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神魔之間

阿飛突然跳起來,衝過去。

“砰”的一聲門竟關了,而且上了栓。

阿飛用力敲門。

過了很久,門裏才有應聲:“誰?”

阿飛木然道:“我。”

門裏的聲音問:“你是誰?”

“我就是我。”

門裏突然傳出一陣銀鈴般的笑:“這人原來是瘋子。”

“聽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是這裏的主人似的。”

“誰認得他?”

“誰知道他是什麽人?他自己在活見鬼。”

這些聲音很熟悉,昨夜也不知對他說了多少甜言蜜語,訴了多少柔情蜜意,現在為什麽全都變了?

阿飛驟然覺得一陣火氣衝了上來,忍不住用力撞開了門。

七雙美麗的眼睛全都在瞪著他。

昨夜這七雙眼睛中的柔情如水,蜜意如油。

現在這七雙眼睛中的油已燒成煙,水已結成冰。

阿飛踉蹌衝了進去,抓起酒壺,是空的。

“酒呢?”

“沒有酒!”

“去拿!”

“為什麽去拿?這裏又不是賣酒的。”

阿飛撲過去,抓住了她的衣襟,大聲道:“你們難道全都不認得我了?”

美麗的眼睛冷冷地瞧著他,冷冷道:“你認得我?你知道我是誰?”

阿飛的手指一根根鬆開,茫然四顧,喃喃道:“這裏難道不是昨夜的地方?”

隻聽一人淡淡道:“這地方還是昨夜的地方,隻不過你已不是昨夜的你了。”

甜蜜的語聲,更熟悉。

阿飛整個人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的眼睛緊緊閉了起來,不願去看她,不敢去看她。

這個人本是他在夢魂中都忘不了的,他本來寧可不惜犧牲一切,為的隻不過是要看看她。

但現在,他卻寧死也不願看她一眼。

她還是以前的她。

可是他,他的確已不是以前的他了。

還是沒有聲音,沒有動作。

屋梁上的灰塵,突然一片片落了下來。

是被風吹落的,還是被他們的殺氣摧落的?

上官金虹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尋歡沒有動。

突聽一人道:“動即是不動,不動即是動,你明白麽?”

聲音很蒼老,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

卻看不到他的人在哪裏。

另一人帶著笑道:“既然如此,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那麽又何必打呢?”

這聲音清脆而美,如黃鶯出穀。

但她的人,還是誰都沒有瞧見。

老人道:“他們要打,隻因為他們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諦。”

少女吃吃笑道:“你說他們不懂,他們自己還以為自己懂得很哩。”

這兩句話說出,除了李尋歡和上官金虹,每個人都已聳然動容。

居然有人敢說他們不懂武功。

若連他們都不懂,世上還有誰懂?

老人道:“他們自以為‘手中無環,心中有環’,就已到了武學的巔峰,其實還差得遠哩!”

少女吃吃笑道:“差多遠?”

老人道:“至少還差十萬八千裏。”

少女道:“要怎麽樣才真正是武學的巔峰?”

老人道:“要手中無環,心中也無環,到了環即是我,我即是環時,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不多?是不是還差一點。”

老人道:“還差一點。”

他緩緩接著道:“真正的武學巔峰,是要能妙參造化,到無環無我,環我兩忘,那才真的是無所不至,無堅不摧了!”

說到這裏,李尋歡和上官金虹麵上也不禁變了顏色。

少女道:“聽了你老人家的話,我倒忽然想起一個故事來了。”

老人道:“哦?”

少女道:“禪宗傳道時,五祖口念佛偈:‘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不使留塵埃。’這已經是很高深的佛理了。”

老人道:“這道理正如‘環即是我,我即是環’,要練到這一步,已不容易。”

少女道:“但六祖惠能說的更妙:‘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落塵埃。’所以他才承繼了禪宗的道統。”

老人道:“不錯,這才真正是禪宗的妙諦,到了這一步,才真正是仙佛的境界。”

少女道:“這麽說來,武學的真諦,豈非和禪宗一樣?”

老人道:“普天之下,萬事萬物,到了巔峰時,道理本就全差不多。”

少女道:“所以無論做什麽事,都要做到‘無人無我,物我兩忘’時,才能真正到達化境,到達巔峰。”

老人道:“正是如此。”

少女歎了口氣,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了!”

老人淡淡道:“隻可惜有些人還不明白,到了‘手中無環,心中有環’時,就已沾沾自喜,卻不知這隻不過剛入門而已,要登堂入室,還差得遠哩。”

少女道:“一個人若是做到這一步就已覺得自滿,豈非永遠再也休想更進一步?”

老人也歎了口氣,道:“一點也不錯。”

聽到這裏,李尋歡和上官金虹額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上官金虹突然道:“是孫老先生麽?”

沒有人響應。

上官金虹道:“孫老先生既已來了,為何不肯現身一見?”

還是沒有人響應。

風吹窗戶,吹得窗紙颼颼直響。

李尋歡和上官金虹若是要交手,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勸阻。

但老人和少女的一番對話,卻似已使得他們的鬥誌完全消失了。

兩人雖然還是麵麵相對,雖然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但別的人卻都透了口氣,突然覺得壓力已消失。

這隻因那種可怕的殺氣也已消失。

李尋歡突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神龍見首不見尾,孫老先生庶幾近之。”

上官金虹沉著臉,冷冷道:“道理人人都會說的,問題是他能不能做得到。”

李尋歡笑了笑,道:“能說得出這道理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還沒有說完這句話,就聽到外麵傳來了一陣**聲。

然後,他就看到四個人抬著口棺材走入了院子。

嶄新的棺材,油漆都仿佛還沒有完全幹透。

四人竟將這口棺材筆直抬入了上官金虹宴客的大廳。

立刻有條黃衣大漢迎了上去,厲聲道:“你們走錯地方了,出去!”

抬棺材的腳夫四下瞧了一眼,囁嚅著道:“這裏有位上官老爺麽?”

黃衣大漢道:“你問上官老爺幹什麽?”

腳夫道:“那我們就沒有走錯地方,這口棺材就是送來給上官老爺的。”

黃衣大漢怒道:“你是在找死,這口棺材你們剛好用得著。”

腳夫賠笑道:“這是上好的楠壽,我們哪有這麽好的福氣?”

黃衣大漢的手已往他臉上摑了過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這口棺材是誰要你們送到這裏來的?”

他的聲音一發出,黃衣大漢的手就立刻停住。

腳夫麵上卻已嚇得變了顏色,怔了半晌,才癡癡道:“是位姓宋的老爺,付了四兩銀子,叫小人們今天將這口棺材送到如雲客棧的高貴廳來,還要小人們當麵交給上官老爺。”

上官金虹道:“姓宋?是個什麽樣的人?”

腳夫道:“是個男的,年紀好像不太大,也不小了,出手很大方,模樣卻沒有看見。”

另一人道:“他是昨天半夜裏將小人們從**叫起來的,而且先吹熄了燈,小人們根本就沒有瞧見他。”

上官金虹沉著臉,既不覺得意外,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他早就知道問不出的。

那腳夫又道:“這口棺材的分量不輕,裏麵好像……好像有人。”

上官金虹道:“打開來瞧瞧。”

棺蓋並沒有釘封,立刻被掀起。

就在這一刹那間,上官金虹冷漠的臉像是突然變了。

其實他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甚至連眉都沒皺,嘴角都沒有牽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麽,他整張臉卻仿佛突然全都改變了。

竟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臉,又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層硬殼的假麵具。

他不願讓人看到他現在真正的麵目。

世上大多數人都有這麽一張麵具的,平時雖然看不到它,但到了必要時,就會將這張麵具戴起來。

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悲哀,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憤怒,有人是逼不得已,不得不以笑臉迎人,有人是為了要叫別人怕他。

也有人是為了要隱藏自己的恐懼。

上官金虹是為了什麽呢?

棺材裏果然有個死人。

這死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的獨生兒子上官飛。

上官飛死的時候李尋歡也在瞧著。

他不但親眼瞧見荊無命殺死上官飛,而且瞧見荊無命將屍體埋葬。

現在,這屍體又怎會忽然在這裏出現了?

是誰掘出了這屍體?

是誰送到這裏來的?有什麽目的?

李尋歡目光閃動著,似乎想得很多。

上官金虹臉上的麵具卻似愈來愈厚了,沉默了很久很久,目光突然向李尋歡一字字道:“以前你見過他?”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見過。”

上官金虹道:“現在你再看到他有何感想?”

屍體已被洗得很幹淨,並不像是從泥土中掘出來的。穿著嶄新的壽衣,身上既沒泥沙,也看不到血漬。

隻有一點致命的傷口。

傷口在咽喉上,入喉下七分。

李尋歡沉吟著,道:“我想……他死得並不痛苦。”

上官金虹道:“你是說他死得很快?”

李尋歡歎道:“死,並不痛苦,痛苦的是等死的時候,看來他並沒有經過這段時候。”

上官飛的臉看來的確像是比活著時還安詳平靜,就像是已睡著。

他臨死前驚懼的表情,已不知被誰抹平了。

上官金虹的臉雖能戴上層麵具,但眼睛卻不能。

他眼睛似有火焰燃燒,盯著李尋歡,一字字道:“能這麽快就將他殺死的人,世上並不多。”

李尋歡道:“不多,也許不會超過五個。”

上官金虹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李尋歡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不錯,我是其中之一,你也是。”

上官金虹厲聲道:“我怎會殺死他?”

李尋歡淡淡道:“你當然不會殺他,我的意思隻不過是要你明白,能殺他的人,並不一定是要殺他的人,殺了他的人,也並不一定就是能殺他的人。”

他慢慢地接著道:“這世間常常有很多意外的事發生,本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上官金虹不再說話了,但眼睛還是盯著他。

李尋歡的目光已變得很溫和,甚至還帶著些同情憐憫之色。似乎已透過了上官金虹的麵目,看到了他心裏的悲哀和恐懼。

他一直都在侵犯別人,打擊別人。

現在,他自己終於也受到打擊,而且不知道這打擊是從哪裏來的。

血濃於水,兒子畢竟是兒子。

無論對誰說來,這打擊都不算小。

上官金虹似已有些不安,鐵石般的意誌似已漸漸動搖。

李尋歡目中的這份同情憐憫,就像是一柄鐵錘,他臉上那層核桃殼般的麵目,幾乎已被打得粉碎。

他已無法忍受,突然道:“你我這一戰,遲早總是免不了的!”

李尋歡點了點頭,道:“是免不了的。”

上官金虹道:“今天……”