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法 師
太平客棧裏一共有八間客房,最大的一間在東邊,三麵都有窗。
窗子都是關著的,關得很嚴,連縫隙都被人用紙條在裏麵封了起來。
小馬在外麵輕輕敲了敲窗子,裏麵連一點動靜都沒有。
常無意已找來一根竹片,先用水打濕了,從窗隙裏伸進去,劃開了裏麵的封條。
先用水打濕,劃紙時才不會有聲音,然後他們就挑開了窗裏的木閂。
對他們來說,這並不是什麽困難的事。
他們並不是君子。
屋子居然已被收拾得很幹淨,**已換了幹淨的被單。
可是**沒有人。
藍蘭並沒有在這裏。隻有那頂轎子擺在屋子中間,裏麵也沒有聲音。
小馬和常無意對望了一眼,同時躥過去,閃電般出手,拉開了轎上的簾子。
兩個人的手忽然變得冰冷。
這頂轎子竟是空的,連條人影都沒有。
他們浴血苦戰,拚了命來保護的,竟隻不過是頂空轎子。
——?如果轎子裏一直沒有人,怎能會有咳嗽的聲音傳出來?
——?如果轎子裏的人真有病,現在到哪裏去了?
常無意沉著臉,道:“你剛才看見的不是鬼!”
小馬握緊雙拳,道:“可是我們真的遇見個女鬼!”
常無意道:“藍蘭?”
小馬道:“她不但是個女鬼,還是個狐狸精!”
這次常無意對他說的話居然也表示很同意。
小馬道:“你看她這樣做究竟有什麽目的?”
常無意道:“我看不出。”
小馬道:“我也看不出。”
常無意道:“所以我們現在就應該回去睡覺,假裝根本不知道這回事!”
鬼總是要現形的。
狐狸精也遲早會露出尾巴來。
他們又找來幾條紙,封上了剛才被他們挑破的窗子,才悄悄地開門走出去。
做這種事的時候,他們一向很小心。他們並不是君子,也不是好人。
門外靜悄悄的不見人影。小馬悄悄地返回了自己的房間,剛推開門,又怔住。
他房裏居然有個人。
木板**的破草席不知何時不見了,已換上了雪白幹淨的被單。
藍蘭就躺在這床薄被裏,看著他。
她身子顯然是**著的,因為她的衣服都擺在床頭的凳子上。
她的眼波蒙矓,仿佛已醉了,更令人醉。
小馬卻好像沒看見屋裏有她這麽樣一個人,關上門就開始脫衣裳。
藍蘭的眼波更醉,悄悄地問:“剛才你到哪裏去了?”
小馬道:“我喝得太多,總得放點出來!”
藍蘭嫣然道:“現在你還可以再放一點出來!”
小馬故意裝不懂:“你不睡在自己房裏,到我這裏來幹什麽?”
藍蘭道:“我一個人睡不著!”
小馬道:“我睡得著!”
藍蘭道:“你是不是在生氣?生誰的氣?”
小馬不開口。
藍蘭道:“難道你也怕常剝皮剝你的皮?”
小馬不否認。
藍蘭道:“可是他隻說不許男人碰女人,並沒有說不許女人碰男人,所以……”
她笑得更媚:“現在我就要來碰你了!”
她說來就來,來得很快。
一個暖玉溫香的身子,忽然就已到了小馬懷裏。
她的嘴唇是火燙的。
小馬本來想推開她,忽然又改變了主意——?
被人欺騙總不是件好受的事。
這豈非也是報複方法的一種。
他報複得很強烈!
藍蘭火燙的嘴唇忽然已冰冷,喘息已變為呻吟。
她是個真正的女人,男人夢想中的女人。
她具有一個女人所能具備的一切條件,甚至比男人夢想中還好很多。
她的嘴唇熱了很多次,又冷了很多次。
小馬終於開始喘息。
她的呻吟也漸漸地變為喘息,喘息著道:“難怪別人說你是條漢子,你真的是!”
這是句很粗俗的話,可是在此時此刻聽來,卻足以令人銷魂。
小馬的心已軟了。
——?她至少沒有出賣他。
——?她本來可以跟狼君子談成那筆生意的。
——?她對他的熱情並不假。
現在他想起的,隻有她的好處。
屋子裏平和安靜,緊張和激動都已得到鬆弛。這本就是男女間情感最容易滋生的時候。
他忽然問:“轎子裏為什麽沒有人?”
這句話一問出來,他已經在後悔。隻可惜話一說出來,就再也收不回去。
想不到的是,藍蘭並沒有吃驚,反問道:“你是不是想看看我二弟?”
小馬道:“隻可惜我看不見!”
藍蘭道:“那隻因為他並不在你去看的那頂轎子裏。”
——?她知道他們去看過?
小馬道:“他在哪裏?”
藍蘭道:“他在我房裏那頂轎子裏。他病得很重,我對他不能不特別小心!”
小馬冷笑。
藍蘭道:“我故意將一頂空轎子擺在最好的那間客房裏,卻將他抬入了我的房間。我到這裏來的時候,就叫珍珠姐妹去守著他。”
小馬冷笑。
藍蘭道:“你不信?”
小馬還是在冷笑。
藍蘭忽然跳起來,道:“好,我帶你去見他!”
不管她是女鬼也好,是狐狸精也好,這次她居然真的沒有說謊。
她房裏真的有頂轎子,轎子裏真的有個人。
她輕輕抓起簾子,小馬就看見了這個人。
現在是九月。
九月天氣並不冷。
轎子裏卻鋪了虎皮。就算在最冷的天氣,一個人躺在這麽多虎皮裏,都會發熱。
這個人卻還在發冷。
他還是年輕人,可是臉上卻完全沒有一點血色,也沒有一點汗。
他還在不停地發抖。
他很年輕,可是頭發眉毛都已開始脫落,呼吸也細若遊絲。
無論誰都看得出他真的病得很重,很重很重。
小馬也看得出。
所以現在他心裏的感覺,就好像一個剛偷了朋友的老婆,這朋友卻還是把他當好朋友的人。
雖然並不完全像,至少總有點像。
藍蘭道:“這是我弟弟,他叫藍寄雲。”
小馬看著他蒼白憔悴的臉,很想對他笑笑,卻笑不出。
藍蘭道:“這就是拚了命也要保護我們過山的小馬。”
藍寄雲看著小馬,目光充滿了感激,忽然伸出手握住小馬的手道:“謝謝你。”
他的聲音衰弱如遊絲。
他的手枯瘦而冰冷,簡直就像是隻死人的手。
握住了這隻手,小馬心裏更難受,吃吃地想說幾句安慰他的話,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病人又開始在咳嗽,連眼淚都咳了出來。
小馬也看得快掉眼淚了,終於掙紮著說出五個字:“你……你多保重。”
病人勉強笑了笑,也想說話,可是眼簾已慢慢闔起。
藍蘭輕輕地放下簾子。小馬早已悄悄地退了出去,隻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
藍蘭出來的時候,他眼睛還是紅紅的,忽然道:“我不是漢子,我是條豬!”
藍蘭柔聲道:“你不是。”
小馬道:“我是!”
藍蘭嫣然道:“你又不肥,怎麽會是豬?”
小馬道:“我是條瘦豬!”
他抬起手,好像準備重重地給自己兩個耳光。
藍蘭已握住他的手,將麵頰貼在他胸膛上:“我知道你心裏難受,我心裏也很難受,可是……”
她又抬起頭,仰視著他:“可是隻要我們能保護他平安過山,我們……”
小馬打斷了她的話,大聲道:“我若做不到這件事,我就自己一頭撞死!”
藍蘭的手輕輕撫著他的手,嘴唇也輕輕吻著他的臉。
他忽然發現她的手冰冷,嘴唇也冰冷,而且在發抖。
現在並不是剛才,**剛過去的時候,她的手和唇為什麽會這麽冷?
小馬道:“你還在氣?”
藍蘭道:“嗯。”
小馬道:“我……”
藍蘭道:“我不是在氣你!”
小馬道:“你在氣誰?”
藍蘭道:“我再三吩咐她們,叫她們守在這裏,可是現在她們居然連人影子都看不見了。”
小馬這才想到房裏隻有她弟弟一個人,珍珠姐妹果然已不見人影。
她們實在不該走的。
藍蘭道:“就算她們有什麽急事,也不該兩個人一起走的!”
小馬道:“也許她們很快就會回來。”
她們沒有回來。
過了很久很久,她們還是不見人影。
找遍了整個太平客棧,都找不到她們的人。
非但找不到她們,連老皮都不見了。
九月十三,正午。
晴,時多雲。
陽光從遠山外照過來,照進窗戶,照在常無意蒼白冷酷的臉上。
張聾子站在窗口發呆,小馬和藍蘭坐在屋子裏發呆。
他們在等老皮和珍珠姐妹的消息,這三個人卻連一點消息都沒有。
常無意冷冷道:“我早就說過他根本不是人。”
小馬苦笑道:“但我卻可以保證,珍珠姐妹絕不是被他拐走的。”
常無意冷笑道:“不是?”
小馬道:“他還沒有這麽大的本事。”
他站起來,又坐下,忽然問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個有雙漂亮大腿的女孩子?”
常無意當然記得。
那麽美的腿並不是時常都能看得到的。隻要是男人,想不看都很難。
小馬道:“你還記不記得她說的話?隻要我們去找她,她隨時都歡迎。”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腿正好是完**露的,仿佛也在對他們表示歡迎。
藍蘭歎了口氣,道:“那女人實在是個魔女。我若是男人,說不定也會忍不住要去找她。”
他們還記得老皮看著那雙腿時眼睛裏的表情,也記得另外一個女孩子對珍珠姐妹做的事。
她們不喜歡用暴力,可是這種原始而邪惡的**,卻遠比暴力更可怕。
小馬也在歎息,道:“其實我早就應該知道他們受不了這種**的。”
常無意道:“我隻知道一件事。”
小馬道:“什麽事?”
常無意道:“多了他們三個人並不算多,少了他們三個也不算少。”
小馬道:“難道你準備就這麽樣把他們拋下?”
常無意道:“難道你還想去找他們?”
小馬道:“我想。”
常無意道:“你還想不想過山?”
小馬閉上了嘴。
忽然間,一個女孩子,吃吃地笑著,搖搖晃晃地走進來。
她還年輕,長得也很美,身上穿著件用麻袋改成的長袍,卻已有一半被鮮血染紅。
可是她笑得仍然很開心,一點都看不出受了傷的樣子。
她開心地笑著,向每個人打招呼,就好像跟他們是老朋友一樣打招呼,看來對任何人都沒有惡意。
小馬心裏在歎息。
他看得出她也是一匹狼,一匹完全迷失了自己的嬉狼。
她的瞳孔擴散,眼睛裏充滿了一種無知的迷惘,忽然走過去,一屁股坐在小馬身上,輕撫著小馬的臉,夢囈般低語。
“你長得真好看。我喜歡好看的男人,我喜歡……我喜歡。”
小馬沒有推開她。
一個人能夠有勇氣說出自己心裏喜歡的事,絕不是罪惡。
他忍不住問:“你受了傷?”
她衣襟上的血還沒有幹,卻不停地搖頭,道:“我沒有,我沒有。”
小馬道:“這些血是哪裏來的?”
她癡笑著,道:“這不是血,是我的奶,我要給我的寶貝吃奶。”
染血的衣襟忽然被掀開,露出了鮮血淋漓的胸膛。
她纖巧堅挺的**竟已剩下一半。
小馬的手冰冷。
她還在吃吃地笑。
這種痛苦本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她卻好像完全感覺不到。
“你猜我另外一半到哪裏去了?”
小馬猜不出,也不願猜。
“到法師肚子裏去了。”
她笑得又甜又開心:“他是我的寶貝,他喜歡吃我的奶,我也喜歡給他吃。”
小馬冰冷的手緊按著自己的胃,幾乎已忍不住要嘔吐。
——?狼山上還有個頭目叫法師。他是個和尚,從來不吃肉,豬肉、牛肉、雞肉、羊肉、鹿肉,他都不吃。
他隻吃人肉。
藍蘭已開始在嘔吐。
剩下的一半**還是堅挺著的,她忽然送到小馬麵前。
“我也喜歡你,你也是我的寶貝,我也要給你吃我的奶。”
小馬歎了口氣,忽然揮拳打在她下顎間。
她立刻暈了過去。
小馬看著她倒下,苦笑道:“我本不該這麽對你的,可是我想不出別的法子。”
要解決她的痛苦,這的確是種最直接、最有效的法子。
郝生意終於也出現了,看著暈倒在地上的少女,搖頭歎息,喃喃道:“好好的一個女孩子,為什麽偏偏要吃草?”
小馬道:“她吃草?”
郝生意道:“吃得很多。”
小馬更奇怪:“吃什麽的人我都見過,可是吃草的人……”
郝生意道:“她吃的不是普通那種草。”
小馬道:“是哪種?”
郝生意道:“是種要命的毒藥。”
他歎息著解釋:“這裏的山陰後長著種麻草,不管誰吃了後,都會變得瘋瘋癲癲、癡癡迷迷的,就好像……”
小馬道:“就好像喝醉酒一樣?”
郝生意道:“比喝醉酒還可怕十倍。一個人酒醉時心裏總算有三分清醒,吃了這種麻草後,就變得什麽事都不知道,什麽事都做得出了。”
小馬道:“吃這種草也有癮?”
郝生意點點頭,道:“據說他們那些人連一天不吃都不行。”
小馬道:“他們那些人是些什麽人?”
郝生意道:“是群總覺得什麽事都不對勁,什麽人都看不順眼的大孩子。”
——?他們吃這種草,就是為了要麻醉自己,逃避現實。
小馬了解他們,他自己心裏也曾有過這種無法宣泄的憂鬱和苦悶。
一種完全屬於年輕人的憂鬱和苦悶。
可是他沒有逃避。
因為他知道逃避絕不是解決問題的好法子,隻有辛勤的工作和不斷的奮鬥,才能真的將這些憂鬱苦悶忘記。
他俯下身,輕輕地掩起了這少女的衣襟。
想到那個吃人肉的法師,想到那個人的可惡與可恨,他的手又冰冷。
他忽然問:“你見過法師?”
郝生意道:“嗯。”
小馬道:“什麽人的肉他都吃?”
郝生意歎道:“如果他有兒子,說不定也已被他吃了下去。”
小馬恨恨道:“這種人居然還能活到現在,倒是件怪事。”
郝生意道:“不奇怪。”
小馬冷笑道:“你若有個兒子女兒被他吃了下去,你就會奇怪他為什麽還不死了。”
郝生意道:“就算我有個兒子女兒被他吃了下去,我也隻有走遠些看著。”
他苦笑,又道:“因為我不想被他吃下去。”
小馬沒有再問,因為這時門外已有個人慢慢地走進來。
一個態度很嚴肅的老人,戴著頂圓盆般的鬥笠,一身漆黑的寬袍長垂及地,雪白的胡子使得他看來更受人尊敬。
郝生意早已迎上去,恭恭敬敬地替他拉開了凳子,賠笑道:“請坐。”
老人道:“謝謝你。”
郝生意道:“你老人家今天還是喝茶?”
老人道:“是的。”
他的聲音緩慢而平和,舉止嚴肅而拘謹,無論誰看見這樣的人,心裏都免不了會生出尊敬之意。就連小馬都不例外。
他實在想不到狼山上居然也會有這種值得尊敬的長者。
他隻希望這老人不要注意到地上的女孩子,免得難受傷心。
老人沒有注意。
他端端正正地坐著,目不斜視,根本沒有看見任何人。
郝生意道:“今天你老人家喝香片,還是喝龍井?”
老人道:“隨便什麽都行,隻要泡濃些,今天我吃得太多太膩。”
他慢慢地接著道:“看見年輕的女孩子,我總難免會吃多一點的,小姑娘的肉不但好吃,而且滋補得很。”
小馬的臉色變了,冰冷的手已握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