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顧道人

01

用竹竿高高挑起的青布酒簾,已洗得發白,上麵寫著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就是顧道人這三個字。

“顧道人”竟是個酒館的名字。

這酒館隻不過是三間用木板搭成的小屋,屋子裏陰暗而潮濕,堆滿了酒缸。

木屋前的竹棚下,也擺著一隻隻的大酒缸,酒缸上鋪著白的木板,就算是喝酒的桌子,客人們就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喝酒。

杭州城裏有很多冷酒店,也都是這樣子的。

這裏酒店隻賣冷酒,沒有熱菜,最多隻準備一點煮花生、鹽青豆、小豆幹下酒,所以來的也多半是會喝酒的老客人。

這種人隻要有酒喝就行,既不分地方,也不分時候,所以現在雖然還是上午,但這酒店的桌子卻已擺了起來。

一個斜眼的小癩痢,正將一大盆鹽水煮的毛豆子從裏麵搬出來,擺在櫃台上。

已經有兩個長著酒糟鼻的老頭子在喝酒了。

華華鳳和段玉已坐下來等了半天,那小癩痢還未過來招呼。

段玉試探著問道:“你就是這裏的老板?”

小癩痢翻了翻白眼,道:“我若是這裏的老板,這地方就該叫小癩痢了。”

段玉道:“老板是誰?”

小癩痢手往那酒簾上一指,說道:“你不認得字?”

段玉笑說道:“原來這個地方真有個姓顧的道人。”

小癩痢用斜眼瞪著他,道:“你們到底喝不喝酒?”

華華鳳瞪起了眼,道:“不喝酒來幹什麽?”

小癩痢道:“要多少酒?”

華華鳳接著道:“先來二十碗花雕,用筒子裝來。”

小癩痢又用斜眼瞪著她,臉上這才稍微露出了一點好顏色。

在這裏隻有一種人才是受歡迎,受尊敬的,那就是酒量好的人。

陰暗的櫃台外,居然還掛著副對聯。

“肚饑飯盅小,魚美酒腸寬。”

段玉又忍不住問道:“這裏也賣醋魚?”

小癩痢道:“不賣。”

段玉道:“可是這副對聯……”

小癩痢道:“對聯是對聯,魚是魚。”

他翻著白眼走了,好像連看都懶得再看段玉。

段玉苦笑道:“這小鬼一開口就好像要找人打架似的,也不知是誰得罪了他。”

華華鳳也忍不住笑道:“這種人倒也算少見得很。”

段玉眨了眨眼,道:“但我卻見過一個。”

華華鳳道:“誰?”

段玉不說話了,隻笑。

華華鳳瞪著他,咬著嘴唇道:“你假如敢說是我,我就真的毒死你。”

然後她自己也笑了。

他們雖然初相識,但現在卻已忽然覺得像是多年的朋友。

這時,那小癩痢總算已將五筒酒送來,“砰”地,放在酒缸上,又扭頭就走。

酒缸上本就有幾隻空碗。

段玉倒了兩碗酒,剛想端起來喝。

華華鳳忽然按住他的手,道:“等一等。”

段玉道:“還等什麽?”

華華鳳道:“我當然並不想真的毒死你,但別人呢?”

段玉笑道:“那小鬼雖然看我不順眼,總算不至於想要我的命。”

華華鳳卻沒有笑,板著臉道:“你難道忘了到這裏來是找誰的?”

段玉道:“我還沒喝醉。”

華華鳳道:“你若真的有殺身禍,一個賣酒的假道士怎麽能救你?”

段玉道:“也許他隻不過是借酒來掩飾自己的身份而已。”

華華鳳道:“所以他就很可能是個隱姓埋名的武林高手。”

段玉道:“不錯。”

華華鳳道:“所以他的武功可能很高。”

段玉道:“不錯。”

華華鳳道:“他是不是也很可能會下毒呢?”

那船家既然淹不死段玉,就要他的同謀來將段玉毒死。

這當然也很有可能,看來華華鳳不但想得比段玉周到,而且對他真的很關心。

段玉想說的話並沒有說出口,因為他忽然發現有個人正在看著他們。

無論誰看到這個人,都忍不住會多看幾眼的。

這個人當然是個女人,當然是個很美麗的女人,不但美,而且風姿綽約,而且很會打扮。

會打扮的女人並不一定是濃妝豔抹的。

這女人一張白生生的清水鴨蛋臉,就完全不著脂粉。

可是她穿得卻很考究,一件緊身的墨綠衫子,配著條曳地的百褶湘裙,不但質料高貴,手工精致,顏色也配得很好。

穿衣服也是種學問,要懂得這種學問,並不是件容易事。

她看來顯然已不再年輕,卻更顯得成熟豔麗。

這種年齡的女人,就像是一朵盛開的花,風韻最是撩人。

段玉看著她,眼睛裏不覺露出了讚賞之色。

華華鳳正在看著他,顯然已從他的眼色中,發現他正在看著個女人。

所以她也回過了頭。

她剛巧看見這女人的微笑。一種成熟而美麗的微笑。

唯有她這種年紀的女人,才懂得這麽樣笑。

華華鳳的臉立刻板了起來,壓低聲音,道:“這女人是誰?”

段玉道:“不知道。”

華華鳳道:“你不認得她?”

段玉搖搖頭。

華華鳳道:“既然不認得她,她為什麽要看著你笑?”

段玉淡淡道:“有人天生就喜歡笑的,那至少總比天生喜歡找麻煩的人好。”

華華鳳瞪著眼道:“現在你是不是在找我的麻煩?”

段玉沒有回答,因為那女人現在居然已向他們走了過來。

她走路的姿勢也很美,微笑著走到他們麵前,道:“兩位好像是從遠地來的?”

華華鳳立刻搶著道:“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婦人還是帶著微笑,道:“沒有關係。”

華華鳳道:“既然沒有關係,你問什麽?”

婦人道:“隻不過是隨便問問而已。”

華華鳳道:“有什麽好問的?”

婦人道:“因為這地方來的一向是熟客,很少看見兩位這樣的生人。”

華華鳳道:“這地方來的什麽客人,跟你又什麽關係?”

婦人笑道:“這就有一點關係了。”

華華鳳道:“哦。”

婦人嫣然道:“所以我說姑娘一定是遠地來的,否則又怎麽會不知道我是誰呢?”

原來她也已看出華華鳳是女扮男裝的。

華華鳳更生氣了,冷笑道:“你這人難道有什麽特別?”

婦人道:“說起來倒真有點特別。”

華華鳳道:“哪點特別?”

婦人笑道:“並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嫁給道士的,你說是不是?”

華華鳳愕然道:“你說什麽?”

婦人道:“外子就是這裏的顧道人,所以這裏有很多人都在背地叫我女道士,他們還很怕我知道,其實我倒很喜歡這名字。”她微笑著,接著道,“我若不喜歡道士,又怎會嫁給道士呢?”

華華鳳這次終於沒話可說,無論如何,能嫁給道士的女人實在不多。

段玉卻笑了。

他忽然發覺這位女道士不但美,而且非常之有趣。

看到他臉上的表情,華華鳳的火氣更大,忽然端起麵前的一碗酒,一口氣喝了下去。

女道士道:“姑娘也喝酒?”

華華鳳道:“我難道不能喝?”

女道士笑道:“我隻不過覺得奇怪,姑娘為什麽忽然又不怕酒裏有毒了?”

原來她不但眼睛尖,耳朵也很長。

華華鳳的臉已有些發青了。

幸好女道士已改變話題,道:“你兩位這樣的人,到這裏來,當然不會是來喝酒的。”

段玉微笑道:“在下的確想來拜訪顧道人。”

女道士道:“你認得他?”

段玉道:“還未識荊。”

女道士道:“那麽,是不是有人叫你來的?”

段玉道:“不錯。”

女道士道:“是誰叫你來的?”

段玉道:“那位仁兄我也不認得。”

女道士仿佛也覺得這件事有點意思了,眨著眼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段玉道:“是位搖船的大哥。”

女道士道:“搖船的?”

段玉道:“也許他本來並不是,隻不過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是在搖船。”他笑了笑,接著道,“無論誰要打扮成船家,都不太困難的。”

女道士道:“他長得是什麽樣子?”

段玉道:“黑黑的臉,年紀並不太大,眼睛發亮,水性也很高。”他苦笑接著道,“我若到了水裏,現在說不定已被他淹死。”

女道士忽然歎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一定又是他。”

段玉道:“他究竟是什麽人?”

女道士笑道:“這人姓喬,天下隻怕再也沒有人比他更喜歡多管閑事的。”

段玉笑道:“我同意。”

女道士看著他,看了很久,才問道:“真是他叫你到這裏來的?”

段玉道:“嗯。”

女道士道:“你殺了人?”

段玉又忍不住笑了,這笑,就等於是否認,無論誰殺了人後,都絕不會像他笑得這麽純真。

女道士嫣然道:“我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殺過人的。”她好像鬆了口氣,但很快又接著問道,“你最近做了件大案?”

段玉搖搖頭,笑道:“我看來像強盜?”

女道士道:“是不是有仇家追捕你?”

段玉道:“沒有。”

女道士道:“你身上是不是帶著紅貨,有人在打你的主意?”

段玉道:“紅貨?”

女道士解釋道:“紅貨的意思就是很值錢的珠寶了。”

段玉道:“也沒有。”

女道士皺了皺眉,道:“那麽你究竟惹了什麽麻煩呢?”

段玉道:“麻煩倒好像有一點。”

女道士道:“恐怕還不止一點,否則喬老三就不會叫你來的。”

段玉道:“我隻不過打了幾個人而已。”

女道士道:“你打的是什麽人?”

段玉道:“是幾個和尚。”

女道士道:“和尚?什麽樣的和尚?”

段玉道:“幾個很凶的和尚,說話好像不是這裏的口音。”

女道士道:“是不是會武功的和尚?”

段玉點了點頭,道:“他們使的好像是少林拳。”

女道士又皺起了眉,道:“你出門的時候,難道沒有人告訴你,在江湖中行走最好不要和僧道乞丐結怨。”

段玉苦笑道:“有人告訴過我,隻可惜那時我忽然忘了。”

女道士輕輕歎了口氣,道:“原來你也是個很衝動的人。”

段玉道:“可是我出手並不重,絕沒有打傷他們,隻不過將他們打下水了而已。”

女道士道:“為了什麽呢?”

段玉道:“我看不慣他們欺負人。”

女道士道:“他們欺負了誰了?”

段玉道:“是個……是個女人。”

女道士笑道:“我也想到一定是個女人……是不是長得很美?”

段玉的臉有點紅了,訥訥道:“長得倒還不難看。”

女道士道:“叫什麽名字?”

段玉道:“她自己說她叫花夜來。”

女道士第三次皺起了眉,皺得很緊,過了很久,才問道:“你以前不認得她?”

段玉道:“連見都沒有見過。”

女道士道:“你隻看見那幾個和尚在欺負她,連話都沒有問清楚,就把他們打下了水?”

段玉道:“他們也根本沒有讓我說話。”

女道士道:“然後呢?”

段玉紅著臉,答道:“然後她就一定要請我喝酒。”

女道士的眼睛盯在他臉上,道:“你是不是喝了很多?”

段玉道:“不太少。”

女道士道:“然後呢?”

段玉道:“然後……然後我就走了。”

女道士道:“就這麽簡單?”

段玉道:“嗯。”

女道士道:“難道你沒有吃什麽虧?”

段玉笑道:“那倒沒有。”

女道士展顏道:“看來你若不是很聰明,就一定是運氣很不錯。”

段玉忍不住問道:“她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是不是常常要人家吃虧?”

女道士歎了口氣,道:“你難道真不知道,她就是長江以南最有名的獨行女盜?”

段玉怔住。

女道士又道:“你跟她分手之後,就遇見了喬老三?”

段玉點點頭,道:“那時天剛亮。”

女道士道:“那時你還不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段玉苦笑道:“我隻知道他不但要我將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而且還要請我下湖洗澡。”

女道士道:“那時你在他的船上?”

段玉歎道:“現在那條船已沉了。”

女道士失笑道:“但你卻一點也看不出像下過水的樣子。”

段玉道:“船沉了下去,我並沒有沉下去。”他忍不住笑了笑,接著道,“也許這隻因為我運氣真的不錯。”

女道士卻歎了口氣,道:“也許這隻因為你運氣不好。”

段玉怔了怔,道:“為什麽?”

女道士道:“你若真的被他請到水裏去泡一泡,以後的麻煩也許就會小些了。”

段玉道:“我不懂。”

女道士道:“你也沒聽說過‘僧王’鐵水這個人?”

段玉道:“沒有。”

女道士道:“這個人本是少林門下,卻受不慣少林寺的戒律束縛,最近也不知為了什麽,竟一怒脫離了少林派,自封為僧王,少林寺竟對他無可奈何,從這一點你就可想象到他是個怎麽樣的人了。”

段玉動容道:“看來這人不但是個怪物,而且膽子也不小。”

女道士道:“他這個人也跟他的名字一樣,有時剛烈暴躁,有時卻很講理,誰也摸不透他的脾氣。”

段玉道:“他竟敢公然反抗少林派,武功當然也很高。”

女道士道:“據說他武功已可算是少林門下的第一高手,就因為脾氣太壞,所以在少林寺中的地位一直很低。”

段玉道:“想必也就是因為這緣故,他才會脫離少林的。”

女道士道:“其實他也不能算是個壞人,隻不過非常狂傲剛愎,不講理的時候比講理時多得多,無論誰得罪了他,都休想有好日子過。”她歎了口氣,接著道,“他到江南來才不過兩三個月,卻已經有七八個很有名望的武林高手,傷在他的手下,據說他隻要一出手,對方就算不死,至少也得斷條腿,蕪湖大豪方剛隻被他打了一拳,竟吐血吐了兩個月,最後死在**。”

段玉道:“你說的方剛,是不是那位練過金鍾罩、鐵布衫的前輩?”

女道士歎道:“不錯,連練過金鍾罩的人,都受不了他一拳,何況別的人呢!”

段玉沉吟著,道:“我打的那四個和尚,莫非就是他的門下?”

女道士點點頭道:“他脫離少林寺後,就廣收門徒,無論誰想要投入他的門下,都得先剃光頭做和尚,但隻要一入了他門,就再也不怕人欺負,所以現在他的徒弟,隻怕已比少林寺還多。”她又歎口氣道,“你想想,你得罪了這麽樣一個人,你的麻煩是不是很大?”

段玉不說話。

女道士又道:“何況這件事錯的並不是他,是你。”

段玉道:“是我?”

女道士道:“江南武林中,吃過花夜來大虧的人,也不知有多少,鐵水就算殺了她,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你卻為了這種人去打抱不平,豈非自尋煩惱?”

段玉苦笑道:“看來我想不認錯也不行了。”

女道士道:“現在鐵水想必已認定了你是花夜來的同黨,所以一定不會放過你。”

段玉道:“我可以解釋。”

女道士道:“你難道已忘了,他通常都是個很不講理的人。”

段玉苦笑道:“所以我除了被他打死之外,已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女道士道:“也許你還有一條路可走。”

段玉道:“哪條路?”

女道士伸出青蔥般的纖纖玉手,向前一指。

她指著一扇門。

這扇門就在那陰暗狹窄的酒店裏,上麵擺著花生、豆幹的櫃台後。

門上掛著油膩的藍布門簾,上麵也同樣有三個大字:“顧道人。”

段玉道:“道人還在高臥?”

女道士道:“他從昨天一直賭到現在,根本還沒有睡。”

段玉笑道:“道人的豪興倒不淺。”

女道士嫣然道:“他雖然是個賭鬼,又是個酒鬼,但無論什麽樣的麻煩,他倒是總能夠想得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子來解決,喬老三並沒有叫你找錯人。”

段玉道:“我現在可以進去找他?”

女道士笑道:“喬老三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你隨時都可進去,隻不過……”她歎了口氣,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接著道,“這賭鬼賭起來的時候,就算天塌下來,他也不會抬起頭看一眼的。”

段玉笑道:“我可以在旁邊等,看人賭錢也是件很有趣的事。”

女道士看著他,又笑道:“你好像對什麽事都很有興趣。”

段玉還沒有開口,華華鳳突然冷冷道:“這句話倒說得不錯,別人就算把他賣了,他還是會覺得很有趣。”

她一直坐在旁邊聽著,好像一直都在生氣。

段玉笑道:“你放心,就算有人要賣我,隻怕也沒有人肯買。”

華華鳳冷笑道:“這句話也沒有說錯,又有誰肯買個呆子呢?”

段玉道:“我真的像是個呆子?”

華華鳳道:“你真要進去?”

段玉答道:“我本來就是為了拜訪顧道人而來的。”

華華鳳問道:“別人無論說什麽,你全都相信。”

段玉歎了口氣,道:“你若不相信別人,別人又怎麽會相信你?”

華華鳳突然站起來,板著臉道:“好,你要去就去吧。”

段玉道:“你呢?”

華華鳳冷笑道:“我既沒有興趣去看別人賭錢,也不想陪個呆子去送死,我還有我的事。”

她再也不看段玉一眼,扭頭就走。

段玉居然就看著她走,她居然就真的走了。

女道士眨著眼,道:“你不去拉住她?”

段玉歎了口氣,道:“一個女人若真的要走時,誰也拉不住的。”

女道士道:“也許她並不是真的要走呢?”

段玉淡淡道:“若不是真的要走,我又何必去拉她。”

女道士又笑了,道:“你這人真的很有趣,有時連我都覺得你有點傻氣,但有時卻又覺得你說的話很有道理。”

段玉苦笑說道:“現在我隻希望我真的很有運氣。”

女道士忽然正色道:“但我還是要勸你一件事。”

段玉道:“我在聽。”

女道士道:“你進去了之後,千萬不要跟他們賭錢,否則也許真的會連人都輸掉的。”

段玉當然不會去賭的,這本就也正是他父親給他的教訓。

“十賭九騙,江湖郎中騙子到處都是,愈以為自己賭得精明的人,輸得愈凶,還沒有摸清別人底細之前,你千萬不能去賭,千萬不能。”

段玉本就不是那種見了賭就不要命的人,他怎麽會去賭!

02

後麵的一間屋子,堆滿了酒缸和酒壇,一個疊著一個,堆得高高的,中間隻留下一條窄窄的弄堂。

從弄堂穿過去,又是一道門,在門外就可以聽見裏麵擲骰子的聲音。

隻有擲骰子的聲音,裏麵的人賭得居然很安靜。

有四個人在賭,一個人在看。四個人都坐在酒壇子上,圍著個大酒缸,酒缸上也鋪著木板。

他們賭的是牌九,推莊的是個獨臂道人,穿著件已洗得發白的藍布道袍,顴骨很高,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用一隻手疊牌比別人兩隻手還快。

段玉知道他一定就是這地方的老板顧道人了。

另外的三個人,一個是瘦小枯幹,滿臉精悍之色的老人,一雙指甲留得很長的手上,戴著個拇指般大的碧玉扳指。

他押的是天門。

上家是個麵有病容的中年人,不時用手裏一塊雪白的絲巾捂著嘴,輕輕咳嗽。絲巾用過兩次就不要,旁邊看牌的那人立刻送一條全新的給他換。看來這人不但用的東西很講究,而且還特別喜歡幹淨。

可是這地方卻髒得很,他坐在這裏賭錢,居然已賭了一天一夜。

好賭的人,隻要有得賭,就算坐在路邊,也一樣賭得很起勁。

下家的一個人身材高大,滿臉大胡子,顧盼之間,凜凜有威,一雙手卻粗得很,五根手指竟幾乎一樣長短,顯然練過鐵砂掌一類的功夫,而且練得還很不錯。

這三人的衣著都非常華麗,氣派看來也很不小,顯見得都是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人。

但他們賭的,卻隻不過是幾十個用硬紙板剪成的籌碼。籌碼上也同樣的有“顧道人”三個字,寫得龍飛鳳舞,仿佛是顧道人的親筆花押。好賭的人,隻要有得賭,輸贏大小,他們也不在乎的。所以四個人全都賭得聚精會神,四個人的臉色全都已發白,竟沒有一個開口說話的。

那練過鐵砂掌的大漢剛贏了四個籌碼,額上已開始冒汗,一雙連殺人時都不會發抖的手,此刻竟似乎微微顫抖起來。咬了咬牙,終於又推了四個籌碼出去。滿麵病容的中年人沉吟著,也押了四個籌碼上去。

現在隻剩下天門還沒有押了。

那精瘦的華服老人卻在慢吞吞地數著籌碼,忽然長長吐了口氣,道:“今天我沒有輸贏。”

虯髯大漢立刻軒眉道:“現在談什麽輸贏?芝翁莫非想收手了?”

老人點了點頭,慢吞吞地站了起來,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嘴,道:“你們三位還可以多玩玩,我還有事,要告辭了。”

虯髯大漢變色道:“隻剩下三個人,還玩什麽?芝翁難道就不能多留一下子?”

那老人卻已挑起簾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虯髯大漢咬著牙,恨恨道:“這老狐狸,簡直賭得比鬼還精——好,我們就三個人押下去。”

滿麵病容的中年人也在數著麵前的籌碼,輕輕咳嗽著,道:“隻剩下三個人怎麽押,我看今天不如還是收了吧!”

虯髯大漢著急道:“現在就收怎麽行,我已輸了十幾文錢了。”

原來一個籌碼竟隻不過是一文錢。

這虯髯大漢想必是天生一副爭強好勝的脾氣,不肯服輸,否則又怎麽會在乎這十幾文錢了。

顧道人仿佛也意猶未盡,這才發現屋裏多了一個人,抬起頭來看了段玉兩眼,微笑道:“這位朋友想不想來湊一腳?”

段玉剛想說“不”,那虯髯大漢已搶著道:“小玩玩,沒關係的,賭過了我請你喝酒。”

他們的輸贏實在不大。

段玉沉吟著,心道:既然有事來找人家,怎麽好意思掃人家的興,就算輸一點又有什麽關係。想到這裏,段玉就笑了笑,道:“好,我就來陪三位玩一會兒,隻不過我不太會賭的。”

虯髯大漢立刻喜露顏色,笑道:“還是這位朋友夠意思。”

顧道人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也在打量著段玉,微笑道:“聽朋友說話的口音,好像是從北邊來的?”

段玉道:“不錯,我是中原人。”

顧道人道:“貴姓?”

段玉道:“姓段,叫段玉。”

顧道人眼睛仿佛更亮了,笑道:“段朋友就押天門如何?”

段玉道:“行。”

天門上還有那老人留下來的一疊籌碼,好像有四五十個。

顧道人道:“我們這裏都是賭完了才算賬的,朋友你就算暫時身上不方便,也沒關係。”

段玉笑道:“我身上還帶著些。”

那滿麵病容的中年人也一直在盯著他,忽然道:“卻不知朋友你賭多少?”

段玉將老人留下的那疊籌碼點了點,道:“暫時就賭這麽多,輸光了再說。”

虯髯大漢笑道:“好,就要這麽樣賭才過癮,我王飛今天交定你這個朋友了。”

那中年人麵上也露出微笑,道:“在下姓盧行九,朋友們都叫我盧九。”

段玉笑道:“幸會得很。”

於是他也押了四個籌碼上去。顧道人擲出的骰子是七點,天門拿第一副,是副梅花配三、六點。

莊家拿的卻是副地杠。

段玉輸了。

第二副莊家七點,天門又是六點。

段玉又輸了。

第三副莊家爛汙二,天門卻是蹩十。

最後莊家打老虎,居然又命了副雜五對。

這一手牌,段玉已輸了十六個籌碼。

他當然麵不改色。

這十六個籌碼就算是一百六十兩銀子,段公子也一樣輸得起。

第二手牌段玉居然又連輸四副。又是十六個籌碼輸了出去。

他當然還是麵不改色。

盧九和王飛看著他,神色間卻似已有些驚奇,還有些佩服。

王飛已扳回了一些。對這大方的少年顯然已很有好感,竟忍不住道:“老弟,你手風不順,這兩把還是少押些吧。”

段玉笑了笑,道:“沒關係。”

這次他竟押了八個籌碼,他隻想快點輸光,快點散局,好跟顧道人談正事。

輸點錢他並不在乎,那“僧王”鐵水他也未見得害怕。但他卻實在不願惹麻煩,更怕他父親知道他在外麵惹了麻煩。

這位顧道人若能將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能讓他早點趕到寶珠山莊去,就算再多輸點,他還是很愉快的。

誰知從第三手牌開始,他竟轉運了。第一副牌他拿了個一點,莊家竟是蹩十。

於是八個籌牌就變成了十六個。

他就將十六個籌碼全都押下去,這副牌他居然拿了對天牌。

他當然也很高興,於是這一注他就押了三十二個籌碼,隻想一下子輸光。

輸贏一向不動聲色的顧道人,這次臉上居然也仿佛有點動容了。

盧九和王飛神色間也顯得更驚訝、更佩服。

王飛道:“老弟,一下子何必押這麽多呢,還是留著慢慢賭吧。”

段玉微笑道:“沒關係。”

王飛看著他,突然一挑大拇指,道:“好,老弟,你真有種。”

段玉微笑著,覺得很有趣,甚至覺得有點滑稽。左右不過是三十二個破籌碼而已,這些人為什麽看得如此重?他滿心無所謂根本不在乎。所以他又贏了,連贏了二把,三十二個籌碼已變了一百二十八個。

顧道人吃兩門,賠天門,額上已現出汗珠。

段玉微笑著,將一百二十八個籌碼,全部押了上去。

顧道人動容道:“你真押這麽多?”

段玉微笑道:“就這麽多?”

顧道人看著盧九,又看著王飛,忽然把牌一推,歎道:“好,我服了你。”

段玉很驚奇,道:“你不推了?”

顧道人苦笑道:“今天算我認輸了。”

段玉看著盧九,又看著王飛,這次王飛居然也沒有開口。

段玉微笑道:“現在就收了也好,我請三位喝兩杯。”

他隨手拈起兩個籌碼,塞到旁邊看牌的那小夥子手裏,道:“這個給你吃紅。”

這小夥子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吃吃道:“這……這怎麽敢當。”

段玉微笑道:“沒關係,你隻管拿去,到外麵喝酒,酒賬也算我的。”

這小夥子手裏拿著籌碼,全身不停地發抖,突然跳起來,轉身奔了出去,奔到門外才放聲大笑起來,笑個不停。

盧九歎道:“難怪趙瞎子算準了小潘今年要發財,這課算得果然神準。”

王飛用力一拍段玉的肩,道:“老弟,你好大的手筆,我也服了你。”

段玉已經開始有些迷糊了,已隱隱發現,這一個籌碼絕不止一文錢。

顧道人直到此刻,神色才恢複鎮定,道:“你先算算贏了多少?”

段玉道:“不必算了。”除了本錢外,他將這八九十個籌碼,全都推了過去,微笑道,“這些就算今天的酒錢,我請各位喝酒。”

顧道人臉上又變了顏色,也不知是驚是喜,過了半晌,才緩緩道:“我不能收。”

段玉道:“為什麽?”

顧道人道:“這太多了。”

段玉想了想,笑道:“好,我就收十個回來,算紅錢,其餘的務必請你收下,否則就是看不起我,不願交我這個朋友。”

顧道人看著他,又過了很久,才長長歎了口氣,道:“你以後一定會有很多朋友的……”

王飛也挑起大拇指讚道:“老弟,像你這麽樣豪爽、慷慨的好朋友,我敢說江南還找不出第二個。”

盧九道:“改天有空,務必要請到‘賽雲莊’來聊聊。”

段玉道:“賽雲莊?閣下莫非是人稱‘妙手維摩’的盧賽雲盧老爺子?”

盧九微笑道:“我看老弟你想必就是段飛熊段老爺子的大少爺。”

王飛一拍掌,道:“對了,除了段家的公子,誰有這麽大的出手。”

段玉已怔住了。

賽雲莊主盧九爺世代巨商,他本就是江南的名公子,不但文武雙全,而且琴棋書畫,絲竹彈唱,樣樣皆通,樣樣皆精。但江湖中人都知道,他最精的還是賭。以他的身份地位,當然絕不賭幾十文錢輸贏的牌九,那麽一個籌碼究竟是多少呢?

顧道人道:“剩下的這十個籌碼,不知段公子是要兌什麽呢?”

段玉道:“隨便。”

顧道人道:“用赤金來兌行不行?”

段玉道:“隨便。”

他微笑著,勉強控製著自己,不要露出太吃驚的樣子來。

顧道人已提起他坐著的那酒壇子,放到桌上,扳開了泥封,壇子裏竟是滿滿一壇赤金鎳子。

顧道人道:“這裏是赤金八百五十兩,兌換成銀,恰巧是十萬兩,就請段公子收下。”

段玉又怔住。

這一個籌碼,竟是整整一千兩銀子。

他剛才隨隨便便的,將十來萬兩銀子一下子押了下去。

段老爺子的家教一向很嚴,因為希望能將他的獨生子訓練成一個正直有用的人,並不想他兒子做一個揮金如土的風流公子。

所以段玉直到十二歲的時候,才開始有規定的零用錢,一開始是每個月一兩銀子,到十四歲時,才增加為二兩,到十六歲時還是他母親說情,才給他十兩。

這情形一直繼續到他十八歲,這次他出門時,段老爺子雖然給了他十張一百兩的嶄新銀票,卻還是再三叮嚀他,要他不可花光。

這一千兩銀票,也正是段玉這一生中所擁有的最大財富。

他花得雖然不寒酸,卻很小心,至於他母親私下給他應急的那些金葉子,他根本就不準備動用的。

他覺得一個人若要花錢,就該花自己憑勞力賺來的。

他一向很看不起那些將上一代的金錢隨意揮霍的敗家子。

事實上,他根本就從未揮霍浪費過一兩銀子。

但剛才他隨隨便便就給了那年輕的小廝兩千,又送給顧道人六十萬。

段玉深深地吸了口氣,慢慢地坐下來,看著麵前滿滿一壇金子。他這一生中,從未有過這麽多錢。現在有這十萬兩銀子,他已可做很多以前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了。

醇酒、美人,他要什麽就可以有什麽,至少他不必再拚命約束自己,至少可以先去狂歡幾天,享受一下他從未享受過的歡樂。對一個剛出家門的年輕人來說,這的確是不可抗拒的**。就算對一個老頭子來說,這又何嚐不是種很大的**?

顧道人凝視著他,微笑道:“腰纏十萬兩,騎鶴下揚州,有了這麽多錢,無論在什麽地方,都可以痛痛快快地花一陣子了。”

王飛笑道:“何況這些錢本就是贏來的,花光了也無妨。”

顧道人道:“其實杭州也有很多有趣的地方,杭州的美人一向是名聞天下的,段公子年少多金,到了這裏正該去享受溫柔的滋味。”

段玉沉吟著,忽然道:“這十萬兩銀子我也不能收。”

顧道人皺眉道:“為什麽?”

段玉歎了口氣,苦笑道:“我根本就不知道這籌碼是一千兩銀子一個的。”他不讓別人開口,很快地接著又道,“若是知道,我根本就不會賭,因為我若輸了,也根本拿不出這麽多銀子來。”

段玉道:“既然輸不起,贏了就不能拿。”

顧道人道:“你若不說,也沒有人知道你輸不起。”

段玉道:“可是我自己知道,我可以騙別人,但沒有法子騙自己,所以我若拿了這些銀子,晚上一定會睡不著覺。”

顧道人笑了。

他微笑著看了看王飛,又看了看盧九,道:“你們看過這麽笨的年輕人沒有?”

盧九搖了搖頭:“沒有。”

王飛歎了口氣,道:“這年頭的年輕人,的確已一個比一個聰明了。”

段玉紅著臉,道:“我也許並不聰明,但卻還知道什麽東西是該拿的,什麽是不該拿的。”

王飛又看了看段玉和盧九,道:“這些銀子是不是偷來的?”

盧九道:“不是。”

王飛笑道:“江湖中都知道,顧老道也許有點來曆不明,但卻絕不是強盜小偷。”

顧道人道:“我們賭得有沒有假?”

王飛道:“無論誰都知道,這裏賭得最硬了,否則杭州城裏到處都可以賭,我們為什麽偏偏喜歡到這破地方來。”

顧道人這才回過頭,瞪著段玉,道:“這銀子既不是偷來的,賭得又不假,你既然贏了,為什麽不能拿走?”

段玉急得臉更紅,吃吃道:“我……我……”

顧道人道:“你輸了也許拿不出,但你又沒有輸,因為你的運氣好,所以你就應該贏別人的錢,就應該比別人過得舒服。”

王飛笑道:“一點也不錯,運氣好的人,走在路上都會踢著大元寶。”

段玉微笑道:“世上的確再也沒有什麽比這種運氣更好的事了。”

王飛接著道:“世上有這種好運氣的人也並不多。”

顧道人道:“何況你不但運氣很好,而且很誠實,老天對你這種人,本就是特別照顧的,也許這些銀子本就該你所有,你若不拿走,我們都要倒黴的。”

段玉道:“可是我……”

顧道人打斷了他的話,沉下臉道:“你若再推諉客氣,就表示你不願交我們這些朋友了。”

段玉遲疑著,終於歎了口氣,道:“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他紅著臉苦笑道,“老實說,我也並不是真不想要,隻不過我這一輩子從未有過這麽多銀子,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麽花才好。”

顧道人笑了,道:“這點你倒不必著急,我保證你以後一定能學會的。”

王飛也笑了道:“一個男人可以不隨便花錢,但卻絕不能不懂得花錢。”

顧道人笑道:“不懂得花錢的男人,一定是個沒用的男人。”

王飛道:“因為你一定要先懂得花,才會懂得怎麽去賺。”

段玉也笑了,道:“我保證以後一定會用心去學的。”

王飛道:“我也可以保證,學起這種事來,不但比學別的事快得多,也愉快得多。”

盧九一直在仔細觀察著他,忽然問道:“你本不是來賭錢的?”

段玉道:“不是。”

盧九道:“那麽,你是不是有了麻煩?”

段玉怔了怔,道:“前輩怎麽知道?”

盧九微笑道:“若不是有了麻煩,誰會來找這邋遢道人?”

王飛搶著道:“現在我們既然已經是朋友,無論你有什麽麻煩都可以說出來。”

顧道人笑說道:“你也許還不知道這個人的來頭。”

段玉道:“請教。”

顧道人接著道:“說起來這人的來頭倒真不小,江南有個以火器名震江南的霹靂堂,你總該知道。”

段玉道:“久聞大名了。”

顧道人道:“他就是霹靂堂現任的堂主,江湖人稱霹靂火。”

王飛拍著胸,道:“所以,你的麻煩若連我們三個人都沒法替你解決,江南隻怕就沒有人能替你解決了。”

段玉歎了口氣,道:“其實,我隻不過在無意中得罪了一個人。”

王飛道:“得罪了誰?”

段玉道:“聽說他叫作‘僧王’鐵水。”

王飛皺眉道:“你怎麽得罪他的?”

段玉的臉紅了紅,道:“也是為了一個人。”

王飛道:“為了誰?”

段玉道:“聽說她叫作花夜來。”

王飛道:“是不是那女賊花夜來?”

段玉道:“大概是的。”

王飛立刻沉下了臉,道:“她跟你有什麽關係?是你的什麽人?”

段玉苦笑道:“我根本不認得她。”

王飛道:“但你卻不惜為了她而得罪了僧王鐵水。”

段玉歎道:“我根本也不知道那四個和尚是他的徒弟。”

王飛道:“四個和尚?”

段玉道:“也不知為了什麽,鐵水要他門下的四個和尚去找花夜來,當時我既不知道他們的來曆,也不知道花夜來是女賊,隻覺得這四個和尚凶得很。”

王飛道:“所以你不分青紅皂白,就去打抱不平了。”

段玉紅著臉,道:“我的確太魯莽了些,但那四個和尚也實在太凶。”

顧道人歎了口氣,道:“鐵水本就是個蠻不講理的人,他手下的徒弟當然也跟他差不多,但是你……你什麽事不好做,為什麽偏偏要去管花夜來的閑事?”

盧九一直很注意聽著,此刻忽然道:“你可知道鐵水是為了什麽去找花夜來的?”

段玉搖了搖頭。

盧九換了條新絲巾,輕輕咳嗽了幾聲,才緩緩道:“他是為了我。”

段玉又怔住。

盧九道:“我有個兒子,叫盧小雲。”

段玉道:“我聽說過。”

盧九道:“哦,你一向在中原,怎麽會聽說過他?”

段玉訥訥地道:“因為家父告訴過我,說我一定會在寶珠山莊裏遇見他,還叫我在他麵前問候你老人家。”

其實段老爺子是叫他特別提防盧小雲,因為到寶珠山莊去求親的少年人中,隻有兩三個是他的勁敵,盧小雲就是其中之一。

盧九卻完全相信了他的話,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這次我就是要他到寶珠山莊去拜壽的,你想必也是為了這緣故,才到江南來?”

段玉道:“是。”

盧九道:“但他到了杭州之後,卻突然間失蹤了。”

段玉詫道:“失蹤了,前輩怎麽知道他失蹤了呢?”

盧九道:“這次本是我陪他一起來的,因為我要來會鐵水,可是四天之前,這孩子出門之後,就沒有再回去過。”他又咳嗽了幾聲,才接著道,“就在那天,有人看到他跟花夜來那女賊在一起。”

段玉道:“鐵水叫人去找花夜來,為的就是要追問令郎的下落?”

盧九道:“不錯。”

段玉說不出話來。

盧九忽又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麽要到這裏來找顧道人?”

段玉道:“不是為了賭錢?”

盧九道:“除了賭錢外,還有一個更大的原因。”

段玉道:“什麽原因?”

盧九道:“為了找你。”

段玉又一次怔住。

盧九道:“昨天我聽說有個不明來曆的少年人,幫著花夜來,將鐵水的四個和尚全都打下了水,然後這少年就跟花夜來一起走了,下落不明。”

顧道人道:“所以你就來找我打聽這少年的行蹤來曆?”

盧九道:“這一帶地麵上的事,還有誰比你更清楚的。”

顧道人道:“但你為什麽一直沒有開口呢?”

盧九笑了笑,道:“無論誰都知道,要來求你的人,好歹都得先陪你賭個痛快。”

顧道人也笑了,道:“想不到我這賭鬼的名聲,竟已傳到賽雲莊了。”

盧九凝視著段玉,輕輕地咳嗽著,道:“你剛才若沒有跟我們賭錢,現在我隻怕早已對你出手了,就因為賭錢時最容易看出一個人的人品,所以,我才相信你是個很誠實的年輕人,所以我才相信你絕不會說謊。”

段玉苦笑道:“想不到賭錢也有好處的。”他沉吟著,忽然又問道,“令郎是在四天之前就已失蹤了的?”

盧九道:“不錯。”

段玉道:“這四天來,前輩一直沒有找到花夜來?”

盧九冷冷道:“她行蹤本就一向很飄忽,否則又怎能活到現在。”

段玉道:“但昨天她卻忽然出現了。”

盧九道:“就連我都從未想到,這女賊居然也敢去遊湖。”

段玉歎道:“昨天我剛來,她就出現了,這倒實在巧得很。”

顧道人也歎了口氣,道:“天下湊巧的事本就很多。”

王飛道:“也許這就叫無巧不成書。”

段玉道:“直到現在為止,盧公子還是連一點消息都沒有?”

段玉道:“所以這件事還是沒有解決。”

盧九沉吟著,道:“但我卻可替你去向鐵水解釋,因為我信任你,鐵水卻信任我。”他笑了笑,接著道,“這人在世上假如還有一個朋友,恐怕就是我了。”

段玉苦笑道:“隻不過,這件事既然因我而起,我總也不能置身事外的。”

王飛立刻道:“不錯,你至少應該替盧九爺找出花夜來女賊來。”

段玉垂首道:“昨天晚上,我的確是跟她在一起的。”

王飛道:“在什麽地方?”

段玉道:“在湖畔一棟小房子裏。”

王飛道:“現在你還能不能找到那地方?”

段玉道:“我可以去試試看。”

王飛跳起來,道:“我們現在就去。”

段玉忽又抬起頭,道:“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不是盧大哥身上帶著的?”

他說話的時候,已取出了那串珍珠和玉牌。

盧九動容道:“這是哪裏來的?”

段玉道:“在一個花盆裏。”

盧九皺眉道:“在花盆裏?”

段玉紅著臉,吞吞吐吐的,終於還是將昨夜的事全都說了出來。

盧九每個字都聽得很仔細,聽完了長長歎了口氣,忽然拍了拍段玉的肩,道:“你的確是個好孩子,不但敢說實話,而且勇於認錯,我在你這種年紀時,就未必敢將這種事說出來。”他歎息著,又道,“現在我就算找到犬子,也不會再叫他到寶珠山莊去了。”

段玉忍不住問道:“為什麽?”

盧九道:“因為他實在不如你,我若是朱二爺,也一定要把女兒嫁給你。”

03

這一帶雖較荒僻,卻更幽靜,湖濱零星的建築有一些很精致的小房子,綠瓦紅牆,帶著小小的庭園,遠遠看過去就像是圖畫一樣。

走過柳蔭時,段玉忍不住道:“我就是在這裏遇見喬三爺的。”

王飛道:“你見過喬三?”

段玉道:“若不是他的指點,我又怎麽會找到顧道人那裏去?”

顧道人道:“想不到他居然對你不錯,這人脾氣一向很古怪的。”

段玉苦笑道:“這點我倒也同意,本來他幾乎要把我淹死的。”

顧道人笑道:“那也許隻因為他知道鐵水大師的脾氣,先讓你吃些苦頭後,鐵水大師看到你也跟他徒弟一樣下過水,火氣也許就會少些了。”

段玉道:“但他又怎麽會知道這件事的呢?”

顧道人微笑道:“這一帶湖麵上的事,他不知道的還很少。”

王飛也笑道:“難道你從未聽說過,西湖也有兩條龍,一條是這老道,一條就是喬三。”

顧道人大笑道:“龍是不敢當的,隻不過是兩條地頭蛇而已。”

盧九用絲巾掩著嘴,輕輕咳嗽著,道:“你從那房子出來後,就遇見了喬三?”

盧九道:“走了多久?”

段玉沉吟著,道:“不太久,我出來的時候,天已亮了,走到這裏,太陽還沒有升起。”

盧九道:“你走得快不快?”

段玉道:“也不快,那時……那時我正想著心事。”

盧九道:“這麽樣說來,那屋子離這裏一定並不太遠。”

段玉道:“好像是不太遠。”

盧九道:“現在你不妨再想想心事,用早上那種速度,再沿著這條路走回去。”

段玉點點頭,他忽然發現這種老江湖做事,的確有些是他比不上的地方。

於是他就又開始想心事了。

想什麽呢?

他想得很多,想得很亂,後來竟不知不覺忽然想起了華華鳳。

這大眼睛的小姑娘現在到哪裏去了?

她在這件事裏,究竟是個什麽樣的角色呢?

仔細想起來,她出現得很巧,好像一直在跟著段玉似的。

難道她也有什麽目的?

但無論如何,她對段玉總算還不錯,她甚至已經會為段玉吃醋了。

一個女人若已開始為男人吃醋,那就表示她對這男人至少並不討厭。

想到這裏,段玉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也就在這時,他看見了那道牆頭上還種著花草的矮牆。

牆頭上種著含羞草和薔薇,沿著牆腳走過去,就可以看到一扇朱紅的窄門,這當然是後門。

段玉也記不清是不是從這扇門走進去的,但卻記得的確是從這道牆上跳出來的,他的赤腳還仿佛碰到了薔薇的刺。

他在門外停下腳步,觀望著。他並沒有十分的把握。

那時他走得很匆忙,也沒有再回到這裏來的意思。

隻不過在牆頭上還種著花草的人家並不多,這點他至少還很有把握。

盧九道:“就在這裏?”

段玉沉吟著,道:“大概是的。”

盧九看著他,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段玉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遲疑了片刻,終於舉手拍門。

無論如何,光天化日之下,他總不能就這樣闖入別人家裏去。

他也沒有想到,裏麵居然很快就有人來開門了。

開門的是個豆蔻年華的垂髫少女,穿著身月白輕衫,長得很美,笑得也很甜。

杭州果然是個出美人的地方。

段玉正遲疑著,不知道該怎麽說,誰知這少女既沒有問他是誰,也沒有問他是來找誰的。

她根本什麽話都沒有問,隻抬起頭來嫣然一笑,就又轉身走了進去。

這少女莫非就是花夜來的貼身丫鬟,莫非認得段玉?

但段玉卻已記不得自己是不是見過她了,隻好跟著她走進去。

門裏麵是個小小的花園,有條鋪著青石板的小路。

段玉記得今天早上正是從這條小路走出來的,那時路上還有很冷的露水。現在他就算還沒有十分的把握,至少已經有八九分了。現在他隻希望花夜來還留在這裏,等著他將東西送回來,這並不是沒有可能。

那少女的身形已消失在花叢中。

月季花和紅薔薇都開得正豔。

暮春午後的陽光,正懶洋洋地照在花上。這種天氣,誰願意關在屋子裏?花夜來莫非正在園中賞花?

段玉走過去,怔住。

他沒有看見花夜來,卻看見了和尚!

04

花叢間綠草如茵,一個光頭和尚,正大馬金刀地趺坐在一個圓桌般大的蒲團上。

他顴骨高聳,獅鼻海口,顧盼之間,凜凜有威,眉目間不怒時也帶著三分的殺氣,身上隻披著件黑絲寬袍,敞開衣襟,赤著足,手裏的金杯在太陽下閃閃地發著光。滿園的春色都似已映在金杯上。

一個比開門的少女更美的女孩子,正跪在蒲團前,為他修剪著腳上的趾甲。

這少女竟是完全**著的。在陽光下看來,她的皮膚比緞子還光滑,胸膛圓潤堅挺,一雙手柔美如春蔥。這滿園的春花,也比不上她一個人的顏色。

有人來了,她隻抬起頭來輕輕一瞥,就又垂下頭,專心為她的主人修腳,臉上既沒有羞澀之意,也並沒有驚慌。

除了她的主人之外,別的人在她眼中,完全就像是死人一樣。

段玉的臉色已紅了,也不知是該進的好,還是該退的好。

黑衫僧卻已仰麵而笑,大笑道:“老九,你來得正巧,我剛開了壇波斯來的葡萄酒,已經用井水鎮得涼涼的,過來喝一杯如何?”

除了盧九外,別的人在他眼裏,也完全和死人差不多。

盧九居然微笑著走過去,對這種情況,竟似也見慣了。

段玉、王飛、顧道人,三個人怔在那裏,真有點哭笑不得。

顧道人歎了口氣,悄悄道:“你說這裏就是花夜來的居處?”

段玉苦笑著,點了點頭。

顧道人道:“那麽這僧王鐵水卻又是從哪裏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