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悲歡離合

花燭已將燃盡,燭淚還未幹。

燭淚一定要等到蠟燭已成灰時才會幹,蠟燭寧願自己被燒成灰,也隻為了照亮別人。

這種做法豈非也很愚蠢?

但人們若是肯多做幾件這種愚蠢的事,這世界豈非更輝煌燦爛?

丁靈琳扶起了葛病,站在花燭前,柔聲道:“現在我就要嫁給你,做你的妻子,終生依靠你,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葛病看著她,一雙灰暗的眼睛,忽然又有了光彩,臉上的笑容,也已變得安詳恬靜。

丁靈琳淚痕未幹的臉上,也已露出了微笑。

她知道他已能活下去。

現在他已有了家,有了親人,他已不能死。

她含著淚笑道:“這裏雖然沒有喜官,但我們卻一樣還是可以拜天地,隻要我們兩個人願意,有沒有別人做見證都一樣。”

這並不是兒戲,更不算荒唐,因為她確是真心誠意的。

葛病慢慢地點了點頭,目中帶著種異樣的光彩,看著她,看著麵前的花燭。

能和自己喜愛的女子結合,豈非正是每個男人最大的願望。

他微笑著:“我這一生中,一直都在盼望能有這麽樣一天……我本來以為我已永遠不會有這麽樣一天了,可是現在……”

現在他終於達成了他的願望。

他的語聲也變得安詳而恬靜,可是他並沒有說完這句話,他忽然倒了下去。

死亡來得比閃電還快,忽然就擊倒了他。

他完全不能抵抗。

沒有人能抵抗。

黎明前總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

丁靈琳已跪下,跪在葛病的屍體前,眼淚就像是泉水般湧出來。

就在這同一個地方,同一對花燭前,就在同一天晚上,已有兩個準備跟她結合的男人倒了下去。

這打擊實在太大。

也許他們本就要死的,沒有她,他們也許反而死得更快。

可是她自己卻不能不這麽想。她忽然覺得自己是個不祥的女人,隻能為別人帶來災禍和死亡。

郭定死了,葛病死了,葉開也幾乎死在她的刀下。

她自己卻偏偏還活著。

——我為什麽還要活著?為什麽還要活在這世界上?

這是個什麽樣的世界?

每個她認得的人,竟都可能是魔教中的人,從鐵姑開始,到玉簫道人、葛病,還有那冷酷如惡魔的孤峰天王,每個人都是她想不到的。

在這世界上,還有什麽是她可信賴的?

隻有葉開!可是葉開又在何處?

酒還在她身旁,烈酒喝下去時,就像是喝下了一團火。

她喝了一口,又一口。

“葉開你說過,隻要等一切事解決,你就會來找我,現在什麽事都完了,你為什麽還不來?為什麽……”

她放聲大叫,忽然將手裏的酒壇子用力砸出去,砸得粉碎,烈酒鮮血般流在地上。

桌上已將燃盡的龍鳳花燭也被震倒了,落在地上,立刻將地上的烈酒燃燒了起來。

火也是無情的,甚至比死亡更無情,甚至比死亡來得更快。

這種猛烈的火勢,又有誰能抵抗。

沒有人能抵抗!

但丁靈琳卻還是癡癡地跪在那裏,連動都沒有動。

看著火焰燃燒,她心裏忽然泛起種殘酷的快意。

她要看著這種火焰燃燒,把所有的一切全都燒光,她已不再有什麽留戀。

毀滅豈非也是種發泄?

她需要發泄,她想毀滅。

木板隔成的廳堂,轉眼間就已被火焰吞沒,所有的一切事,現在真的已全都解決了。

可是葉開呢?

葉開,你為什麽還不來?

烈火照紅了大地蒼穹時,黎明終於來了。

葉開卻還是沒有來。

葉開醉了。

他一向很少醉,從來也沒有人能灌醉他,唯一能灌醉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很想灌醉自己。

喝醉酒並不是件很愉快的事,尤其第二天早上更不愉快——這一點他比誰都知道得清楚。

可是昨天晚上,他卻硬是把自己灌醉了,醉得人事不省。

因為他畢竟不是聖人。

知道自己的情人正在拜天地,新郎官卻不是自己,又有誰還能保持清清醒醒,高高興興地在街上逛來逛去?

所以他逛到第一個賣酒的地方時,就停了下來,停了一個多時辰。

可是出來的時候還沒有醉。

——這地方的酒好像太淡了,好像兌了水。

所以他又逛到第二個賣酒的地方,用一種很不穩定的腳步逛了進去。

這次他是怎麽出來的,他已記不清,以後是不是到過第三個地方,他更記不清了。

他唯一還記得的事,是把一個帶著婊子去喝酒的土流氓頭上打了個洞。

那個洞究竟有多大,他也已完全不記得。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睡在一條死弄中的垃圾堆裏。

又髒又臭的垃圾堆,連野狗都絕不肯在這種地方睡一下子。

他可以保證這絕不是他自己願意的,他一向沒有睡在垃圾堆裏的習慣。

——一定是那個頭上有洞的土流氓,找了人來報仇,先修理了他一頓,再把他拋到這裏來。

他不久就證實了這件事。

因為他站起來的時候不但頭疼欲裂,而且全身都在發疼。

那一定要很重的拳頭才能把他打成這樣子,他還沒有學會打人前就已先學會挨打的。

然後他又發現頭疼並不是完全因為酒醉,他頭上也多了個洞。

無論誰若是發現自己被人拋在垃圾堆裏,被整得一塌糊塗,都免不了要很生氣,很難受的。

——偶而能被人痛揍,豈非也是件蠻有趣的事。

何況,他相信揍他的那些家夥們,現在一定也很痛。

走出巷子,是條斜街,就像長安城裏大多數街道一樣,古老而陳舊。

街對麵有家小酒鋪,門口掛著個很大的酒葫蘆,是鐵鑄的。

葉開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打架喝酒,都是在這小酒鋪裏。

酒鋪後麵,好像就是個“暗門子”,那土流氓帶出來的,就是這暗門子裏的女人。

從這裏往左轉,再轉過兩條街,就是鴻賓客棧。

葉開這一輩子,大概是再也不會到鴻賓客棧去的了,那裏的傷心事實在太多。

現在應該到哪裏去?應該做些什麽事?葉開連想都沒有想。

他決定暫時什麽都不去想,現在他腦子裏還是昏沉沉的。

他隻知道絕不能往左邊走。

今天居然又是晴天,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暖和和的,很舒服。

街上的人都穿著新衣服,臉上都帶著喜氣,一見麵就作揖,不停地說“恭喜”,葉開這才想起來,今天還是大年初二。

別的人在大年初二這一天,應該做些什麽事呢?

——帶著孩子到親戚朋友家去拜年,收些壓歲錢,然後再回家,準備些金錁元寶,等著別人來拜年,把壓歲錢再還給別人的孩子。

這一天大家都不許說不吉利的話,更不許吵架、生氣。

可是既沒有家,又沒有朋友的異鄉浪子,在這一天又該幹什麽?

葉開在街上逛來逛去,東張西望,其實眼睛裏什麽都沒有看到,心裏什麽都沒有去想,也許隻在想一件事。

丁靈琳現在正幹什麽?

他本來已決定,永遠再也不想她了,但卻不知為了什麽,他這昏沉沉的腦袋裏,想來想去,偏偏都隻有她一個人。

他剛才還決定,絕不再到鴻賓客棧去,可是現在一抬起頭,就發現自己還是又走到這條路上來了。

奇怪的是,他並沒有看見鴻賓客棧那塊高高掛著的金字招牌,隻看見一大堆人,圍在那裏,有的在竊竊私議,有的在搖頭歎息,甚至還有些人正在那裏抱著頭放聲大哭著。

這裏究竟出了什麽事?

葉開忍不住逛了過去,擠進人叢,然後他整個人就忽然變得冷冷冰冰,就像是一下子掉進了深不見底的冷水潭裏。

長安城裏氣派最大的鴻賓客棧,現在竟已變成了一片瓦礫。

鴻賓客棧昨夜的慘案,直到天亮才有人知道;因為昨天是個很特別的日子,是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的晚上,大家通常都是待在家裏的,誰也不會到街上來閑逛,就算有人,也是些已賭得頭昏腦漲的人,誰也不會逛到客棧裏去。

待在家裏的人,也大多都在喝酒、賭錢,更不會關心到外麵的事。

老掌櫃請去喝喜酒的人,大都是些無家可歸的光棍,沒有人關心的光棍。

就因為這是個特別的日子,所以才會發生那些特別的事。

這並不是巧合。

每件事的發生和存在,都一定有它的原因。

“這裏是什麽時候走水的?”

“不知道。”

“昨天夜裏我在賭葉子牌,就算天塌下來,我也不會知道。”

“聽說昨天晚上有人在這裏做喜事?”

“好像是的。”

“那些來喝喜酒的人,怎麽連一個都不在?”

“不知道。”

“那對新人呢?”

“不知道。”

這地方雖然已被燒成了瓦礫,卻連一個人的骸骨都沒有。

“這裏的老掌櫃呢?”

“不知道。”

昨天晚上這裏究竟出了什麽事,簡直連一個知道的人都沒有。

“我別的事都不奇怪,隻奇怪那對新人居然也不在這洞房裏,連老掌櫃都不見了。”

大家議論紛紛,愈說愈奇:“難道這裏昨天晚上出了狐仙?出了鬼?”

若不是有鬼,客棧被燒光,那老掌櫃總該回來看看的。

葉開知道沒有鬼,他從來不相信這種活見鬼的事。

但這件事情卻真的好像活見了鬼,他就算再把腦袋打出個洞來,也還是想不通的。

他隻覺得整個人都已變成了一塊木頭,一塊又冷又硬的木頭。

這裏究竟怎麽會起的火?

丁靈琳和郭定到哪裏去了?

他一定要問出他們的行蹤來,卻又不知道應該去問誰。

就在這時,人叢裏忽然有個人在拉他的衣角。

他一低頭,就看見了一隻柔美而秀氣的手——一隻女人的手。

是誰在拉他?

是不是丁靈琳?

葉開抬起頭,拉他的人已轉過身,往人叢外走了出去。

她身上披著件烏黑的風氅,長發垂落,用一枚玉環束住。

她究竟是不是丁靈琳?

葉開看不出。

他隻好跟著她走出人叢,看著她輕盈的體態,他心裏忽然泛起種說不出的滋味,又希望她是丁靈琳,又希望她不是。

她若是丁靈琳,兩人相見後,心裏又是什麽滋味?又有什麽話說?

她若不是丁靈琳,會是誰呢?

這次葉開居然沒有退縮,也沒有逃避,他知道無論她是不是丁靈琳,都一定有很多話要告訴他。

她慢慢地在前麵走,既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回頭,走過了這條長街,忽然轉入條橫巷。

巷子很窄。

葉開追過去時,隻看見她的人影一閃,走進了一個窄門裏。

門是虛掩著的。

從外麵看來,這不過是個很平凡的人家,門外的雪積得很厚,仿佛已很久沒有打掃。

葉開走到門口,心就跳了起來。

他忽然想起這地方是他來過的,現在他用不著走進去,也知道她是誰了。

崔玉真。

這戶人家正是她帶葉開來養過傷的地方。

想起了那兩天中的事,葉開心裏又湧起種說不出的滋味,卻不知是歡喜,是悵惘,還是失望?

歡喜的是崔玉真還活著。

悵惘的是往事已成過去,舊夢已無處追尋。

失望的是什麽呢?

難道他心底深處,還是在盼望著她就是丁靈琳?

舊夢並不是完全無處追尋,至少在這寒冬清晨的冷風裏,還可以找到一點影子。

風從後麵的廚房裏吹過來,吹過這小而幽靜的院子。

風中充滿了鬱鬱的香氣。

葉開不禁又想起那天早上,他也嗅到了粥香,正盼望著一碗芳香撲鼻的熱粥,由她一雙柔美而秀氣的手捧給他。

誰知粥竟是從門外飛進來的。

他沒有看見她柔美的手,看見的卻是一隻殺人的血手。

從那天之後,他就從未再見過她,也從未想到他們還有再見的一天。

他本來以為他和丁靈琳一定可以永遠廝守的,誰知現在卻覺得可能永不再見。

人生中的離合悲歡,又有誰能預測?

葉開歎息著,推開門,走進屋子,那張床,那個小小的衣櫃,都依然無恙。

甚至連屋角的陽光,都跟那天早上完全一樣。

葉開也不知是人已虛弱,還是心在發軟,走進去,就躺在**。

枕上竟仿佛也還留著發香。

無論如何,那兩天平靜安適的日子,都是他永遠也無法忘記的。

他心裏甚至在想,那天她若沒有遇著意外,他是不是直到現在還在這裏陪著她?

門外響起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她已捧著碗熱氣騰騰的粥走進來,美麗的臉上,帶著甜蜜而溫柔的微笑。

這正是那天早上葉開在心裏盼望著的情況,隻不過現在距離那天早上,已不知又過了多少天,又發生了多少事。

現在的情況縱然還是和那天早上一樣,但彼此的心情卻已不一樣。

世上又有誰能拉得回那一去永不複返的時光?

葉開勉強笑了笑,道:“早。”

“早。”崔玉真笑得更溫柔,“粥已熬好了,你就躺在**吃?”

葉開點點頭。

於是一碗香氣撲鼻的熱粥,又由她一雙柔美秀氣的手捧了過來。

現在他的確很需要這麽樣一碗粥,他的胃是空的,整個人都是空的。

粥的滋味,也還是跟以前一樣,可是葉開隻喝了幾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崔玉真凝視著他,輕輕道:“你昨天晚上一定醉得很厲害。”

葉開又勉強笑了笑,道:“醉得簡直就像是條死狗。”

崔玉真又看了很久,才輕輕歎了口氣,道:“我若是你,我也要醉的。”

葉開道:“你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本來我還不知道。”她美麗的眼睛裏,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幽怨,慢慢地開始敘說往事,“那天早上我被伊夜哭逼著回到玉簫道人那裏去,他就……就再也不許我出來。”

葉開黯然。

他知道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她就算不說,他也看得出。

“我本來這一輩子已完了,我實在想不到那惡魔也有死在別人手裏的一天。”

“玉簫道人一死,你就到這裏來?”

崔玉真道:“姐妹們一聽到他的死訊,就像是剛飛出籠子的鳥,都恨不得飛得遠遠的,每個人分了他一點東西,不到一個時辰就全都走了,隻有我。”

她垂下頭,沒有再說下去。

——隻有她沒有走,因為她忘不了葉開,所以又重到這裏,想找回一點昔日的舊夢。

這句話她用不著說,葉開也知道。

“我一個人在這屋子裏待了一整天,既不想出去,也睡不著。”她在笑,笑得卻很辛酸,“其實我也知道你是絕不會再回到這裏來的。”

葉開心裏又何嚐不是酸酸的。

他忽然發覺自己實在是個很無情的人,實在沒有想到過要重回這裏。

“直到昨天早上,我聽到了外麵的爆竹聲,才想起已經是大年初一。”她慢慢地接著道,“我不想一個人再悶在屋子裏,又餓得發慌了,忍不住想到外麵去走走,可是我想不到剛出去,就聽見個很可怕的消息。”

“什麽消息?”

“我聽說丁姑娘要成親了。”

葉開笑得更勉強:“這消息並不可怕。”

“可是……”崔玉真又垂下頭,“那時候我還以為她……她要嫁的人是你。”

一個女孩子,若是聽見自己心愛的男人要娶親的消息,當然會認為這消息可怕得很。

葉開了解她的心情,他自己也有過這種心情。

他已忍不住在歎息。

“我聽見丁姑娘要嫁的人,是個受了傷的人,我更以為他就是你。”崔玉真垂著頭道,“那時我心裏雖然難受,卻又希望能在喜筵上再見你一次,所以我就買了份禮,送到鴻賓客棧去。”

葉開苦笑。

他也送了份禮去,一份很特別的禮。

知道丁靈琳的婚訊後,他就決心要想法子將郭定的傷治好。

可惜他自己沒有治傷的本事,所以他就在一夜間,來回趕了七百裏路,把葛病找來。

崔玉真咬著嘴唇,又道:“可是到了晚上,我又不敢去喝喜酒了。”

“你不敢?”葉開忍不住問道,“你怕什麽?”

“我……我忽然又怕見到你。”

“那時你還不知道新郎官並不是我?”

“我還不知道。”崔玉真幽幽地說道,“所以我又把自己關在這屋子裏,一個人買了點酒,躲在這裏喝,我想,我也可以算是在喝你們的喜酒了。”

葉開看著她,忍不住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世上居然還有個這麽樣的女孩子,對他有這麽樣的感情。

他居然一點都不知道。

葉開隻覺得心裏一陣刺痛:“我若知道你在這裏,我一定來陪你。”

崔玉真終於嫣然一笑,過了很久,才接著道:“我喝了一點酒後,又忍不住想去看看你了。”

“你去了沒有?”

“我遲疑了很久,反反複複地拿不定主意,我既怕看見你們後會受不了,可是就這麽樣永不相見,我也不甘心。”

葉開也了解這種心情,世上也許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這種心情。

崔玉真道:“到最後我終於拿定主意。”

“什麽主意?”

“我就算不去喝你們的喜酒,也得在外麵偷偷地看你一眼。”

“你去了?”

崔玉真點點頭:“昨天是大年初一,到了晚上,街上幾乎連一個人都沒有,我在街上逛了很久,才鼓起勇氣,從客棧後麵溜了進去,一進去我就知道不對了。”

葉開道:“什麽地方不對?”

崔玉真道:“那麽大的客棧裏,竟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非但一點也不像有人在辦喜事,就是辦喪事的人家,都沒有那麽靜。”

葉開也聽出不對了,立刻問道:“我知道去喝喜酒的人有不少,怎麽會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崔玉真道:“我找到了辦喜事的那個大廳,從窗口往裏麵一看……”

她臉上忽然露出種受了極度驚嚇的表情,就好像又看到了當時那種慘不忍睹的情況。

葉開的心也在往下沉,又忍不住問道:“你看見了什麽人?”

崔玉真道:“我……我……”

她的聲音也在發抖,過了很久,才能說出話來:“我隻看見喜堂裏到處全是血,全是死人,竟連一個活著的都沒有。”

葉開怔住,整個人仿佛忽然又墜入萬劫不複的黑暗中。

“當時我還以為你也在裏麵,所以我立刻就不顧一切,衝了進去。”她輕輕吐出口氣,接著道,“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丁姑娘要嫁的人並不是你。”

“你……你看見了那個新郎官?”葉開的聲音也在發抖。

“他也死了?”

崔玉真點了點頭,黯然道:“他死得很慘。”

“丁靈琳呢?”葉開雖然不敢問,卻還是忍不住要問,“她是不是也……”

崔玉真道:“她沒有死,當時她根本不在那喜堂裏。”

葉開也不禁吐出口氣,卻又不禁覺得奇怪,他和丁靈琳分手之後,難道她竟沒有回去?

郭定他們又是怎麽死的?是誰下的毒手?

當時在喜堂中的人並不少,能下得了這種毒手的人並不多。

崔玉真道:“當時我雖然又吃驚,又害怕,可是看見你不在裏麵,我總算鬆了口氣。”

葉開忽然問道:“你有沒有看見四個黃衣人的屍體?”

崔玉真道:“我沒有注意別人,也不敢仔細去看。”她想了想,又道,“那些屍體裏麵,好像是有幾個穿著黃衣服的人。”

葉開皺起了眉:“他們若是也死了,凶手會是誰呢?”

崔玉真道:“我也想不透,世上怎會有這麽心狠手辣的人,當時我隻想趕快離開那地方,誰知我剛想走的時候,忽然聽見外麵有夜行人的衣袂帶風聲。”

她接著又道:“因為那地方實在太靜,所以我聽得很清楚,來的人非但身法都很快,而且還不止一個人。”

葉開動容道:“莫非是那些凶手又回來了?”

崔玉真道:“當時我也這麽想,所以嚇得連走都不敢走了,更不敢留在那裏,讓他們看見,幸好我還有點武功,情急之下,武功好像反而比平時好了些,居然一跳就跳起來很高。”

葉開道:“你是不是跳上了大廳裏的那根橫梁?”

崔玉真點點頭,道:“我躲在上麵,連氣都不敢喘,卻又忍不住想往下麵看看。”

葉開道:“你看見了什麽?”

崔玉真道:“我看見了幾個穿著黃衣服的人,從外麵一躥進來,立刻就將地上的死人,一個個拋出了窗外,窗外好像有人在用東西接著,不到片刻,屋子裏的死人居然全都被他們搬空了。”

葉開的臉已發青:“你看清楚他們身上穿的是黃衣服?”

崔玉真道:“我看得很清楚,因為他們的衣服黃得很特別,在燈光下看起來,就好像有金光在閃動著一樣。”

葉開握緊雙拳,道:“果然是他們下的毒手。”

崔玉真道:“可是我並沒有看見他們殺人。”

葉開冷笑道:“人若不是他們殺的,他們為什麽要替別人收屍?”

崔玉真道:“他們殺了人後,難道還想毀屍滅跡?”

葉開恨恨道:“殺人滅口,毀屍滅跡,本就是金錢幫的一貫作風。”

崔玉真道:“金錢幫?……金錢幫又是些什麽人?”

葉開道:“他們不是人。”

崔玉真看著他臉上的憤怒之色,也不敢再問下去,遲疑了半晌終於道:“後來我又看見了丁姑娘。”

葉開失聲道:“你在哪裏看見她的?”

崔玉真道:“就在那裏。”

葉開道:“她又回去了?”

崔玉真道:“那些黃衣人把屍體搬空之後,她就去了。”

葉開道:“那時你還沒有走?”

崔玉真道:“那時候我整個人都已嚇得發軟,在大梁上待了半天,剛喘過一口氣,他們就來了。”

葉開道:“他們?她不是一個人去的?”

崔玉真道:“去的有兩個人。”

葉開道:“還有個人是誰?”

崔玉真道:“是個奇形怪狀的老頭子,半夜裏手裏還拿著把雨傘。”

葉開恍然,道:“是葛病。”

崔玉真道:“你認得他?”

葉開道:“不但認得,而且還是老朋友。”

崔玉真又不禁歎了口氣,道:“那麽現在你的老朋友就又少了一個。”

葉開變色道:“他也死了?”

崔玉真黯然道:“死得也很慘。”

葉開道:“是誰殺了他?是誰下的毒手?”

崔玉真道:“他們看見屍身被搬空,也覺得很意外,可是他們並沒有停留,也沒有發現梁上還有別人在。”

葉開道:“後來呢?”

崔玉真道:“他們一走,我就溜了下去,忽然聽到外麵有人在吹笛子,他們聽見了這笛聲,也趕了回來,在院子裏看了看,就越牆而出。”

葉開道:“你呢?”

崔玉真道:“我看他們的神情很慌張,也不禁覺得有點好奇。”

葉開道:“所以你也跟了過去?”

崔玉真道:“我沒有跟過去,隻不過躲在牆頭往外麵看。”

葉開道:“你又看見了什麽?”

崔玉真道:“外麵一棵樹上,好像掛著盞燈籠,下麵還站著個人。”

葉開道:“是什麽人?”

崔玉真道:“我隔得太遠,根本看不清楚,幸好當時四下一點聲音都沒有,所以他們說話的聲音,我倒全都聽見了。”

葉開道:“他們說了些什麽?”

崔玉真道:“丁姑娘過去後,好像驚叫了一聲,然後就問那個人,是不是布……”

葉開動容道:“布達拉?”

崔玉真立刻點頭,道:“不錯,布達拉,丁姑娘說的就是這三個字。”

葉開立刻追問:“那個人怎麽說?”

崔玉真道:“他承認了,還說自己是座很高的山峰。”

葉開道:“孤峰天王?”

崔玉真道:“後來我才知道,那個人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葉開道:“葛病就是死在他手裏的?”

崔玉真道:“葛老先生是為了救丁姑娘,才被他掌力所傷,可是他也中了葛老先生的暗器,我聽葛老先生告訴丁姑娘,那是種很厲害的暗器。”

她歎了口氣,道:“可是他的掌力更可怕,葛老先生隻被他輕輕拍了一掌,就已無救了。”

葉開又怔住。

他了解葛病的武功,也了解葛病的醫道。以這種武功和醫道,就算有人能擊傷他,他自己也能救得了自己的。

葉開實在不能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可怕的掌力,竟能一掌就拍散葛病的魂魄。

“可是我親眼看見葛老先生倒下去的,就倒在第一個新郎官倒下去的地方。”

她話中顯然還有話——除了第一個新郎官,難道還會有第二個?

這件事別人連做夢都不會想到。

可是葉開卻想到了,他了解丁靈琳,就好像了解自己的手掌一樣,所以崔玉真說出了她所看見的事,葉開並不覺得意外。

意外的反而是崔玉真。她本來以為無論誰聽見這種事,都難免有些特別的反應。

但葉開卻隻是輕輕歎了口氣,道:“我知道她一定會這麽樣做的。”

崔玉真忍不住道:“你不怪她?”

葉開搖搖頭,道:“你若是她,我相信你一定也會這麽樣做的,因為你們都是心地善良的女孩子,你們都寧願犧牲自己,也不忍看著別人受苦。”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溫柔,因為他心裏隻有愛和關切,並沒有嫉妒和埋怨。

崔玉真當然知道那是對誰的愛和關切。

她忍不住也輕輕歎息了一聲,垂下頭,道:“隻可惜我不是她,我……”

葉開沒有再讓她說下去,已急著問道:“你走的時候,她還留在火窟裏?”

崔玉真點點頭,勉強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她現在一定還好好地活著。”

葉開道:“因為火窟裏並沒有她的屍骨?”

崔玉真道:“也因為她是個善良的女孩子,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你們很快就會再見的。”

葉開轉過頭,不忍再看她的表情。

窗外陽光燦爛,晴天仿佛已將來臨了。

他忽然站起來,走過去,推開窗戶,喃喃道:“不管怎麽樣,現在我總算已確定了兩件事。”

崔玉真在聽著。

葉開道:“不管那布達拉天王是什麽人,現在他一定已受了重傷,我已不難找到他。”

崔玉真道:“你一定要去找他?”

葉開點點頭,道:“可是我還要先去找另外一個人。”

崔玉真道:“找誰?”

葉開道:“去找那殺人的凶手。”

崔玉真又咬起了嘴唇,道:“你……你現在就要去?”

葉開硬起了心腸,道:“我現在就要去,你……你可以在這裏等我,我會回來的。”

他的心並不太硬,他的聲音已嘶啞。

崔玉真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過了很久,忽然道:“你用不著回來了。”

“為什麽?”

“因為我……我不會在這裏等你的。”

她的聲音也已嘶啞顫抖。

葉開還是忍不住回過了頭,又問道:“為什麽?”

崔玉真頭垂得更低,一字字道:“因為我不是她,我……”

她沒有再說下去。就隻這一句話,已令她的心都碎了。

葉開的心裏也在刺痛:“你要到哪裏去?”

“我有很多地方可去,我也早就想到處去看看,到處去走走,將來……”她勉強忍住了眼淚,做出了笑臉,“我說不定會找個老實的男人,嫁給他,替他生很多很多兒子,也說不定會開個小酒店,做一個當壚賣酒的老板娘……”

她的心已碎成千千萬萬片,每說一個字,一片又碎成千千萬萬片。

葉開笑道:“到那時我一定會到你的酒店裏去大醉一場。”

他在笑,他不能不笑,因為他生怕自己一停下來,眼淚就會流下。

崔玉真微笑道:“到那時候我一定會替你再熬一鍋雞粥,有燕窩的雞粥。”

她也在笑。可是她笑的時候,眼淚已滴下麵頰……

陽光燦爛。

葉開大步走在陽光下。他臉上雖然還有淚,可是他知道眼淚就和鮮血一樣,在陽光下很快就會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