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各有安排

林仙兒說著說著,眼淚已流了下來,幽幽地道:“你知道,以前我那些錢,都已聽你的話分給人家了,你難道不信?”

阿飛長長歎了口氣,柔聲道:“我不是不信,隻不過……我應該養你的,我不能讓你受苦。”

林仙兒從背後緊緊摟住了他,伏在他身上,流著淚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對我好,從來也沒有人對我這麽好,可是,我們兩人既然已這麽好了,你就不該再分什麽你的,我的……連我的心都已是你的了,你難道不知道?”

阿飛閉上眼睛,將她的一雙手緊緊握在手裏,隻要能永遠握著這雙手,他再也不要什麽別的。

阿飛終於睡著了。

林仙兒將自己的手悄悄地從他手裏抽了出來。

她站在床頭,靜靜地瞧了這少年半晌,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她笑得那麽美,卻又那麽殘酷。

然後,她悄悄走了出去,悄悄地關起了門,回到自己屋裏,從一隻簡陋的小木箱裏,取出了個小木瓶。

她倒了杯茶,又從木瓶中倒出些閃著銀光的粉末,就著茶吞下去,這些銀粉她每天都不會忘記吃的。

因為這是珍珠磨成的粉,據說女人吃了,就可使青春永駐。

愈是美麗的女人愈怕老,總要想盡法子,來保住青春,卻不知青春是無論什麽法子也留不住的。

望著手裏的小木瓶,林仙兒又不覺笑了。

“阿飛若知道這瓶珍珠粉值多少錢,一定會嚇一跳。”

她發覺男人都很容易受騙,尤其容易被自己心愛的女人欺騙,所以她一向覺得男人不但很可憐,也很可笑。

她還未遇到過一個從不受騙的男人。

也許隻有一個——李尋歡。

一想起李尋歡,她的心就立刻沉了下去。

“今天已經是十月初五了吧……”

李尋歡是不是已死了?為什麽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門外是一條很僻靜的小路。

繁星,無月,遠處的燈火已寥落。

遠處忽傳來一陣腳步聲,兩個矯健的青衣少年抬著頂小轎健步如飛而來,就在這門口停下。

過了半晌,林仙兒就悄悄走了出來,掩起門,坐上轎,將四麵的簾子都放落,竹簾並不密,別人雖瞧不見她,她卻可瞧見別人。

轎子已抬起,向來路奔去。

他們走的並不是大路,轉過兩三條小徑,連寥落的燈火都已見不到了,轎夫的腳步才漸漸放緩。

四野靜寂,寂無人聲。

再往前走,就是片木葉還未凋落的密林,密林左麵有個小小的土地廟,右麵是一堆堆荒墳。

轎子就在這裏停了下來。

前麵的轎夫,自轎底取出了個燈籠,燃起了燭火,高高挑起,燈籠是粉紅色的,上麵還畫著一朵朵鮮紅的梅花。

燈籠一燃起,樹林裏,墳堆間,土地廟中,就忽然鬼魅般出現四條人影,分在四個方向,向轎子這邊奔了過來。

這四人腳步都不慢,神情似乎都顯得很興奮,但發現除了自己外還有別人時,四個人腳步都立刻變了,腳步也緩下,彼此瞪了一眼,目光中都帶著些警戒之色,還帶著些敵意。

從樹林裏走出來的是個臉圓圓的中年人,身上穿的衣服很華麗,看來就像是個買賣做得很發財的生意人。

但他的行動卻很矯健,武功的根基顯然不弱。

從墳堆間走出的有兩個人,右麵的一人短小精悍,滿身黑衣,看來仿佛有些鬼鬼祟祟的,輕功卻可算是武林中的高手。

左麵一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的衣服也很普通,看來絲毫不起眼,無論誰瞧見這種人,都不會多加注意。

但他的輕功卻似比那短小精悍的黑衣人還高一籌。

從祠堂裏走出的一人年紀最輕,氣派也最大,雖施展輕功,但腳步沉穩,目光炯炯,武功也顯然比別人高。

他穿著件寶藍色的長袍,腰畔懸著柄綠鯊魚皮鞘、黃金吞口的長劍,看來正是位翩翩佳公子。

林仙兒顯然知道來的是這四個人,也沒有掀簾子瞧一眼,更沒有下轎子,隻是銀鈴般笑了笑,道:“四位遠來辛苦了,這裏也沒有備酒替四位洗塵接風,真是抱歉得很。”

四個人聽到她的聲音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本來仿佛想搶著說話的,但彼此瞧了一眼,又都閉上了嘴。

林仙兒柔聲道:“我知道四位都有些話要說,但誰先說呢?”

那模樣最平凡的灰衣人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還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似乎不敢和別人爭先。

那藍衣少年皺了皺眉,背負著雙手,傲然轉過了頭,他顯然不屑和這些人為伍,是以也不願爭先。

那臉圓圓的中年人臉上堆滿了微笑,向黑衣人拱了拱手,道:“兄台先請。”

黑衣人倒也不客氣,縱身一躍,已到了轎前。

林仙兒已笑道:“兩個月不見,你的輕功更高了,真是可喜可賀。”

黑衣人陰鷙的臉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抱拳道:“姑娘過獎了。”

林仙兒道:“我求你做的兩樣事,想必定是馬到成功,我知道你從未令我失望的。”

黑衣人自懷中取出一疊銀票,雙手捧了過去,道:“寶慶那一帶的賬已完全收齊了,這裏一共是九千八百五十兩,開的是山西同福號的銀票。”

林仙兒自轎子裏伸出一隻春蔥般的纖纖玉手,將那疊銀票全都接了過去,似乎先點了點數目,才笑道:“這次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才好。”

黑衣人眼睛還盯在林仙兒的手方才伸出來的地方,似已看得癡了,這時才勉強一笑,道:“謝字不敢當,隻要姑娘還記得我這人也就是了。”

林仙兒道:“但那說書的孫老頭和他那孫女呢?你想必已追查出了他們的下落吧?”

黑衣人垂下了頭,訥訥道:“我本來一直跟著他們的,但到了關中道上,這兩人就忽然失蹤了,關中道上的朋友誰也沒有看到過這麽樣的兩個人,這兩人就像……就像忽然從地上消失了。”

林仙兒不說話了。

黑衣人輕笑著道:“這兩人的行蹤實在太神秘了,表麵上雖裝做不會武功,但我絕不相信,隻要姑娘再給我些日子,我一定能追查出他們的來曆。”

林仙兒又沉默了半晌,才歎了口氣,道:“不必了,我也知道你一定跟不住他們的,這件事你雖未做成,我也不怪你,等會兒我還有要求你幫忙的事。”

黑衣人這才鬆了口氣,垂手站到一旁,也不敢多話了。

那臉圓圓的中年人這才向另兩人抱了抱拳賠笑道:“失禮,失禮……”

他一麵向轎子這邊走過來,一麵不停地打躬作揖。

林仙兒嬌笑道:“做生意講究的就是和氣生財,你現在真不愧是個大老板的樣子。”

這人一揖到地,滿臉帶著笑,道:“我隻不過是姑娘手下的一個小夥計而已,姑娘若不賞飯吃,我就得卷鋪蓋,大老板這三字,我是萬萬不敢當的。”

林仙兒柔聲道:“說什麽老板,講什麽夥計,我的生意就是你的生意,隻要好好地去做,這生意總有一天是你的。”

這中年人滿麵都起了紅光,彎著腰笑道:“多謝姑娘,多謝姑娘……”

他一連謝了好幾遍,才從懷中取出疊銀票,雙手捧了過去,道:“這裏是去年一年賺的純利,也開的是同福號的銀票,請姑娘過目。”

林仙兒笑道:“真辛苦你了,我早就知道你不但老實可靠,而且人又能幹……”

她早已將銀票接了過去,一麵說話,一麵清點,說到這裏,她口氣忽然變了,再也沒有絲毫笑容,冷冷道:“怎麽隻有六千兩?”

中年人賠笑道:“是六千三百兩。”

林仙兒道:“去年呢?”

中年人道:“九千四百兩。”

林仙兒道:“前年呢?”

中年人擦了擦汗,訥訥道:“前年好像……好像有一萬多。”

林仙兒冷笑道:“你本事可真不小,居然把買賣愈做愈回去了,照這樣再做兩年,咱們豈非就要貼老本了麽?”

中年人不停地擦汗,吃吃道:“這兩年不興緞子衣服,府綢的賺頭也不大,等到明年春天的時候,就一定會有轉機了。”

林仙兒默然半晌,聲音忽又變得很溫柔,道:“這兩年來,我知道你很辛苦,也該回家去享幾年清福了。”

中年人麵色驟然大變,顫聲道:“可是……可是那邊的生意……”

林仙兒道:“那邊的生意我自然會找人去接,你也不用操心。”

中年人滿麵驚恐之色,癡癡道:“姑娘莫非……莫非要……”

他身子一步步往後退,話未說完,突然淩空一個翻身,飛也似的向暗林那邊逃了出去。

但他剛逃幾步,突見寒光一閃。

慘呼聲中,血光四濺,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那藍衫少年掌中已多了柄青鋼長劍,劍尖猶在滴血。

那灰衣人瞧了他一眼,麵上仍然不動聲色,隻是淡淡道:“好劍法。”

藍衫少年連瞧都不瞧他一眼,將劍上的血漬在鞋底上擦了擦,挽手抖出了個劍花,“嗆”的一聲,劍又入鞘。

灰衣人靜靜地站著,也不說話了。

他等了很久,見到這藍衫少年並沒有和他搶先的意思,才微微拱了拱手,慢慢地向轎子前走了過去。

林仙兒也許早已知道這人不是兩句好話就可以買動的,也沒有跟他客氣,一開口就問道:“龍嘯雲已回了興雲莊?”

灰衣人道:“已回去快半個月了,和他同行的除了胡不歸胡瘋子之外,還有個姓呂的,據說是‘溫侯銀戟’呂鳳先的堂弟,用的也是雙戟,看樣子武功也不弱。”

林仙兒道:“那賣酒的駝子呢?”

灰衣人道:“還在那裏賣酒,這人倒真是深藏不露,誰也猜不透他的來曆,龍嘯雲已到他那小店裏去了兩三次,看樣子也還是一點結果都沒有。”

林仙兒笑道:“但我知道你……你必定已打聽出一點來了,無論那人是什麽變的,要瞞過你這雙眼睛卻困難得很。”

灰衣人笑了笑,緩緩道:“若是我猜得不錯,那駝子必定和說書的孫老頭有些關係,說不定就是昔年那‘背上一座山,山也壓不倒’的孫老二。”

林仙兒似也覺得很驚異,又沉默了半晌,才輕輕道:“你再去打聽打聽,明天……”

她聲音愈說愈低,灰衣人隻有湊過頭去聽,聽了幾句,他平平板板的一張臉上竟也露出了歡喜之色,點著頭道:“我知道……我記得……我先去了。”

他走的時候,步子也變得輕快起來了。

林仙兒的確有令男人服帖的本事。

黑衣人眼睛一直盯著那灰衣人,似乎恨不得給他一刀。

但這時林仙兒已又從轎子裏伸出手,向他招了招。

春蔥般的手,在夜色中看來更是瑩白如玉。

黑衣人似又癡了,癡癡地走了過去。

林仙兒柔聲道:“你過來,我有話告訴你,後天晚上……”

她悄悄地在黑衣人耳畔說了幾句話。

黑衣人滿麵都是喜色,不停地點頭道:“是,是,是,我明白,我怎會忘記?”

他走的時候,人似已長高了三尺。

等他走了,那藍衫少年才走了過來,冷冷道:“林姑娘你倒真是忙得很。”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有什麽法子呢?他們可不像你跟我……我總得敷衍敷衍他們。”

她又伸出手,握住了這少年的手,柔聲道:“你生氣了麽?”

藍衫少年板著臉,道:“哼。”

林仙兒癡癡笑道:“你瞧你,就像個孩子似的,快上轎子,我替你消氣。”

藍衫少年本來還想板著臉,卻還是忍不住笑了。

就在這時,突聽一聲淒厲的慘呼……

聲音是從樹林裏傳出來的。

灰衣人本已走入了樹林,此刻又一步步退了出來,他一步步往後退,鮮血也隨著一滴滴往下落。

退出樹林,他才轉過身,想往轎子這邊逃。

夜色中,隻見他滿麵俱是鮮血,赫然已被人在眉心刺了一劍。

黑衣人也正想往樹林裏去,瞧見他這樣子,臉色也變了,剛停住了腳,灰衣人已倒在他腳下。

他莫非在樹林裏遇見了鬼麽?

殺人的厲鬼!

黑衣人情不自禁後退了幾步,一伸手,拔出了靴筒裏的匕首,眼睛轉也不轉地瞪著那黑黝黝的密林,嘎聲道:“是什麽人?”

樹林裏寂無人聲,過了半晌,才慢慢地走出一個人來。

這人高而頎長,穿著件杏黃色的長衫,長僅及膝,頭上戴著頂寬大的笠帽,緊壓在眉際,遮去了麵目。

他不但走路的姿態很奇特,佩劍的法子也和別人不同,隻是隨隨便便地斜插在腰帶上。

劍不長,還未出鞘。

這人看來也並不十分凶惡,但黑衣人一瞧見他,也不知怎地,全身都發起冷來,掌心也沁出了冷汗。

這人身上竟似帶著種無聲的殺氣。

荊無命。

荊無命既然還活著,死的自然是李尋歡。

林仙兒笑了。

但她隻是笑在心裏,麵上卻像是怕得要命,將那藍衣少年的手握得更緊,身子一直在不停地發抖,顫聲道:“這人好可怕,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藍衣少年勉強笑了笑,道:“不管他是誰,有我在這裏,你還怕什麽?”

林仙兒透了口氣,嫣然道:“我不怕,我知道你一定會保護我的,隻要在你身旁,就絕沒有任何人敢來碰我一根手指。”

藍衣少年挺起胸,道:“對,無論他是誰,隻要他敢過來,我就要他的命!”

其實他也已被荊無命的殺氣所懾,手心裏已在冒著冷汗,隻不過他還年輕,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麵前,死也不肯示弱的。

荊無命已走到那黑衣人麵前。

黑衣人手裏雖握著柄匕首,他用這柄匕首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了,但此刻也不知怎地,硬是不敢將這柄匕首刺出去。

他已看到了荊無命那雙死灰色的眼睛。

荊無命卻似乎根本連瞧都沒有瞧他一眼,冷冷道:“你手裏這把刀能殺得死人麽?”

黑衣人怔住了。

這句話問得實在有點令人哭笑不得,但別人既已問了出來,他也沒法子不回答,隻有硬著頭皮道:“自然能殺得死人的。”

荊無命道:“好,來殺我吧。”

黑衣人又怔住了,怔了半晌,才勉強笑道:“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你?”

荊無命道:“因為你不殺我,我也要殺你。”

黑衣人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臉上的冷汗一粒粒往下落,突然咬了咬牙,匕首已閃電般刺出。

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險,他既然敢用這種短兵器,就必定有獨特的招式,出手也自然不會慢。

但他的匕首剛刺出,劍光已飛起。

接著,就是一聲慘呼,很短促,他的人已倒下,再看荊無命的劍已又回到鞘中,仿佛根本沒有拔出來過。

“好快的劍!”

藍衣少年也是使劍的名家,自己一向覺得劍法已很夠快了,從來也不信世上還有人的劍法能比他更快。

直到現在他才相信。

林仙兒看到他眼角的肌肉在不停地跳動,忽然放開了他的手,道:“這人的出手太快,你……你還是快逃走吧,用不著管我。”

藍衣少年若已有四五十歲,就一定會聽話得很,一個人活到四五十歲時,就會懂得性命畢竟要比麵子可貴得多,若有人說:“生命固可貴,愛情價更高”,這話一定是年輕小夥子說出來的。

說這話的人一定活不到五十歲。

藍衣少年咬著牙,嘎聲道:“你用不著害怕,我跟他拚了!”

他口氣還不十分堅決,也並沒有衝過去的意思。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不……你不能死,你還有父母妻子,還是趕快逃回去吧,我替你擋著他,反正我隻是孤零零一個人,死了也沒關係。”

藍衣少年突然大喝一聲,衝了過去。

林仙兒又笑了。

一個女人若要男人為她拚命,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讓他知道她是愛他的,而且也不惜為他死。

這法子林仙兒已不知用過多少次,從來也沒有失敗過。

這一次不但心裏在笑,臉上也在笑。

因為她知道這藍衣少年永遠也不會再看到了。

劍光如雪。

這藍衣少年不但劍法頗高,用的也是把好劍。

刹那之間,他已向荊無命刺出了五劍,卻連一句話也沒有說,他早已看出無論說什麽也沒有用。

荊無命居然沒有回手。

藍衣少年這五劍明明都是向他要害之處刺過去的,也不知怎地,竟全都刺了個空。

荊無命忽然道:“你是點蒼門下?”

藍衣少年的手停住了,第六劍再也刺不出去,這人一雙死灰色的眼睛仿佛根本就沒有看他。

他實在不懂這人怎會看出他的師承劍法。

荊無命道:“謝天靈是你的什麽人?”

藍衣少年道:“是……是家師。”

荊無命道:“郭嵩陽已死在我劍下。”

他忽然無頭無尾地說出這句來,好像前言不對後語。

但這藍衣少年卻很明白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