
西門勝道:“我——”
歸東景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你非但不必去,也不能去。”
西門勝道:“為什麽?”
歸東景道:“因為我們這裏剛接下一批重鏢,明天就得啟程。”
他緊拍著西門勝的肩,笑道:“我這鏢局全靠你,你走了,我怎麽辦?”
鄧定侯霍然飛身而起,道:“我可以走,我去。”
江湖豪傑們押解犯人時,從來不會用腳鐐和手銬。
因為他們有種更好的工具——
點穴。
點穴的手法有輕重,部位有輕重,重的可以置人於死地,輕的也可以叫人失去行動自由。
無論是輕是重,一個人若是被人點中了穴道,那滋味總是很不好受的。
小馬現在的滋味就很不好受。
他想罵人,卻張不了口,他想揮掌,卻動不了手,他整個人都像是被一條看不見的繩子綁得緊緊的,連血脈都被綁住。
他整個人都已將爆炸。
鄧定侯看著他,微笑道:“這是不是你第一次被人點住穴道?”
小馬咬著牙,隻恨不得咬他一口。
——這烏龜明明知道我說不出話,問個什麽鳥?
鄧定侯又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的,因為你現在看起來很難受,而且很生氣,等你以後習慣了,就會覺得舒服多了。”
小馬簡直恨不得一口把他的鼻子咬下來。
無論什麽事都不妨養成習慣,但是這種事一次就已嫌太多了。
鄧定侯道:“點住你們穴道的人是西門勝,你們也總該知道,他的點穴和打穴手法,可算是中原第一,別人根本解不開。”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幸好我不是別人,恰巧是少林門下。”
佛門子弟本應以慈悲為懷,講究普度眾生,救苦救難。
所以少林門下點穴的手法雖不高明,可是對各門各派的解穴手法卻都很熟悉。
少林本就是天下武術之宗。
鄧定侯又笑道:“你們一定不相信我會替你們解開穴道,因為我實在不是你們兩個人的對手,你們的手腳一鬆,很可能我就要遭殃了。”
小馬的確不信,一千一萬個不信。
可是就在他又想咬這烏龜一口時,鄧定侯居然真的把他們穴道解開了。
丁喜還是沒有動,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小馬也沒有動,別人剛為他解開穴道,他當然總不能立刻就動拳頭。
但他卻忍不住問道:“你這是幹什麽?”
鄧定侯淡淡道:“我也沒幹什麽,隻不過一個人閑著無聊,想找你們聊聊而已。”
小馬瞪著眼道:“你不是想我們把你的骨頭拍散?”
鄧定侯笑道:“你們是這種人?”
小馬說不出話了。
他們的確不是這種人。
鄧定侯道:“你們是強盜,也許會殺人,也許會搶劫,但我知道你們一定不會做這種食言違信、忘恩負義的事。”
他微笑著,看著丁喜,道:“我也知道,你既然答應過我,要帶我去找那六個死人和六封信,你就一定會帶我找到。”
小馬瞪著他,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這老小子對人的確有兩套。”
丁喜微笑道:“看來好像還不止兩套。”
鄧定侯大笑。
現在他們是在歸東景自備的馬車上。
歸東景吃得不講究,穿得不講究,除了女人外,最講究的就是馬車。
他用的馬車,永遠是最舒服、最豪華、設備最齊全的。
鄧定侯大笑著,打開了車座下的暗門,拿出了一壇酒。
這壇酒當然是好酒。
鄧定侯拍開了封泥,就有一股強烈的酒香撲鼻而來。小馬立刻道:“這是瀘州的大曲。”
他雖然不喜歡用眼睛看,用耳朵聽,鼻子卻很靈,尤其是對於酒。
鄧定侯道:“旅程寂寞,酒可忘憂,我們飲兩杯如何?”
小馬道:“好。”
丁喜道:“不好。”
鄧定侯道:“為什麽?”
丁喜道:“我喝酒不但人要對,酒對,還得要地方對。”
鄧定侯道:“附近有什麽地方對你的口味?”
丁喜道:“杏花村。”
03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杏花村。
這首家傳戶誦的詩,幾乎每個地方都有人在曼聲低吟。
所以每個地方也幾乎都有杏花村。
這地方的杏花村是在遠山前的近山腳下,是在還未被秋色染紅的楓林內,是在左近全無人家的小橋流水邊。
沒有杏花,甚至連一朵花都看不見。
可是這酒家的確就叫作杏花村。
杏花村是個小小的酒家,外麵有小小的欄杆,小小的庭院,裏麵是小小的門戶,小小的廳堂。當壚賣酒的,是個眼睛小小,鼻子小小,嘴巴小小的女人。
隻可惜這女人年紀並不小,無論誰都看得出,她最少已有六十歲。
六十歲的女人你到處都可以看得見。
可是六十歲的女人身上還穿著紅花裙,臉上還抹著紅胭脂,指甲上還塗著紅紅的鳳仙花汁,你就很少有機會能看得見了。
丁喜剛穿過庭院,她就從裏麵奔出來,像一隻依人“老”小鳥一樣,投入了丁喜的懷抱。
鄧定侯看得呆住了,直到丁喜替他介紹:“這就是這裏的老板娘紅杏花。”
鄧定侯才勉強笑了笑,打了個招呼。
他忽然發現這“聰明的丁喜”在選擇女人這方麵,實在一點也不聰明。
丁喜道:“你聽說過紅杏花這名字沒有?”
鄧定侯道:“沒有。”
他不是不會說謊,也不是不會在女人麵前說謊,他不肯說謊,隻不過因為這女人實在太老。
丁喜笑道:“你沒有聽說過這名字,也許隻有兩個原因。”
鄧定侯道:“哦?”
丁喜道:“若不是因為你太老實,就是因為你太年輕。”
鄧定侯道:“我……我並不太老實。”
他又說了實話。
因為在這女人麵前,他忽然覺得自己實在還很年輕。
近二十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丁喜道:“你若早生幾年,你就會知道保定城附近八百裏之內風頭最健的女人是誰了。”
鄧定侯隻有苦笑。
他實在不敢相信麵前這老太婆,以前也曾經是個顛倒眾生的名女人。
這位“名女人”居然還在朝他拋媚眼,居然還像個小姑娘般咯咯地笑。
鄧定侯忍不住問道:“這位紅杏花姑娘,是你的老朋友?”
丁喜道:“不能算老朋友。”
鄧定侯道:“是你的老相好?”
丁喜道:“更不能算是老相好。”
鄧定侯道:“那麽她究竟是你什麽人?”
丁喜道:“她是我的祖母。”
鄧定侯怔住。
他若騎在馬上,一定會一個跟鬥從馬上栽下去;他若正在喝酒,這口酒一定立刻嗆進他的喉嚨裏。
現在他雖然並沒有喝酒,也不是騎在馬上,可是他臉上的表情,卻好像已跌了七八十個跟鬥,喉嚨裏還嗆進了七八十斤酒。
“紅杏花”用一雙手捧著肚子,已笑得直不起腰。
她咯咯地笑著,指著鄧定侯,道:“這個人是什麽人?”
丁喜道:“他叫作神拳小諸葛。”
紅杏花道:“就是五犬開花裏麵的一個?”
丁喜道:“嗯。”
紅杏花忽然不笑了,反手一個耳光摑在丁喜臉上,摑得真重。
丁喜卻還在笑。
紅杏花又是一個耳光摑了過去,大聲道:“你幾時肯認這種人做朋友的?”
丁喜道:“我從來也沒有。”
紅杏花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丁喜道:“我也不是他的朋友。”
紅杏花道:“你是他的什麽人?”
丁喜道:“犯人。”
紅杏花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道:“你也有被人抓住的時候?”
丁喜歎了口氣,苦笑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
紅杏花“哼”了一聲,忽然一拳打在他肚子上,怒罵道:“你這小王八蛋真沒出息。”
丁喜隻有笑。
紅杏花道:“你既然已做了他的犯人,還到這裏來幹什麽?”
丁喜道:“來喝酒。”
紅杏花道:“滾!”
丁喜道:“我們是來照顧你生意的,就算你是我祖母,也不能叫我滾。”
紅杏花道:“我叫你滾,隻因為你是我孫子。”
丁喜道:“為什麽?”
紅杏花用眼色往裏麵一瞟,道:“我叫你滾,你最好就趕快滾。”
丁喜眼珠子轉了轉,道:“難道裏麵有個人是我見不得的?”
紅杏花道:“不是人。”
丁喜道:“不是人?”
紅杏花道:“裏麵連一個人都沒有。”
丁喜道:“裏麵有什麽?”
紅杏花道:“有一杆槍。”
丁喜道:“槍?一杆什麽槍?”
紅杏花道:“霸王槍。”
04
霸王!
力拔山兮氣蓋世。
槍!
百兵之祖是為槍。
槍也有很多種,有紅纓槍,有鉤鐮槍,有長槍,有短槍,有雙槍,還有練子槍。
這杆槍是霸王槍。
霸王槍長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重七十三斤七兩三錢。
霸王槍的槍尖是純鋼,槍杆也是純鋼。
霸王槍的槍尖若是刺在人身上,固然必死無疑,就算槍杆打在人身上,也得嘔血五鬥。
江湖中甚至很少有人能親眼見到這霸王槍。
可是江湖中每個人都知道,世上最霸道的七種兵器中,就有一種是霸王槍。
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霸王槍。
現在,這杆霸王槍就擺在丁喜麵前的桌子上。杏花村雖然又叫作不醉無歸小酒家,地方卻並不小,靠牆的三張桌子已並了起來,上麵鋪著紅氈,墊著錦墩,還綴著鮮花。
這杆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長的大鐵槍,正擺在上麵,就像是人們供奉的神祇。
它的槍尖雖銳利,線條卻是纖秀柔和的,經常被擦拭的槍杆,閃耀著緞子般的光澤,顯得既尊貴,又美麗,又像是個美麗而驕傲的女神,正躺在那裏等著接受人們的膜拜。
丁喜走過去,摸了摸柔軟的紅氈和錦墩,嗅了嗅新摘下的花香,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這杆槍日子過得簡直比人還舒服。”
紅杏花瞪著他,冷冷道:“因為它的確比大多數人都有用。”
丁喜瞪了瞪眼,笑道:“你的意思是說,它也比我有用?”
紅杏花道:“哼。”
丁喜道:“它會不會替你捶背,會不會替你端茶倒酒?”
紅杏花雖然還想板著臉,卻還是忍不住笑了。
她笑的時候,一雙遠山般迷蒙的眼睛,忽然變得令人無法想象的明亮和年輕。
在這瞬間,連鄧定侯都幾乎忘記了她是個六七十歲的女人。
丁喜拍了拍光滑的槍杆,道:“無論你日子過得多麽舒服,我也不羨慕你。”
他走回來自己替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了下去,微笑著道:“你至少沒法子自己站起來為自己倒杯酒喝。”
紅杏花忽又歎了口氣,道:“所以它也不會為了一杯酒,就做出比豬還蠢的事。”
丁喜道:“我做了比豬還蠢的事?”
紅杏花道:“我警告過你,叫你不要進來的。”
丁喜道:“現在我已經進來了,好像也沒有出什麽事。”
紅杏花又歎了口氣,道:“現在雖然還沒有什麽事,可是我保證你以後一定會後悔。”
丁喜道:“為什麽?”
紅杏花也倒了杯酒喝下去,她喝酒的速度居然不比丁喜慢。
一口氣喝了三杯酒之後,她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這杆槍的主人是誰?”
丁喜道:“我聽說過。”
紅杏花道:“你說給我聽聽。”
丁喜道:“霸王槍的主人姓王,也就是大王鏢局的主人,‘一槍擎天’王萬武。據說這個人不但脾氣剛烈,而且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這次聯營鏢局成立,他說不加入,就是不加入,甚至不惜跟他的老朋友百裏長青翻臉。”
鄧定侯忽然也歎了口氣,在旁邊接著道:“他甚至還拍著桌子,叫百裏長青滾出去。”
丁喜笑道:“王老頭子脾氣之壞,早就天下聞名,可是這件事他倒沒做錯。”
紅杏花道:“但你卻錯了。”
丁喜道:“我錯了?什麽地方錯了?”
紅杏花道:“你說錯了。”
丁喜道:“難道這杆槍不是王萬武的?”
紅杏花道:“以前是的。”
丁喜道:“現在呢?”
紅杏花又倒了杯酒,好像想用酒塞住自己的嘴。
難道她心裏還藏著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每個人都有權保留自己的秘密,隻要這秘密不危害公益,誰也沒有權逼他說出來。
丁喜還很小的時候,紅杏花就常常告訴他這道理。
現在他當然不敢再問。
鄧定侯卻忍不住問道:“這杆槍怎麽會在這裏的?”
紅杏花朝他翻了個白眼,才冷冷道:“因為它的主人馬上就要來了。”
鄧定侯道:“到這裏來?來幹什麽?”
紅杏花道:“你是來幹什麽的?”
鄧定侯道:“我是來喝酒的。”
紅杏花冷笑道:“你能到這裏來喝酒,別人為什麽不能來?”
鄧定侯看著她,忽然笑了。
他忽然覺得這老太婆的脾氣,和那王老頭子倒是天生的一對。
他也看得出,這老太婆不願說的話,隻怕天王老子也休想叫她說出來。
所以他隻有坐下來喝酒。
他們坐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小馬為什麽會一直都沒有說話。
小馬的嘴正忙著在喝酒。
剛開封的一壇酒已經快被他喝光了,他的眼睛已經有點發直。
鄧定侯忍不住悄悄道:“你能不能勸他少喝點,別喝醉了?”
丁喜道:“不能。”
鄧定侯道:“你喜歡讓他喝醉?”
丁喜道:“不喜歡。”
鄧定侯道:“可是你也不勸他?”
丁喜道:“他清醒的時候,我不許他喝酒,他絕不會喝,可是現在……”
他看了看小馬的眼睛,苦笑道:“現在隻怕連天王老子都勸不住他了。”
鄧定侯歎了口氣,也隻有苦笑。
他實在不懂,為什麽這些人全都是這種連天王老子都無可奈何的脾氣。
現在第一壇酒也快被他們喝光了。
紅杏花一直手叉著腰,在旁邊盯著他們,忽然道:“你們槍也看過了,酒也喝夠了,現在你們總該走了吧?”
丁喜道:“你真要趕我走?”
丁喜還沒有開口,鄧定侯已站起來,笑道:“我們應該走了,再喝下去,很可能連我都會醉得滿地亂爬。”
他剛想去拉小馬,外麵忽然間走入了十七八個人,看他們的裝束打扮,就知道他們不但全是在江湖中混的,而且混得不錯。
這些人一進了門,就搶著問道:“決鬥開始了沒有?”
紅杏花又翻了翻白眼,道:“什麽決鬥?”
一個錦衣佩刀大漢道:“金槍銀梭徐三爺,今天要在這裏決鬥霸王槍,你難道不知道?”
紅杏花狠狠瞪了他一眼,還沒有開口,別的人已搶著。
“這杆槍一定就是霸王槍。”
“槍既然還在這裏,我們就一定沒有來遲。”
“聽說這裏的酒還不錯,我們先喝它幾杯,等著好戲開鑼。”
“不管怎麽樣,這次決鬥我們都絕不能錯過,就算要我等三天三夜,我也一樣會等的。”
鄧定侯看了看丁喜,丁喜看了看鄧定侯,兩個人全都坐了下去。
紅杏花走過來,瞪著他們,忽然歎了口氣,道:“看樣子你們現在是不會走的了。”
丁喜笑道:“現在你就是用掃把來趕我們,也趕不走。”
鄧定侯笑道:“用鞭子抽也抽不走。”
紅杏花看看他,又看看丁喜,忽然又笑了,道:“老實說,我若是你們,用刀砍都砍不走。”
她自己也坐下來,跟他們坐在一起,喃喃道:“但我卻還是不懂,那邊的那些小兔崽子是怎麽會知道這件事的。”
剛才進來的那些人,現在已開始在喝酒。
若有十七八個江湖人已開始在一起喝酒,旁邊就算天塌了下來,他們也不會注意。
丁喜看了他們一眼,道:“我看他們一定是金槍徐找來的。”
紅杏花道:“哦?”
丁喜道:“有膽子找霸王槍決鬥,不管勝負,都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金槍徐當然要找些朋友在旁邊看著,日後也好替他在外麵宣揚宣揚。”
鄧定侯道:“所以我正在奇怪。”
丁喜道:“奇怪什麽?”
鄧定侯道:“我想不通金槍徐是怎麽會有膽子找霸王槍決鬥的?”
丁喜道:“也許他膽子本來就很大,也許他這幾年忽然得了本武功秘笈,練成了種獨門槍法。”
鄧定侯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看傳奇故事看得太多了,這世上哪裏來的那許多武功秘笈?我怎麽從來也沒聽說有人找到過。”
丁喜笑道:“其實我也沒有聽說過。”
兩個人同時大笑,又同時停住,兩個人的眼睛都在瞪著門外,瞪得很大。
門外正有兩頂轎子停下來。
轎子很新,裝飾得很華麗。
可是無論多華麗的轎子,都不會很好看,他們看的是兩個人。
05
桌上有一壺茶,一壺酒。
轎子裏的女人現在已坐下來,一個在喝茶,一個在喝酒。
喝茶的是個很文靜的女孩子,很美,很害羞,隻要有男人多看她兩眼,她就會臉紅。
有些女人就像是精美的瓷器一樣,隻能遠遠地欣賞,輕輕地捧著,隻要有一點粗心大意,她就會碎了。
這女孩就正是屬於這一類的。
喝酒的女孩子看來也很文靜,也很美,甚至可以說比她的同伴更美。
隻不過她的美是另一種美。
若說她的同伴美如新月,那麽她的美就像是陽光,美得令人全身發熱,美得令人心跳。
她們穿的都是一身雪白的衣服,既沒有打扮,也沒有首飾。
喝酒的女孩子臉色好像有點蒼白,喝茶的女孩子卻一直在紅著臉。
因為屋子裏所有男人的眼睛,都在瞪著她們,丁喜也不例外。
鄧定侯歎了口氣,喃喃道:“難怪有很多女人都認為,天下男人的眼睛都該挖出來。”
丁喜笑道:“其實說這話的女人,心裏一定最喜歡男人看她。”
鄧定侯道:“看來你好像很了解女人?”
丁喜道:“自己覺得自己很了解女人的男人,若不是瘋子,就一定是笨蛋。”
鄧定侯道:“你既不是瘋子,也不是笨蛋。”
丁喜道:“我不是。”
鄧定侯又看了看那兩個女孩子,忽然笑了。
丁喜道:“你笑什麽?”
鄧定侯道:“我在笑她們。”
他微笑著悄悄道:“這兩個女孩子一個喝起茶來像喝酒,一個喝起酒來卻像喝茶。”
丁喜大笑。
他們說話的聲音本來很低,笑的聲音卻很大。
喝茶的女孩子頭垂得更低,喝酒的女孩子卻抬起頭,狠狠瞪了他們一眼。
沒有人能形容她的眼睛。
丁喜被這雙眼睛瞪著的時候,竟也忽然覺得全身發熱,心跳加快。
他今年已二十二,見過的女人已不少,可是他從來也未曾有過這種感覺。
他趕快喝酒。
小馬卻反而不喝酒了。
別人看的是兩個女孩子,他的眼睛卻始終盯在其中一個人臉上。
喝茶的女孩子臉紅的原因,很可能也不是因為別人,而是因為他。
男人都喜歡看女人,卻很少有人會像他這樣看法的。
他已不僅是用眼睛在看,他看著這女孩子時,就好像在看著他童年夢境中的女神,又好像在看著他相思已久的情人。
一個女孩子被一個英俊的年輕人這麽樣看著,心裏會有什麽感覺?
那高大的錦衣佩刀客忽然笑嘻嘻地走過來,擋在他和這女孩子之間。
小馬抬起頭,瞪著他。
他也笑嘻嘻地看著小馬,眼睛裏也有了酒意,忽然道:“你不認得我?”
這人道:“我姓郭,叫郭通。”
小馬道:“我不認得郭通。”
郭通道:“我也不認得你。”
小馬道:“你來幹什麽?”
郭通道:“來看你。”
小馬道:“看我?”
郭通笑道:“因為我從來也沒有看過,像你這樣盯著女人的男人,我特地來看看你,是不是得了花癡。”
他的同伴們全都笑了,大笑。
丁喜卻在歎氣——這個人當然是來找麻煩的,可是他一定想不到,他找上的這麻煩有多大。
所以他還在笑,笑得很得意。
一個男人若能在漂亮的女人麵前,侮辱另一個男人,總會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總會認為那女人也會覺得他很了不起,甚至會看上他。
也許就因為這原因,所以女人們才會覺得大多數男人都很愚蠢可笑。
郭通還在笑,還沒有笑夠,他的臉已開了花,人也飛了出去。
飛出去三四丈,越過了那兩個女孩子,“砰”的一聲,跌在他自己桌子上,桌上的一碗紅燒獅子頭正好壓在他屁股下,被他壓得稀爛粉碎。
他自己的臉卻已跟這碗紅燒獅子頭差不多。
沒有人看見他是怎麽樣飛起來的,也沒有人看見小馬出手。
小馬還是癡癡地坐在那裏,癡癡地看著那喝茶的女孩子。
郭通的同伴們怔了半天,才跳起來,有的卷袖子,有的拔刀。
“這小子敢打人,咱們先去把他一雙招子廢了再說。”
十六七個人大叫大罵,摔杯子,踢椅子,已準備衝過去。
沒有人阻攔他們。
小馬好像根本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別的人,紅杏花也不見了。
自從這兩個女孩子一進門,她就已人影不見。
丁喜歎了口氣,道:“你想不想打架?”
鄧定侯道:“不想。”
丁喜道:“我也不想。”
鄧定侯道:“隻可惜看樣子我們已非打不可。”
“呼”的一聲響,那些人還沒有衝過來,已有三四個碗飛了過來。
丁喜還沒有出手,突聽“叮,叮,叮”三聲響,三隻碗在半空中就已被打得粉碎。
破碗的碎片和三樣打破碗的暗器一起落在地上,赫然竟是三枚發亮的銀梭。
“金槍銀梭徐三爺來了。”
一個瘦削長臉,高顴鷹鼻,穿著很考究,氣派很大的中年人,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走進來,顧盼之間,凜凜有威。
兩個勁裝急服的彪形大漢,扛著個很長很長的布袋,站在他身後。
布袋的分量很沉重,裏麵裝的,顯然就是他的金槍。
本來已準備打一場混戰的江湖人,看見了他,居然全都安靜了些。
金槍徐成名多年,稱霸一方,憑掌中一杆金槍,囊中一袋銀梭,也曾會過不少高人,一向很少遇見敵手。
在這些江湖豪傑心目中,他一向是個很受尊敬的人物。
金槍徐沉著臉,冷冷道:“這件事是什麽事?你們是來看我打架,還是來打架給我看的?”
一個精壯的小夥子大聲道:“我們並不想打架,可是我們也不能看著郭老大被人欺負。”
這少年叫曹虎,是郭通拜把子的老幺,郭通挨了揍,最火的就是他。
金槍徐道:“你是不是想替你們的老大出氣?”
曹虎握緊拳頭,道:“這氣非出不可。”
金槍徐道:“那麽你最好先去找坐在那裏那個穿寶藍色衣服的人。”
曹虎道:“動手的並不是他,咱們為什麽要先找他?”
金槍徐淡淡道:“因為你們既然想找死,就不如索性快點死,你們找上了他,我保證你們一定可以死得很快。”
曹虎動容道:“他是什麽人?”
金槍徐冷笑道:“他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隻不過是個保鏢的,叫鄧定侯。”
曹虎的臉色變了。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神拳小諸葛”的名頭,他們當然也不會不知道。
近年來正是“開花五犬旗”鋒頭最勁,勢力最大的時候,若有人去惹了他們,簡直就像是在太歲頭上動土。
這些剛才還威風十足的江湖人,忽然間就已變得像泄了氣的皮囊。
金槍徐連看也不再看他們一眼,走過去向鄧定侯抱了拳。
鄧定侯也站起來抱拳還禮,他一向是個很隨和的人,一點架子也沒有。
金槍徐道:“多年不見,鄧兄風采依舊,可賀可喜。”
鄧定侯道:“一別經年,想不到徐兄居然還記得我,隻不過以後若有人想找死,徐兄最好莫要勸他們來找我。”
他微笑著,又道:“因為我可以保證,一個人若想死得快些,找我絕不如找我這兩位朋友。”
金槍徐道:“這兩位朋友是……”
丁喜道:“我姓丁,丁喜。”
金槍徐上上下下打量他幾眼,道:“討人喜歡的丁喜。”
丁喜笑道:“有時也叫作倒黴的丁喜。”
金槍徐道:“閣下既然是丁喜,這位想必就是憤怒的小馬了?”
他轉頭看著小馬,小馬卻沒有看他。
除了那個喝茶的女孩子外,他根本就沒有把別的人看在眼裏。
金槍徐的臉色又沉了下來。
鄧定侯立刻搶著道:“聽說徐兄今日要在這裏約戰霸王槍。”
金槍徐道:“不是我約他,是他來找我的。”
鄧定侯皺眉道:“他會來找你?”
金槍徐冷笑道:“鄧兄也許會認為我根本不值得他出手,我自己也自知不敵,可是他既然已找上了我,我就萬無退縮之理。”
他臉上露出種奇怪的表情,接著道:“使槍的人,能死在霸王槍下,豈非也是人生一快!”
丁喜立刻挑起拇指,道:“好,好漢子。”
丁喜微笑道:“我死後若能有條草席裹屍,已經很不錯了,要能做幾件大快人心的事,就算把我拋在陰溝裏喂狗,我也毫無怨言。”
他臉上雖然帶著笑,可是一種說不出的憤怒和悲哀,卻是微笑也掩飾不了的。
那喝酒的女孩子居然回過頭來瞟了他一眼,眼波居然也變得很溫柔。
金槍徐也挑起了拇指,大聲道:“好,好漢子。”
丁喜道:“你既然來早了,為何不先坐下來喝兩杯?”
金槍徐道:“我來得並不早,我已遲到了半個時辰,因為……”
他臉上又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慢慢地接著道:“因為我還有些後事要料理清楚,我來得幹淨,去得也要幹淨。”
一個人明知必死,卻還是要來應約,這種勇氣絕不是那些住在高樓上的人們所能了解的。
能活著固然好,死了也隻不過是脖子上多了個碗大的疤口而已。
那又算得了什麽?
丁喜臉上也露出種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問道:“霸王槍呢?”
金槍徐道:“不知道。”
丁喜道:“你跟他有仇?”
金槍徐道:“沒有。”
丁喜道:“你以前沒有見過他?”
金槍徐道:“素不相識。”
丁喜道:“但他卻找上了你。”
金槍徐淡淡道:“這也許隻不過因為我用的也是槍。”
丁喜冷笑道:“除了他之外,難道別人都用不得槍?”
金槍徐淡淡道:“就算要用槍,也不該太出名。”
丁喜眼睛裏似已有了怒意,對人世間所有不平的事,他都覺得很憤怒。
金槍徐又道:“我隻不過在奇怪,既然是他約我的,但自己為什麽還不來?”
這句話剛說完,他身後就有個人冷冷道:“我早已來了。”
說話的聲音雖然很冷,卻又很嬌脆、很好聽。
說話的竟是個女人。
金槍徐霍然轉身,就看見一雙可以令人心跳加快的眼睛,正在盯著他。
她手裏還拿著杯酒,一雙手柔若無骨。
就憑這麽樣一雙手,也能舉得起七十三斤七兩三錢的霸王槍?
金槍徐皺了皺眉,道:“這位姑娘莫非是在開玩笑?”
喝酒的女孩子板著臉,臉如秋霜。
她不是在開玩笑。
金槍徐看了看擺在桌上的大鐵槍,道:“難道你就是……”
喝酒的女孩子打斷了他的話,一字字道:“我就是霸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