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恐怖的決鬥

孫老先生談到王憐花想將自己所著《憐花寶鑒》燒了的事,李尋歡不由問道:“他為什麽想燒了它?”

孫老先生道:“因為那上麵不但有他的武功心法,也記載著他的下毒術、易容術、苗人放蠱、波斯傳來的攝心術……”

他歎息著接道:“這麽樣一本書若是落在不肖之徒的手裏,後果豈非不堪設想?”

李尋歡也歎道:“那的確是後患無窮。”

孫老先生道:“但這是他一生心血所聚,他也不舍得將之毀於一旦,所以,他遠赴海外之前,就將這本書交給了一個他認為最可靠的人。”

聽到這話,李尋歡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已了解,也已猜到藏在興雲莊裏的那本武功秘籍,就是《憐花寶鑒》。

但還有幾件事他想不通,試探著問道:“他將這本秘籍交給誰了?”

孫老先生道:“交給了你!”

李尋歡怔了怔,道:“我?”

孫老先生笑了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小李探花外,還有誰是最可靠的人呢?”

他接著又道:“他將這本《憐花寶鑒》交托給你,不但要你替他保存,還想要你替他找個天資高、心術好的弟子,作為他的衣缽傳人。”

李尋歡苦笑道:“但這件事我卻連一點都不知道。”

孫老先生道:“因為你那時恰巧出去了。”

李尋歡沉思道:“十三年前……不錯,那時我到關外去了一趟,回來時又遇伏受了重傷,若不是龍嘯雲仗義相救,我……”

說到這裏,他咽喉頭似已被塞住,再也說不下去。

這本是他這一生中最難忘懷的一件事。

就因為這件事,他的一生才會放變——由幸福變為不幸!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雖未見著你,卻見到了林姑娘,那時他遠遊在即,沈大俠已在海口等著他,他自然不能停留,所以就將那《憐花寶鑒》交給了林姑娘。”

男女之間的事,世上隻怕很少人能比王憐花了解得更多了,他自然已看出林詩音和李尋歡之間的情感非比尋常。

但林詩音為何從未將這件事向李尋歡提起?

李尋歡遲疑著道:“這件事不知前輩是從哪裏聽到的?是不是很可靠?”

孫老先生道:“絕對可靠。”

孫小紅忍不住插嘴道:“這件事就是我二叔說的,王老前輩到興雲莊……不,到李園去見林姑娘的時候,我二叔就在外麵等著。”

她歎息了一聲,幽幽道:“自從那天之後,一直到現在,我二叔就從未離開過那地方一步!”

李尋歡苦笑道:“難道他就是受了王憐花的托付,在那裏監視著我?”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既然肯將那麽重要的東西交給你,就絕不會對你不放心,隻不過,他對你的武功還不大信任,生怕有人聽到消息,會去奪書,所以才會要老二留在那裏,到了必要時,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孫小紅道:“我二叔當年遊俠江湖間,曾經被王老前輩救過一命,他這人最是恩怨分明,王老前輩要他做的事,他的確可說是萬死不辭。”

孫老先生道:“但後來卻在無意中聽到林姑娘並沒有將那《憐花寶鑒》轉交給你,所以你出關之後,他更不放心,更不肯離開一步了。”

李尋歡歎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孫二俠的確不愧為王老前輩的好朋友,隻不過……”

他盯著孫老先生,一字字道:“孫二俠又怎會知道林姑娘未曾將《憐花寶鑒》轉交給我?這件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孫老先生長長吸了口煙,緩緩道:“連你都不知道,我又怎麽會知道?”

李尋歡說不出話來了。

他從來也未想到林詩音對他也有隱瞞著的事。

孫老先生又道:“王憐花不但有殺人的本事,也有救人的手段,中年後醫道更精,的確可說已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力。”

孫小紅道:“龍小雲是林姑娘的親生兒子,一個做母親的是不惜做任何事的,所以,我想……”

她沒有再說下去。

她的意思李尋歡卻已聽懂——無論誰都應該聽得懂的。

林詩音一定已將那本《憐花寶鑒》傳給了她的兒子,她一定將這本神奇的書保存了很多年,而且保存得很秘密。

問題是,她為什麽始終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他呢?

李尋歡第一次看到林詩音的時候,他也還是個孩子。

那天正在下雪。

庭園中的梅花開得正好,梅樹下的雪也仿佛分外潔白。

那天李尋歡正在梅樹下堆雪人,他找了兩塊最黑最亮的煤,正準備為這雪人嵌上一雙明亮的眼睛。

這是他最愉快的時候。

他並不十分喜歡堆雪人,他堆雪人,隻不過是為了要享受這一刹那間的愉快——每當他將“眼睛”嵌上去的時候,這臃腫而愚蠢的雪人就像是忽然變得有了生命。每當這刹那間,他總會感覺到說不出的滿足和愉快。

他一向喜歡建設,憎惡破壞。

他熱愛著生命。

他總是一個人偷偷地跑來堆雪人,因為他不願任何人來分享他這種秘密的歡愉,那時他還不知道歡愉是絕不會因為分給別人而減少的。

後來他才懂得,歡樂就像是個聚寶盆,你分給別人的愈多,自己所得的也愈多。

痛苦也一樣。

你若想要別人來分擔你的痛苦,反而會痛苦得更深。

雪人的臉是圓的。

他正考慮著該在什麽地方嵌上這雙眼睛,他多病的母親忽然破例走入了庭園,身旁還帶著個披著紅氅的女孩子。

猩紅的風氅,比梅花還鮮豔。

但這女孩子的臉卻是蒼白的,比雪更白。

紅和白永遠是他最喜愛的顏色,因為“白”象征純潔,“紅”象征熱情。

他第一眼看到她,就對她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惜,幾乎忍不住要去拉住她的手,免得她被寒風吹倒。

他母親告訴他:“這是你姨媽的女兒,你姨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所以她從今天開始,就要住在我們家裏。”

“你總是埋怨自己沒有妹妹,現在我替你找了個妹妹來了,你一定要對她好些,絕不能讓她生氣。”

可是他幾乎沒有聽到他母親在說些什麽。

因為這小女孩已走了過來,走到他身邊,看著他的雪人。

“他為什麽沒有眼睛?”她忽然問。

“你喜不喜歡替他裝上對眼睛?”

她喜歡,她點頭。

他將手裏那雙黑亮的“眼睛”送了過去。

他第一次讓別人分享了他的歡愉。

自從這一次後,他無論有什麽,都要和她一起分享,甚至連別人給他一塊小小的金橘餅,他也會藏起來,等到見著她時,分給她一半。

隻要看到她的眼睛裏露出一絲光亮,他就會覺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遠沒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樣。”他知道,他確信。

甚至當他們分離的時候,在他心底深處,他還是認為隻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歡樂,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確信如此,直到現在……

陋巷。

昨夜初雪。

積雪已融,地上泥濘沒足。牆角邊當然也有些比較幹燥的路,但李尋歡卻情願走在泥濘中,他喜歡一腳踏入泥濘中時那種軟軟的,暖暖的感覺。

這往往能令他心情鬆弛。

以前,他最憎惡泥濘,他情願多繞個大圈子也不願走過一小段泥濘的路。

但現在,他才發覺泥濘也有泥濘的可愛之處——它默默地忍受著你的踐踏,還是以它的潮濕和柔軟來保護你的腳。

世上有些人豈非也正和泥濘一樣?他們一直在忍受著別人的侮辱和輕蔑,但他們卻從無怨言,從不反擊……

這世上若沒有泥濘,種子又怎會發芽?樹木又怎會生根?

他們不怨,不恨,就因為他們很了解自己的價值和貴重。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抬起頭。

牆是新近粉刷過的,孫駝子那小店的招牌卻更殘舊了。

從這裏看,看不到牆裏的人。

現在還是白天,當然也看不到牆裏的燈。

“到了晚上,小樓上那盞孤燈是否還在?”

李尋歡忍不住想起了他不願想的事,這兩年來,他總是坐在進門的那張桌子旁等著那盞孤燈亮起。

孫駝子總是在一旁默默地陪著。他從不開口,從不問。

孫小紅忽也長長歎了口氣,幽幽道:“現在還沒有到吃晚飯的時候,客人還不會上門,不知道二叔現在在幹什麽?是不是又在抹桌子?”

孫駝子並沒有在抹桌子。

他永遠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隻手。

手裏還抓著塊抹布,抓得很緊。

小店的門本是關著的,敲門,沒有響應,呼喚,也沒有響應。

孫小紅比李尋歡更急,撞開門,就瞧見了這隻手。

一隻已被齊腕砍了下來的手。

孫小紅一驚,衝過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李尋歡兩年來每天都在上麵喝酒的桌子。

李尋歡的臉色也已發青,他認得這隻手,他比孫小紅更熟悉,兩年來,這隻手已不知為他倒過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時候,扶他回房去的就是這隻手。

他生病的時候,伺候他湯藥的也正是這隻手。

現在,這隻手卻已變成了塊幹癟了的死肉,血已凝結,筋已收縮,手指緊緊地抓著這塊抹布,就像是在抓著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時候被人砍斷這隻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幹淨。

他在抹這張桌子的時候,心裏是不是在想著李尋歡?

李尋歡忽然覺得胸中一陣絞痛。

孫小紅目中的眼淚開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這隻手是誰的?”

李尋歡沉重地點了點頭。

孫小紅嗄聲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她忽然衝了出去。

沒有人,小店裏一個人都沒有。

孫小紅再奔回來,李尋歡還是站在桌子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這隻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裏,隻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節蠟,筆直指著前麵的窗戶。

窗戶是開著的。

李尋歡抬起頭,盯著這扇窗戶。

孫小紅的目光也隨著他瞧了過去,兩人忽然同時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風刺骨,冷得連溝渠裏的臭水都已結了冰。

一條更小的巷子,比溝渠也寬不了多少,也許這根本不是條巷子,隻不過是一條溝渠。

沿著溝走,走到盡頭,就是一道很窄的門,也不知是誰家的後門,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路。

這本是條死巷。

後門是虛掩著的,在推門的地方赫然有個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孫小紅衝過去,突又頓住,慢慢地轉回身,麵對著李尋歡。

她嘴唇已被咬得出血,盯著李尋歡道:“上官金虹也早已算準了你要到這裏來。”

李尋歡閉著嘴。

孫小紅道:“他知道你絕不會先到興雲莊去,因為你不願再見到龍嘯雲,所以你心裏無論多麽急,也一定會先到二叔店裏來瞧瞧。”

李尋歡閉著嘴。

孫小紅道:“這一切,正都是為你設下的圈套。”

李尋歡的嘴閉得更緊。

孫小紅道:“所以你絕不能走進這扇門。”

李尋歡忽然道:“你呢?”

孫小紅咬著嘴唇,道:“我沒關係,上官金虹並不急著要殺我。”

李尋歡緩緩道:“所以你可以進去。”

孫小紅道:“我非進去不可。”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道:“看來你還不如上官金虹那麽了解我。”

孫小紅道:“哦?”

李尋歡淡淡道:“他苦心設下這圈套,就因為他知道我也是非進去不可的,就算有人已將我的兩條腿砍斷,我爬也要爬進去!”

孫小紅盯著他,熱淚又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她忽然撲過來,緊緊地抱住了李尋歡,熱淚沾濕了他憔悴的臉。

她摩擦著他的臉,仿佛要以自己的眼淚來洗去他臉上的憔悴——世上若隻有一樣事能洗去人們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淚。

李尋歡僵硬的四肢漸漸柔軟,終於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們抱得很緊。

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擁抱——說不定也是最後一次!

仿佛連陽光都不願照耀溝渠,巷子裏暗得就像是黃昏。

門後麵更暗。

推開門,就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氣撲鼻而來。

是血腥氣!

然後,他們就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音,仿佛是野獸臨死前的喘息,又仿佛是魔鬼在地獄中呐喊。

聲音赫然正是從地下發出來的。

地下正有十幾個人,閉著嘴咬著牙,宛如野獸般在作殊死的搏鬥。

沒有人開口,甚至連刀砍在身上也不肯開口。

本來一共有二十七個人,現在已有九個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個分成兩邊,占優勢的一邊人數遠比另一邊多出很多。

他們有十三個人,都穿著暗黃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數是江湖中極少見的外門兵刃,有個人手裏用的竟是個鐵打算盤。

另一邊本有九個人,現在已隻剩下五個,其中還有個是瞎子。

還有條精赤著上身的大漢,他沒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鐵打的!

寒光一閃,一柄魚鱗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頭裏,銳利的刀鋒竟被他的肉夾住,嵌在他骨頭裏!

黃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漢的鐵掌已擊上了他胸膛,他仿佛已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砰”的一聲,他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

但大漢的左臂也已無法抬起,忽然沉聲道:“你們退,我擋住他們……快退!”

沒有人退,也沒有人答話。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個人突然躍起,嘶聲大呼道:“不能退,我們死也要把他帶出去!”

這是個地下室,終年都燃著燈。

燈嵌在牆上,陰惻惻的燈光下,隻見她竟是個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女人,一條刀疤自戴著黑眼罩的眼睛直劃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隻剩下一隻左眼,瞪著那大漢。

這隻眼睛裏什麽都沒有,隻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戶”翁大娘!

這大漢又是誰?難道是一別多年無消息的鐵傳甲?

不錯,的確是他!

除了鐵傳甲外,誰有這麽硬的骨頭。

翁大娘掙紮著,還想爬起來,盯著鐵傳甲,嗄聲道:“這人是我們的,除了我們外,誰也不能動他一根手指,誰也不能……”

“唰”地,寒光又一閃,她再次倒下。

這次她永遠都無法再站起來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隻眼睛還是瞪得很大,還是瞪著鐵傳甲。

她死得既無痛苦,也無恐懼。

因為她心裏剩下的隻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麽都感覺不到。

鐵傳甲咬著牙,他身上又被刺了一劍,跺腳道:“你們真的不走?……你們若全都死了,又怎能將我帶走?”

瞎子忽然陰惻惻一笑,道:“我們全都死了,也要將你的鬼魂帶走!”

他武功雖然比有眼睛的人還可怕,但畢竟是個瞎子,交手時全憑著耳朵“聽風辨位”。

無論誰在動嘴的時候,耳朵都不會像平時那麽靈的,他兩句話還沒有說完,前胸已被一柄虎頭鉤劃破了道血口。

鉤再揚起,鉤鋒上已掛著條血淋淋的肉。

血,肉!

鐵傳甲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也殺過人,但卻絕不是凶手,他的骨頭雖硬,心卻是軟的。

現在,他幾乎連手都軟了,已無法再殺人。

他忽然大聲道:“我若是死在你們手上呢?”

瞎子冷冷道:“這裏的事本就和我們無關,我們本就是為了你來的。”

另一人厲聲道:“中原八義若不能親手取你的命,死不瞑目!”

這人滿臉麻子,用的是一長一短兩把刀,正是北派“陰陽刀”的唯一傳人公孫雨。

鐵傳甲忽然笑了,此時此刻,誰也不知道他為何而笑?

他笑得實在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大笑道:“原來你們隻不過想親手殺了我,這容易……”

他反手一拳,擊退了麵前的黃衣人,身體突然向公孫雨衝了過去——對準公孫雨的刀鋒衝了過去。

公孫雨一驚,短刀已刺入了鐵傳甲的胸膛!

鐵傳甲胸膛還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著,道:“現在……我的債總可還清了吧!你們還不走?”

公孫雨的臉在扭曲,忽然狂吼一聲,拔出了刀。

鮮血雨點般濺在他胸膛上。

他吼聲突然中斷,撲地倒下,背脊上插著柄三尺花槍。

槍頭的紅纓還在不停地顫抖。

鐵傳甲也已倒下,還在重複著那句話。

“我的債總算還清了……你們為何還不走?”

他瞧著另一柄花槍已向他刺了下來,既不招架,也不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