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禍 水
李尋歡一想到林詩音,他的心又是一陣劇痛。
但他並不想去找她,因為他知道龍嘯雲一定會好好地照顧著她——龍嘯雲雖善變,對林詩音的心卻未變。
隻要他對詩音的心不變,別的一切事就全都可原諒。
此刻龍嘯雲的心情,真是說不出的愉快。
再過兩三天,他就要坐上金錢幫的第二把交椅,成為當今天下最有勢力的人的結拜兄弟。
就連龍小雲的氣色看來都像是好得多了。
唯一令他覺得遺憾的,是他的妻子。
“她為什麽不肯跟我一起來?為什麽不肯分享我的光彩?”
他拒絕再想下去。
有些人最大的欲望是金錢,有些人最大的欲望是權勢,這兩種欲望若是能滿足,情感上的痛苦就淡了。
龍小雲正凝視著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龍嘯雲拍了拍他肩頭,道:“你想這次上官金虹會不會親自來迎接我?”
龍小雲回過頭,說道:“當然會,而且儀式一定很隆重。”
龍嘯雲也點了點頭,道:“我也這麽想,我既是他的兄弟,他給我麵子,豈非也正如給自己麵子。”
他沉吟了半晌,忽又道:“他來接我時,你想我是該稱他幫主,還是該喚他大哥?”
龍小雲道:“當然該稱大哥,孩兒今後也要改口,喚他一聲伯父了。”
龍嘯雲仰麵大笑,道:“有這樣的伯父,真是你的運氣,隻怕……”
他笑聲突又停頓,皺眉道:“李尋歡既然未死,他會不會食言反悔?”
龍小雲笑道:“天下英雄都已知道此事,帖子也早就發了出去,他再反悔,豈非自食其言,以後說的話還有誰相信?”
龍嘯雲又笑了,道:“不錯,武林中人之所以信服他,就因為他令出如山,言出法隨,現在他就算想反悔,也來不及了。”
桌上的卷宗非但沒有少,反而在一天天加多。
金錢幫管轄的範圍,已愈來愈廣了。
上官金虹的責任也的確愈來愈重,因為每件事他都要自己來決定。
他絕不信任任何人。
現在,他已工作了五個時辰,幾乎完全沒有停過手,但他非但不覺得辛苦,反而覺得這是種快樂。
門開了。
一個人走了進來。
上官金虹連頭都沒有抬,因為能直接走進這屋子的,隻有一個人。
荊無命。
荊無命還是和往常一樣,一走進來,就站到他的身後。
上官金虹道:“李尋歡呢?”
荊無命道:“走了。”
上官金虹猝然回頭,瞧了他一眼。
隻瞧了一眼,目光自他斷臂上滑落,就又低下頭,做自己的事,非但沒有再說一句話,臉上也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荊無命麵上也全無表情,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凝注著遠方。
一切事仿佛都沒有改變。
既沒有責問,也沒有安慰。
荊無命的手斷了也好,腿斷了也好,卻像是和上官金虹全無關係。
又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拍門,請示。
又有一大堆卷宗被送了進來。
淡黃色的卷宗中,隻有一封信是粉紅色的。
上官金虹先抽出了這封信,也隻瞧了一眼,因為信上隻有幾個字:“老地方等候,呂鳳先也在等你。”
上官金虹靜靜地站著,似在沉思,然後就立刻下了決定。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荊無命還是像影子般跟在他身後。
兩人走出門,穿過秘道,走出寬闊的院子,穿過一個垂首肅立著的侍黨,走到陽光下。
殘秋的陽光就像是遲暮的女人,已不再有動人的熱力。
兩人還是一前一後地走著,走著……荊無命突然發覺上官金虹腳步的韻律已變了。
荊無命已無法再與他配合。
上官金虹也並沒有加快,也不知為什麽,兩人的距離卻已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荊無命的腳步漸緩,終於停下。
上官金虹並沒有回頭。
望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裏,漸漸露出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深邃的悲痛……
密林。鬆林。
鬆林常青,陽光終年都照不進這鬆林。
林間雖黝黯,卻不潮濕,風中也帶著鬆木的清香。
林仙兒斜倚在樹上,緊握著呂鳳先的手,始終沒有放開,那無比溫柔的眼波,也始終沒有離開過呂鳳先的臉。
呂鳳先的臉更蒼白,眼角的皺紋也像是多了些。
秋風入了林,也變得溫柔起來。
林仙兒柔聲道:“你不後悔麽?”
呂鳳先點了點頭,道:“後悔?我為什麽要後悔?有了你,任何男人都不會覺得後悔。”
林仙兒“嚶嚀”一聲,倒入他懷裏,輕輕道:“我真的那麽好?”
呂鳳先摟著她的腰肢,笑道:“你當然好,比我想象中還好,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好……”
他的手向上移動,又向下……
林仙兒的呼吸開始急促,嬌喘著道:“現在不行……”
呂鳳先道:“為什麽?”
林仙兒咬著嘴角,道:“你……你還要留著力氣對付上官金虹。”
她身子巧妙地扭動著,仿佛在閃避,又仿佛在迎湊……
呂鳳先的手停了停,卻又開始移動,帶著笑道:“我對付了你,還可以再對付他。”
林仙兒道:“你千萬莫要看輕了他,他絕不如你想象中那麽好對付。”
呂鳳先冷笑道:“你認為我不如他強?”
林仙兒道:“我不是這意思,隻不過……”
她輕咬著呂鳳先的耳朵,柔聲道:“你隻要殺了上官金虹,天下就都是我們的了,以後我們的日子還長著哩,你現在何必著急。”
親密的耳語,在清風中似已化作歌曲。
呂鳳先的心已軟了,手卻摟得更緊,柔聲道:“想不到你真的這麽關心,我——”
他語聲突的停頓。
林仙兒也突然離開了他的懷抱。
密林中已傳來一陣奇特的腳步聲——其實這腳步聲也並沒有什麽奇特之處,但也不知為了什麽,卻令人聽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心上。
腳步聲已停頓。
上官金虹就站在那邊一株鬆樹的陰影下,靜靜地站著,動也不動,看來就像是一座冰山。
高不可攀的冰山。
呂鳳先的呼吸突然停頓了一下,一字字問道:“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還是戴著頂大竹笠,壓住了眉目,道:“呂鳳先?”
他非但沒有回答,而且還反問。
呂鳳先道:“是。”
他終於回答了。
他回答了之後,就立刻後悔,因為他自覺在氣勢上已弱了一分,上官金虹已占取了主動。
上官金虹似乎笑了笑,冷冷道:“很好,呂鳳先總算還值得我出手。”
呂鳳先冷笑道:“你若非上官金虹,我也不屑殺你!”
他說了這句話,又後悔。
這句話雖也充滿了冷傲之意,但聽來卻像是跟上官金虹學的。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目光突然自笠簷下射出掃向林仙兒。
林仙兒還倚著那棵樹,溫柔的眼波已漸漸變得熾熱——
她知道很快就要看到血。
她喜歡看男人們為她流血。
上官金虹突然道:“你過來。”
林仙兒仿佛怔了怔,瞧了呂鳳先一眼,目光移向上官金虹。
呂鳳先冷笑道:“她絕不會過去。”
林仙兒又瞧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向上官金虹。
她知道現在已必須在兩人之間作一個選擇。
這就像是在押寶,這一注她必須要押在勝的那一麵。
但勝的會是誰呢?
上官金虹還是靜靜地站著,仿佛充滿了自信。
呂鳳先的呼吸卻已有些不勻,似乎已有些不安。
林仙兒突然向他笑了笑。
他剛在暗中吐了口氣,林仙兒卻已燕子般投向上官金虹。
她終於作了選擇。
她相信自己絕不會選錯。
呂鳳先的瞳孔在收縮,心也在收縮。
生平第一次,他忽然嚐到了羞辱的滋味,也忽然嚐到了失敗的滋味——這是雙重的痛苦!
這也是雙重的打擊,他的“自尊”和“自信”都已被打得粉碎。
他的手似已在發抖。
上官金虹冷冷地瞧著他,忽然道:“你已敗了!”
呂鳳先的手抖得更劇烈。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不殺你,因為你已不值得我出手!”
他忽然轉身,大步走出鬆林。
林仙兒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忽然回眸向呂鳳先一笑,柔聲道:“我勸你不如還是死了的好。”
這一戰呂鳳先還未出手,就已敗了。
他心裏先已承認自己敗了。
這一戰他雖未流血,但整個生命與靈魂卻已全被摧毀,信心和勇氣也已被摧毀。
望著上官金虹走出鬆林,他竟沒有勇氣追出去。
上官金虹雖未出手,卻已無異奪去了他的生命。
“我勸你不如還是死了的好。”
活著,的確已很無趣了。
呂鳳先突然撲倒在地上,失聲痛哭了起來。
林仙兒趕上去,拉住上官金虹的手,柔聲道:“現在我才真的服了你了!”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兒道:“荊無命殺人出手雖然快,但你卻比他更快十倍。因為……因為你殺人根本用不著出手。”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隻因到現在我還未遇著一個人配我出手。”
林仙兒眼波流動,悠悠道:“這世上能令你出手的人確實不多……也許隻有一個。”
上官金虹道:“李尋歡?”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這人好像隨時都可能倒下去,又好像永遠都不會倒下去,有時候我實在想不透他是個怎麽樣的人,君子?呆子?還是英雄?”
上官金虹冷冷道:“你對他好像一直都很有興趣。”
林仙兒笑了笑,道:“我一定要對他有興趣,因為我不願死在他手上。”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兒道:“一個人對自己的情人就算再有興趣,日子久了,也會漸漸變淡的,但對自己的敵人,反而不同了。”
她仰麵凝注著上官金虹,道:“這道理我想你一定比誰都明白?”
上官金虹道:“興趣也有很多種,你是恨他,怕他,還是愛他?”
林仙兒又笑了,道:“你現在好像也漸漸變得會吃醋了。”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道:“阿飛呢?”
林仙兒嫣然道:“他當然也會吃醋。”
上官金虹道:“我隻是在問你,你為何不殺他?”
林仙兒道:“我也想問你,荊無命為何不殺他?”
上官金虹道:“我本要你自己下手的,你難道不忍?”
林仙兒眨著眼,道:“要殺人很容易,若要一個人甘心聽你的話,那就困難多了,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找到一個像他那麽樣聽話的人。”
她忽然倒入上官金虹懷裏,柔聲道:“我來找你,並不是為了要跟你吵架,你若真的要我殺他,以後的機會還多的是,我一定聽你的話。”
沒有人能對她發脾氣。
她就像是一隻最乖的小貓,就算偶爾會用爪子抓抓你,但你還沒有感覺到疼的時候,她已經在用舌頭舔著你了。
上官金虹凝視著她的臉。
她的臉在淡淡的夕陽下看來,仿佛用手指輕輕一觸就會破,連最溫柔的春風也比不上她的呼吸。
上官金虹的頭也漸漸垂下……
他的嘴唇已將觸及她,她突然從他懷抱中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就在這同一刹那間收縮了起來,但他的姿勢還是沒有變,連指尖都沒有動。
他也沒有去瞧林仙兒一眼,隻是冷冷地瞧著麵前一片已枯黃的草地。
地上什麽也沒有,過了很久,才慢慢地現出了一條人影。
有人來了!
夕陽將這人的影子拖得很長。
沒有腳步聲,這人的腳步聲輕得就像是一匹正在獵食的狐狸。
上官金虹還是沒有回頭,倒在地上的林仙兒卻已開始在呻吟。
人影更近了,就停在上官金虹身後。
一人緩緩道:“我從來不在背後殺人,但這一次,卻也是例外!”
這人的聲音本是冷酷而堅定的,此刻卻已因緊張與憤怒而發抖。
這的確是種準備要殺人的聲音。
上官金虹非但神色不變,連一個字都沒有。
地上的人影,手已抬起。
手裏有劍,卻遲遲未刺出,突然厲聲道:“你還不回頭?”
上官金虹淡淡道:“在背後殺人,也一樣能殺得死的,又何必回頭?”
這句話說完,呻吟聲也已停止。
林仙兒的眼睛已張開,突然失聲而呼:“阿飛!”
呼聲中她已自上官金虹身旁衝了過去,她的影子立刻和地上的人影交疊在一起。
上官金虹凝注著地上的兩條人影,忽然開始慢慢地向前走……慢慢地踩上了這兩條人影。
阿飛手裏的劍已跌下。
林仙兒拉著他的手,正反反複複地低語:“你果然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就隻這兩句話,她已不知說了多少遍,每說一遍,她的聲音就會變得更輕、更緩、更柔和、更甜美。
這種聲音足以令冰山融化。
阿飛的心正在融化。所有的緊張、憤怒、仇恨都已融化。
林仙兒道:“我知道你回去見不到我,一定會很著急,一定會找我。”
看到阿飛蒼白憔悴的臉,她眼圈也紅了,淒然道:“為了找我,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阿飛的聲音也已有些哽咽,緩緩道:“我已找到你,這已足夠。”
不錯,隻要能找到她,無論要多大的代價,他都不在乎。
隻要能找到她,無論什麽他都可忍受。
“我已找到你,這已足夠。”
九個字,隻有短短九個字,但這九個字中所包含的情意,縱然用九十萬個字,也未必能完全描述得出。
突然間,劍光一閃。
跌落在地上的劍突然被挑起,劍光如靈蛇一閃,落入了一個人的手。
上官金虹不知何時已來到他們麵前。
他冷漠的目光凝注著劍鋒——這隻不過是柄很普通的青銅劍,是阿飛在半途中從一個鏢客身上“借”來的。
但上官金虹卻像是對這柄劍很有興趣。
隻要有林仙兒在身側,就沒有別的事再能吸引阿飛。
直到現在,他才想起這裏還有個人——他本來想殺的人。
此刻他的劍卻已到了這人手上。一隻穩定得出奇的手,這種手隻要握住了劍柄,就隨時都可能將劍鋒送入別人的心髒。
這柄平凡的青銅劍似也突然變得有了劍氣、殺氣。
阿飛厲聲道:“你是誰?”
上官金虹沒有回答,也沒有瞧他一眼,冷漠的目光還是停留在劍鋒上,嘴角仿佛帶著一絲微笑,輕蔑的微笑。
他淡淡笑著:“你就想用這柄劍來殺我?”
阿飛道:“這柄劍又如何?”
上官金虹道:“這柄劍不能殺人。”
阿飛道:“無論什麽樣的劍,都是可以殺人的!”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但這卻不是你用的劍,你若用這柄劍,隻能殺得死你自己。”
劍光又一閃,劍已倒轉。
上官金虹手捏著劍尖,將劍柄遞了過去,微笑著道:“你若不信,不妨試試。”
阿飛的手雖未伸出,臂上的肌肉已緊張。
他忽然發覺自己在這人麵前,始終總是被動的,在別人麵前他未有過這種感覺,這種感覺令他緊張得連胃都似乎在收縮,似已要嘔吐。
但他又怎能不將這柄劍接過來?
他的手終伸出,剛伸出,劍柄已被另一隻手搶了過去——一隻柔若無骨、春蔥般的手。
林仙兒的眼中似已有淚,道:“你要殺他?你可知道他是誰?”
林仙兒接道:“他是我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