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夜釣青龍

01

很少有人被裝進過箱子,更少有人還能活著出來。

這人遇見段玉,真是他的運氣。

現在他已坐了下來,但眼睛卻還是在瞪著那桑皮紙。

華華鳳臉色已有些變了,段玉卻笑了笑,道:“閣下看我像是個殺人的凶手麽?”

這人道:“不像。”

他居然也開口說話了,段玉似乎有些喜出望外,又笑道:“我看也不像。”

這人道:“別人說他殺的是誰?”

段玉道:“是個我連看都沒有看過的人,姓盧,叫盧小雲。”

這人道:“其實盧小雲並不是他殺的。”

段玉苦笑道:“當然不是,隻不過若有十個人說你殺了人,你也會忽然變成殺人凶手的。”

這人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知道這是什麽滋味,我也被人裝進過箱子。”

華華鳳忍不住道:“但現在你已出來了,是他救你出來的。”

這人又慢慢地點了點頭。

華華鳳道:“所以你就算沒法子救他出來,至少也不該想要這五千兩銀子。”

這人麵上忽又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我的確無法救他出來,現在我隻想喝杯酒。”

段玉笑道:“你也會喝酒?”

這人笑了笑,笑得很苦澀,緩緩道:“能被裝進箱子裏的人,多少總能喝一點的。”

他喝的並不止一點。

事實上,他喝得又多又快,一杯接著一杯,簡直連停都沒有停過。

愈喝他的臉愈白,臉上的表情也愈痛苦。

段玉看著他,歎道:“我知道你很想幫我的忙,但你就算幫不上這忙,也用不著難受,因為現在根本就沒有人能把我從這口箱子裏救出來。”

這人忽也抬起了頭,凝視著他,道:“你自己呢?”

段玉在沉吟著,道:“現在我也許還有一條路可走。”

這人道:“哪條路?”

段玉道:“先找出花夜來,隻有她才能證明我昨天晚上的確在那棟屋子裏,說不定也隻有她才知道誰是殺死盧小雲的真凶。”

這人道:“為什麽?”

段玉道:“因為也隻有她才知道盧小雲這幾天的行跡。”

這人道:“怎見得?”

段玉道:“這幾天盧小雲一定就跟她在一起,所以盧家的珍珠和玉牌,才會落到她手裏。”

這人道:“你能找得到她?”

段玉道:“要想找到她,也隻有一種法子。”

這人道:“什麽法子?”

段玉道:“她就像是條魚,要釣魚,就得用魚餌。”

這人道:“你準備用什麽做魚餌?”

段玉道:“用我自己。”

這人皺著眉道:“用你自己?你不怕被她吞下去?”

段玉苦笑道:“既然已被裝在箱子裏,又何妨再被裝進魚肚子。”

這人沉默著,接連喝了三杯酒,才緩緩道:“其實你本不該對我說這些話的,我隻不過是個陌生人,你根本不知道我的來曆。”

段玉道:“可是我信任你。”

這人抬起頭,目中又露出感激之色。

你若在無意之間救了一個人,並不是件能令人感動的事,但你若了解他,信任他,那就完全不同了。

但這時段老爺子若也在這裏,他一定會很生氣的。

因為段玉又忘記了他的教訓,又跟一個來曆不明的陌生人交上了朋友。

段玉忽然轉身從窗台上拿了個酒杯過來。

杯中沒有酒,卻有樣閃閃發光的東西,看來就像是魚鉤,鉤上還帶著血絲。

段玉道:“這就是我從你身上取出的暗器,你不妨留下來作紀念。”

這人道:“紀念什麽?”

段玉笑道:“紀念這一次教訓,別人以後再想從你背後暗算你,機會隻怕已不多了。”

這人不停地喝著酒,竟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段玉道:“你不想看看這是什麽暗器?”

這人總算抬起頭來看了看,道:“看來好像是個魚鉤。”

段玉笑道:“的確有點像。”

這人忽然也笑了笑,道:“所以你不妨就用它去釣魚。”

段玉道:“這東西也能釣魚?”

這人道:“不但能釣魚,有時說不定還會釣起條大龍來。”

段玉笑了笑,覺得他已有些醉了。

這人卻又道:“水裏不但有魚,也有龍的,有大龍,也有小龍,有真龍,也有假龍,有白龍紅龍,還有青龍。”

段玉道:“青龍?”

這人道:“青龍是最難釣的一種,你若想釣青龍,最好今天晚上就去,因為今天晚上正是二月初二龍抬頭。”

他的確已醉,說的全是醉話。

現在明明已過了三月,他卻偏偏要說是二月初二龍抬頭,他自己的頭卻已抬不起來。

然後他非但嘴已不穩,連手都已不穩,手裏的酒杯突然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華華鳳忍不住笑道:“這麽樣一個人,就難怪會被人裝進箱子裏。”

段玉卻還在出神地看著酒杯裏的魚鉤,竟似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麽。

02

又一村的包子是很有名的,所以比別的地方的包子貴一點,因為它滋味確實特別好,所以買的人也沒什麽怨言。

但等到它冷了的時候再吃,味道就不怎麽樣了,甚至比普通的熱包子還難吃些。

段玉嘴裏嚼著冷包子,忽然發現了一樣他以前從未想到過的道理。

他發現世上並沒有“絕對”的事,既沒有絕對好吃的包子,也沒有絕對難吃的包子,一個包子的滋味好壞,主要是看你在什麽地方和什麽時候吃它。

本來是同樣的東西,你若換個時候,換個角度去看,也許就會變得完全不同了。

所以你若要認清一件事的真相,就必須在各種不同的角度都去看看,最好是將它一塊塊拆散,再一點點拚起來。

這道理仿佛給了段玉很多啟示,他似已想得出神,連咀嚼著的包子都忘記咽下去。

對麵的一扇門上,掛著蘇繡門簾,繡的是一幅春夜折花圖。

華華鳳已走了進去,裏麵好像就是她的閨房。

那個從箱子裏出來的陌生人,已被段玉扶到另一間屋子裏躺下。

他好像醉得很厲害,竟已完全人事不知。

酒量也不是絕對的,你體力很好,心情也很好的時候,可以喝得很多,但有時卻往往會糊裏糊塗地就醉了。

段玉歎了口氣,替自己倒了杯酒,他準備喝完了這杯酒,就去釣魚。

說不定他真會釣起條龍來,世上豈非本就沒有絕對不可能的事?

就在這時,那繡花門簾裏,忽然伸出了一隻手來。

一隻纖秀優美的手,正在招呼叫他進去。

女孩子的閨房,怎麽可以隨便招呼男人進去的呢?

段玉猶豫著,道:“什麽事?”

沒有回答。

不回答往往就是最好的回答。

段玉心裏還在猜疑著,但一雙腳卻已站了起來,走了過去。

門是開著的,屋子裏有股甜甜的香氣,掛著繡帳的**,亂七八糟地擺著好幾套衣服,其中有一套就是華華鳳剛才穿在身上的。

顯見她剛才試過好幾套衣服之後,才決定穿上這一套。

現在卻又脫了下來,換上了一套黑色的緊身衣褲,頭發也用塊黑巾包住,看來就像是個正準備去作案的女賊。

段玉皺了皺眉,道:“你準備去幹什麽?”

華華鳳在他麵前轉了個身,道:“你看我像幹什麽的?”

段玉道:“像個女賊。”

華華鳳卻笑了,嫣然道:“女賊跟凶手一起走出去,倒真夠人瞧老半天的了。”

段玉道:“你準備跟我出去?”

華華鳳道:“不出去換這套衣服幹什麽?”

段玉道:“但我隻不過是出去釣魚啊?”

華華鳳道:“那麽我們就去釣魚。”

段玉道:“你不能去。”

華華鳳道:“為什麽?”

段玉歎道:“釣魚的人,往往反而會被魚釣走,你不怕被魚吞下肚子?”

華華鳳笑道:“那也好,我天天吃魚,偶然被魚吃一次,又有什麽關係?”

段玉道:“你以為我是在說笑話?你看不出這件事有多危險?”

華華鳳淡淡道:“若是看不出,我又何必陪你去?”

她說得雖然輕描淡寫,但眼睛裏卻充滿了關切和憂慮,也充滿了一種不惜和段玉同生死、共患難的感情。

這種情感就算是木頭人也應該感覺得到。

段玉不是木頭人,他的心已變得好像是一個掉在水裏的糖球。

他似已不敢再去看她,卻看著**那套蘋果綠色的長裙,忽然道:“你這件衣服真好看。”

華華鳳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道:“你難道看不出我剛才一直在等著你說這句話,現在才說豈非已經太遲了。”

段玉也忍不住笑說道:“遲點說也總比不說的好。”

華華鳳嫣然一笑,轉身關起了門。

明明是要出去的,為什麽忽然關起了門。

段玉的心忽然跳了起來,跳得好快。

華華鳳又將門上起了閂。

段玉的心跳得簡直已快跳出了腔子,他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場麵。

他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華華鳳已轉過身,微笑著道:“現在就算隔壁那個人醒過來,也不知道我們去幹什麽了。”

她笑得好甜。

段玉紅著臉,吃吃道:“我們幹什麽?”

華華鳳道:“你不是說要去釣魚嗎?”

段玉道:“在這屋子裏釣魚?”

華華鳳“撲哧”一笑,忽然間,她的臉也紅了起來。

她終於也想到段玉心裏在想什麽。

“男人真不是好東西。”

她咬著嘴唇,瞪了段玉一眼,忽然走過來,用力推開了窗子。

窗外就是西湖。

這屋子本就是臨湖而建的。

月光照著湖水,湖水亮得仿佛是一麵鏡子,一條輕巧的小船,就泊在窗外。

“原來她要從這裏出去。”

段玉總算明白了,長長鬆了口氣,忍不住笑道:“原來這裏也有條路,我還以為……”

華華鳳很快地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你還以為怎麽樣?”

她的臉更紅,恨恨地瞪著他,道:“你們男人呀,心裏為什麽總是不想好事?”

夜。

月夜。

月下湖水如鏡,湖上月色如銀,風中仿佛帶著種木棉花的香氣。

小舟在湖麵上輕輕**漾,人在小舟上輕輕地搖晃。

是什麽最溫柔?

是湖水?是月色?還是這人的眼波?

人已醉了,醉的卻不是酒。

三月的西湖,月下的西湖,豈非本就比酒更醉人?

何況人正年輕。

華華鳳把一隻槳遞給段玉。

段玉無言地接過來,坐到她身旁,兩隻槳同時滑下湖水,同時翻起。

翻起的水珠在月光下看來就像是一片碎銀。

湖水也碎了,碎成一圈圈的漣漪,碎成一個個笑渦。

遠處是誰在吹笛?

他們靜靜地聽著這笛聲,靜靜地聽著這槳聲。

槳聲比笛聲更美,更有韻律,兩雙手似已變成一個人的。

他們沒有說話。

但他們卻覺得自己從未和任何一個人如此接近過。

兩心若是同在,又何必言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段玉才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道:“假如我沒有那些麻煩的事多好?”

華華鳳又沉默了很久,才輕輕地道:“假如沒有那些麻煩的事,這船上也許就不會有你,也不會有我了。”

段玉看著她,她也在看著段玉,他們的手伸出來,輕輕一觸,又縮了回去。

但就隻這雙手輕輕的一觸,已勝過千言萬語。

小舟已泊岸。

岸上垂柳,正是段玉遇見喬老三的地方。

華華鳳擱下了槳,道:“你叫我帶你到這裏來,現在呢?”

段玉接道:“現在我們上岸去,我想再去找一次。”

華華鳳道:“找那屋子?”

段玉道:“我總不相信我會找錯地方。”

華華鳳道:“世上有很多敲錯門的人,就因為他們也不相信自己會找錯地方。”

段玉道:“所以我要再找一次。”

這次他更小心,幾乎將每棟有可能的屋子都仔細觀察了很久。

幸虧現在夜已很深,沒有人看見他們,否則就要把他們當賊辦了。

他們找了很久,看過了十幾棟屋子,最後的結論是:段玉白天並沒有找錯。

華華鳳道:“你就是白天帶顧道人他們到這裏來的?”

段玉點點頭。

華華鳳道:“昨天晚上,你跟花夜來喝酒的地方,也是這裏?”

段玉道:“絕不會錯。”

華華鳳道:“那麽鐵水怎會在這裏呢?而且已住了很久。”

段玉道:“這正是我第一件想查明的事。”

院子裏沒有燈光,也沒有聲音。

華華鳳道:“你想進去?”

段玉道:“不進去看看,怎麽能查個明白?”

華華鳳歎了口氣,道:“但這次你若再被鐵水抓住,他就再也不會放你走了。”

段玉道:“所以你千萬不要跟我一起進去。”

華華鳳笑了笑,隻笑了笑,什麽話都不再說。

段玉也沒法子再說什麽,因為她已先進去了,她的輕功居然也很不錯。

庭園寂寂,薔薇花在月下看來,雖沒有白天那麽鮮豔,卻更柔媚。

在這裏他們才發現,還有一間屋子裏是燃著燈的。

昏黃的燈光從窗戶裏映出來,映出了窗台上三盆花的影子。

段玉壓低聲音,道:“昨天晚上我就是在這屋子裏睡的。”

華華鳳道:“花夜來呢?”

段玉道:“她也在。”

說出了這句話,他就發現自己說錯了。

華華鳳的臉,一下子就變得像是個債主,冷笑道:“看來你昨天晚上豔福倒不淺。”

段玉紅著臉,道:“我……我……”

華華鳳大聲道:“你既然享了福,就算受點罪,也是活該。”

她似已忘了這是在別人的院子裏,似已忘了他們來幹什麽的。

據說一個女人吃起醋來的時候,連皇帝老子都管不住的,何況段玉。

段玉隻有苦笑,隻有幹著急。

誰知屋子裏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裏麵的人好像全都睡得跟死豬一樣。

隨便你怎麽看,鐵水也不會是能睡得像隻死豬一樣的人,花夜來倒可能,據說****的女人都貪睡。

難道今天晚上他不在這裏?

難道花夜來又回來了?

華華鳳咬著嘴唇,突然躥過去,用指甲點破了窗紙。

她實在不是做賊的人才,也不知道先在指甲上蘸了口水,免得點破窗紙時發出聲音來。

隻聽“噗”的一聲,她竟然將窗紙戳穿了個大洞。

段玉的臉已有點發白了,誰知屋子裏還是無絲毫動靜。

屋子裏難道沒有人?

屋子裏果然沒有人。

非但沒有人,連裏麵的東西都搬走了,這地方竟變成了一棟空房子,隻剩下窗戶上的三盆花,忘記被拿走。

段玉怔住。

華華鳳也怔住。

兩個人在空房子裏怔了半天,華華鳳道:“也許你白天去的不是這地方。”

段玉點點頭。

華華鳳道:“你走了之後,花夜來怕你再來找她,所以也搬走了。”

段玉道:“那麽我白天去過的那棟房子,現在到哪裏去了呢?”

華華鳳道:“也許就在這附近,但現在你卻又找不到了。”

段玉歎了一口氣,苦笑著說道:“也許我活見了鬼。”

華華鳳冷笑道:“你本來就見了鬼,而且是個女鬼。”

段玉不敢再答腔了,幸好他沒有再答腔。

因為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外麵傳來一陣很奇怪的呼哨聲。

這種呼哨聲,通常是夜行人發出的暗號。

果然有夜行人在外麵,他們已聽見了有兩個人在外麵說話:“確定就是這裏?”

“絕不會錯,我上個月才來過。”

“可是裏麵為什麽還沒有人出來呢?”

“隻怕都已睡了。”

“睡得這麽死?”

“江湖上有誰敢到這裏來打主意?太平日子過慣了的人,睡覺當然睡得沉些。”

“可是……”

“反正我絕不會弄錯的,我們先進去再說。”

“就這樣進去?”

“大家都是自己人,怕什麽。”

聲音雖然是從牆外傳來的,但在靜夜中聽來還是很清楚。

段玉看了看華華鳳,悄聲道:“這兩人好像跟這裏的主人是朋友。”

華華鳳道:“所以我們隻要去問問他,就可以知道這裏的主人究竟是誰了。”

她也不等段玉同意,就躥出了窗子。

外麵的兩個人正好從牆頭上竄進來,兩個人都是勁裝衣服,顯見是趕夜路的江湖人。

他們看見了華華鳳,立刻一手翻天,一手指地,擺出了種很奇怪的姿勢。

華華鳳居然也擺出跟他們一樣的姿勢。

這兩人又同時問了個奇怪的問題:“今天是幾月初幾。”

華華鳳眼珠子一轉,道:“二月初二。”

這兩人才鬆了口氣,臉上也現出笑容,同時抱拳一禮。

其中一個比較高的人,抱拳說道:“兄弟周森,是三月初三的,到鎮江去辦事,路過貴寶地,特來拜訪。”

華華鳳道:“好說好說。”

周森道:“龍抬頭老大已睡著了麽?”

華華鳳道:“他有事到外處去了,兩位有什麽事,跟我說也一樣。”

周森遲疑著,賠笑道:“我們兄弟運氣不好,在城裏把盤纏都送給了幺二三,久聞龍老大對兄弟們最照顧,所以想來求他周轉周轉。”

華華鳳笑道:“既然是自己人,你們不到這裏來,龍老大若知道,反而會生氣的。”

周森笑道:“我們若是不知道龍老大的慷慨聲名,也不敢來了。”

華華鳳轉過頭,向屋子裏的段玉招了招手,然後才道:“快拿五百兩銀子出來,送給這兩位大哥作盤纏。”

段玉道:“是。”

他隻好跳出窗子,將身上的十張銀票拿出來,剛準備數五張,華華鳳已將銀票全搶了過去,笑道:“這一點小意思,周大哥就請收下。”

周森接過了銀票,喜笑顏開,連連稱謝,道:“想不到花姑娘比龍老大還慷慨。”

華華鳳道:“自己人若再客氣,就見外了。”

周森笑道:“我們兄弟也已久聞花姑娘的大名,今天能見到姑娘,真是走運。”

華華鳳嫣然道:“兩位若是不急,何妨在這裏躲兩天,等龍老大回來見過麵再走。”

周森道:“不敢打擾了,我兄弟也還得回去交差,等龍老大回來,就請姑娘代我們問候,說我們三月初三的兄弟,都祝他老人家萬事如意,早生貴子。”

華華鳳笑道:“周大哥善頌善禱,我也祝周大哥手氣大順,一擲就擲出個四五六了。”

周森笑了,旁邊一個人也笑了,兩個再三拜謝,出去了之後還在不停地稱讚,這位花姑娘真夠義氣,真會做人。

“現在她入會雖然不久,但是總有一天,她一定會升為堂主的,我們兄弟能在她手底下做事,那才有勁。”

等他們的聲音去遠了,段玉才歎了口氣,苦笑道:“你出手倒真大方得很,一送就把我全身的家當都送出去了。”

華華鳳道:“反正你還有贏來的那十萬兩存在顧道人的酒鋪裏。”

段玉道:“但你又怎麽知道我身上隨時都帶著銀子呢?”

華華鳳笑道:“那天你在花夜來的船上錢財已露了白,我沒有把你的金葉子也一起送出去,已經是很客氣的了。”

段玉苦笑道:“錢財不可露白,這句話看來倒真有點道理。”他歎息著,又忍不住道,“但我還是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華華鳳的表情忽然變得嚴肅了起來,道:“你有沒有聽過‘青龍會’這三個字?”

段玉當然聽過,最近這三個字在江湖中簡直已變成了一種神秘的魔咒,它本身就仿佛有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可以叫人活,也可以叫人死。

華華鳳道:“據說青龍會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個分壇,一年也正好有三百六十五天,所以他們一問我今天是幾月初幾,我就立刻想起了那位從箱子裏出來的仁兄說的話了。”

段玉的眼睛也亮了,道:“他說湖裏有龍,又說今天是二月初二。”

華華鳳道:“當時我就覺得他的話很奇怪,其中想必另有深意。”

段玉道:“所以你也說今天是二月初二。”

華華鳳笑道:“其實我也隻不過是姑且一試,想不到竟被我誤打誤撞地撞對了。”

段玉道:“你認為他們都是青龍會的人?”

華華鳳道:“當然是的。”

段玉道:“那麽這地方難道就是青龍會的秘密分壇所在地。”

華華鳳道:“這裏就是二月初二,青龍會的分壇,想必就是以日期來作秘密代號的。”

段玉的眼睛更亮,道:“難道僧王鐵水就是龍抬頭老大?”

華華鳳道:“很可能。”

段玉道:“鐵水是個和尚,那姓周的怎麽會祝他早生貴子?”

華華鳳道:“道士可以娶老婆,和尚為什麽不能生兒子。”

段玉道:“但他們從沒有見過你,怎麽會如此輕易就相信了你?”

華華鳳眨了眨眼,道:“你剛才說我這身打扮像幹什麽的?”

段玉道:“像個女賊。”

華華鳳笑道:“所以他們也將我當作女賊了,你難道沒聽見他們叫我花姑娘。”

段玉恍然地說道:“原來他們將你當作了花夜來。”

華華鳳道:“所以你並沒有找錯地方,花夜來和鐵水都是這裏的主人,他們本就是一家人。”

段玉看著她,忍不住歎了口氣,他忽然發現這女孩子比她外表看來聰明得多。

華華鳳道:“其實這道理你本該早就想得通,隻不過你已被人繞住了,所以才會當局者迷。”

段玉苦笑道:“你幾時也學會誇獎別人了?”

華華鳳嫣然道:“剛學會的。”

事實上,這件事的確太複雜,就像迷魂陣,假如你一開始就錯了,那麽無論你怎麽去走,走的全是岔路。

段玉本來是站著的,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

華華鳳皺眉道:“你累了?”

段玉道:“不是累,隻不過我還有幾個問題要問問我自己。”

華華鳳也跟著坐了下去,坐在他的身旁,柔聲道:“你為什麽不問我?兩個人一起想,總比一個人想好。”

段玉看著她,目光中充滿了感激,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她也伸出了手。

他們的手輕輕一觸,又縮回。

段玉垂下頭,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假如鐵水真的就是龍抬頭老大,那麽這件事想必也是青龍會的陰謀之一。”

華華鳳道:“對。”

段玉道:“他們的目的是什麽呢,是為了對付我?”

華華鳳道:“很可能,他們要的也許是你這個人,也許是你身上帶著樣他們要的東西。”

段玉點點頭,已想到身上帶著的碧玉刀。

華華鳳道:“他們設下這些圈套,為的就是要陷害你,讓你無路可走。”

段玉道:“那麽盧小雲又是誰殺了的?”

華華鳳道:“當然也是他們。”

段玉道:“但盧九卻是鐵水的好朋友。”

華華鳳道:“青龍會的人做事,從來都不擇手段,有時連老子都可以出賣,何況朋友。”

段玉道:“以鐵水的武功和青龍會的勢力,本來豈非可以直接殺了我的?”

華華鳳道:“可是段家在武林中不但名望很高,朋友也很多,他們若直接殺了你,一定會有後患,青龍會做事,一向最喜歡用借刀殺人的法子。”

段玉道:“借刀殺人?”

華華鳳道:“他們本來一定認為盧九會殺了你替他兒子複仇的,但也不知為了什麽,盧九卻好像很相信你。”

段玉接口道:“因為他知道我不是個會說謊的人。”

華華鳳道:“他怎麽會知道,他對你的認識又不深?”

段玉笑了笑,道:“但我們在一起賭過,你難道沒聽說在賭桌上最容易看出一個人的脾氣。”

華華鳳也笑了,道:“這麽說來,賭錢好像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的。”

段玉沉思著,緩緩道:“天下本來就沒有絕對壞的事,你說對不對?”

華華鳳柔聲道:“我不知道,我想得沒有你這麽多。”

段玉苦笑道:“但我還是想不出,要怎麽樣才能證明鐵水才是真凶。”

華華鳳歎道:“這的確很難,這本是死無對證的事。”

段玉道:“至少我要先證明他是青龍會的人,證明他跟花夜來是同黨。”

華華鳳道:“你想出了什麽法子?”

段玉道:“沒有。”

華華鳳道:“青龍會組織之嚴密,幾乎已無懈可擊,你若想找別人證明他們是青龍會的,根本就不可能。”

段玉道:“我也聽說過,好幾百年來,江湖中都從未有過組織如此嚴密的幫會。”

華華鳳道:“所以我們剛才就算能將周森留下來,他也絕不敢泄露鐵水的秘密。”

段玉道:“所以我剛才根本連想都沒有這麽想。”

華華鳳道:“鐵水和花夜來自己當然更不會承認。”

段玉道:“當然不會。”

華華鳳歎了口氣,道:“那麽你還能想得出什麽法子來呢?”

段玉笑了笑,道:“現在我還不知道……現在我隻知道世上本沒有絕對不可能的事。”

華華鳳道:“你難道真的從來也不相信世上還有你做不到的事?”

段玉道:“嗯。”

華華鳳看著他,忽然也笑了。

段玉道:“你笑什麽?”

華華鳳道:“我笑你,看來你就算真的被人裝進箱子裏,也不會絕望的。”

段玉笑道:“一點也不錯。”

華華鳳嫣然道:“有時連我也不知道,你這人究竟是比別人聰明呢,還是比別人笨?”

段玉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卻知道我至少總是能比別人活得開心些。”

華華鳳道:“你還知道什麽?”

段玉道:“我還知道假如我們就一直坐在這裏,絕不會有人自己跑來承認是凶手的。”

華華鳳道:“你準備到哪裏去?”

段玉道:“去找鐵水。”

華華鳳道:“你去找他?”

段玉說道:“難道隻許他找我,就不許我去找他?”

華華鳳道:“你真的要自己送上門去?”

段玉苦笑說道:“我總不能一輩子躲著不見人吧。”

華華鳳道:“躲幾天也不行?”

段玉道:“不行。”

華華鳳道:“為什麽?”

段玉道:“我一定要在四月十五之前,趕到寶珠山莊去。”

華華鳳忽然不說話了。

夜很深很靜,淡淡的星光照進窗子,依稀隻能看得出她臉上美麗的輪廓,和那雙發亮的眼睛。

她眼睛裏仿佛有種很奇異的感情。

段玉道:“四月十五是朱二叔的壽誕之期,朱二叔是我父親多年的兄弟。”

華華鳳忽然抬起了頭,用那雙發亮的眼睛瞪著他,問道:“你急著趕到寶珠山莊,真是為了要給朱二爺拜壽?”

段玉道:“怎麽會是假的?”

華華鳳垂下頭,拉起腰帶,用力卷在她纖長的手指上,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聽說朱二爺有個很漂亮的女兒,她是不是長得真的很美?”

段玉道:“我不知道,我沒見過。”

華華鳳道:“聽說朱二爺這次做壽,為的就是要選中意的女婿。”她又抬起頭,瞪著段玉,冷冷道,“看來你倒很有希望被選上的。”

段玉勉強笑了笑,想說什麽,又忍住,想看著她,卻又偏偏不敢接觸到她的目光。

風吹著樹葉,沙沙地響。

他忽然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你應該回去了。”

華華鳳道:“你呢?”

段玉道:“我去找鐵水……”

華華鳳冷笑道:“難道隻許你去找他,就不許我去?”

段玉道:“這件事本來就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的。”

華華鳳道:“本來是沒有關係的,但現在卻有了。”

段玉終於忍不住轉過頭來,凝視著她。

她並沒有回避他的目光。

星光照進她的眼睛,她眼睛裏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幽怨之意。

她說不出,但他總是看得出的。

他忍不住伸出了手。

他們的手忽然緊緊地握住,這一次他們的手誰也沒有縮回去。

她的手那麽柔軟,又那麽冷。

夜更深,更靜,星光朦朧,春風輕柔。

大地似已在春光中融化。

也不知過了多久,段玉才緩緩道:“我去找鐵水,隻因為我已沒有別的路可走,我父親就算能忍受任何事,也絕不能忍受別人將我當作凶手。”

華華鳳道:“我知道。”

段玉道:“所以我明知這麽做很危險,很愚蠢,也不能不去。”

華華鳳道:“我知道。”

段玉道:“其實我並沒有對付他的把握。”

華華鳳道:“我知道。”

段玉道:“可是你還是要跟我去?”

華華鳳咬著嘴唇,道:“我本來可以不去,但現在也已不能不去,你難道還不明白?”

段玉凝視著她,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我明白,我當然明白。”

華華鳳嫣然一笑,柔聲道:“隻要你明白這一點,就已足夠了。”

“我們要怎麽樣才能找到鐵水?”

“你根本不必去找他。”

“為什麽?”

“因為隻要有人看見你,就立刻會通知他來找你。”

“我們現在就去?”

“現在卻不是時候。”

“為什麽?”

“因為現在根本沒有人能看見你。”

“我們難道要在這裏等到天亮?”

“假如你真的相信世上沒有絕對不可能的事,現在你就該先乖乖地睡一覺。”

段玉真的睡著了。

他還年輕,一個疲倦的年輕人,無論在什麽地方都能睡得著的。

何況他正在她身旁。

世上還有什麽地方能比這裏更溫暖、更安全?

一個溫柔可愛的女人的懷抱,豈非本就是男人的天堂?

03

春天,豔陽天。

陽光燦爛,天空澄藍。

段玉覺得精神好極了。

其實他並沒有睡多久,可是他睡得很熟,就好像小時候他睡在母親的懷抱中一樣,夢裏都帶著極溫馨的甜美。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睡在華華鳳腿上。

她的腿溫暖而結實。

她沒有睡,正在看他。

他一張開眼就看到了她,看到了平時總是深藏在她眼睛裏的溫柔情意。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她已是個真正的女人,已不再是那個專門喜歡找他鬥嘴的孩子。

他看著她笑了。

他們笑得愉快而真摯,誰也沒有覺得羞澀,誰也沒有覺得抱歉。

他枕在她腿上,好像本就是件很自然、很合理的事。

他們的心情也正和窗外的天氣一樣,新鮮、清潔,充滿了希望,充滿了光明。

春天的陽光,總是不會令人失望的。

他們走在陽光下。

他們看見了很多人,覺得每個人好像都很快樂,當然,也有很多人看見了他們,當然也覺得他們很快樂。

他們本是令人羨慕的一對,但最被人注意的,並不是段玉,而是華華鳳。

穿著一身緊身衣服在路上走的女人並不多,身材像她這麽好的女人也不多。

段玉道:“別人都在看你。”

華華鳳道:“哦?”

段玉道:“他們為什麽不看我?”

華華鳳抿著嘴笑道:“因為你沒有我好看。”

段玉道:“可是我值五千兩銀子。”

華華鳳這才覺得有點奇怪了。

她剛才還沒有想到,女孩子在被很多人看著的時候,心裏又怎麽會想到別的事?

段玉道:“你是在哪裏看見的?”

華華鳳道:“茶館裏。”

無論什麽地方的茶館,通常都是人最雜的地方,現在雖然還很早,但大多數茶館都已開門了。

“上午皮泡水,下午水泡皮”,最懂得享受的杭州人,早上當然不會耽在家裏,吃老婆煮的稀飯。

杭州茶館裏的湯包、蟹殼黃、揚州幹絲,本就和廣東茶樓裏的魚餃、燒賣一樣受歡迎。

段玉一走進這家茶館,果然立刻就發現自己的尊容被貼在牆上。

奇怪的是,茶館裏的人偏偏還是沒有注意他,一雙雙眼睛還是要盯著華華鳳。

這些人難道全都是色鬼,沒有財迷?

兩個穿著對襟短衫,手裏提著鳥籠子的市井好漢,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他們選的位子,恰巧就在一張懸賞下。

有個人正抬著頭在看段玉的尊容,嘴裏也不知在跟他的朋友說什麽。

段玉向華華鳳遞了個眼色,慢吞吞地走了過去,有意無意間往這張懸賞下一站。

提著鳥籠的市井好漢,倒也看了他兩眼,卻偏偏又轉過頭去,大聲招呼夥計:“來兩籠小包,一壺龍井。”

難道他對包子比對五千兩銀子還有興趣?

段玉幹咳了兩聲,開始念上麵的字:“無論誰發現此人行蹤,前來通風報訊,賞五千兩銀整。”下麵還有個報訊的地址。

段玉好像這才發現別人懸賞招拿的就是他自己,立刻做出很害怕的樣子。

誰知這兩個人還是當他假的。

段玉忽然對他們笑了笑,道:“你看這上麵的人像不像我?”

“不像。”

“一點都不像。”

這兩人回答得好幹脆。

段玉怔了怔,勉強笑道:“可是我自己為什麽愈看愈像呢?”

這兩人已開始在喝茶,連理都懶得理他了。

段玉真想揪住他們耳朵,問問他們究竟是瞎子,還是呆子。

有個茶博士正拎著個大茶壺在為客人加水。

段玉忽然一把拉住了他,大聲道:“你看這上麵畫的人是不是我?”

茶博士拚命搖頭,就像是看見了個瘋子,嚇得臉色發白。

段玉又怔住。

華華鳳已走過來,悄悄地拉他衣襟。

段玉眼珠子轉了轉,故意用很多人都可以聽得見的聲音道:“這上麵畫的人明明就是我,幸好這些人竟連一個看出來的都沒有。”

他一麵說,一麵用眼角去打量別人。

但滿屋子的人好像忽然全都變成了餓死鬼投胎,一個個都在埋頭吃他們的點心,誰也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段玉已開始覺得有點哭笑不得了。

“這麽好賺的五千兩銀子,為什麽竟偏偏沒有人賺呢?”

他實在想不通。

她拉著段玉坐下來,勉強笑道:“也許已有人去通風報訊了,隻不過不敢被你看見而已。”

段玉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

於是他們就在這裏等,幸好這裏的湯包和幹絲味道還不錯。

等到一籠湯包兩碗幹絲全都下了肚,居然還是全無動靜。

段玉看著牆上的畫,喃喃道:“難道上麵畫的真不像我?”

華華鳳道:“不像才怪。”

段玉道:“既然很像,他們不去賺這五千兩銀子,豈非更怪?”

華華鳳道:“的確有點怪。”

段玉歎了口氣,苦笑道:“假如我不想被人認出來的話,現在滿屋子裏的人隻怕已經全都認出了我。”

華華鳳也歎了口氣,苦笑道:“世上有很多事本來就是這樣子的……”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看見一個人昂然而入,把牆上貼的懸賞,一張張全都撕了下來。

茶館裏的人居然好像全都沒看見。

段玉當然看見了。

這人黑黑的臉,眼睛炯炯有神,竟是那最愛多管閑事的喬老三。

段玉正想過去問問他,為什麽又來多管閑事,誰知這時又有個他認得的人走了過來。

一個清臒瘦削的獨臂道人。

他不等段玉招呼,已走過來坐下,微笑道:“兩位今天好清閑,這麽早就有空出來喝茶。”

華華鳳冷冷道:“道人今天好清閑,這麽早就有空出來喝茶。”

顧道人笑道:“聽說,有位專喜歡跟人抬杠的姑娘,想必就是這位了。”

段玉也忍不住笑道:“一點也不錯。”

華華鳳狠瞪了他一眼,居然忍住了,沒有找他的麻煩。

因為這時喬老三也已過來,手裏拿著從牆上撕下的一疊懸賞,往桌上一擱,笑道:“這已是最後的幾張了,我一個人收回來的就有三百多張。”

段玉忍不住問道:“為什麽要收回來?”

喬老三道:“因為我天生喜歡多管閑事。”

段玉歎了口氣,也不能不承認他說的是實話。

華華鳳板著臉,道:“你既然喜歡多管閑事,現在就請你把它們一張張貼回去。”

喬老三皺了皺眉,道:“為什麽要將這些廢紙貼回去?”

華華鳳道:“誰說這是廢紙?”

喬老三道:“我說的。”

華華鳳道:“你難道不想要這五千兩銀子?”

喬老三道:“我想是想要,隻可惜沒有人肯給我。”

華華鳳道:“難道鐵水已不想捉他了?”

喬老三道:“你現在才知道?”

華華鳳怔住,段玉也怔住。

過了半晌,華華鳳又忍不住問道:“鐵水為什麽忽然改變了主意?”

喬老三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段玉,道:“你們還不知道?”

華華鳳道:“知道了為什麽還要問你?”

華華鳳又怔了怔,大聲道:“不管怎麽樣,我們還是要找他。”

喬老三好像也怔住了,道:“你們要找他?”

華華鳳冷笑道:“難道隻許他來找我們,就不許我們找他?”

喬老三卻笑了,道:“你們當然可以找他,而且一定能找得到。”

他笑得好像很奇怪、很神秘。

華華鳳道:“你怎麽知道我們一定能找到?”

喬老三道:“因為我可以帶你們去。”

他果然帶他們去了,而且真的很快就找到了鐵水。

鐵水居然真的變成了個好人。

死人絕不可能再做壞事,所以死人都是好人。

鐵水已是個死人。

04

段玉做夢也想不到鐵水會忽然間死了,而且死得很慘。

第一個發現他屍身的就是喬老三。

“你是在什麽地方發現的?”

“就在大街上。”

“他怎麽死的?”

“被人一刀砍下了頭顱,他的人倒在街心,頭顱卻落在一丈外。”

他死得真慘。

“是誰殺了他?”

“沒看見,我隻看見了殺他的那把刀。”

刀就在棺材上,棺材就停在鳳林寺,刀赫然又是段玉那柄碧玉七星刀。

在廟裏照料喪事的是盧九。

這個多病的人,在已將垂暮之年,竟在一日之間親眼看見他的兒子和好友連續慘死在刀下。

慘死在同一柄刀下。

陽光穿過枝葉濃密的菩提樹後,已經變得很陰暗。

陰森森的陽光,照在他麵前兩口棺材上,也照著他蒼白的臉。

他看來似乎已忽然老了很多。

到了這裏,就連華華鳳的心情都變得沉重了起來。

盧九用絲巾掩著嘴,輕輕地咳嗽著,絲巾髒了,可是他已不在乎。

沉默了很久,華華鳳終於忍不住道:“刀本來是在鐵水自己手上的,是不是?”

顧道人道:“但他並沒有一直帶著。”

華華鳳道:“他將刀留在什麽地方了?”

顧道人道:“不知道,我隻知道在黃昏時刀已不見了。”

華華鳳道:“我可以證明昨天黃昏時,段玉一直跟我在一起的。”

顧道人道:“哦。”

華華鳳又接道:“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人可以證明。”

顧道人道:“還有誰?”

華華鳳道:“一個我不認得的人。”

顧道人淡淡道:“你不認得這個人,但這個人卻跟你們在一起?”

華華鳳道:“因為他是被我們從一口箱子裏救出來的,而且受了傷。”

顧道人看了看喬老三,喬老三仰麵看著屋梁,兩個人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華華鳳的臉卻已急得發紅,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說的話很難讓人相信。

現在就算還能找到那個人,也是一樣沒有用的——一個陌生人說的話,又有誰會相信?

華華鳳道:“就在鐵水那屋子裏。”

顧道人道:“那裏還有人?”

華華鳳說道:“非但沒有人,連東西都被搬空了。”

顧道人道:“你們兩位就在那棟空房子裏待了一夜?”

華華鳳的臉更紅。

這件事也同樣很難讓人相信。

顧道人忽然歎息了一聲,道:“鐵水並不是我的朋友。”

喬老三道:“也不是我的。”

顧道人抬起頭,凝視著段玉,道:“但你卻是我的朋友。”

段玉慢慢地點了點頭,但卻沒有說什麽,因為他實在無話可說。

顧道人道:“我們雖然是朋友,但你現在若要走,我也絕不留你。”

段玉很感激。

他當然懂得顧道人的好意,顧道人是在勸他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盧九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你的確已該走了。”

段玉道:“我……”

盧九道:“這是你的刀,你也可以帶走。”他看著棺材上的刀,慢慢地接著道,“因為我也說過你是我朋友,而且我相信你。”

盧九道:“到了寶珠山莊,請代向朱二爺致意,就說……就說我父子不能去拜壽了。”

段玉勉強忍耐著,不讓盈眶的熱淚流出,咬著牙一字字道:“可是我並不想走。”

盧九皺眉道:“為什麽?”

段玉道:“因為我不能走。”

盧九道:“鐵水已去世,這地方現在已沒有人再留難你。”

段玉道:“我知道。”

盧九道:“那麽你為什麽還不走?”

段玉道:“因為我現在若是走了,這一生都難免要被人懷疑是凶手。”

顧道人接著道:“可是我們都信任你,這難道還不夠?”

段玉道:“你們相信我,隻因為你們是我朋友,但這世上卻還有很多人不是我的朋友。”他凝視著棺上的刀,慢慢地接著道,“何況,這的確是我段家的刀,無論誰用段家的刀殺了人,段家都有關係。”

顧道人道:“你想找出真凶?”

段玉點點頭。

顧道人道:“你有線索?”

段玉道:“隻有一條。”

顧道人道:“一條什麽?”

段玉道:“一條龍,青龍。”

顧道人悚然動容,道:“青龍?青龍會?”

段玉道:“不錯,青龍會。”

聽到了“青龍會”這三個字,每個人的神色仿佛都有點變了。

數百年以來,江湖中的確從未有過像青龍會這麽神秘,這麽可怕的組織。

這組織真的就像是一條龍,一條神話中的毒龍,雖然每個人都聽說過它,而且相信它的存在,但卻從來沒有人真的看見過它,也從來沒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什麽形態,究竟有多大。

大家隻知道,無論在什麽地方,好像都在它的陰影籠罩下,無論什麽時候,它都可能會突然出現。

過了很久,顧道人才吐出口氣,道:“你認為這件事跟青龍會也有關係?”

段玉點點頭,道:“我是初九才到這裏的。”

顧道人道:“就是前天?”

段玉道:“不錯,前天下午我剛到這裏,就遇到了花夜來。”

顧道人道:“聽說那時你正在三雅園喝酒。”

段玉道:“花夜來的行蹤本來一直很秘密,因為她知道有人正在找她,無論誰若想躲避別人的追蹤,都絕不該到三雅園那些地方去的,但那天她卻居然在那裏露了麵。”他笑了笑,接著道,“而且她好像還生怕別人看不到她,所以特地坐在窗口,還特地將窗簾卷起,窗戶打開。”

顧道人在沉吟著,說道:“這的確好像有點不太合理。”

段玉道:“鐵水的門下,剛巧也在那時找到了她,剛巧就在我麵前找到了她!”

顧道人道:“你認為這件事本是他們早已安排好了的?”

段玉說道:“我實在不能相信天下真的有這麽巧的事。”

顧道人想了想,道:“這麽樣說來,鐵水和花夜來難道也是早已串通好了的?”

段玉點點頭,道:“他們想必早已在注意我的行蹤,知道我來了,就特地安排好這出戲,在我麵前演給我看。”

顧道人接著道:“但當時你若不去管這件閑事呢?”

段玉歎了口氣,苦笑道:“他們想必也已算準了我是絕不會袖手旁觀的。”

華華鳳忽然也歎了口氣,冷哼道:“一個血氣方剛、自命不凡的年輕人,又喝了點酒,若是看見幾個凶橫霸道的大和尚公然欺負一個漂亮的單身女人,怎麽可能錯過這種英雄救美的好機會?”

段玉苦笑道:“何況我當時就算不出手,他們也絕不會就此罷手的。”

華華鳳用眼角瞟著他,道:“幸好我們的段公子是個好打不平的英雄好漢,所以他們也根本用不著多費事了。”

看來女人若是有了吃醋的機會,她也是絕不肯錯過的。

顧道人皺著眉頭,說道:“他們這麽樣做,目的何在?”

段玉道:“第一,他們本就想除去盧小雲,再嫁禍給我。”

顧道人在聽著。

段玉道:“所以那天晚上他們就叫花夜來先偷走我的刀,去殺了盧公子。”

顧道人道:“他們認為盧九爺一定也會殺了你替盧公子報仇的。”

段玉答道:“不錯,這就叫一石兩鳥,借刀殺人之計。”

顧道人道:“盧公子身上帶著的珍珠和玉牌,難道也是花夜來故意送給你的?”

段玉道:“那倒不是,若是她送給我的,我就不會收下了。”他又歎了口氣,苦笑道,“她用的是種很巧妙的法子,當時連我都被她騙過了。”

她故意偷了段玉的銀票和碧玉刀,故意藏到那花盆裏,故意讓段玉看到。

然後她才故意裝作睡著,讓段玉去將那些東西全都偷回去。

她當然也已算準,段玉得手之後,一定會偷偷溜走的。匆忙之中,段玉當然不會發現多了東西,何況那些東西本就在同一袋子裏。

等段玉發現東西多了時,就算立刻送回去,她一定已不在那裏了,從此之後,段玉一定再也找不到她了。

所以段玉也就沒法子再找到任何人能證明那天晚上他在什麽地方。

何況,任何人都知道盧小雲是他的勁敵。

一個人為了要娶得那樣既富有又美麗的妻子,先在暗中將自己的情敵殺死,並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等到盧九發現珍珠和玉牌也在段玉身上時,當然就會更認定他是凶手了。

顧道人歎息著,道:“看來他們這一計,本來的確可以算是天衣無縫、萬無一失的了。”

段玉道:“隻可惜他們還是算錯了一著。”

顧道人道:“哦!”

段玉道:“他們沒有想到,盧九爺竟會在賭桌上認得了我,而且把我當作朋友。”

盧九一直在聽著,表情痛苦而嚴肅,此刻忽然道:“鐵水本來也是我的朋友。”

段玉道:“我知道。”

盧九道:“他小時候本是我的鄰居,十二歲時才投入了少林寺。”

其實鐵水本是他們家一個老人家的兒子,就為了覺得自己的出身低賤,所以才會養成一種偏激又自大的性格。

有自卑感的人,總是會故意裝得特別自大的。

人們為了保護自己心裏的弱點,通常都會做出一些奇怪的事。

盧九道:“他不惜出家做了和尚,就是為了想學少林的武功,出人頭地,所以他在少林練武時,比任何人都肯發奮刻苦。”

段玉道:“所以他才能練成那一身好武功。”

盧九道:“我一向很了解他,也相信他絕不會和花夜來這種女人同流合汙。”

段玉接口道:“但你想必已有很久未曾見過他了。”

盧九歎道:“的確已有很多年,所以這次他邀我到這裏來相見,連我都覺得很意外。”

段玉說道:“經過了這麽多年之後,人往往是會變的。”

盧九道:“就算他已變了,但少林寺一向最重清規,他在少林待了三十年,最近才入江湖,又怎麽會認得花夜來這種女賊。”

段玉沉吟著,道:“以他的性格,當然不會跟花夜來結交的。”

盧九道:“絕無可能。”

段玉道:“他結交的並不是花夜來,而是‘青龍會’。”

盧九皺眉道:“青龍會?”

段玉道:“他一怒離開了少林寺,為的就是知道自己在少林寺已無法出頭,所以想到外麵來做一番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事。”

段玉道:“可是他一個人孤掌難鳴,何況他出家已久,對江湖中的人和事必定都很陌生,要做大事,就必定要找個有力的幫手。”

盧九沉吟著,終於點了點頭。

段玉道:“青龍會想必就利用了他這弱點,將他吸收入會了。”

盧九說道:“以他的脾氣,又怎肯甘心被人利用?”

段玉道:“因為他也想利用青龍會,有些人的結交,本就是因為要互相利用的。”他歎了口氣,“青龍會要人有人,要錢有錢,這無論對誰來說,都是種很大的**,何況他這人本來就很偏激。”

盧九不說話了。

他也知道段玉非但沒有說錯,而且說得已經很客氣了。

這次他見了鐵水後,也已覺得鐵水有些事做得太過分,有時甚至已令人無法忍受。

可是他原諒了鐵水,因為他始終認為鐵水是個英雄。

英雄的行徑,總是和常人有些不同的。

段玉道:“隻可惜鐵水雖強,青龍會更強,所以他入了青龍會後,就漸漸被人控製,漸漸不能自主,要被迫做一些他本不願做的事,這時他縱然還想脫離青龍會,也已太遲了。”

因為這時他已習慣了那種奢侈的享受,習慣了要最好的女人,最好的酒。

也許他自己心裏也覺得自己做得不對,也在恨自己的墮落。

所以他就更墮落,更拚命去尋找刺激和享受,隻為了要對自己報複。

所以他才會被青龍會吞下去。

盧九歎息著,黯然道:“他出家為僧,隻是為了要出人頭地,並不是真的想皈依佛門,這一點就已錯了。”

段玉道:“不幸他一錯還要再錯,竟又入了青龍會。”

盧九歎道:“青龍會實在太強、太大,無論誰加入了他們,都難免要被吞下去。”

段玉也不禁歎息。

顧道人已沉默了很久,這時才忽然問道:“你認為這件事就是青龍會主使鐵水來做的。”

段玉道:“想必如此。”

顧道人道:“據說青龍會的分壇,一共有三百六十五處,杭州想必也是其中之一。”

段玉道:“不錯。”

顧道人道:“鐵水莫非就是這裏的堂主?”

段玉道:“我本來也以為是他。”

顧道人道:“現在呢?”

段玉道:“現在我已知道另有其人,鐵水在這裏,也一直在被這個人監視著,所以,這件事出了意外後,他就立刻被這人殺了。”

顧道人道:“為什麽要殺他?”

段玉道:“為了滅口,也為了立威。”

顧道人道:“立威?”

段玉道:“替青龍會做事的人,不成功,就得死!縱然隻不過出了一點差錯,也得死!”他歎息著,接著道,“所以替青龍會做事的人,沒有一個敢不盡力的。”

段玉道:“但這件事他們並沒有成功。”

顧道人點點頭展顏笑道:“你現在不但還好好地活著,而且說要走,就可以走……”

段玉打斷了他的話,道:“但我若真的走了,他們就成功了。”

顧道人道:“為什麽?”

段玉笑了笑,道:“他們這次計劃,最大的目的就是要除去我和盧小雲。”

顧道人道:“不錯。”

段玉道:“現在盧公子已死了。”

顧道人道:“不錯。”

段玉道:“我雖然還活著,也等於死了。”

顧道人道:“為什麽?我還是不懂。”

段玉道:“因為我已是個凶手,至少還無法證明我不是凶手,所以我就算還有臉到寶珠山莊去,想必也是空走一趟的。”

顧道人恍然道:“不錯,朱二爺當然不會要一個有凶手嫌疑的人做女婿。”

段玉苦笑道:“一個有凶手嫌疑的人,無論走到哪裏,也不會被人看重的,就算突然暴斃在長街上,也沒有人會同情。”

顧道人道:“所以我認為他們隨時隨地都可能暗算你。”

段玉歎道:“而且他們殺了我之後,還是可以將責任推到盧九爺身上,因為盧九爺不願正麵跟段家結仇,卻又不甘兒子慘死,所以就隻有找人來暗算我,這豈非也很合理?”

顧道人看著他,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真看錯了你。”

段玉道:“看錯了我?”

顧道人笑道:“我本來以為你是個吃喝嫖賭,樣樣精通的花花大少,後來想法雖然變了,卻還是沒有想到你竟是這麽樣一個人。”

華華鳳總該也已有很久沒有開口,忽然插口道:“你看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顧道人微笑道:“他看來雖然像是個什麽事都不懂的大少爺,其實他懂的事簡直比我們這些老狐狸還多。”

華華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這個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扮豬吃老虎,誰若認為他真是個呆子,那就錯了。”

她眼睛裏發著光,臉上也發著光。

顧道人笑道:“所以我若是朱二爺,不選他做女婿選誰?”

華華鳳的臉色忽然就沉了下去,冷冷道:“隻可惜你不是。”

盧九輕輕地咳嗽著,慢慢地站了起來。

天色似暗了,風中似已有了寒意。

他站在風裏,凝視著那口棺材,緩緩道:“這裏麵躺著的人,是我的兒子。”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知道該說什麽。

盧九緩緩道:“他雖然並不十分聰明,也不能算很老實,但是我卻隻有這麽樣一個兒子。”

兒子總是自己的好,這不必他說,無論誰都能了解的。

盧九道:“他母親最了解他,知道這孩子天生的脾氣倔強,衝動好勝,在江湖中最容易吃虧,所以臨死的時候,再三求我,要我特別照顧他。”他臉色更蒼白,聲音也已有些嘶啞,慘然接著道,“她十六歲進盧家的門,克勤克儉,辛苦持家十幾年,直到臨死時隻不過求了我這麽一件事,而我……我竟沒有做到。”

他了解這種心情,他也有個母親。

盧九凝視著他,緩緩道:“我告訴你這些話,隻不過想要你知道,我也同樣希望能找出真凶來,為這孩子複仇的,我希望複仇的心,比你更切。”

段玉垂首道:“我明白。”

盧九道:“但是在沒有真憑實據時,我們絕不能懷疑任何人是凶手。”

段玉道:“我明白。”

盧九道:“你不明白。”

段玉道:“為什麽?”

盧九道:“我的意思是說,青龍會縱然多行不義,我們也不能懷疑它。”

段玉忍不住又要問:“為什麽?”

盧九道:“因為我們心裏若有了成見,有時就難免會做錯事的,但青龍會實在太強,太大,我們隻要做錯了一件事,就難免也要被它吞下去。”

段玉肅然道:“你老人家的意思,現在我已完全明白了。”

盧九道:“你明白了就好。”

他沒有再說什麽,用絲巾掩著嘴,輕輕地咳嗽著,慢慢地走了出去。

風迎麵吹來,吹在他身上。

他彎下了腰,連這一陣風他都似已禁不起了。

走到門口,他竟已咳嗽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這時風中忽然傳來了一陣很沉重的歎息聲……

停靈的地方,是在鳳林寺的偏殿裏,殿外是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裏種著紫竹和菩提樹。

這歎息聲,就是從紫竹林中發出來的。

聽到了歎息聲,盧九的臉色忽然變了,輕叱道:“什麽人?”

叱聲中,他的人已箭一般竄了出去。

這垂老而多病的人,在這一瞬間,竟似忽然變成了一隻鷹。

也就在這一瞬間,隻聽得竹葉“嘩啦啦”一響,也有條人影從竹林中箭一般竄出去,身形一閃,已到了院牆外。

盧九的身法雖快,這人也不慢。

牆外也有片樹林,枝葉長得正密,等盧九掠出去時,這人已看不見了。

不知何時,陽光已被烏雲掩沒,風中的寒意更重。

現在畢竟還是初春。

盧九遙望著遠山,癡癡地站在那裏,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誰也看不出他心裏在想什麽。

段玉也看不出,所以忍不住問道:“你看出了他是誰?”

盧九遲疑著,點了點頭,忽然又搖了搖頭,這究竟是什麽意思,還是沒有人懂得。

那人究竟是誰?

為什麽要躲在竹林中暗中窺伺?又為什麽要歎息?

莫非盧九已看出了他是什麽人,對自己卻又不願說出來。

段玉歎了口氣,道:“無論如何,我看這人並沒有惡意。”

華華鳳道:“沒有惡意為什麽要逃?”

段玉解釋道:“也許他隻不過不願被人看見而已。”

可是他為什麽不願被人看見呢,難道他也有什麽不可告人的苦衷?

華華鳳忽又道:“我倒覺得他很像一個人。”

華華鳳道:“他的臉我雖然看不清,但他身上穿著誰的衣服,我總能看得出的。”

段玉道:“他穿的是什麽衣服?”

華華鳳問道:“你難道真的認不出那是誰的衣服?”

段玉忽然不說話了。

他當然不會認不出那是誰的衣服,事實上,他看得很清楚,那人身上穿著的,正是華華鳳在女扮男裝時穿的紫綢衫。

她落水時穿的還是這身衣服,臨去後才換下來的,就隨手拋在門後。

段玉記得昨天晚上他們出門時,還看見這套衣服在那裏。

華華鳳壓低了聲音,冷笑著道:“你不用瞞著我,我知道你一定也已看出他就是那位被人裝在箱子裏的仁兄了。”

段玉淡淡道:“你既然沒有看清他的臉,最好就不要隨便懷疑別人。”

華華鳳撇了撇嘴,冷笑道:“我偏要懷疑他,說不定他跟這件事也有很大關係,否則為什麽要偷偷摸摸地不敢見人?”

段玉笑了笑,隻不過笑了笑,連一個字都不再說。

他早已在他父親那七大戒條之外,又加了一條——絕不跟華華鳳抬杠。

華華鳳卻還是不肯放鬆,還是在冷笑著道:“人家剛說你聰明,你是不是就真的覺得自己很聰明,難道別人就都是笨蛋?難道我也是個笨蛋?”

段玉雖然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

華華鳳的火氣更大,手插著腰,大聲道:“你若真的以為你自己很聰明的話,你就錯了,其實你知道的事,還沒有我一半多。”

段玉還是拿定主意不開口,顧道人卻恰巧走了過來,已經在微笑著問道:“姑娘還知道些什麽?能不能說出讓大家聽聽?”

華華鳳狠狠地瞪著段玉,說道:“我本來不想說,可是這個人實在太小看我了,我實在受不了他這種氣。”

顧道人雖然沒有幫腔,眼睛裏卻帶著種同情了解之色,好像也在為她抱不平。

華華鳳道:“解鈴還須係鈴人,要解開這秘密,就一定要先找到花夜來。”

顧道人立刻表示同意。

這意見本就是誰也不能反對的。

華華鳳冷冷道:“可是你們能不能找得到花夜來呢?你們這些人,又有誰知道她在哪裏?”

顧道人眼睛裏已發出了光,試探著問道:“姑娘你莫非知道她在哪裏?”

華華鳳用眼角瞟著段玉,道:“現在就算我說知道,你們也不會相信的,因為你們根本還不知道我究竟是什麽人,究竟是什麽來曆。”

她究竟是什麽人?

難道她還有什麽驚人的來曆?

大家都隻有轉過頭,眼睜睜地看著段玉,好像希望他能回答這問題。

段玉卻隻有苦笑。

他也不知道。

華華鳳道:“我知道你們的想法一定也跟他一樣,一定也都認為我隻不過是個什麽都不懂,隻喜歡抬杠的小姑娘。”她又在冷笑,“可是你們為什麽不想想,我怎麽會忽然出現在這裏的?為什麽也恰巧是在那時候出現的?這件事本來跟我連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為什麽偏偏要來多管閑事?”

華華鳳這名字,以前從來也沒有人聽說過,更從來也沒有人看見過她。

她這人就好像是忽然從天上掉下來的,而且恰巧是在初九那一天的黃昏掉下來的,恰巧正掉在段玉旁邊。

天下哪有這麽巧的事?

這其中當然一定另有秘密。

連盧九都已忍不住在問:“姑娘究竟是什麽來曆?什麽身份?”

華華鳳遲疑著,好像還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將真相說出來。

她畢竟還是說了出來:“你們有沒有聽說過,六扇門中,有位獨一無二,空前絕後的女捕頭,號稱當世三大名捕之一,叫‘七爪鳳凰’的人?”

大家當然全都聽說過。

他們本就全都是見聞淵博的人,何況這位“七爪鳳凰”,也的確很有名。

據說她近年來破的巨案之多,已不在昔年的天下第一名捕神眼鷹之下。

華華鳳又問道:“你們有沒有見過這位七爪鳳凰?”

大家都搖了搖頭:“沒有。”

華華鳳悠然道:“那麽你們現在總算是已見到了。”

顧道人動容道:“你就是七爪鳳凰?”

華華鳳淡淡道:“正是區區在下。”

顧道人道:“你到這裏來,為的就是捉拿那女賊花夜來?”

華華鳳點點頭,道:“她犯的案太多,我們早就在注意她了。”

顧道人歎了口氣,苦笑道:“看來我們實在是有眼無珠,姑娘你也實在是真人不露相。”

華華鳳道:“其實我早已到這裏來了,早已盯上了那女賊,隻不過,這本是我們六扇門裏的事,我本不想叫你們插手的。”

顧道人道:“難道姑娘你早已查出了那女賊的藏處?”

華華鳳傲然道:“那女賊的確比狐狸還狡猾,隻可惜流年不利,偏偏遇上了我。”她又在用眼角瞟著段玉,“你以為你很會裝傻,其實我裝傻的本事,比你還強一百倍,那女賊也一直以為我隻不過是個什麽事都不懂的小姑娘,完全沒有警覺,所以才會落在我手裏。”

段玉還是隻有苦笑。現在他當然更沒有話說了。

華華鳳道:“我知道她這兩天為了躲避風聲,暫時絕不會動的,所以我本來預備等到幫手來齊了之後再去下手。”她也歎了口氣,接著道,“隻可惜現在我既然已將這秘密說了出來,就已不能再等到那個時候了。”

顧道人道:“我們也絕不會讓姑娘真等到那時候,姑娘若是要找幫手,我們都願意效勞。”

華華鳳道:“我知道,為了你們自己,你們也絕不會再袖手旁觀的。”

顧道人道:“卻不知道姑娘要在什麽時候下手呢?”

華華鳳神情已變得很嚴肅,說道:“我也知道你們絕不會走漏這消息的,可是為了預防萬一,今天晚上我已非下手不可,而且從現在起,聽到了這秘密的人,都絕不能再離開我的身邊,也絕不許再跟別人說話。”

盧九肅然道:“從老朽這裏起,我們大家一定都唯姑娘之命是從。”

華華鳳又瞪了段玉一眼,道:“你呢?”

段玉苦笑道:“我本來就一直都很聽話的,你要我往東,我從來也不敢往西。”

華華鳳居然還是板著臉,冷冷道:“很好,隻不過……”

盧九、顧道人、喬老三,立刻同時問道:“隻不過怎麽樣?”

華華鳳道:“為了萬無一失,我們一定還得另外找個幫手。”

盧九又問:“找誰?”

華華鳳道:“江南霹靂堂的堂主。”

盧九道:“王飛?”

華華鳳點了點頭,道:“要捉狐狸,隨時都可能要用霹靂堂的火器。”

其實她自己現在看來也很像是條狐狸,而且是條老狐狸。

連段玉看著她的神態,都好像顯得很佩服。

華華鳳沉吟著又道:“卻不知他是不是肯來管這件閑事?”

顧道人立刻道:“我保證他一定肯的,他本來就是個喜歡管閑事的人。”

華華鳳道:“你能找得到他?”

顧道人笑道:“要找別人,我也許還沒有把握,要找王飛,那簡直比貓捉老鼠還容易。”

05

要找王飛的確很容易,因為他就在鳳林寺外顧道人的那小酒鋪喝酒。

那位風姿綽約的女道士,正在旁邊陪著他。今天她心情仿佛很好,又喝了兩杯酒,顯得更容光煥發,明豔照人。看來顧道人實在是個有福氣的人,能娶到這種老婆的男人並不多。

顧道人已經將王飛拉到旁邊,隻說了幾句話,王飛已經在不停地點頭。

女道士用眼角瞟著他們,忍不住道:“你們兩個嘀嘀咕咕的在搞什麽鬼?是不是又想偷偷摸摸地去找女人?”

顧道人笑道:“我們絕不會找太多的,每日最多隻找三個。”

女道士瞪了他一眼,又嫣然道:“那麽我也不會找太多的。”

顧道人道:“你找什麽?”

女道士道:“你們出去找女人,我難道不會在家裏找男人?”

顧道人道:“幸好這附近全都是和尚。”

女道士淡淡道:“莫忘了和尚也是男人,女道士配男和尚,豈非正是再好也沒有。”

顧道人大笑,居然一點也不著急,更不吃醋,無論誰都看得出,他一定很信任自己的老婆。

華華鳳也覺得很滿意,因為她已發現這個人的確是守口如瓶,就算在自己老婆麵前,都絕不漏一絲口風。

王飛卻歎了口氣,道:“我實在很佩服你。”

顧道人道:“佩服我?我有什麽好佩服的。”

王飛道:“你至少有一點比我強。”

顧道人道:“哦?”

王飛道:“我若娶了個這麽漂亮的老婆,我就絕不會放心讓她一個人留在家裏的。”

女道士也笑了,咬著嘴唇,瞟著王飛,道:“他既然這麽說,我們下次就送頂綠帽子給他戴戴,看他怎麽辦?”

本來是豔陽高照的天氣,突然變得陰雲密布,接著,竟有雨點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